陳平原
我理解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兼及思想、教育、語言、文學、報章、書局等,大致進程是這樣的—醞釀于戊戌變法(1898),得益于科舉取消(1905),崛起于《新青年》創(chuàng)刊(1915),成熟于白話文進課堂(1920),國共分裂后開始轉型(1927)?!靶挛幕钡木唧w表現也是其最突出的成果,即左手語言右手思想的“平民文學”,呈現為“向上”與“向下”兩個維度。所謂“向上”一路,指的是接受域外文學刺激,開始了新詩、美文、話劇和短篇小說等嘗試,日后以“現代文學”的名義進入歷史;“向下”一路則是從立場、語言到文體都堅持“到民間去”,而《歌謠》周刊開創(chuàng)的俗文學運動,便是其提倡與實踐的標志。后一條路徑,周作人、劉半農、顧頡剛三位是主將,幫助搖旗吶喊的還有北大同人蔡元培、胡適、錢玄同、沈兼士、魯迅等,以及學生輩的?;荨⒍髻e、魏建功、臺靜農等。
不說個體的嘗試(如1914年周作人撰寫《兒歌之研究》,1918年劉半農擬定《北京大學征集全國近世歌謠簡章》),俗文學運動的展開,更具象征意味的是一九二○年北京大學歌謠研究會的成立以及一九二二年《歌謠》周刊的創(chuàng)辦。至此,俗文學的整理、研究與再創(chuàng)造,便成了新文化運動的一個重要方向。到了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中山大學民俗學會成立并發(fā)行《民間文藝》雜志(12期后改名《民俗》),除搜集研究的范圍大為拓展(包括神話、傳說、謎語、諺語、節(jié)慶、習俗等),更借助培養(yǎng)學生、成立分會、辦培訓班等方式,推進俗文學運動。
就在這個重要關口,潮汕地區(qū)不少有識之士投身此新文化大潮。若干年前,我在《俗文學研究視野里的“潮州”》(《南方都市報》2010年4月11日)中談及:“一九二○至一九三○年代潮汕地區(qū)的俗文學研究,做得有聲有色,且與北京及廣州學界保持相當密切的聯系。了解這些,你對丘玉麟、林培廬、楊睿聰等潮汕學人的工作,不能不表示由衷的敬佩。他們的編著,并非古已有之的鄉(xiāng)邦文獻整理,而是深深介入了現代學術潮流。如果再加上出生于廣東海豐(廣義的潮汕人)、畢生致力民間文學及民俗學研究的鐘敬文,那么,一九三○年代潮汕學人的俗文學及民俗學研究,實在讓人刮目相看?!焙芸上В蛐姓^(qū)劃的變化,如今談“潮州民間文學”,只能局限在丘玉麟與楊睿聰,而擱置了現屬揭陽市的林培廬與汕尾市的鐘敬文了。鐘敬文日后成為民間文學研究界的一面旗幟,貢獻之大眾所周知;林培廬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也很活躍,單看其編輯的《潮州七賢故事集》有胡適、張競生、錢玄同題簽,周作人、容肇祖、趙景深作序,就不難明白此書的分量及作者交游之廣。
相對來說,這回收入“潮州民間文學叢書”的五書—丘玉麟的《潮州歌謠》(1929),楊睿聰的《潮州俗謎》(1930)和《潮州的風俗》(1930),張美淦、鐘勃的《長光里》(1933),以及沈敏的《潮安年節(jié)風俗談》(1937)—基本上只在潮汕地區(qū)流通,缺乏全國性影響。即便如此,此五書仍值得重視,因其體現了新文化走向地方的努力與趨勢。
《潮州歌謠》丘玉麟編韓樹孫印本1929 年版
丘玉麟(1900-1960),字拉因,潮州意溪東鄉(xiāng)村人。一九二一年入廣州嶺南大學西洋文學系,一九二三年轉燕京大學中文系學習,與同在北平念書的林培廬等潮籍學生成立了觱篥文學社。深受在燕大兼課的周作人影響,丘玉麟回潮州的省立二師(韓山師范學校)、省立四中(潮州金山中學)任教后,致力于民間歌謠的收集和整理。丘編《潮州歌謠》(第一集)一九二九年一月初版,自刊本,印數兩千冊;同年四月再版,印數三千。此書之所以能很快再版,因潮人韓樹孫和林勉升找上門來,表示“這宣傳平民文學之責任是他該擔負的”,編者于是希望他們“像上海的北新書局與李老板一樣”,成為“注意新文學之傳播的文學書籍發(fā)行家”(丘玉麟《潮州歌謠·再版序言》)。這冊略為增刪的再版書,扉頁署“編者丘玉麟,發(fā)行者韓樹孫”,封底則寫著“發(fā)行者潮安林勉升,經售處汕頭中華書局暨各書坊”,這就導致了各圖書館及目錄書各取所需,關于此書版本的介紹十分混亂。一九五八年廣東人民出版社刊行《潮汕歌謠集》,二○○三年香江出版有限公司推出丘玉麟編注的《潮州歌謠集》,還包含了此前丘玉麟編的歌謠集三種,再加上著名俗文學專家薛汕的《山妻夜粥的歌者》,以及盧修圣、曾楚楠、蔡起賢、陳庭聲的介紹文字。
