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杰里米·沃爾德倫 著 張卓明 譯
本文將從學理上審視“人的尊嚴是人權的基礎”這一命題。我們不難在重要國際人權公約的序言中見到這樣的命題,同樣,學者們就人權主題發(fā)表高見時,也經(jīng)常運用此類命題。這一命題之所以值得審視,出于以下幾個理由:首先是考慮到最近幾年有關尊嚴的哲學研究日益復興;①譬如參見:Jeremy Waldron,“Dignity and Rank”,European Journal of Sociology,48(2007)201;Michael Rosen,Dignity:its Histor y and Meaning(Har var d University Press,2012),George Kateb,Hu man Dignit 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Christ opher Mc Cr udden,“Hu man Dignity in Hu man Rights Inter pretation”,Eur opean Jour nal of Inter national La w,19(2008)655.另請參見由39篇論文構成的很厚一冊的論文集,這些文章都來自近期牛津大學組織召開的有關人之尊嚴的一個學術會議,Christ opher Mc Crudden(ed.):Understanding Hu man Dignity (Oxf ord University Press,2013).其次,由于人們對人權的分歧持續(xù)不斷,因此,任何有望能夠幫助我們解決這些分歧的命題都值得我們審視一番;再次,有關尊嚴的主張,若是作為一個基礎性命題提出來的,那么它將對其他同樣主張具有這一基礎性地位的價值或原則(如功利原則)構成挑戰(zhàn);②George Fletcher,“Hu man Dignity as a Constit utional Value”,University of Wester n Ontario La w Review,22(1984)178.最后(也是促使我們走上不同道路的一個原因),由于我們政治理想的基
.礎.這一理念已經(jīng)受到了質(zhì)疑,為了確證(或駁斥)某個基礎性命題而去探究尊嚴是得不償失的。③參見:Richar d Rorty,Contingency,Ir ony and Solidarity(Ca mbridge Universit y Press,1989),第44-45頁和第52-57頁。
在此,需要事先聲明,我從事此項探究,并不是為了敗壞尊嚴這一概念的名聲,而是為了澄清尊嚴概念在人權理論中的作用。在本文接下來的幾個部分,我可能會說一些看似批判性甚至藐視性的話,但是,詆毀與權利相聯(lián)系的尊嚴理念并不是本文的目的。因為,即便最后表明,按照嚴格的理解,這一基礎主義命題無法成立,但是,通過其他方式,尊嚴概念在我們對人權的理解中仍然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批判性地檢視這一基礎主義命題,可能會揭示其中的某些作用,這可以說是此項探究的一個額外收獲。
《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在序言中告訴我們:公約中所包含的權利“源自人類成員的固有尊嚴”?!督?jīng)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在序言中也說了同樣的話。但是,這兩個公約同時還宣稱:“對人類家庭所有成員的固有尊嚴及其平等的和不移的權利的承認,乃是世界自由、正義與和平的基礎”。這一句話似乎意味著尊嚴與權利是兩個相互協(xié)調(diào)的原則。在《世界人權宣言》中,我們也能見到這一句話,但是,并沒有見到前一句話與之相伴,如同人權兩大公約一樣,同時聲稱權利源于尊嚴。
這些細微的差異為什么重要呢?聲稱“權利源于人類成員的固有尊嚴”的第一句話,看起來明顯是一個基礎主義命題。這句話聽起來似乎意味著,人權的所有意義就在于保護和促進人的尊嚴,因此,探尋我們擁有哪些權利的最佳方式,就是思考人的固有尊嚴具有什么內(nèi)涵,為了保護和促進尊嚴的這些內(nèi)涵,哪些人權是必不可少的。與此不同,第二句話將權利和尊嚴視為兩種相互協(xié)調(diào)的理念,而非彼此的淵源關系:《世界人權宣言》第1條又印證了這一點,其規(guī)定:“所有人在尊嚴和權利方面都是生而自由和平等的”。
也許,對這些序言文字的邏輯和細節(jié)花費太多的精力是不明智的。它們只是文件序言中的修辭性文字,它們在哲學上經(jīng)不起嚴格的推敲;它們很可能僅僅反映了政治上的妥協(xié);④參見Johannes Morsink,The Universal Decl ar ation of Hu man Rights:Origins,Dr af ting and Intent(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99),第281頁以下。至少從學理上看,它們并非總是協(xié)調(diào)一致的。但是,如果說我們不應該重視這些文字表述,那么就不應該重視這兩種表述中的任何一種;我們沒有理由厚此薄彼,僅僅因為其中一種表述不符合我們現(xiàn)在所持的理念——而非國際人權公約中所明確表達的理念——即尊嚴是權利的基礎,就置之不理。
從純粹文本上分析,我們會有趣地發(fā)現(xiàn),兩大人權公約似乎也都把尊嚴表述為特定權利內(nèi)容的一部分?!豆駲嗬驼螜嗬麌H公約》第10條第1款規(guī)定:“所有被剝奪自由的人應給予……尊重其固有的人格尊嚴的待遇。”(這類似于國際人道法上要求保護被拘留的人員,特別是避免對其“個人尊嚴的損害”。)⑤《日內(nèi)瓦公約》共同第3條(Geneva Conventions,Co mmon Article III)。尊嚴同樣包含在經(jīng)濟社會權利的某些特定要求中。《經(jīng)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3條第1款確認人人有受教育的權利,并規(guī)定:“教育應鼓勵人的個性和尊嚴的充分發(fā)展。”《世界人權宣言》第23條第3款則宣告“每一個工作的人,有權享受公正與合適的報酬,保證使他本人和家屬有一個符合人的尊嚴的生活條件?!边@些有關尊嚴的特定權利主張,跟尊嚴是所有人權的一般基礎這一觀點相一致嗎?
有些學者認為二者是相矛盾的。⑥Luis Roberto Barr oso,“Here,There,and Every where:Hu man Dignity in Conte mporar y Law and in t he Transnational Discourse”,Boston College Inter national and Co mparative Law Review,35(2012)331,357:“然而,倘若使人的尊嚴本身成為一項權利,那就會產(chǎn)生矛盾,因為人的尊嚴被認為是所有真正的基本權利的基礎,并且,至少基本權利的部分核心內(nèi)容來源于人的尊嚴?!绷硪恍┤藙t推斷說,“尊嚴”在不同的語境中會有不同的意思。⑦前引注①,Rosen書,第59-60頁。但在我看來,他們都搞錯了。我們假設,尊嚴是我們權利的基礎,而特定權利主張的作用就在于指出尊嚴在(言論、信仰、隱私、醫(yī)療保健等)特定領域的要求。在這些特定領域,尊嚴要求某某權利(譬如信仰自由或免于酷刑的自由)可能是眾所周知的,因此,我們就直接說某某權利就行了,而不必再提及尊嚴。在其他領域,可能還沒有廣為接受的基準,因此,我們就只能援引尊嚴作為所提要求的標準:如《世界人權宣言》所強調(diào)的那樣:“報酬應保證……有一個符合人的尊嚴的生活條件?!蔽覀儾痪唧w說報酬所應達到的水平,而僅僅援引尊嚴作為衡量報酬水平的方法。
同樣,在一組普遍以尊嚴為基礎的權利中,其中有一些權利要求可能或多或少地直接與作為基礎的尊
嚴相關。譬如禁止“貶損人格”的要求:此類要求所針對的是那些最直接和最明顯侵犯人的尊嚴的方式,如故意地把人看作低人一等。我們可以做一個類比。在大多數(shù)法律體系中,司法人員擁有某種尊嚴;彰顯和維護這種尊嚴,可以說是法官所擁有的諸多權利的基礎。他們在公務活動中擁有身著法袍的權利,并且,如波蘭憲法所規(guī)定的那樣,他們有權獲得“與其職務尊嚴相當?shù)膱蟪辍?。⑧《波蘭憲法》第178條第2款。除此之外,他們在法庭上擁有其尊嚴不受直接冒犯的權利,這是藐視法庭罪等法律規(guī)則的基礎。我們不可否認,這一權利或多或少與法官的尊嚴直接相關,但是,我們據(jù)此并不能排除司法尊嚴是法官所有權利的基礎這一可能性。禁止藐視法庭的法律規(guī)則,毫無疑問與司法尊嚴直接相關,但是,它并不是司法尊嚴的全部。對于人的尊嚴來說,也與此類似。我們也許能夠區(qū)分出一般意義上的人之尊嚴與或多或少直接明確地保護人之尊嚴的特定權利。正如我們所見,其中有些特定的權利是積極的,另一些則是消極的。這兩種保護都是很重要的,但是,它們不是人的尊嚴的全部。尊嚴有時還作為判斷正確對待與否的標準而出現(xiàn),盡管,在一些場合是顯而易見的,在另一些場合則是隱而不顯的。因此,有關尊嚴的特定權利主張,與尊嚴是所有人權的一般基礎,二者間并不存在矛盾,我們也沒有必要為了避免出現(xiàn)矛盾在不同語境中賦予“人的尊嚴”不同的含義。
