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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 演

2019-05-09 05:36楊海崧
青年文學 2019年5期
關鍵詞:托比默爾樂隊

⊙ 文 / 楊海崧

在秋天快要結束時我們接到了托比的來信,他首先向我們四個人問好,但是說實話我對他已經幾乎沒有什么印象了。在不久之前的一個晚上,我在一場音樂會上見到了他,朋友介紹我們認識,我第一次甚至沒有聽清他的名字。我問他從哪里來,他說是瑞典。瑞典?很好,我們的鼓手也是來自瑞典,也許他們認識?是的,他們認識,但也是剛剛認識。然后我們分開,各自找各自的朋友。對于那個夜晚我印象模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看樂隊演出時都毫不興奮,回到家時感覺極其疲倦。那個晚上也不例外,我沒有想到會收到托比的信。

托比在信里寫道:“我需要你們的幫助。你們已經知道我這次去中國是為了瑞典和中國的一個藝術交流的項目,作為這個項目的一部分,我們將會在斯德哥爾摩的遠東藝術博物館做一個藝術展,展出的作品全部都是來自中國的靈感。而我的作品是,選擇一支能夠代表中國的樂隊到瑞典進行演出,以此來表現(xiàn)東西方文化的交流和沖擊,也表現(xiàn)出中國的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的關系。我希望你們能夠到瑞典來幫助我完成這個作品,不知道你們是否有興趣?”

當然,我們當然有興趣?,F(xiàn)在我想起來了,托比是一位藝術家,但是他做什么樣的藝術我并不清楚。不過這不重要,不是嗎?重要的是瑞典,英格麗·褒曼和英格瑪·伯格曼的國家,那里有寒冷而漆黑的冬天,北極光在遙遠的宇宙深處向著無人的大地散發(fā)嫵媚的姿態(tài),那里有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森林,每一棵樹后面都隱藏著一個孤獨的故事。那里還有整整一夏天的陽光,錯過了便要再苦苦等待一年,而在那些總是黑夜的日子里,每一分鐘就像是一生一樣漫長。那里有熊和駝鹿出沒。那里的海洋也是美人魚的海洋。在港口,商船正在等待出發(fā)的號角。沙灘上,金發(fā)美女像沙丁魚一樣走來走去,她們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但是誰在乎,我們還等什么呢?

但是我們還需要確認許多具體的細節(jié),比如費用的問題,時間的安排,以及另一件比這場演出更重要的事情。

我們已經排練了整整一個春天和夏天,現(xiàn)在是時候錄一張新唱片了。托比的這封來信,讓我們看到了去瑞典與亨里克合作的可能。一年的時間過去,我還真有點想念這個胖胖的瑞典人,尤其在我們一起爬長城的時候,他遠遠落在后面的身影在傍晚的落日映照下給我留下強烈的印象,而我相信那一段長城的險惡也給他留下了同樣深刻的印象。

我們也寫了一封信給亨里克,詢問他的錄音時間的安排,他很快給了我們回復。如果我們到他的錄音棚去錄音的話,他將非常高興,而且更主要的是,自從有了上一次的合作經歷,他對制作我們樂隊有了更好的經驗,他相信這次一定可以制作出一張優(yōu)秀的唱片。而時間,他希望我們能在五月底或者六月初開始,這樣他就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來工作。

這個時間對我們有些麻煩,因為托比的演出安排在三月,而中間的兩三個月的時間我們該去哪兒呢?“那么,”壇壇說,“我們也許可以安排一次歐洲的巡演。”

如果這樣安排,那么我們的時間真的是夠緊的。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我和壇壇幾乎成了郵件收發(fā)機器。這讓我想起了我多年沒見的一個朋友,他恨透了電子郵件,曾經驕傲地宣布他一輩子只會通過郵局寄信,但是因為我的家總是搬來搬去,我已經失去了和他的聯(lián)系。也許他認為使用電子郵件是比失去朋友還要令他煩惱的事,不管怎么樣,我希望他仍然堅持他的想法。