《潮州俗謎》楊小綠編潮州支那印社1930 年版
一九三○年潮州支那印社曾刊行楊睿聰《潮州的習俗》、楊小綠《潮州俗謎》二書,不僅二書作者乃同一人,且都屬于自刊本—目前能查到的潮州支那印社出版物,除此二書外,再就是林培廬的《李子長好畫故事集》。楊睿聰(1905-1961),字慧父,曾用名小綠,潮州城內人。一九二五年畢業(yè)于國立廣東大學,即被聘為省立二師史地教員,后應母校省立四中之聘,任國文教師(參見陳賢武《楊睿聰》,《韓山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5期)?!冻敝菟字i》分自然、人事、身體、器物、食物、植物、動物七部分,輯錄廣泛流傳于潮汕民間的謎語二百多則,一九四九年香港潮書公司曾刊行增訂本。至于《潮州的習俗》則已收入李文海主編、夏明方與黃興濤副主編的《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宗教民俗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
署名“鳳祠客”和“億”合撰的潮州方言小說《長光里》,一九三二年六月至十月連載于潮安《大光報》副刊,次年五月印成單行本。小說共十五章(鳳祠客撰七章,億撰八章),有大致的人物設計與貫穿線索,但故事光怪陸離,隨處插科打諢,俚語與雅言胡亂穿插,造成強烈的諷刺效果,如第七章“加稅”有曰:“是日長光里人馬齊備,精靈古怪,滿堂所見的是:大葵扇、老舅鞋、熟煙筒、‘南澳丫叉和黑油油的頭、水汪汪的眼,以至頂腳酮、隆起背脊及無縫的缺嘴唇。漪歟盛哉,一堂雅集,濟濟多才?!睙o論當初還是現在,此小說吸引讀者之處在語言而不在人物或故事。兩位作者均為潮安意溪人,也都是《大光報》的臺柱子?!傍P祠客”本名張美淦,時任潮安縣教育局長,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曾任揭陽縣長;“億”本名鐘勃,時任縣中訓育主任,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曾任潮州金山中學校長,一九四六年出版潮州方言長篇小說《龍?zhí)了奈涫縉O.1》。二○○二年香港榕文出版社曾將《長光里》與《龍?zhí)了奈涫縉O.1》兩種小說合刊;至于盧修圣、劉祥育的注釋本(廣東金山中學潮州校友會編印,2003年),更是為讀者提供了很大方便。
同樣收入《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宗教民俗卷》的,還有沈敏的《潮安年節(jié)風俗談》,此書潮州斵輪印務局于一九三七年印行,一九九六年其家屬以中南書局名義重刊。沈敏原名時聰,一九一三年生于潮安縣華美鄉(xiāng),少年積極投稿,并在報館當過校對,一九三八年初從軍,一九四九年任國民黨潮汕警備司令部參謀長,十月撤走臺灣,后改為經商。晚年回鄉(xiāng),特別“嘆惜在戰(zhàn)亂中所著出版《王先生行軍記》(十萬多字報告文學,1945年由江西《激昂時報》社出版)至今無影無蹤”(林俊聰《潮籍臺胞沈敏與潮汕民俗文化》,《潮汕文化選》第六集《山光水色盡文章》,汕頭特區(qū)晚報社2013年)。其實,沈時聰著《王先生行軍記》不是報告文學,乃長篇小說,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由世界編譯社出版(參見徐乃翔主編《中國現代文學詞典》第一卷小說卷,廣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此外,一九四七年九月五日創(chuàng)刊于上海的《生活文摘》(世界編譯所發(fā)行)第一期上,有沈時聰的《創(chuàng)刊的話》,不過,目前此刊僅見第一期(參見吳俊等主編《中國現代文學期刊目錄新編》中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