一方面,尊嚴可能是這些權利的基礎,但卻不是另一些權利的基礎,我們不應忽視這種可能性。眾所周知,人權是以清單的形式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而不是呈現(xiàn)為一個統(tǒng)一的理論,⑨對列舉式方面的若干反思,參見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 alism,292(Col u mbia University Press,1986)和Jere my Waldr on,“Socio-econo mic Rights and Theories of Justice”,San Diego Law Review,48(2011)773,793.并且,人權清單鼓勵我們(盡管不是要求我們)對權利作多元主義的思考。也許,我們應該說,權利是各種各樣的,權利的基礎也是各種各樣的:言論自由有某種基礎,給予被拘留者人道待遇則有另一種基礎;受教育的權利也有自己的基礎,如此等等。⑩我們也不應該排除一種可能性,即我們所認為的同一種權利可能具有多重基礎或多種基礎性要素。
有人可能提出抗議:既然所有這些權利都是作為人的權利而出現(xiàn)的,那么,它們就必定是通過一個其緣何屬于那種權利的理論在基礎層面得到了統(tǒng)一,難道不是嗎?也許是這樣,但是,將一組權利界定為人權,可能僅僅意味著:這些權利的背后都有一個普遍的基礎,因此,它們被恰當?shù)刭x予了所有人類成員。這可能意味著,每一種人權都建立在有關人性的某種事實的基礎之上。但是,人性具有多個面相,權利R1可能是基于(所有人都具有的)性質(zhì)C,權利R2可能是基于(所有人都具有的)性質(zhì)D,權利R3可能是基于(所有人都具有的)性質(zhì)E。這些權利都被視為人權,但是,不一定需要一個將C、D和E整合在一起的人性理論(或人的尊嚴理論)。
畢竟,尊嚴是重要的,并不意味著其他基礎性價值就不重要了。尊嚴確實很重要,但我們不能因此就斷言:尊嚴是一項至高無上的價值,相形之下,其他可能具有基礎性作用的任何價值,都將黯然失色。有些權利可能直接基于自由或自治,而無須考慮其在有關尊嚴的分析中所處的地位。有些權利可能基于平等和社會正義。有些權利甚至可能間接地基于功利。?有人可能會錯誤地認為:因為權利的皇牌邏輯似乎取代了直接的功利計算,所以,功利主義思想在權利理論中沒有任何作用。
尊嚴并沒有出現(xiàn)在美國成文憲法中,但它有時在美國憲法解釋中被運用。同樣,尊嚴作為一種憲法學說,也只能用于對某些權利的解釋。尊嚴對于第8條修正案禁止施加殘忍和非常的刑罰似乎特別重要;?參閱Trop v.Dulles 356 U.S.86,100(1958):“第8條修正案背后的基本觀念就是人的尊嚴”。但是,我們不會指望譬如在有關第3條修正案(士兵不得駐扎在其住宅的權利)的解釋中見到尊嚴被援用。即便當尊嚴被用來解釋第2條修正案(持槍權)的憲法問題時,其援用也可能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和傾向性,斯卡利亞大法官針對自由派大法官們的回應就是如此——在自由派大法官看來,只有那些保障“人格、尊嚴等諸如此類基本方面”的權利,才能被并入第14條修正案(針對各州)的“自由”之含義中。?Mc Donal d v.Chicago 130 S.Ct.3020,3051和3055(2011),斯卡利亞大法官的協(xié)同意見書。更一般地說,當我們解讀《權利法案》時,可能不會有某些權利全都源自一個基礎的印象。權利的歷史絲毫未能表明它們源自一個基礎。權利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加入權利的清單、法案或憲章中的,這就像第13條、第14條、第15條和第19條修正案,它們在不同的背景下添加進美國的權利清單中,因此,制定最初的權利清單的動機,完全有可能不同于后來推動其他一些權利加入清單的動機。當然,憲法修正案中的很多非權利條款,也是一條一條地添加進憲法的,并沒有特別考慮任何理論上的一致性,如禁酒令條款、參議院選舉條款、征收所得稅合法條款、行使選舉權最低年齡降至18周歲的條款等等。憲法修正案中所列舉的諸權利,也完全有可能具有其獨特的性質(zhì)。我實際上并不是在主張這種多元主義的方法,但它可能是為什么有些權利(較之于其他權利)與尊嚴有著更緊密的聯(lián)系的一個原因,我不認為我們能夠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
尊嚴是人權的基礎這一理念可能存在的困境,還來自于另一個方面。也許,“人的尊嚴”這一詞匯太含混了,以至于無法承擔任何基礎性的作用。
人權法學家奧斯卡·薩赫特曾評論道:在引用“人的尊嚴”的任何一部人權憲章中,都沒有給出明確的定義。“其內(nèi)在的含義任由人們根據(jù)自己的直覺去理解”,而這對于充當基礎性作用的一個概念而言,是難以令人滿意的:“倘若對其含義不能通過相當清晰的一般理念予以把握,我們就無法輕易地界定其對于有關行為的規(guī)范意義?!?Oscar Schachter,“Hu man Dignity as a Nor mative Concept”,American Jour nal of Inter national La w,77(1983):848,849.克里斯托弗·麥克拉登曾指出,不對人的尊嚴做出定義,并非公約起草者疏忽所致。尊嚴寫進偉大的人權公約之序言,并不是想傳遞任何特定的含義,而僅僅是因為起草者想要使序言聽起來具有哲學意味,但如何表述又無法達成一致意見,因此選擇這一含混的概念填充進去。?Mc Crudden,“Hu man Dignity in Hu man Rights Interpretation”,675-680.
在人權領域外,“尊嚴”概念也因其含義模糊而飽受批評。斯蒂芬·平克針對生物倫理學領域所使用的尊嚴概念說,它是“一個主觀的、毫無確定性的”概念;魯斯·麥克林則指出:“這個概念絕對是含混不清的……在不澄清其含義的情況下援引這一概念,就僅僅是在使用一個標語而已”。?Steven Pinker,“The St upidity of Dignity”,The New Republic,May 28,2008 and Rut h Macklin,“Dignity is a Useless Concept”,British Medical Jour nal,327(2003),1419.
按照某些人的說法,尊嚴概念的不確定性,僅僅意味著我們對尊嚴的闡釋尚處于初級階段:我們對尊嚴含義的理解還任重而道遠。這與尊嚴作為人權的基礎并非不一致,因為我們對人權的理解,就其現(xiàn)代含義而言,只有短短七十年,同樣任重而道遠。當我們說某某權利是一項人權時,這究竟意味著什么?這僅僅意味著它現(xiàn)在被認為是所有人都應擁有的一項權利,除了這一極簡主義的觀點之外,我們對于人權,仍然充滿爭議,沒有共識存在。而且,在哪些權利是人權的問題上,我們也沒有取得一致意見。自然,有關權利的分歧與權利基礎的不確定性密切相關。因此,建構一個確定的理論,需要在兩個層面同時下功夫。按此解釋,尊嚴是權利的基礎這一命題,并非為我們指出了一個明確的前提,而毋寧是當我們在努力解答權利問題時指引我們?nèi)リP注尊嚴問題,它蘊含著一個研究思路。比方說,在解答權利限制問題并探討形成諸如權利濫用等概念的可能性時,我們被邀請去研究最近有關人的尊嚴的討論,這場討論所關注的是人的尊嚴理念所包含的德性或非解放性(non-emancipatory)方面的內(nèi)容,即認為每個人在其人格中所包含的人的尊嚴都具有責任的內(nèi)容。?譬如參見Stephanie Hennette-Vauchez,“A Hu man Dignitas?The Contemporary Principle of Hu man Dignity as a Mere Reappraisal of an Ancient Legal Concept”,Inter national Jour nal of Constitutional La w,9(2011),32.我的觀點是,有關尊嚴的責任方面的理論,目前還處于發(fā)展當中,就像責任權利的概念一樣,它們才開始打下地基。?Jere my Waldr on,“Dignity,Rights,and Responsibilities”,Arizona State La w Jour nal 43(2011)1107.
