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今年78歲,至今已經(jīng)發(fā)表了近50部作品。他七歲的時候,與母親從法國尼斯乘船,出發(fā)去非洲的尼日利亞尋找在英國軍隊當醫(yī)生的父親。在海上漂泊的艱難日子里,他寫下了人生的第一部小說《漫長的旅行》。41年后,他為加爾辛主編的《當代法語作家詞典》撰寫有關(guān)自己的條目,還能清楚地記得他的第一部小說寫的第一行字:“我寫下的小說第一行字是用大寫字母完成的:QUAND PARTEZ-VOUS,MONSIEUR AWLB——您何時啟程,阿烏爾布先生?”a寫作之于勒克萊齊奧,是出發(fā),是啟程。有評論說:“一路前行,一路寫作,半個多世紀以來,勒克萊齊奧沒有停下人生的腳步,也沒有停下手中的筆。他一次又一次啟程,離開城市,去非洲,去亞洲,去美洲。每次啟程,都是一次新的探索,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都用他的筆留下生命旅程中的一個個路標。他用小說,用故事,用散文,用隨筆,寫下了他對人類境遇的思考與擔憂,寫下了他對消失的文明的關(guān)注,寫下了他對社會邊緣人的關(guān)愛之情。”b近讀勒克萊齊奧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后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集《腳的故事》c,小說集收錄的9個短篇大都與非洲有關(guān),其中的《L.E.L.,臨終歲月》更是承繼了勒克萊齊奧一貫的寫作精神,又一次啟程,走向被英國殖民軍蹂躪的非洲,一步步逼近嚴酷的真實。
一
《L.E.L.,臨終歲月》講述了一個看似傳統(tǒng)的愛情破滅、主人公自殺的故事。新婚燕爾,女詩人莉蒂希婭帶著對愛的希望,追隨丈夫喬治·麥克萊恩總督,去往丈夫管轄的非洲加納的海岸角。L.E.L.是莉蒂希婭·伊麗莎白·蘭登(Letitia Elizabeth Landon,1802-1838)全名的縮寫,是女詩人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署名,也是她墓碑上的名字。小說幾乎完全建立在蘭登真實的生平基礎(chǔ)上,包括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她在倫敦遭遇的背叛、她去往加納的經(jīng)歷以及她在非洲最后的悲慘死亡。
在小說中,莉蒂希婭之死是預(yù)先設(shè)定的,作家的書寫也許就在于揭示女詩人之死的某種必然性。這種必然性隱藏在正文開始前的題詞中,那是女詩人莉蒂希婭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句:
我喜歡海浪在巖石上連續(xù)不斷的撞擊
一浪緊接著一浪,永遠撞成碎片,
如同人心中那些充滿只為最終破滅的希望。d
小說自始至終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氛圍中。小說開篇,響起的是海浪拍打巖礁的聲音:“有規(guī)律的嘩啦聲,纏人的、不知疲倦的、難以忘懷的聲音,像是呼吸,但如此緩慢、沉重”e。剛剛抵達海岸角的莉蒂希婭多么希望能讓自己的呼吸融入這大海的“節(jié)奏”,但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每天不等日出,莉蒂希婭就會不顧丈夫的勸阻,掙脫白色要塞的“囚牢”般的城堡,爬到要塞炮臺上,聆聽海浪撞擊巖礁的聲音,一次又一次,這猛烈的撞擊聲終于闖入她的身體內(nèi),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大海的呼喚,海浪的聲音一直在她心頭縈繞,不斷反復(fù),在海角的黑色巖礁上被擊碎”f。