過年時我和小孫回到了南京。真潮啊,冬天的南京。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在家里,抱著一個大大的熱水袋瑟瑟發(fā)抖。到了晚上我們就邊吃晚飯邊看一檔叫作《老張說事》的電視節(jié)目。每天晚上老張總是會找來一些要打官司的人,通常是一個家庭,兒子和父母打官司,侄子和叔叔打官司,或者相依相伴了一生的老頭和老太打官司,大多數是為了房子,有的是為了婚姻。我和小孫看得津津有味,絲毫沒有考慮到或許有一天我們也會經歷同樣的問題。這個節(jié)目最吸引人的關鍵之處,完全在于老張同志的個人魅力,每當雙方當事人怒火稍稍平息之時,老張一定會不失時機地說上兩句,就這樣,雙方的怒火和怨恨又一次被挑動起來。無名之火被喚醒,毒蛇再一次露出牙齒,總是有人老羞成怒甩手而去,也總是有人半真半假地突發(fā)心臟病,哭泣和咒罵混雜在一起,中立而無辜的老張一再地要求雙方克制再克制,把高潮留給最佳的時刻。在節(jié)目的最后,老張將會義正詞嚴地為今天的節(jié)目做一個總結,而我們則又接受了一次活生生的法律普及教育。

南京的生活緩慢而愜意,有時候我真不明白老張是怎么找到那么多有矛盾的人,居然每天晚上一期!一定有一個看不見的城市,隱藏在我的南京的某個角落,那里有我永遠也無法了解的生活,那里也有我從未經歷過的怨恨和沮喪。而我,每天在繁華的街道上行走,出沒于每個唱片店、DVD店,以及每一家看上去還不錯的書店。我開始懷疑自己怎么會墮入這種知識分子式的生活中……

我在南京接到壇壇的信,托比的演出已經安排妥當,亨里克的錄音時間也定好了,而最讓人高興的是,奧地利的一位演出聯(lián)系人已經答應幫我們聯(lián)系德國和奧地利的巡演。那么我們還需要做什么?當然,我們要做的事情還很多,首先是要聯(lián)系瑞典和挪威的演出經紀人,如果時間還允許的話,還有法國、意大利、英國、西班牙……壇壇問我最想去哪里演出,我回答他是南斯拉夫、匈牙利、捷克、保加利亞、俄羅斯,反正整個東歐我都想去。我想看一眼布拉格的廣場,瓦爾特保衛(wèi)過的薩拉熱窩,將要炸毀的大橋,猶太人的集中營,布達佩斯,還有莫斯科,列寧格勒,紅場!紅場!紅場!當我聽說俄羅斯的光頭黨有多么囂張時,才打消了去那里演出的念頭。

那么,過完年我們就要出發(fā),真的要去歐洲了。我突然有些緊張起來,我對我們將要錄音的那些歌曲還缺乏信心,而且越接近三月我就越沒有信心。我們真的要去歐洲演出了?在一群根本聽不懂我唱什么的人面前?他們會有什么反應?會不會一片沉默?或者僅僅是鼓勵性地拍拍手,表示禮貌?又或者這些從小就在搖滾樂中長大的孩子只是對我們這幾張來自東方的黃色的面孔感興趣?關于音樂,他們將怎樣看待跟他們一樣背著樂器握著話筒站在舞臺上的我們呢?但我努力不讓這些焦慮表現(xiàn)出來,我們需要排練,更多的排練,我對樂隊的每個人都這么說,我們不必在乎他們是不是真的理解我們的歌詞,我們只需要把我們自己百分之一百地表演出去。但是到了夜里又是另一回事,我焦慮得難以入睡,想象著音樂節(jié)和每一間破舊的朋克俱樂部的舞臺,舞臺下無一例外的是黑洞洞的景象,我在疲倦中睡去,睡著后立刻被窗外的風聲驚醒。我染上了和《舞臺生涯》里的老卓別林一樣的恐懼。

二月即將結束,三月就要來了

植物生長的季節(jié)