《潮州的習俗》楊睿聰編潮州支那印社1930 年版
崛起于北京的新文化,作為一種外來思潮,能否在潮汕落地生根、開花結果,取決于本地的教育資源與文化氛圍。這五種俗文學書籍的作者,不是省立二師和省立四中的教師(丘玉麟、楊睿聰),就是潮州《建設報》或《大光報》的報人(張美淦、鐘勃、沈敏)。前者見各書自序及眾多回憶文章,后者則有阿耑《三十年代潮安〈建設報〉和〈大光報〉雜憶》(政協潮州市委員會文史編輯組編《潮州文史資料》第22輯,2002年12月)為證—此文談及張美淦、鐘勃等如何商定創(chuàng)辦《大光報》,而日后為《長光里》撰寫序言的張亦文乃報社同事,老祝(即省立二師教師詹安泰,字祝南,號無庵,著名詞人及文學史家,參見《潮學集刊》第四輯《〈詹安泰全集〉集外文輯考》)則系特約撰稿人。另外,阿耑之文還提及《建設報》的“校對沈敏,不時寫一些潮安城內街道雜談和地方掌故,有可讀性,多期連載”。
大概是年紀大了忘事,一九九六年沈敏為重刊本《潮安年節(jié)風俗談》撰寫“導讀”,稱自己“應星系報紙《星華日報》之聘,撰述年節(jié)風俗,相對完整,常被國內外各報紙所轉載,遂成《潮安年節(jié)風俗談》”?!缎侨A日報》乃南洋華僑胡文虎于一九三一年在汕頭獨資創(chuàng)辦的一家日報,與潮州的《建設報》等不同系統(tǒng)。在初版的自序中,作者稱“年來替潮汕報紙寫了一些關于潮安風俗的稿件……現在把各稿件略加整理,斗膽刊印,書名為《潮安年節(jié)風俗談》”。再看書前幾篇序言,陳政為《建設報》負責人,林培廬乃潮汕民俗專家,張其光的序寫于潮州西湖畔,而作者自序則署“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寫于潮安華美”??梢娫诖藭a生的文化背景中,潮州重于汕頭。
錢玄同題署的《潮州的習俗》扉頁
楊睿聰在《潮州的習俗·自序》中,提及“四中諸同事和同學們也熱心幫助搜集,于是才給我寫成功了”;而為其寫序的鄒熾昌正是四中同事。丘玉麟《潮州歌謠·代序》除了感謝省立二師及四中的文學概論課程,更指名道姓提及若干四中同學的幫助,還有自己如何拜訪作為同道的二師林培廬、四中楊睿聰等。而在《潮州俗謎·序》中,丘玉麟表揚“小綠先生是個民俗學的探討者,對于歌謠,諺語,風俗,迷信,熱心研究”。雖然掛一漏萬,但你要理解當年在潮州,確有一批關注歌謠、民俗、諺語的同好。丘玉麟《潮州歌謠·代序》提及自己“與林培廬君組織觱篥文學社出版周刊討論文學歌謠問題,我的同鄉(xiāng)友章雄翔兄、盧佚民先生亦在廣搜歌謠”;而《潮汕歌謠集·序》則介紹這本歌謠的材料來源,除了自己原先編印的《潮州歌謠》,還“以金天民先生的《潮歌》、徐志庵先生的《兒歌》、林德侯同志的歌謠抄本為主要參考,取材林同志的最多”。后人提及潮汕歌謠的搜集與整理,往往舉丘玉麟為例,這自然沒有錯;可必須記得,正是這種眾人拾柴火焰高的陣勢,才有丘編相對完美的成績。
林庚先生捐贈北大中文系的《潮州歌謠》,封二題贈字樣
與內部發(fā)力相映成趣的,是強有力的外部引領。張亦文為《長光里》作序,引述胡適創(chuàng)建新文學的主張,尤其看重其“不避俗語俗字”(標題有誤,應是《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楊睿聰編《潮州的習俗》,除了請錢玄同題寫書名,還以“補白”形式引入周作人、江紹原、何思敬的民俗論。當然,那些關注歌謠及民俗的潮州學人,他們與北京學界的聯系,最主要的還屬時任北大教授且兼課燕京大學的周作人。《潮州歌謠》初版的《代序》,是編者丘玉麟寫給恩師周作人的信,稱此乃獻給那“常入夢的苦雨齋”—“因為我對于搜集歌謠這工作之趣味的嫩芽是你護養(yǎng)壯大的”。而林培廬為沈敏《潮安年節(jié)風俗談》作序,就從“十年前在北京豈明師的苦雨齋翻看了英國謠俗學會會長瑞愛德氏的《現代英吉利謠俗》”說起。這就難怪也是潮州人的薛汕在《潮汕民俗文學何去何從》(潮汕歷史文化研究中心、汕頭大學潮汕文化研究中心編《潮學研究》第六輯,1997年)中稱:“潮汕民俗學的提出,源自在北京就讀的林培廬和丘玉麟,他們與周作人的聯系,進而提倡對歌謠、民間故事和風俗習慣的記錄以及作必要的綜述?!?/p>