按照另一些人的說法,定義上的困境恰恰表明,尊嚴實際上是一個可爭議的概念,因為早已形成了各種相當確定的尊嚴觀,盡管這些尊嚴觀之間是相互爭執(zhí)的。?關于一個可爭議的概念伴隨著多種相當明確的觀念的想法,參見Ronald Dwor kin,Taking Rights Seriously (Har var d University Press,1977),134-6.另請參見McCr udden,“Human Dignit yinHumanRight sInt erpr et at ion”,679-680.在現(xiàn)代政治哲學中,不僅僅對“尊嚴”這個術語的使用越來越多,有關尊嚴的理論也越來越多。早期有基于自主道德能力的康德尊嚴理論,也有基于按照上帝形象創(chuàng)造人類之命題的天主教尊嚴理論,晚近則有我和其他學者所提出來的作為一種地位的尊嚴理論,還有羅納德·德沃金在《刺猬的正義》一書中所提出來的尊嚴理論。?I mmanuel Kant,Ground wor k to the Metaphysics of Mor als,Mary Gregor(ed.)(Ca 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42-46;John Paul II,Evangeliu m Vitae (March 25,1995);Jere my Waldr on,Dignit y,Rank,and Rights (Oxf ord University Press,2012);Ronald Dworkin,Justice for Hedgehog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202-214.這些相互競爭的尊嚴理論,在對抗中發(fā)出了如此不和諧的噪音,以至于絲毫不能使我們相信權利的背后有任何共同的基礎存在。至少已有一個學者指出,假如我們把尊嚴視為權利的基礎,那么我們很可能會以不同的權利觀與不同的尊嚴觀相匹配的形式而告終。在這位學者看來,大西洋兩岸憲法上的尊嚴與權利觀,早就屬于這種情況。?參見Neo mi Rao,“On t he Use and Abuse of Dignity in Constit utional Law”,Col u mbia Jour nal of Eur opean La w 14(2008):201以及Neo mi Rao,“Three Concepts of Dignity in Constit utional Law”,Notre Da me La w Review 86(2011):183.
當然,政治理論中的基礎性理念(foundational ideas)作為可爭議的概念(contested concepts)出現(xiàn),并不是第一次。有關自由含義的爭議已為人所周知。?Isaiah Berlin,“Two Concepts of Liberty”,收錄于其論文集Four Essays on Libert y (Oxford Universit y Press,1969),118.民主也曾被當作是本質(zhì)上可爭議的概念的一個典型例子而被援引,援引者正是為我們引入可爭議的概念這一思想的哲學家。?W.B.Gallie,“Essentially Contested Concepts”,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56(1955-1956),167,168和183.平等和法治也是如此,在闡述其最重要的定義性特征時會產(chǎn)生爭議。?參見Ronald Dwor kin,“What is Equality?I and II”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10(1981),185和283以及Jeremy Waldron,“Is t he Rule of Law a Contested Concept(in Florida)?”La w and Philosophy,21(2002),137.當人們把這些價值看作是基礎性的價值時,如何恰當?shù)貥嬙爝@些價值就會產(chǎn)生更大的爭議。因此,自從人們認真地對待出現(xiàn)在那些偉大人權憲章之序言中的基礎性命題時,圍繞尊嚴的確切含義的爭議越來越大,也就不足為奇了。
另一方面,定義“尊嚴”一詞的困難,迫使我們進一步思考:為了兌現(xiàn)對人權的承諾,我們是否真的需要一個基礎性理論?有了這樣一個基礎,我們是變得更好了,還是更糟了?我們現(xiàn)在將人權與一個基礎性理念聯(lián)系在一起后,產(chǎn)生了更多的難題(我們原本能夠相當清晰地理解人權),因此,似乎不值得這么做。正如喬治·卡特伯(George Kateb)指出(盡管他實際上并不認同這一點):
不管幾個世紀以前的情況怎么樣,當前對人權的辯護很少需要理論解釋。我們?yōu)槭裁匆筚M周折地去為人權辯護,宣稱人的尊嚴是人權的基礎或部分基礎,從而制造更多的麻煩呢?理論上的辯護會招致哲學上的懷疑論,這對于激發(fā)思想來說可能是有益的,但是今天很少有(盡管并非沒有)理論會說:人權(用杰里米·邊沁的話來說)是“站在高蹺上的胡說”,人的尊嚴理念則增添了更多的胡說。?前引①,Kateb書,第1-2頁。
從眾多實用主義的觀點來看,這種說法聽起來可能是合理的。如果我們的實用主義僅僅是為了促進人權,就像人權活動家所追求的那樣,那么我們也許就應該放棄探尋人權的基礎,尤其是將人權建立在尊嚴基礎之上的做法,是徒勞無益的。我們所應該做的是把錢送給大赦國際等機構,這就可以了。如果我們的實用主義是為了官司的勝負,就像律師所追求的那樣,那么我們也不可能覺得有關尊嚴的基礎性地位之命題會很有用。任何有關此類命題的理論都不可能產(chǎn)生明確而有說服力的法律論證思路,能夠用于支持特定的權利主張。律師和法官之間,對于所謂的基礎性前提,會產(chǎn)生各種分歧。他們對其性質(zhì)和定義會產(chǎn)生分歧,他們對如何從中做出推論以及它的基本內(nèi)涵是什么,肯定也會產(chǎn)生分歧。歧見叢生的這種狀況表明,律師圍繞法律權利而展開的脫離哲學基礎的辯護活動并沒有因此有明顯的改善。
但是,我們對于基礎的探究,并非出于實用主義的利益考慮。有時,我們探尋基礎僅僅是為了更好的理解,這里所謂“更好”,指的是“更深”,而不是“實踐中更有用”。量子物理學是我們理解物質(zhì)世界的基礎,盡管出于實踐上的各種目的,我們對于日常生活中一般物體的性質(zhì)和活動,比微觀世界中的粒子,有一個更清晰的把握,但是,為了對物質(zhì)世界有一個更深層次的理解,我們在智識上對微觀世界有著極大的興趣,因此,我們?nèi)匀簧钊肫渲腥ヌ剿鳌<幢懔孔游锢韺W給我們提出的問題遠遠多于給我們提供的答案,我們?nèi)匀粓孕?提出這些問題并致力于解答這些問題,是我們理解物質(zhì)世界如何真實運作的最好方式。這對于道德和政治理論中的基礎主義來說,也有類似之處。即便我們對基礎的探究,并不期望獲得可用于評價權利主張的某種檢測試劑,但是,在此探究過程中,我們所面對的問題有助于深化和豐富我們對人權的理解。我想,對一般意義上的價值研究來說,也是如此。理查德·普里默斯(Richard A.Pri mus)所說的權利研究中的“規(guī)范基礎主義的復興”,?Richar d A.Pri mus,The A merican Language of Rights(Ca 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178-179.是恰如其分的。法律理論家探究基礎性的問題,不僅僅是為了讓那些頭腦更實際的同僚擁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可用于法庭之上的論據(jù)。法律理論家對基礎問題探究,是因為從深層次和抽象角度理解我們所珍視的權利,與從淺層次和實踐角度理解這些權利一樣,具有內(nèi)在的重要性。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在追求這一深層次的理解過程中,人的尊嚴就一定是我們所正在尋找的那種基礎。尊嚴有可能是這一基礎性探究事業(yè)上的一條死胡同。但是,我不認為僅僅因為對尊嚴的探索在實用主義的意義上是得不償失的就應該予以放棄。
換言之,我們發(fā)明尊嚴概念的目的不是為了直接有用。它畢竟是作為倫理學和政治哲學中一個顯然十分重要的理念出現(xiàn)的。為我們提出這一理念的道德神學、自然法理論和康德哲學的傳統(tǒng),我們既無法改變,也不應該忽視。有些哲學家認為,我們早已擁有諸如自主、對人的尊重等理解相當透徹的概念,尊嚴概念并無多大意義。?參見Macklin,“Dignity is a Useless Concept”及Pinker,“The Stupidit y of Dignity”。他們也許是正確的。但是,除非我們確信,尊嚴概念對于我們理解其他概念,既沒有深化的效果,也沒有修正的作用,否則,我們放棄對尊嚴的探究是不明智的。?麥克林(Macklin)和Pinker(平克)都沒有提供任何這方面的說明,而僅僅聲稱援引自主和一兩個以尊重為基礎的醫(yī)藥倫理學要求就能窮盡“尊嚴”概念的意涵。既然(打個比方)無法擺脫我們道德和政治哲學遺產(chǎn)中的尊嚴這個概念,探究其內(nèi)涵以及它與其他道德理念的關系就成為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我不會謊稱此處有簡單的答案:學術遺產(chǎn)留給我們的,與其說是一個早已清晰明確的觀念,不如說是一個有待解答的難題。
而且,不管我們是否樂意,一個晚近形成的傳統(tǒng)——這次是人權宣言的傳統(tǒng)——又使我們背負了探究有關尊嚴的基礎性作用之命題的責任。尊嚴與人權之間的聯(lián)系,并非我們所創(chuàng)造,我們只是去探究而已。這個世界(好像)信奉有關尊嚴與人權之間的基礎性聯(lián)系的命題。這些命題可能被證明是錯誤的,有誤解的,令人困惑的,或者僅僅是修辭性的。懷疑論者的觀點可能是正確的,這些命題可能僅僅是偉大人權憲章中的裝飾性語句,或者是隱藏難以化解的分歧的一種伎倆。但是,我們不能預先作出這一判斷。無論如何,對于那些從事哲學工作的人來說,必須去探究這些命題,除此之外,別無選擇。那些好心腸的活動家們可能認為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但這并不影響哲學家的任務。在勞動大分工的時代里,實用主義者早已不再關注此類命題,而是重新回到了行動的場所,但是,探究諸如此類的命題,仍然是我們的工作。在探究的過程中,我們可以帶有一種適度的懷疑精神。但是,不管怎樣,我們應該采取一種真誠的態(tài)度。
本部分將圍繞以下幾個問題展開探究:當人們說某事物是權利的基礎時,究竟指什么?基礎性的命題僅僅是象征性的嗎?這個基礎性命題僅僅主張尊嚴的重要性嗎?——譬如,宣告“人的尊嚴作為一項權利如此根本,以至于沒有一個文明社會或法律體系會否認給予有力的保障”。?這個短語取自Nor man Rosenber g,Dignity,Rights,and Recent Legal Scholarship,American Quarterly,45(1993):429,430(評論 Michael J.Meyer and W.A.Parent(ed.):The Constit ution of Rights:Hu man Dignit y and A merican Val ues)。抑或,其真的意味著尊嚴可以被視為“人之平等權利從中產(chǎn)生的根源”??Yehoshua Arieli,“On the Necessary and Sufficient Conditions f or the Emergence of the Doctrine of the Dignity of Man and his Rights”,D.Kretz mer and E.Klein(ed.):The Concept of Dignit y in Hu man Rights Discourse(Kl u wer Law Inter national,2002),1,8.