對勒克萊齊奧的小說創(chuàng)作,瑞典文學(xué)院諾貝爾獎授獎辭中有一個切中要害的評價,那就是具有“感官迷醉”的特質(zhì)。富有感官沖擊力的聲音、氣味、色彩、光亮,往往能夠激發(fā)出勒克萊齊奧小說的生命律動,也能生成出小說敘事的推進力量。
從小說題詞引用的莉蒂希婭創(chuàng)作的詩句,到勒克萊齊奧寫莉蒂希婭的小說的開篇第一段,再到整篇小說的推進,海浪撞擊巖礁的聲音就像是一條阿麗亞娜金線,貫穿了整部小說。在勒克萊齊奧的筆下,永不停息的海浪聲最終與莉蒂希婭早夭的孩子勞拉的哭聲、地下囚牢里犯人的哀號聲編織成一首死亡的樂曲。在最后暴風(fēng)雨的夜,作者寫到:“海浪打在巖石上的嘩啦聲震耳欲聾……海浪在召喚莉蒂希婭,那是一支低沉凄切的樂曲,從中她聽到了死亡的呼喚?!眊重復(fù)的描寫與海浪的涌落具有一種視覺上或者說形式上的一致性,化為了一首死亡協(xié)奏曲。海浪撞擊在巖石上成為碎片,就像是希望撞擊在人生的礁石上最終落為絕望。“海浪打在巖礁上碎成浪花……她想象著自己向前俯沖,雙臂貼在身旁,好讓自己在巖石上粉身碎骨,被大海吞噬……”h莉蒂希婭在這一幕中看到的是生命的破碎,即死亡。作家以這句詩揭示了女詩人無可逃避的命運。
往復(fù)的海浪聲是死亡的悲歌。除此之外,作家又用直觀的死亡來強化死神的無所不在。第一次看到海岸角的城堡,莉蒂希婭覺得它像“遇難船一般”。在此之前,在旅途中因為嚴重暈船,莉蒂希婭直言:“我要死了”。之后,在海岸角,在探究真相的歸程中,莉蒂希婭再一次陷入了高燒與譫妄,以至于周邊的人說:“夫人快死了”。一次是女詩人自己的獨白,另一次是身邊人的獨白,都是關(guān)于死亡的讖語。而莉蒂希婭的孩子勞拉的早夭更是這死亡旋律中的一個重要音符。于是,從小說一開始,死神就如永不停息的海浪撞擊聲,緊緊跟隨著莉蒂希婭,等待著某一個時刻將她徹底帶走。
如小說題詞所詔示的,海浪終被撞擊成碎花,希望終將無情地徹底破滅,女詩人的死亡于是不可避免。歷史上,女詩人蘭登之死一直都是一個謎。而小說作者所要探究的,便是女詩人死亡的深層原因。細讀小說,我們也許可以輕易發(fā)現(xiàn)某些可能的謎底。最直白、最直接的一個原因應(yīng)當是“愛的背叛”。莉蒂希婭在倫敦與有婦之夫威廉陷入不倫之戀,懷孕生子,最終被拋棄,備受社會輿論的道德抨擊與譴責(zé),名聲敗壞,詩歌寫作生涯遭受重創(chuàng)?!袄虻傧I等了那么久,等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一個可以把她從這個自私自利、無聊透頂?shù)纳鐣?,從這個流言蜚語、背信棄義的旋渦中,從那些人的虛情假意中帶走的男人?!眴讨伪闶撬罱K的選擇、寄托與期盼,她義無反顧地舍下一切:“她最親密的朋友,她的生活,她的女兒”,追隨著他來到異國,追隨著虛幻的愛與幸福。然而,當她從登陸海岸角那一刻開始,她“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仿佛換了一副面孔。喬治對她的一言一行都充滿了敵意,他們爭吵不斷。