至于張美淦和鐘勃之創(chuàng)作潮州方言小說《長光里》,也是深受北京新文化人影響。與一般方言小說僅在人物對話中使用方言不同,《長光里》全書均由方言俚語構成,近乎系列滑稽文。這種寫作技法,并非無中生有,而是取法清人張南莊的《何典》。一九二六年五月,劉半農無意間得到了光緒四年上?!渡陥蟆佛^版《何典》,標點校注后,請魯迅作序,交北京北新書局刊行。
魯迅稱此書“談鬼物正像人間,用新典一如古典”,“便是信口開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仿佛有會于心,禁不住不很為難的苦笑”(《〈何典〉題記》)。而劉半農則特別表彰其“善用俚言土語,甚至極土極村的字眼,也全不避忌;在看的人卻并不覺得他蠢俗討厭,反覺得別有風趣”,“將兩個或多個色彩絕不相同的詞句,緊緊接在一起,開滑稽文中從來未有的新鮮局面”(《重印〈何典〉序》)。《何典》用吳語談“鬼物”,《長光里》則用潮話說“人間”,這里的鬼物與人間可以互相轉化。而且,單就善用譬喻、謎語、警句、趣語、歌謠、歇后語等而言,二者可謂異曲同工。當年楊世澤為《長光里》作序,稱其為“潮安《大光報》所載之滑稽文”,最大特點乃“集里諺為之”,閱讀者須從潮州方言流變入手,方能領悟其好處。
方言小說不只《何典》一家,為何認定其就是《長光里》的追摹目標?過路人的《何典·序》有這么一段妙語:“無中生有,萃來海外奇談;忙里偷閑,架就室中樓閣。全憑插科打諢,用不著子曰詩云;詎能嚼字咬文,又何須之乎者也。不過逢場作戲,隨口噴蛆;何妨見景生情,憑空搗鬼?!痹倏春霉荛e事之《長光里·序》:“雖然三岔路口,人人盡屬題材;十字街頭,事事皆為話柄,惟是既非有閑,又屬多事。焉能嚼字咬文,逢場作戲,插科打諢,隨口噴蛆。是以看見大千世界之文章,便已經拍案叫絕。細領略長光里內之人物,忍不住信口開河?!辈粌H趣味相投、筆調近似,單是“隨口噴蛆”一詞便露出馬腳。此乃吳語方言,指信口胡說,《何典》中又作“噴蛆”(第一回)、“嚼蛆”與“閑話白嚼蛆”(第七回),這種表達方式,潮州話里原本沒有。
就像周作人為《歌謠》周刊所撰《發(fā)刊詞》所說的,搜集歌謠、諺語及民間傳說的目的有兩種,“一是學術的,一是文藝的”。日后各地俗文學的展開,也都大致按此路徑,只是在具體作品中,二者往往糾纏不清,依時代風尚及讀者趣味而隨時轉化。比如說,當初認定“這自來被貴族文學所擯棄的民間歌謠,已成為有價值的平民文學了”(丘玉麟《潮州歌謠·再版序》),今天更看重其方言及民俗學的意義;當初表揚此書“于本邑新文學改創(chuàng)中,稱巨擘無愧矣”(張亦文《長光里·序》),今天關注的也是方言小說的邊界及可能性。
因出版地及方言的限制,這五種潮州歌謠、諺語、民俗及方言小說,當年沒能邁開雙腿走向全國。以北京大學圖書館為例,這五種書均未入藏。幸運的是,著名詩人、學者林庚先生收藏了一冊《潮州歌謠》,去世前捐給了北大中文系。那書的封面題有“雙漱所藏歌謠書之七,十九年秋黃家器郵贈,二○,二,二二,記于故都”,扉頁則是“敬贈羅先生,器寄自鮀島”。此題簽涉及的人物及因緣還沒最后考定,但時間及郵路確鑿無誤。也就是說,除非有心人寄贈,否則,潮汕讀物很難走回新文化中心北京。
正是有感于此,我對這回正式刊行這五種八九十年前的舊書,使其有可能走進各大圖書館,讓研究者在理解新文化如何走向地方時,有更多的參照系,抱有很大的期待。
二○一九年三月十三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