基礎的理念可以從多個方面來理解。說一個概念甲是另一個概念乙的基礎,是什么意思呢?在我看來,它至少有四種可能的解釋。它可能指:
(1)從歷史和譜系學的意義上,乙產(chǎn)生于甲;
(2)一個法律命題可以成為另一個法律命題的效力淵源,在這個意義上,甲是乙的淵源;
(3)從邏輯上說,乙能從甲中推導出來,無論是以演繹的方式還是借助于經(jīng)驗性的前提;
(4)借助于甲,能夠澄清乙,或甲有助于對乙的解釋。
當我們探尋這些可能的含義(甲=人的尊嚴;乙=人權)時,也許值得指出的是,乙(人權)這個術語本身也可以從多個方面來理解。不僅在人權的內(nèi)涵和特征上仍然存在著重大分歧,而且,基礎的理念可能在諸多不同層面與人權相聯(lián)系。我們可以將“人權”理解為一個概念,一份權利清單,以及一種主張和運用這些權利的實踐;而且,我們可以在道德或法律層面來理解這個概念、這份權利清單或這種權利實踐。所以,人的尊嚴被認為是某事物的基礎,其含義究竟為何,取決于我們是在何種意義主張它是基礎性的,道德意義上還是法律意義上,把它看作是道德上或法律上的一個概念,一種理論,還是一種實踐。我在這些問題上似乎過于學究了,但是我不會系統(tǒng)地去探究所有這些情況。我希望下文討論四種可能的選項時,讀者能夠清楚地知道我是在人權話語的哪個層面展開討論的。
當人們說人權以人的尊嚴為基礎時,有一種可能性是他們意指人權話語來源于早先存在的有關人的尊嚴的話語。他們的意思是,人的尊嚴在譜系學的意義上是基礎性的,有關人的尊嚴的話語之盛行,或此種話語權利,有助于我們從歷史的角度解釋我們的人權理念來自于何處。人權語言的譜系學是一個重要論題:在理念史上將人權與早期的自然權利語言聯(lián)系起來后,就會產(chǎn)生一個饒有趣味的有待我們回答的問題——自然權利觀念在很多領域中衰落或名聲掃地一百多年以后(大致從18世紀晚期到20世紀中葉),為什么能夠借著人的尊嚴這一新的標簽輕而易舉地得以復活。?譬如參見Jere my Waldr on,“The Decline of Nat ural Right”,Allen Wood and Songsuk Susan Kahn,The Ca mbridge Histor y of Philosophy in t he Nineteenth Centur y(Ca 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62,與Sa muel Moyn,The Last Utopia:Hu man Rights in Histor y (Harvar d University Press,2012).
在現(xiàn)代人權形成之前,當然已存在人的尊嚴話語。但是,正如奧斯卡·薩赫特所指出的那樣,人權源于尊嚴話語的觀點是不合理的:
《赫爾辛基最后議定書》在第七條原則中宣告:所有人權和基本自由都“源自人類個體的固有尊嚴”。我們應該從哲學而非歷史意義上去理解這一句話。從歷史角度看,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反過來的,即尊嚴理念反映了社會歷史學上的基本權利和自由觀念,而不是產(chǎn)生了基本權利和自由觀念。?Schachter,“Hu man Dignity as a Nor mative Concept”,853.
毫無疑問,既有的尊嚴話語對于人權話語的形成產(chǎn)生了若干影響。但是,把前者看作是后者的歷史先驅(qū)就不對了。正如薩赫特所主張的那樣,從很多方面來看,反過來的說法似乎更合理。我們現(xiàn)代的尊嚴話語,從1948年以來形成的人權話語中所獲得的,比后者從前者中所獲得的更多。
克勞斯·迪克(Klaus Dicke)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指出:《世界人權宣言》中的“人類尊嚴是一個使人權主張獲得正當性的形式性超驗規(guī)范”。?Klaus Dicke,“The Founding Function of Hu man Dignity in t he Universal Declaration of Hu man Rights”,Kretz mer&Klein(ed.):The Concept of Dignity in Hu man Rights Discourse,111,118.這一術語相當模糊,迪克似乎是在援引一個凱爾森式的理念。正如一個法律體系的“基礎規(guī)范”——即要求處于最高地位的憲法條文得到尊重的規(guī)范——是法律效力的淵源,同時是這個法律體系中所有法律法規(guī)獲得正當性的效力來源,?Hans Kelsen,Pure Theor y of La w,Max Knight(trans.)(University of Calif or nia Press,1967),198—205.因此,有關人的尊嚴的規(guī)范也可能是人權規(guī)范的最終來源。一部法律的效力源自授權特定立法機構以及規(guī)定立法基本程序的憲法規(guī)范;按照凱爾森的說法,為了回避有關憲法條文的效力源自何處這一無法回答的問題,我們設定一個最終的先驗規(guī)范,以為憲法效力提供基礎,而不是通過一個更加高級的實在規(guī)范(比如說一項前殖民地權力的授權性法律),使之具有效力。對基礎的此種理解涉及凱爾森所說的法的“動態(tài)”體系,在我看來,迪克所持的并不是這種理解,而毋寧更接近于凱爾森所說的法的“靜態(tài)”體系,即一個規(guī)范從另一規(guī)范的內(nèi)容中推導而出,?前引?,Kelsen書,第108頁以下。接下來我馬上就會解釋這兩種理解的差異。
但先讓我們來思考一下此處可能意味著什么。迪克應該不會否認:偉大的人權公約是一種法律淵源,其之所以具有法律效力是因為絕大多數(shù)國家都簽署和批準了。但是,我認為他可能會否認:個人之所以擁有這些公約上所提的權利,僅僅是因為譬如《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作為一個多邊條約已被制定出來。按照他的解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并不創(chuàng)造權利,而只是承認和宣告人類已有的權利。為什么援引人的尊嚴就是對這一觀點的表達呢?或者對人的尊嚴的援引何以豐富了這一觀點?迪克認為,援引人的尊嚴就是提及人類的特殊性質(zhì),即人類的內(nèi)在價值,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人類確實真地擁有公約所宣告的權利,這些權利先于并獨立于實在法上的宣告。
奧斯卡·薩赫特似乎也得出了類似的結論,他至少以一種否定的方式表達了這一結論:“權利源自個人的內(nèi)在尊嚴這一命題,作為一個哲學上的陳述……意味著權利不是源自國家或任何其他外在的權威?!?Schachter,“Hu man Dignity as a Nor mative Concept”,853.同樣,薩赫特作為第一代偉大人權法學家的一員,在這里沒有必要被解釋成是要否定實在國際法的權威。他只是堅持認為,在法律確認這些權利的背后還有“超實證的”因素。?關于“超實證的因素”,參見Gerald Neu man,“Hu man Rights and Constitutional Rights:Har mony and Dissonance”,Stanf or d La w Review,55(2003),1863.用更加肯定的話來說,對尊嚴的援引表明:我們之所以認同人權的重要性,我們之所以堅持認為人權具有普遍性、固有性和不可剝奪性,有一個超實證的理由。這不單單是我們已決定通過公約的形式創(chuàng)造實在法的問題,我們創(chuàng)造國際人權法本身就是為了積極回應我們在有關人的尊嚴的道德話語中所承認的有關人類特殊性的事實。
我想這是我目前所能夠接受的一個基礎性命題。我認為,人們可以更進一步主張:我們?nèi)藱喾ǖ恼斝栽醋躁P于人的尊嚴的高級法——譬如上帝的律法或某種自然法觀念。對此種高級法的信仰當然解釋了眾多起草并簽署人權公約的那些人創(chuàng)制實在法的行為。但是,在我看來,正如我在上一段所說,更好的說法是:這些公約本身就象征著實證法對超實證理念的回應,而非意味著人權規(guī)范的正當性或效力能夠追溯到非實證法。有些人會十分輕易地承認人權規(guī)范的法律效力源自非實證法;跟我一樣,他們可能無法理解迪克隱晦地在人的尊嚴價值與凱爾森式的基礎規(guī)范之間的比較。但是,“正當性”是一個含義比較寬泛的術語,從法律效力,到大眾的認同,再到道德吸引力,它可以指任何一個意思。如果“正當性”指的是“道德吸引力”,那么,我們確實可以說:人權理念的正當性從尊嚴理念的正當性中所獲良多(反之亦然)。