她與喬治的關(guān)系不斷惡化。最終,再一次,莉蒂希婭發(fā)現(xiàn)自己被背叛了,喬治總督在海岸角早就有一位妻子、一個女兒,而且那個女兒與她早夭的孩子竟然有著同一個名字!“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的欺騙最終摧毀了莉蒂希婭的夢,將其推向了絕望的深淵。當莉蒂希婭發(fā)現(xiàn)許多英國軍官不顧已婚的事實在非洲侵占黑人女子時,“她好像看清了事實真相。男性的虛偽,她已經(jīng)在倫敦領(lǐng)受過的那種男性的虛偽,這種虛偽的駭人聽聞和卑鄙無恥全都表露無遺,一覽無余”i。過去的痛苦驅(qū)之不散,新的傷痛不斷疊加。愛情的幻滅成了莉蒂希婭之死的導(dǎo)火線。
二
然而,《L.E.L.,臨終歲月》不僅僅只是一個悲戚的愛情幻滅的故事,莉蒂希婭不僅僅是為愛而傷,為愛而亡。作為一個女人,莉蒂希婭離開倫敦,確實希望能跟著“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遠離倫敦,遠離城市的喧囂、鼎沸的人聲,遠離閑言碎語和流言蜚語”j,去開始新的生活。然而,這只是一個普通女人在生活困境中的訴求。作為詩人,莉蒂希婭生命中流淌著帶著夢之基因的血。她來非洲,帶著詩意的夢。在他丈夫舉辦的一次晚餐上,來自拉各斯河岸城市維達的艾本森總督講述了他和一個女奴同居生的女兒莎莉的故事,莎莉“在要塞里長大成人”,“從她母親那里遺傳了閃著亮光的黑色皮膚,從父親那里則遺傳了輪廓分明的五官。她的眸子是淡綠色的,照亮了整個面孔。艾本森視她為掌上明珠,讓人教她音樂和唱歌,在要塞的小教堂里,她的斯頻耐琴和管風(fēng)琴都彈得非常好。她讀了很多書,主要是詩歌”k。這樣的故事,觸動了莉蒂希婭心中的夢,她聽得“熱淚盈眶”。女詩人來到非洲,是將海岸角視作某種救贖與新生的所在:她沉浸在自己構(gòu)筑的夢里,一個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夢。莉蒂希婭喜愛英國探險家沙拉·波蒂奇的歷險故事,她“期待”“驚天動地的事情發(fā)生,冒險,來自大森林里的危險,野獸的叫聲,還有巫術(shù)”,她“想象”“非洲的生活,與阿善堤暴動者的激戰(zhàn),還有教化野蠻人的使命”l。莉蒂希婭對海岸角的認知完全是脫離現(xiàn)實的夢想,是她用想象一廂情愿地構(gòu)建出來的烏托邦。正是因為夢想的作用,她竟然天真地相信艾本森總督那個美麗的故事,把實為霸占女奴的行徑當作一則教化野蠻人的美談。但是,海岸角的生活遠不如想象中的那樣具有詩意,充滿美麗的傳說,而是“單調(diào)乏味,千篇一律”,閉鎖的大門,沉重的墻壁,壓抑的窗簾……城堡對于莉蒂希婭而言成了“監(jiān)獄”,她感到“窒息”,感覺自己“就像一名女囚”。在丈夫鬼鬼祟祟的行跡中,在要塞廚娘欲言又止的吞吐中,在殖民軍軍官和士兵的閑聊中,莉蒂希婭漸漸發(fā)現(xiàn)并醒悟到要塞之內(nèi)與要塞之外存在著難以啟齒的罪惡:
她仿佛睡了很久很久之后蘇醒過來了。如今,在莉蒂希婭眼里,所有的一切都變了。這座要塞,以前在不了解它的時候把它想象成一座浪漫的城堡……充滿了傳說和森林里的聲響,一些富有古老貴族精神的人們住在里面,孤獨而勇猛,生活在冒險的狂熱之中,為了實現(xiàn)他們的基督教理想,不惜犧牲他們的生命——要塞如今變成了一座黑暗骯臟的監(jiān)獄,熱病肆虐,景象凄涼,住著一群恬不知恥、貪得無厭的怪物,他們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奴役黑人,讓他們淪落為奴,強奸他們的女兒,掠奪他們的財富。m