漢斯·凱爾森在其純粹法理論中,區(qū)分了法的動態(tài)體系和靜態(tài)體系。?前引?,Kelsen書,第195-198頁。在動態(tài)的意義上,效力問題所涉及的是上位法授權創(chuàng)制下位法或較低位階的法律命令。憲法授權立法者創(chuàng)制法律,立法者創(chuàng)制法律授權市級機關一定的權力,市級機關制定法規(guī)授權地方官員征收這個或那個危房的權力。?前引?,Kelsen書,第221-228頁。另一方面,靜態(tài)的分析所涉及的是法律命題之間的關系,其更像是一種推導關系,而非授權或創(chuàng)制的關系。靜態(tài)分析將說明,如果傷害他人是不對的,那么刺傷他人就是不對的:刺傷概念早已包含在更普遍的傷害概念之中,因此,這兩個命題的聯(lián)系或多或少是通過演繹建立起來的。?前引?,Kelsen書,第195頁。我認為,迪克的分析方法毫無益處地模糊了靜態(tài)分析方法與動態(tài)分析方法之間的界限。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將靜態(tài)的分析方法運用于人的尊嚴與人權之間的聯(lián)系是不可能的。也許,一個概念能從另一個概念中推導出來,現(xiàn)在就讓我們來探討這種可能性。
“基礎”一詞給我們允諾最多的一層意思是:知道了權利的基礎,就會使我們產(chǎn)生出或推導出人權主張。因而,我們可以將人權理論建立在一個更加牢固的基礎之上,而不僅僅是建立在法律憲章所包含的權利清單之上。并且,這一基礎也將為我們提供一種評判人們有關人權之主張的檢測試劑。人們會提出各種各樣有關我們擁有何種權利或人權有哪些的主張:現(xiàn)在這一基礎就被想象成可以用來檢測這些主張,我們只要看一看特定主張之內(nèi)容是否真正能夠從這一基礎中推導出來就可以了。
當然,想要獲得基礎的這一效能,并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所設定的基礎只要稍有變化——譬如只要我們的尊嚴觀稍有變化——就會導致通過這種方式得以產(chǎn)生或確認的權利之主張有重大的不同。人們?yōu)榱耸棺约涸缫研挠兴虻臋嗬鲝埬軌驈幕A性價值中推導出來,傾向于任意操縱基礎性價值觀;而反對者也易于從自己的立場指責權利理論家這么做。換言之,這一基礎主義的方法對于有關人權的特定主張之辯護并未起到減負作用。相反,它通過暗示權利爭議的真正根源在于基礎層面,而將權利論辯的負擔轉(zhuǎn)移到了基礎層面。不過,按照我們一直所貫徹的精神,爭議的這一轉(zhuǎn)移并不一定是不光彩的。通過這種方式對有關人權的爭議進行重新定位,可能是有意義的,能夠給予我們啟發(fā)。也許,我們在評估(比如說)有關社會經(jīng)濟權利的主張時能夠更好地看到爭點之所在,因為我們看到了推導出這種權利所必需的特殊形式的尊嚴(基礎)。
從形式上說,我想到兩種推導方式,一種是演繹性的,一種是經(jīng)驗性的。就演繹的推導方式而言,從我們的基礎性價值(比如說人的尊嚴)觀念開始推導,我們透過分析把它解開,看看里面包含什么內(nèi)容。
詹姆斯·格里芬在《論人權》一書中的論證就是一個例子。格里芬的論證始于“個人的尊嚴”,他指出:這個理念最好從規(guī)范上的主體性在個人生活中的重要性這個角度來理解。?Griffin,On Hu man Rights(Oxf ord University Press,2008),152.人在規(guī)范上的主體性是在人的自主性中揭示自己的,所謂人的自主性,就是人有能力為自己決定生活的樣式以及怎樣過好自己的生活。?前引?,Griffin書,第150-151頁。人的這種能力反過來要求人在某些關鍵領域里享有自由——實際上就是體現(xiàn)自由的某些基本權利,以保證個人對于自己的生活在沒有強制性干涉的情形下做出關鍵性的決定。格里芬認為,我們從自主性的重要意義中還能推導出:那些關鍵性的選擇必須是自己經(jīng)受過教育的前提下做出的選擇,并且必須是從一大堆有意義的可供選擇的選項中做出的選擇。?前引?,Griffin書,第159-169頁。在我看來,所有這一切都建立在以下或多或少具有分析性的工作之上:尊嚴乃是由規(guī)范上的主體性所構成,通過自主性來界定規(guī)范上的主體性,并且從保護自主性所必要的條件中推導出各種形式的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如果某人否認尊嚴是人權的基礎,或者不認為尊嚴(假定其認同尊嚴是基礎)能夠與規(guī)范上的主體性價值、自主性的重要意義以及自由權成功地聯(lián)系起來,如格里芬所主張的那樣,那么,其推論當然就會受到質(zhì)疑。
格里芬的某些推導步驟部分是以經(jīng)驗性前提為中介的。(這些經(jīng)驗性前提大概是作為小前提而發(fā)揮作用的,大前提則是有關尊嚴的命題,或從中演繹得出的命題,或在構成上與之相聯(lián)系的命題。)因此,它們也容易受到質(zhì)疑——但是,現(xiàn)在所受的質(zhì)疑既是分析層面的,也是經(jīng)驗層面的。當格里芬主張人權包含特定的福利權時,他指出:關鍵點可能在于,保護和促進自主性的必要條件,不可能通過先驗的方式確定,而必須觀察自主性在特定類型的政治經(jīng)濟生活中是如何強化或弱化的。他說,并非所有的福利權論證都是這種類型的——“既有人主張福利對于個人自主和自由來說是必不可少的經(jīng)驗性條件,也有人主張福利在邏輯上是必不可少的。”?前 引 ?,Griffin書,第180頁 。不管怎樣,權利的基礎論者必須得同時奮戰(zhàn)在這兩條戰(zhàn)線上。?假如我理解得沒錯,Art hur Chaskalson,“Hu man Dignity as a Constitutional Val ue”,載Kretz mer 和Klein編,The Concept of Dignity in Hu man Rights Discourse,133,135給人的印象是:所有以尊嚴為基礎的權利論證都是工具性的;他指出:將尊嚴引入論證的想法是所有剩余的權利都“可以根據(jù)其對于保護和促進人的尊嚴來說必不可少的理由而獲得分析和辯護。”但這可能忽略了構成性或演繹性的要素。
我已經(jīng)花了不少篇幅來討論格里芬的理論,因為其理論與其他任何理論相比,都更好地說明這第三種可能含義,這是一種最強意義上的權利基礎論。我既不打算贊同它,也不打算批判它。我只是認為,當人們說尊嚴乃是人權的基礎之類的話時,在其眾多可能含義的見解中,認識到它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種。
我們剛才已作討論的方法將人權的基礎想象成一個非常抽象的大前提,從中我們能推導出特定的權利,當然,這個推導過程或許還需要借助于經(jīng)驗性的小前提。我們從基礎開始推理,并從基礎中推導出權利。與之不同的另一種方法,更具有歸納性,或者說是“自下而上的”。?此處關于自上而下的方法與自下而上的方法之區(qū)分,我是從格里芬那里獲得啟發(fā)的。前引?,Griffin書,第29-30頁。格里芬認為其理論是一個自下而上的理論,但在我看來不是這樣,因為他所給出的大前提是有關人格、尊嚴和規(guī)范上的主體性。見其書第30-48頁和第149-158頁。接下來讓我們討論這種方法。
我們的思考始于對我們所擁有的權利的理解——可能不是一種全面的或得到充分解釋的理解,而是早已廣為接受的像對人權清單的那種理解。然后,我們也許會努力通過思考這份權利清單背后所必然預設的價值來加深理解。我們可能首先會問,為了產(chǎn)生我們權利清單上的所有權利或大多數(shù)權利,我們必須預設一個怎樣的基礎,進而將我們所預設的價值看作是一個大前提,借助于形式推理我們就能從中得出我們早已認定屬于我們的權利,由此與前文第(三)部分所描述的那種方法聯(lián)系起來?;蛟S,自下而上的方法可能比這還要寬泛。我們可能認為預設的價值有助于我們理解我們權利清單上的權利,不管我們是否接著認定其具有形式上的基礎性作用。關于人的尊嚴與人權之間的聯(lián)系,邁克爾·羅森這樣說道:
毫無疑問,人權令人深感困惑——今天幾乎每個人都承認自己信奉人權,但是很少有人會說,其已擁有一個完善的、體系性強的理論,能夠解釋人權是什么以及我們?yōu)槭裁磽碛腥藱唷jP于尊嚴的現(xiàn)代理解,能夠滿足這一需求嗎??前引①,Rosen書,第54頁。
假定一個完善的、體系性強的關于我們擁有哪些權利以及我們?yōu)槭裁磽碛羞@些權利的理論,并不需要涉及第(三)部分所概括的線性推導模式。理解我們?yōu)槭裁磽碛腥藱?僅僅涉及我們所擁有的權利之意義。但是,權利之意義也不需要按照嚴格的目的論來理解——在目的論意義上,我們可以正當?shù)貜哪康男悦}中推導出其他權利。我在此處第(四)部分的理解,可能有點偏向于特定意義上的一種人權,我們對這種人權的理解,并不需要認同下述思考方式:權利清單可以毫無邊際地擴張,遠遠超出我們思考的起點。當然,人權如果被理解為法律權利,那么,顯然屬于這種情況。我們并不能夠總是證明某物是法律,僅僅因為其能從理解其他法律命題所必需之物中推導出來。
但是,權利出現(xiàn)在法律(憲法或人權法)中,并不是說就不需要理解我所正在討論的那種人權了。即便是我們規(guī)定得最清晰的權利仍然可能是令人迷惑的。正如羅納德·德沃金指出:
針對政府的權利制度,既不是一份上帝的禮物,也不是一個傳統(tǒng)的習俗,更不是一項全民的運動。它是一種復雜而又麻煩的實踐,其使政府追求普遍利益的工作更加困難,成本更高;因而,如果它不是服務于某種價值,那么它就是一種無用而又錯誤的實踐。無論誰,只要宣稱認真對待權利,并且贊同我們的政府尊重權利,那么他就必須對于權利制度的價值有所認識。他必須認同兩個重要理念,至少,他得接受其中的一個。第一個是人的尊嚴理念。這個理念有些模糊但很有力量。這個理念與康德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但很多不同學派的哲學家也曾捍衛(wèi)這個理念。按照這個理念,一個人應被視為人類共同體中的一個正式成員,如果以某種與此不一致的方式對待他,那么就是極端不公正的。第二個是政治平等的理念。我們對這個理念比較熟悉。按照這個理念,政治共同體中比較弱勢的成員,與其他比較強勢的成員靠自己所能獲得的一樣,有資格獲得其政府同等的關注和尊重,以至于如果有些人享有決定的自由,而不管該決定對于普遍利益有何影響,那么所有人都應該享有同樣的自由。在這里,我不想為這些理念辯護,或?qū)λ鼈冏鬟M一步闡釋,而只想指出,任何人,只要認為公民享有權利,就必須接受與此非常類似的理念。?Dwor kin,Taking Rights Seriousl y(Harvard Universit y Press,1977),198.
我們即便不接受德沃金對這兩種理念的解釋,也能理解其所闡述的權利價值。我們所需要的是——我們有時也稱之為“基礎”——理解權利價值的方式,其將有助于我們解釋特定的權利條款,幫助我們判斷得以提出權利主張的精神,并處理權利沖突和權利界限問題。?關于尊嚴為何對于我們理解法律權利具有結構性的作用,有一個很好的解釋,參見Barr oso,“Here,There,and Ever y where”。
如果尊嚴被視為本節(jié)(四)意義上的基礎,那么其作用可大可小,這取決于所持尊嚴觀念的強度。在德國“航空安全法”一案中,系爭法律規(guī)定武裝力量有權在9·11之類的場合下?lián)袈浔唤俪值目蜋C,德國憲法法院思考了與該規(guī)定有關的生命權。憲法法院堅持透過尊嚴這面棱鏡來看生命權,由于其所運用的尊嚴觀是一種很強的康德尊嚴觀,因此其得出結論說:客機上無辜的乘客和乘務員,不能僅僅為了拯救其他(譬如已被劫機犯視為撞擊目標的一幢大樓里)更多的無辜人士就可以遭受毀滅。?Bundesverfassungsgericht,Feb.15,2006,115 BVerf GE 118,at§122:“由于他們是為了拯救其他人而被殺害的,因此他們就被當作了物,同時,他們的權利也遭受剝奪;由于他們的生命受到國家單方面的處置,一個人因其自身所應擁有的價值就遭到了否定,其實,客機上的無辜人士本身也是受害者,需要國家的保護。”然而,按照一種不太強烈的尊嚴觀,第(四)種方法僅僅表明,我們在解釋權利時應該認真對待個人,尊重他們的自主性,而不應把他們看作是促進普遍福利的試驗品。除此之外,它不能告訴我們更多。
我們對所謂尊嚴的基礎性作用界定得越寬泛,就越需要警惕走入另一個誤區(qū)。我們不應錯誤地將一切權利所共有的特征當作是起基礎性作用的事物。
之所以經(jīng)常對權利產(chǎn)生此種錯誤認識,是因為權利的形式結構非常復雜。權利(更不用說人權)并不是一種簡單的概念。在權利話語中,特定的權利內(nèi)容不僅僅是規(guī)范性的,而且表現(xiàn)為包含特定要求的規(guī)范性模式。該要求是絕對的,該要求不僅僅是為了保障規(guī)范得到偶然的實現(xiàn)。而且,該要求似乎與個人利益及個人選擇有著本質(zhì)性聯(lián)系。最后,如果我們談論的是人權,那么我們也在談論平等——因為,我們所談論的人權是每個人所平等享有的權利,只要某個人擁有這種權利,那么所有人都擁有這種權利。
我們可以通過分析得出人權的這些特征。這些特征很重要,并且無所不在,我們可能因此誤認為它們就是基礎性要素。盡管它們是一切權利所不可缺少的結構性特征,但據(jù)此推出任何基礎性的命題都是錯誤的。
舉例來說,按照某種理論,擁有一項權利意味著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控制另一個人的義務。[51]關于權利的“選擇論”,參見H.L.A.Hart,“Are There Any Nat ural Rights?”,Jere my Waldr on(ed.):Theories of Rights(Oxf 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4),77.此處不適合詳細討論權利的“選擇論”,我只是想指出,即便該理論是正確的,我們也不能因此推斷說:自由選擇是權利的基礎或者權利的存在是為了保護和促進個人自主。我不是說,這兩個命題是錯誤的,我想說的是,這一形式推導過程無法有效證成這兩個基礎性命題。特定權利的內(nèi)容可能與自由沒有任何關系:譬如這項權利可能是獲得醫(yī)療保健的人權。按照權利的“選擇論”,我們只能說:即便像這種(與自由并沒有直接聯(lián)系的)權利,權利主體仍然享有是否追究義務主體不履行相關義務的責任的選擇權。是否提起訴訟,全然依賴于權利主體(的選擇)。但是,這還不足以將獲得醫(yī)療保健的權利建立在自由的基礎之上。
我再舉一個例子。我們經(jīng)常認為,權利的一個特征就是,其必須能夠保障其所承諾的利益或自由得到兌現(xiàn),而不僅僅是偶然地會帶來這些利益或自由。我擁有獲得φ的法律權利,意味著我對φ的獲得不受公共政策的日常變化的影響;倘若不能向我保證這一點,我就沒有這項法律權利。但是,我們同樣不能從中作過多的引申,至少不能推出一個基礎性命題。不可否認,保障(某種利益或自由的)安全是人們主張權利時所要求的,但我們不能從中推論說,一切權利都以安全為基礎。有些人會作這一推論,有時還以此為由主張:公民自由不能建立在對抗安全或國家安全活動的基礎之上,因為公民自由最終依賴于安全。[52]對這一錯誤想法的討論,參見Liora Lazar us,“Mapping t he Right to Security”,in Benja min Goold and Liora Lazar us (eds),Security and Hu man Rights(Hart Publishing,2007),325.);Jeremy Waldr on,“Safety and Security”,Nebr aska La w Review,85(2006),454(in Waldron,Tort ure,Terror and Tr ade-Offs:Philosophy for the White House,Oxf or d University Press,2010).如果這個觀點還有一定道理的話,那么就必須按照亨利·蘇(Henry Shue)所主張的那樣去理解,即人們只有在安全的環(huán)境中才能真正享受權利。[53]Henry Shue,Basic Rights:Subsistence,Af f l uence,and U.S.Foreign Polic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0).有關討論參見Jeremy Waldron,“Security as a Basic Right(after 9/11)”,Charles Beitz and Robert Goodin(ed.):Global Basic Right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207(收錄于Waldr on,Torture,Terr or,and Tr ade-Offs,166).但是,如果僅僅從“權利的意義就是確保其所保護的利益或自由”這一事實中推出這一論斷,是沒有說服力的。