她要沖破“監(jiān)獄”之囚禁,走出要塞,走近非洲人,去揭開隱藏的秘密和罪惡。為此,她踏上了阿克西姆之行。
小說中莉蒂希婭的阿克西姆之行,名義上是女詩人的探險之行,實際上是一個漸漸醒悟中的女性,走進非洲,了解非洲,逼近事實真相的發(fā)現(xiàn)之旅。非洲、加納,并不是莉蒂希婭以為的樂園,而是一種地獄的存在。正是這種醒悟加劇了莉蒂希婭的痛苦與悲傷。作為拜倫的追隨者,她與他一樣,懷著某種天真、虔誠而熱烈的期望:每一個民族都獨立而自由。初到海岸角,她便想到了拜倫的詩作《異教徒》,想到了邁索隆吉翁——拜倫病逝的希臘城市。她視拜倫為真正的英雄。而在小說里,莉蒂希婭是被小說家當作拜倫式的英雄去書寫的。她孤傲、倔強、叛逆,同時又敏感、憂郁、自我,試圖反抗現(xiàn)實,但是卻找不到真正的出路。拜倫的形象一直縈繞著莉蒂希婭,直到最后一刻,她依然想著他,“她愛他勝過世界上的所有人,他為了希臘的自由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他才三十六歲”,想著拜倫,莉蒂希婭“感覺整個晚上都被死亡的念頭糾纏著”。莉蒂希婭懷著與拜倫相似的夢,不僅僅是詩歌創(chuàng)作,還有對人類的愛,在自殺之前,她還抱著這樣的信念:“她要為非洲的奴隸的解放而奮斗”。拜倫的命運暗示了莉蒂希婭的命運,最終,她同樣在36歲的年紀死于異鄉(xiāng)。盡管她沒有像拜倫那樣參與到了實際的斗爭,但是,她的心與拜倫的精神是相通的。而事實是,她無力改變殖民地的命運,無力抵抗黑暗的罪惡,與此同時,她也沒有資格去“教化”殖民地的野蠻人??梢哉f,阿克西姆之行打破了莉蒂希婭最后的幻想,將她推向了死亡的深淵。
作家筆下的莉蒂希婭有著一種近乎孩童的天真與良善。她與總督們爭論,質(zhì)問他們怎么能助紂為虐,販賣奴隸,最后氣憤得“逃回房間,藏起眼淚”。聽到混血女孩莎莉·艾本森的故事,“她越聽越激動,到最后忍不住熱淚盈眶”。得知許多在英國已經(jīng)有家室的軍官仍然在殖民地娶妻生子,她“怒不可遏,情緒失控”。她以為軍官來到非洲是為了“給土著人做出表率,身體力行地向他們曉示宗教信仰”,可這些人“表現(xiàn)得像個暴君”,勾引、踐踏黑人女子。在地牢里,她被囚犯的悲慘境遇所觸動,自此之后,囚犯們的哀吟聲一次次隨著海浪聲和海風(fēng)聲侵襲她。這一切人類的痛苦與她自身的痛苦混合在一起,成為其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莉蒂希婭的天真與良善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莉蒂希婭的死與她作為女性的存在關(guān)系密切,與她作為詩人的存在更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在離開倫敦前,她其實是一位頗具名聲的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是她生命的重要部分,逃離倫敦不僅僅是為了逃離痛苦的記憶,更是為了“忘記過去的失敗,重新開展創(chuàng)作”。她熱愛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拜倫和濟慈的詩歌以及英國女詩人菲麗西婭·多蘿西婭·郝曼的詩歌。在海岸角,詩歌是她唯一的救贖,她閱讀、抄寫、創(chuàng)作詩歌來排遣自己的孤獨和憂傷。每時每刻,她都想著創(chuàng)作,不僅是詩歌,還有小說,似乎一切的生活都是為了寫作。聽到莎莉的故事,“她決意把它寫成一個篇幅較長的短篇小說,揭露奴隸制的殘暴”。她用筆記錄殖民地的“罪惡”。她去阿克西姆也是為了去探險,然后寫成歷險故事:“這會是一個長篇,也可能是一部長詩,像這種關(guān)于非洲的作品之前還從來沒有人寫過?!眓這樣,倫敦的那些人會重新喜歡上她。只有談起詩歌、創(chuàng)作,莉蒂希婭才恢復(fù)了神采飛揚的樣子。在去往阿克西姆的旅途中,她寫“旅行日記”、讀浪漫主義詩歌。因為詩歌,她擺脫了恐懼,“她被卷進了一個漩渦,在現(xiàn)實和夢幻之間再也沒有邊界”,“因為詩歌她感到自由,驕傲和自由”,就像她的英雄拜倫一樣。直到最后一刻,她在書寫中走向了死亡。詩歌之于莉蒂希婭而言,是一種存在的方式。她本來期待在海岸角能夠重新開始創(chuàng)作,用作品向倫敦的人證明自己,用詩歌去擁抱自己的理想,甚至去解放受奴役的非洲人。然而,最終,她無法抵擋愛的幻滅,存在之真的殘酷,最終被死亡吞噬。
小說的作者對莉蒂希婭顯然懷抱著無限的同情,因為她的詩歌,更因為她的人生。勒克萊齊奧在小說集的最后一篇具有創(chuàng)作談性質(zhì)的《接近寓言》中,說女詩人蘭登的一句詩始終縈繞著他,換句話說,他“住進”了蘭登的這句詩里:“你們想念我就像我想念你們一樣嗎,我的朋友們,噢,我的朋友們?”o這是女詩人蘭登在去往海岸角的船上所寫的詩句。在小說中,也是莉蒂希婭最后自殺前呢喃的詩句。勒克萊齊奧這樣寫道:
莉蒂希婭·伊麗莎白·蘭登的這些話使我黯然神傷,仿佛激發(fā)了愛情和懷舊,傷感和渴望,渴望知道那一切,傷感自己不能回到那個時候,理解那個在臨死之前寫下這些句子的女人,目光追隨寫下這些話的那只手,閱讀這封從未寄出的信,也許還能代替那些沒讀到過這些話的人回信。p
作家在莉蒂希婭的詩句中讀到了無可比擬的孤獨:“如何理解?這種生活與世隔絕到什么程度?到什么程度它才會停止被人戲弄而變成真正的生活?!薄澳切└星楹腿松?jīng)歷還剩下什么呢?”q在勒克萊齊奧的發(fā)問中,我們也許可以窺見到他寫作《L.E.L.,臨終歲月》的重要原因,即為了尋找消失的生命與存在所留下的東西及其背后的真實。
勒克萊齊奧悲嘆莉蒂希婭的命運。在莉蒂希婭的葬禮上,小說的敘述者借喬治之口讀了《圣經(jīng)·約伯書》第10章的一段文字,作為悼詞:“你的手創(chuàng)造我,造就我的四肢百體;你還要毀滅我。求你記念,制造我如摶泥一般;你還要使我歸于塵土嗎?”約伯在其他以色列人被魔鬼蠱惑時,依然堅守純真的信念,一心向善,但是他卻受苦受難,因而心生疑問,質(zhì)問上帝,最終他還是幸運地得到了上帝庇佑。而莉蒂希婭就沒有如此幸運了,她無可挽回地走向了約伯所說的“死蔭混沌之地”。
三
如上文所示,小說寫的是莉蒂希婭雙重幻滅、走向死亡的故事,故事以第三人稱敘述,完全可以單線推進。然而,從小說敘述的角度,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平行延續(xù)著另外一條線。這一條線用的是第一人稱,敘述的不是故事,而是黑人女子阿杜米莎發(fā)出的如海浪撞擊聲般不息的怒吼聲。