最后一個例子涉及平等。如果存在某種人權,那么就應該平等地保障所有人都享有這項權利。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推論說:平等是所有權利的基礎,盡管通過其他論證可能推出這一結論。[54]譬如,參見前引?,Dwor kin書,第272-278頁。我們也不能因此提出一個聽上去更加基礎主義的主張:人權的價值就是確保所有人獲得平等的對待。
尊嚴是人權的基礎這一命題會不會建立在類似錯誤的基礎之上?這是有可能的。人們有時說:成為一個權利享有者,這本身就意味著享有特定的尊嚴。喬爾·費因伯格(Joel Feinber g)很早就指出:行使一項權利意味著提出一個要求。他一直認為這一分析性結論很重要,并表示:“所謂‘人的尊嚴’可能僅僅指被認為具有提出要求的能力。因此,尊重一個人,或認為他擁有尊嚴,那就是把他看作是一個潛在的權利主張者?!盵55]Joel Feinberg,“The Nat ure and Val ue of Rights”,Jour nal of Val ue Inquir y,4(1970):243,252.這是一個較弱的尊嚴觀,即便如費因伯格所說的那樣,權利包含著這一尊嚴,我們也不能把這一尊嚴看作是權利的基礎。因為它只是一切權利所具有的特征之一。
有時,人們說尊嚴是一個地位概念,而不是一個價值概念。在我看來,這一說法是正確的。[56]有關這一觀點的論證,參見Jeremy Waldron,Dignity,Rank and Right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57-61.如果我們深入思考地位概念,就有可能揭露另一種對尊嚴的所謂基礎性作用的錯誤認識。
在法律上,地位或身份是一個人根據(jù)其所處環(huán)境或狀況所具有的權利、權力、無權能、義務、特權、豁免和責任的特定集合。破產(chǎn)者、未成年人、皇室成員、外國人、囚犯,或是軍人、已婚者,這些都是地位或身份概念,其中任何一個概念都包含了權利、權力等的特定集合。在英國,女王擁有特殊的權力和義務;在大多數(shù)國家,破產(chǎn)者會喪失特定的權能;罪犯也是如此(譬如剝奪他們的選舉權);現(xiàn)役軍人有特殊的義務和特權;未成年人只擁有成年人所擁有的部分法律權利和權力;等等。在所有這些情形中,特定的地位或身份概念很像是一個概括某人在這些情形下?lián)碛械臋嗬?、權力等這份清單的縮略語。我們?nèi)绻敢?可以不辭辛勞地將這份清單一一列出。就拿未成年人來說,我們可以列出:(1)如果X不滿十八周歲,那么X就擁有獲得其父母撫養(yǎng)的權利;(2)如果X不滿十八周歲,那么X沒有訂立特定合同的權力;等等?;蛘?拿破產(chǎn)者來說,我們可以列出:(1)如果Y被判定資不抵債或者無法清償?shù)狡趥鶆?那么Y就不得進一步舉債;(2)如果Y被判定資不抵債或者無法清償?shù)狡趥鶆?那么Y就有資格獲得債權人的保護;等等。但是,我們不會這么做,我們只會說,在法律上,X是個未成年人,Y是個破產(chǎn)者,這就已經(jīng)概括了所有這些信息;我們對于破產(chǎn)者、未成年人等術語的專業(yè)性法律含義的理解,本身就包含了擁有這一身份的人在法律上所具有的地位之詳細信息。
我們不難看到,特定的地位或身份概念并沒有帶來任何新的信息。約翰·奧斯丁就曾這樣想。他在《法理學講義》中寫道:“權利和義務的集合,或權能和無權能的集合,是作為地位或身份概念附著在‘人法’中的,安置這些概念,完全是為了便于表述”。[57]John Austin,Lectures on Jurispr udence,or The Philosophy of Positive La w,5t h edition,Robert Ca mpbell(ed.)(John Murray,1885),第40講,第2卷,第687-688頁。他說:一個地位或身份概念,就是“一個縮略語(或是一種省略的表達方式),純粹是一個表述上的便利問題。[58]前引[57],Austin書,第700頁。它僅僅是一個縮寫,一種“法律注釋的技術”。[59]參見C.K.Allen,Legal Duties and Other Essays in Jurispr udence(Oxford:Clarendon Press,1931),34.
如果這一切都是對的,并且如果尊嚴就是一種地位,那么,把尊嚴說成是權利的基礎就犯錯了,犯的是一種范疇錯誤。但是,我們可以說尊嚴是一種包含一系列特定權利的地位。古老的尊嚴(dignitas)觀念是這樣的:貴族的尊嚴與牧師的尊嚴是不同的,二者具有不同的地位,二者不同之處僅僅在于跟貴族地位或神職人員地位相聯(lián)系的權利內(nèi)容。也許,我們有關人的尊嚴的觀念,同樣如此。當我們說一個主體擁有人之尊嚴的地位時,一定意味著這一主體擁有人權。[60]有些法學家認為,嚴格說來,人的地位是一種矛盾修辭法,R.H.Graveson,Status in the Co mmon Law(Athlone Press,1953),第2頁,其將“地位”界定為“一種持續(xù)性和制度性的特殊狀態(tài),而區(qū)別于普通人依法所享有的法律地位……一個人所享之地位的創(chuàng)設、持續(xù)或讓與以及相關事件,都是一個十足的社會問題?!睂Υ?我不敢茍同:其見解不符合羅馬法觀念,羅馬法觀念確實包含了普通自由人的地位概念,視之為地位概念的一種。但這是因為作為地位概念的人之尊嚴正是傳遞這一信息的簡便方式。就像其他任何一個地位概念,人的尊嚴概念也是一份權利清單的縮略語。我們并不是因為擁有人的尊嚴才擁有人權;我們所擁有的人的尊嚴就是我們所擁有的人權。持此想法是有可能的。
但也許該問題還沒有終結。在奧斯丁看來,地位概念僅僅是有關權利、權力、無權能、義務、特權、豁免和責任之清單的縮略語。但是,也許同樣值得指出的是,清單內(nèi)容并不是隨便列上去的;清單內(nèi)容應該是與某種基本理念(underlying idea)相關的,如此才言之成理,相應的地位也因此得以形成。同樣,地位概念的含義也就蘊含了這一基本理念。[61]奧斯丁并非沒有意識到這一觀點。他將這一觀點與其導師杰里米·邊沁的作品聯(lián)系起來,并就此對其老師提出了少有的批評。參見前引[57],Austin書,第690頁。其指責道:“邊沁先生……在這個問題上的所有論述,在我看來,都是前后矛盾和晦澀難懂的?!辈煌瑢こ5氖?邊沁(這位將道德科學從此類不堪重負的垃圾中清除出去的先生)在另一名目下接受了這一神秘性質(zhì)的東西。他在《立法論》一書中探討了地位(或身份),他是這樣界定地位的:家庭或民事上的地位或身份僅僅是理想的基礎,在這個理想的基礎之上,是權利和義務,有時是無權能。前引[57],Austin書,第699頁。奧斯丁所引的這段話出自邊沁的著作《立法論》(Jere my Bentha m,The Theor y of Legisl ation,C.K.Ogden(ed.),Kegan Paul,Trench,Tr ubner&Co.,1931),我們現(xiàn)在都知道這個英文版,但在奧斯丁時代,此書只有法文版。在未成年人的例子中,命題(1)和(2)都不是隨意想出來的法律命題。這兩個命題言之成理,是因為下述基本理念:與成年人比較,兒童還不太有能力照顧自己,且更容易遭受他人的侵害或剝削。這兩個命題合在一起,作為一個集合,來回應這一理念,也是言之成理的;也就是說,這兩個命題不但各自言之成理,而且結合在一起也是言之成理的。正是未成年人(在該術語的日常語言含義上)需要社會的特殊照顧這一基本理念,使得(法律含義上的)未成年人概念具有意義。破產(chǎn)者、外國人、皇室成員、囚犯,以及我所提及的所有其他地位或身份概念,也都是如此。其中任何一個概念,不僅僅是含有“如果,那么”句式的法律命題清單的縮略語,它所包含的命題清單,不管是作為一個集合,還是各個命題本身,都是因為某個特定的基本理念才言之成理,這一基本理念則關乎人類條件的特殊狀況或變化。