短篇小說寫作,有兩個方面是很忌諱的,一是情節(jié)發(fā)展滋蔓,二是敘述面面俱到。海明威寫小說,特別注意留下空白,刪去或略去作家了然于心的東西;也極力避免敘述過于直白。在他看來,“關(guān)于顯現(xiàn)出來的每一部分,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東西,這只會使你的冰山深厚起來”。r從小說的完整性和故事敘述的角度看,《L.E.L.,臨終歲月》有關(guān)的敘述完全可以獨立成篇,且以對莉蒂希婭雙重幻滅的揭示,達到了海明威所追求的“忠于真理”s的高度,比歷史的真實還“真實”。然而,勒克萊齊奧沒有止于小說敘述形式上的完滿,也沒有滿足于對歷史的一種追尋與探索,而是冒著違背短篇小說寫作規(guī)誡的風(fēng)險,往前走了一步,在小說中設(shè)置了另一條線。
第二條線的設(shè)置,對于作家而言,是刻意的,也是明宣的:在小說文本的字體上,作者明確地區(qū)分了兩種不同的字體;在小說敘事使用的人稱上,也有第三人稱與第一人稱之分。如此看來,作者對于這篇小說的寫作,不像是小說題目所示的,只寫女詩人莉蒂希婭的“臨終歲月”,而明顯是要超越小說對于莉蒂希婭一步步走向死亡之因的追尋,指向與莉蒂希婭及其當總督的丈夫的命運密切相連的另一個女人:非洲女子阿杜米莎。
在上文中,我們談到海浪撞擊巖礁的聲音貫穿了莉蒂希婭的故事,更確切地說,貫穿了小說由第三人稱敘述的整個故事。海浪的撞擊聲,若隱喻般,預(yù)示著死神的必然到來,預(yù)示著女詩人的死亡之路。然而,細心的讀者也許會發(fā)現(xiàn),直接關(guān)聯(lián)莉蒂希婭的第三人稱的敘述,卻是以第一人稱主宰的一個強調(diào)句開啟的。小說中譯本的第一句是:“我想聽到的,是海浪的聲音?!眛這是一個完整的句子。一個強調(diào)句。在這個句子里,有主體,有主體愿望,有愿望的對象。這簡單而明確的一句話,作為小說的敘述的起始,讀者會期待著“我”的故事繼續(xù)往下敘說。但與讀者的期待相反,開篇第一句用的是“我”,到了第二句卻馬上轉(zhuǎn)為了第三人稱。那么開篇第一句中的“我”,是第三人稱敘述的莉蒂希婭呢?還是小說的敘事者呢?第一句與第二句的人稱忽然變換,對于作者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更需要關(guān)注的是,在開篇第一句出現(xiàn)的“我”,如同句式賦予它的命運,短促而明確。那么,“我想聽到的”,是不是莉蒂希婭想聽到的“海浪聲”。小說的發(fā)展,顯然否定了這一點?!拔蚁肼牭降摹保皇桥娙寺牭降摹昂@寺暋?,不是第三人稱敘述的故事中所匯成的“死亡的聲音”。更出人意外的是,開頭這個沒有后文的“我”,卻意外地在小說的第二條敘述線中出現(xiàn),而這一條敘述線中的“我”,不是莉蒂希婭,是阿杜米莎。
在小說中,作者沒有去敘述阿杜米莎的故事,而是直接讓阿杜米莎出場,發(fā)出“我”的“聲音”?!拔摇钡穆曇羰桥c“她”對真相的探究交替出現(xiàn)的。從倫敦來到海岸角要塞白色城堡的莉蒂希婭,是尋夢而來。當她在海上遠遠地第一眼看到城堡,她就覺得“城堡跟她在夢見過的一模一樣,一個消失在世界盡頭的地方”,為此她像小姑娘一樣,用“尖脆的聲音”發(fā)出驚嘆:“真是妙不可言!”就是在莉蒂希婭即將到達白色城堡,發(fā)出驚嘆聲的時刻,阿杜米莎在小說中登場了,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我,阿杜米莎,阿加莎的女兒,格里奧們的頌歌里贊美過的阿杜米莎的外甥孫女,布拉佛那位子民被販賣為奴的末代國王阿多的后裔。我也一樣,被剝奪了財富并淪落為乞丐”u。一開始,“我”便亮明了身份。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揭開了一段殘酷的歷史。而在這段歷史之中的“我”,沒有夢想,沒有幻想。作為非洲的女人,末代國王的后裔,“我”知道自己身上流淌的是怎樣的血脈,“我感覺自己身上有我母親的骨氣和勇氣,當年她為父親的名譽拒絕向那名男子屈服導(dǎo)致男子自殺身亡,她也用槍頂住自己的心臟,也一命抵一命地飲彈自盡”v。“我”更知道自己的命運是什么,“我們變得跟乞丐沒有什么兩樣,可我們不祈求任何人施舍,我們的茅屋和破爛衣服不受恩于任何人!”“我們沒有財產(chǎn)沒有領(lǐng)地,沒有房屋沒有田園,我們注定要到市場上以乞討為生,可我們永遠不是奴隸?!眞可作為女人,“我感到恥辱和孤獨”,因為麥克萊恩總督為那個從倫敦來的女人,把“我”和“我”與麥克萊恩生的女兒阿維比爾在雨夜里“趕出了城堡”。為此,“我”發(fā)出了怒吼聲:“那個把我們趕出城堡的女人去死吧,她的孩子去死吧。”x就在來自歐洲的英國女人即將踏上非洲土地的那一刻,非洲的女人發(fā)出了讓她去死的詛咒!一開始,兩個女人之間的沖突便如此不可避免。
然而,莉蒂希婭一開始并不知道阿杜米莎的存在,當她到了非洲之后,一步步發(fā)現(xiàn)白色城堡里面的秘密和城堡外面的罪惡時,她以“探險”為名,要走進非洲人的村寨,去尋找那個跟她丈夫生了孩子的非洲女人?!八弊叩迷浇?,離事實真相越近,“我”的仇恨便越深,詛咒便越深刻:“是的,到這里來搶我丈夫的外國佬,讓她下地獄去吧。”“在她的眼神中我感覺到了她對我們這個人種的仇視,還有對我們的人民的憎恨。這個眼神像巫婆的女人,讓她下地獄吧。讓色尼河把她卷進旋渦里把她淹死吧,讓保護我們的禿鷲對她窮追不舍,吞噬她的雙眼吧?!眣仇恨與詛咒中,漸漸地不僅有“我”,還有“我們”,“我們這個人種”,“我們的人民的憎恨”。在這詛咒聲的背后,讀者可以辨析到的,漸漸地已經(jīng)不僅僅是兩個女人之間因為爭奪男人而產(chǎn)生的仇恨。
莉蒂希婭越逼近嚴酷的真相,離死亡越近,當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她選擇了自殺。在這一時刻,“我”也神奇地停止了詛咒,“我夢見那個外國佬逃到了遠處,逃向了北方,她的靈魂從大海上飛過,一直飛到她祖先生活的那片陸地”。z看似簡單的一個夢,可夢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仇恨,更沒有了詛咒,倒是有莉蒂希婭的靈魂,飛過大海的靈魂,在“我”的夢里,不是游魂,也不是孤魂,竟然有著完滿的歸宿:飛回到她祖先生活的土地。這一轉(zhuǎn)變,看似突然,卻是一種必然,因為“我”看透了那個男人,也看透了和那個男人一起的殖民軍:“他們是一群野獸,他們說的不是同一種語言。他們穿著紅色軍服,他們帶著帽子,穿著黑皮鞋。他們有槍有軍刀,用這些武器屠殺我們的人民?!盄7因為看清了這一切,“當士兵們前來抓我和阿維比爾,要把我?guī)Щ乜偠降戎业囊麜r,我對他們破口大罵。你們是什么人,你們想對我做什么?我難道是一個想丟就丟想要就要,對主人惟命是從的畜生嗎?我寧死也不會屈服,就像我的姨婆阿杜米莎從前做的那樣,她用她情人的槍頂住了自己的胸膛,贏回了名譽”。@8面對殖民者,阿杜米莎是清醒的,是有尊嚴的,“寧死”而不當“奴隸”。就這樣,在莉蒂希婭自殺之后,阿杜米莎走出了對她的仇恨,而將仇恨投向了她那個所謂的男人和殖民軍,在生命中選擇了獨立,走向了屬于自己的命運:“我要走進森林里的那條小路,不怕獵豹和鬣狗。回到我姨婆阿杜米莎生活過的地方。她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就像格里奧們歌唱的那樣:纏著黃色的絲綢纏腰帶,手腕上戴著金鐲子,她的紅皮膚平滑又閃亮,她的眼睛上涂著一道眉墨。我?guī)е⒕S比爾朝她走去,讓她教我們過自由女人的生活?!盄9