這不僅僅是(縮略成特定地位概念的清單里的)每個項目都有某種基本原理的問題。[62]我不僅僅指某人為了證成特定法律條款所說的特定意見。我所指的基本原理更像是一種法律上所確立的證成理由——如法律上所承認的目的或政策——它不僅僅出現(xiàn)在說服民眾這個法律是好的和對的這個政治過程中,而毋寧是存在于具有目的意義的法律自身之中。而毋寧是,這些項目有共同的基本原理,因此,可解釋各種權利、義務等等是怎么結合在一起的,換言之,這些項目作為一個集合體,其背后的基本原理是一致的。所以,比如說,未成年人沒有訂立合同的能力,這可以跟未成年人父母有代為訂立合同的義務聯(lián)系起來理解,而我們多數(shù)人是依靠自己的能力訂立合同的。由于未成年人缺乏訂立合同的能力,其他人就必須為他們訂立合同。從整個集合體中抽取出特定地位的特定條件,可能沒有多少意義。但是,在這個集合體中,這個特定條件與基本理念聯(lián)系起來就有意義了,而這個基本理念是這個特定條件與其他所有條件所共同擁有的。
因此,如果人的尊嚴是一種地位,那么我們就應該說,人的尊嚴不僅僅包含一組人權,而且還包含一種基本理念,其既可解釋每一種人權對于我們?nèi)祟惖闹匾?又可解釋這些人權作為一個集合體對于我們?nèi)祟惖闹匾浴H绻沁@樣的話,那么我們在本節(jié)中早先曾考慮過的一個反對意見就不對了。也就是說,通過聲稱尊嚴僅僅是一組權利的縮略語而批評尊嚴是權利的基礎這一命題,是不對的。人的尊嚴不僅僅是一組人權的縮略語,它還指這些人權背后的使它們統(tǒng)一起來的基本理念。
我寫本文的目的是為了探究“權利源自尊嚴”或“人的尊嚴是人權的基礎”之類命題所可能遇到的難題。還有最后一個反對這類命題的意見需要我們認真對待。
當我們說尊嚴是人權的基礎時,經(jīng)常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尊嚴是一種不可化約的價值,我們在熟悉的人權憲章所確認的權利下面,刨根問底,一旦我們挖掘到尊嚴,就沒有必要再往下挖了。但是,當尊嚴成為其他場合里所討論的對象時,我們經(jīng)常認為,尊嚴是一種有其自身基礎的價值,因而值得探究尊嚴的根基是什么,以及人的尊嚴源自人類個人或人類物種的何種特征。譬如,有人說我們的尊嚴存在于上帝對我們的要求之中,或者我們?nèi)祟愂怯缮系郯凑兆约旱男蜗髣?chuàng)造出來的。[63]關于前一種觀念,參見Jürgen Molt mann,On Hu man Dignit y:Political Theology and Ethics(Fortress Press,1984).關于后一種觀念,參見Jere my Waldr on,“The I mage of God:Rights,Reason,and Or der”,John Witte and Frank Alexander(ed.):Christianit y and Hu man Rights:An Introduction(Ca mbridge Universit y Press,2010),21.也有人借用康德的理論說,我們的尊嚴建立在我們擁有道德能力的形而上學含義基礎之上:我們擁有按照原則行事的能力,即便當每一種經(jīng)驗性沖動或傾向、每一種情感和每一種自利動機都迫使我們走向反面。[64]前引?,Kant文,第42-46頁。另有一些人說,尊嚴的根基在于:我們擁有為自己的生活負責這一非形而上學的日常能力,并且,我們承認他人同樣具有此種能力。[65]前引?,Dwor kin書,第202-214頁。還有一些人則說,尊嚴在一定程度上根植于人類物種的特殊性,每一個個體作為人類成員都帶有這種特殊性,即便他或她實際上并不擁有區(qū)別于其他物種的品質(zhì)和成就。[66]參見前引?,Kelsen書,第174頁以下。正如我在第五節(jié)所說,權利論者有關尊嚴的基礎性命題,并沒有提供一種清晰的尊嚴觀念,而毋寧向我們提出了有關尊嚴理念的問題和爭議——倘若不對這個所謂的基礎本身從事更深層次的探索,就不可能解決這些問題和爭議。
我們所謂的基礎性理念,最后表明需要探究其本身的根基,這是一個問題嗎?我不這樣認為。X是Y的基礎,可能是一個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命題;該命題的意思可以是:X以一種有趣的方式闡釋了Y,或者Y可以從X推導出來;而不一定是看起來的那樣:X就是最底層的基石。我們不能排除存在更深層次的價值W的可能性,W能夠進一步闡釋X,或者X這樣的觀念可以從W中推導出來。我猜想,有人可能會將此理解成:嚴格說來,尊嚴是多余的,我們完全可以繞過路上的尊嚴,徑直走到最深層次的基礎性理念那里。但是,這樣一來,尊嚴在組織和說明各種權利之間的關系以及最深層次的基礎性理念的某些特殊方面(而非其他方面)的作用也就喪失殆盡。
其實,還有一個選擇,我們可以運用前面第九節(jié)所討論的框架來傳遞下述思想:對尊嚴的援引不僅僅指向構成特殊地位或身份的那些權利,而且也指向?qū)⒛切嗬y(tǒng)一起來的基本理念。這一基本理念可以被認為是“尊嚴的根本內(nèi)容”、“尊嚴的根基”或“尊嚴所包含的權利的根基”。那個框架甚至傳遞了尊嚴和權利互為基礎的思想——倘若按照我在第九節(jié)所提出來的觀點來看,尊嚴是一個地位概念,那么,這就不足為奇了。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要對此大驚小怪。第九節(jié)通過專業(yè)性的法律方法討論了地位概念。但是,道德哲學家和其他人在更加寬泛的意義上使用(與尊嚴特別有關的)地位概念。一旦我們認識到,專業(yè)性的法律分析并沒有表明,尊嚴(地位)是其所包含的諸權利之基礎這一說法,遭遇到了無法超越的反對意見,那么,我們就可以容忍尊嚴的廣義概念,并在圖1至圖3所顯示的模式之間不做嚴格區(qū)分。[67]本文收錄于《人權的哲學基礎》時,下面三張圖被省略了,現(xiàn)根據(jù)網(wǎng)上的電子版(發(fā)表于2013年1月,系紐約大學法學院“公法與法律理論研究論文系列”第12—73號工作論文,http://ssr n.co m/abstract=2196074)予以恢復?!g者注
圖1
圖2
圖3
我在本文開頭就說過,我探究“人權是以人的尊嚴為基礎”這一命題,不是為了反駁這一命題,而是為了看清這一命題可能面臨哪些障礙。人們通過這一命題想要表達的含義經(jīng)常是模糊的;有的時候,它純粹是一句冠冕堂皇的修飾語。也有些時候,它似乎傳遞了一個相當精確的(和有爭議的)觀點。我并不迷信精確性;我的分析的部分重點就在于弄清楚:我們何時可以容忍這方面話語的模糊性,何時又是必須要求精確地表達尊嚴和權利之間關系的命題。哲學家傾向于認為精確性是很重要的;但是他們都知道,自亞里士多德以來,追求精確性并不總是明智的。[68]Aristotle,Nicho machean Ethics,第1卷,第3章(1094b13)。對精確性的一味追求,有時會使我們得不到某些洞見,這些洞見可能就隱含在并不確切的言語中;有時也會使我們看不到探求某些問題(以及將這些問題與其他問題聯(lián)系起來)的重要性,即便眼前還不能回答這些問題。
我寫本文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捍衛(wèi)某個特定版本的有關“人的尊嚴是人權的基礎”的命題。之所以值得探究這個命題,是因為在我看來,這樣的命題可能是個真命題,并且是個有意義的命題。在很大程度上,我是想要弄清楚此類命題是否有存在的空間。我認為是有的。雖然這類命題隱含著各種各樣的問題和謬誤,但是人權和尊嚴之間在深層次上有著根本性聯(lián)系,并不總是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