細讀整篇小說,我們也許會發(fā)出很多的疑問:一個寫英國女詩人的故事,為何要以一個非洲女人帶著后代走向自由為結(jié)局?故事要探尋的是女詩人的死,為什么卻要導(dǎo)向非洲女人的生?有關(guān)女詩人的第三人稱的敘述推進的合情合理,步步逼近嚴酷的真實,顯得客觀而可信,而為什么第一人稱的敘述,卻以反敘述的姿態(tài),以主觀的吶喊,不講故事,只發(fā)心聲?
從小說的寫作來看,這樣的結(jié)構(gòu)與敘述走向,顯然是作者有意為之。這是一個有關(guān)英國女詩人命運的故事,兩條不同的敘述脈絡(luò),看似反常中卻有著深層次的呼應(yīng):兩位女人的命運是呼應(yīng)的,非洲賦予她們的結(jié)局也是呼應(yīng)的。所不同的是:兩個不同的女人,一個因幻滅走向自殺,一個因覺醒而走向自由。對前者,作者報以深深的同情,而對后者,則寄托著強烈的希望。至此,我們不能不進一步追問:一貫秉持“介入”的立場、寫作始終“在場”的勒克萊齊奧在這篇小說中,想寫的到底是英國女詩人,還是非洲的女性?他寫的,是兩個女人的命運,還是非洲的命運?他要逼近的,到底是女詩人之死的真相,還是有關(guān)非洲的嚴酷的真實?為什么寫“她”的小說,以“我”開頭,以“我”結(jié)束?小說開篇中的那個“我”,到底是莉蒂希婭,阿杜米莎,還是作者本人?有關(guān)這些問題,我想留待讀者在閱讀小說時去做進一步的思考,去尋找各自的答案。
【注釋】
a轉(zhuǎn)引自袁筱一譯:《勒克萊齊奧注解勒克萊齊奧》,《南方周末》2008年10月16日D22版,見 Dictionnaire des écrivains contemporains de la langue fran?aise par eux-mêmes, sous la direction de Jér-me Garcin, Mille et une nuits,1988, p.417。
b高方、許鈞:《試論勒克萊齊奧的創(chuàng)作與創(chuàng)作思想》,《當代外國文學(xué)》2009年第2期。
c[法]勒克萊齊奧:《腳的故事》,金龍格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
defghijklmnopqtuvwxyz@7@8@9[法]勒克萊齊奧:《腳的故事》,金龍格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135頁、135頁、139頁、177頁、152頁、149頁、136頁、148頁、146頁、156頁、161頁、177頁、298頁、299頁、137頁、143頁、144頁、144頁、145頁、167-168頁、180頁、181頁、180-181頁、181頁。
rs董衡巽編選:《海明威談創(chuàng)作》,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版,第50頁、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