總是讓匆匆而過的行人感到尷尬。

現(xiàn)在,在首都機場大廳的金屬座椅上,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幻覺。我知道壇壇再也不會出現(xiàn),我們在這個金屬的椅子上已經等了他一個多小時,不,他在最后一刻退縮了,誰也沒有通知,他就離開了,背包里裝著所有的機票,丟下我們三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首都機場里,眼巴巴地看著飛機一架接一架地飛走,其中有一架是屬于我們的,是我們的。這里的每個人心里都清楚,但是誰都默不作聲,每個人都裝作忙忙碌碌,但是其實什么也沒做,除了讓那架本該帶我們去歐洲的飛機撇下我們,慵懶地插向天空,而飛機上的人將會對著空著的四個座位大聲地嘲笑。是的,在十萬米的高空他們不需要隱瞞什么,他們只會慶祝,慶祝終于甩掉了那四個愚蠢的家伙。而我愚蠢到竟然真的以為我們能夠到達歐洲大陸,不,我的運氣從來不會是這樣,也許在我一出生的時候我就應該拿一本皇歷查一查,這世界有那么多的秘密,是什么人在掌握著它們?我唯一知道的事情是我不是那個人,但是我又是誰?坐在這個銀色而且時尚的金屬座椅上,裝出馬上就要去歐洲的樣子,但是心里其實怕得要命,那些穿著制服的人,那些沒有穿制服的人,還有那些推著行李東張西望的人,他們看上去胸有成竹,他們知道他們今天晚上會躺在什么樣的床上,他們也知道會有什么樣的女人或男人在等著他們,但是為什么沒有人走過來告訴我一聲,為什么沒有人走過來哪怕安慰我一下,說:“別擔心,我們沒有拋棄你,我們只是故意裝作不理睬你,實際上這是一個游戲?!被蛘哒f:“別擔心,其實我們和你一樣,我們只是裝作滿懷自信,但是我們并不真的知道?!辈?,再也不可能了,我已經竭盡全力,但是始終沒有觸碰到一點點讓我放心的東西。這就是生活,同志,我對著虛空說,這就是生活,世界永遠只在你的想象中,飛機在虛空中飛來飛去,它們即使停留也不會是為了你。歐洲,歐洲,你會像我一樣沮喪嗎?

但是壇壇在最后一秒鐘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那么我們還等什么呢?一頓豐盛的斯德哥爾摩晚餐正準備迎接我們。

在飛機上我沉沉睡去。

醒來后我看著窗外,一片巨大的機翼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機翼下白云翻滾。

當我再次醒來時,白云消失了。我可以看見一片又一片的黃褐色覆蓋著這個星球的表面,上面還有一道道的曲線。那應該是山,我想,而其余的那些,應該是河流,也許我們正在西伯利亞的上空。我站起身向廁所走去。我要撒一泡尿,然后把那種因為上火而變得濁黃的液體傾倒在西伯利亞的土地上。讓我以此來向那些曾經在這里生活過并在這里死去的流放者致敬。我終于到達了他們的土地,即使是在一架先進的空中客車上,我也能聽得見他們在寒風中的哀號。我想起在很久以前看過的一份畫報上反革命分子臨刑前拍攝下的一張張照片,他們的眼睛空虛但是堅定,面對命運時沒有絲毫的恐懼。那么,我一邊使勁地擠壓著膀胱一邊想,就讓這泡尿雨帶去我的問候,這是我和他們的唯一聯(lián)系,這些遭受過苦難的人會明白的。

當大雨真的落下的時候,

再談論這些我們就不得不要

換個姿勢,

然后把街道打扮一番。

但是,但是,

千萬不要直視受害者的眼睛,

它們空洞,虛無,

并且使我們成為同謀。

從廁所回來,我看見任杰正舉著他新買的柯達數碼照相機趴在窗口?;剡^頭,許波也拿著他的索尼數碼相機趴在另一個窗口。我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閉上眼睛再次睡去。

我做了一個甜美的夢。

我曾經做過最甜美的夢是關于天堂的夢,不,準確地說是關于伊甸園的夢。事隔多年,我仍然清晰地記得每一個細節(jié)。

繞過最后一道圍墻,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片平原。就在那邊,我望著山坡下對自己說。然后我奔跑著下了山坡。當我走進去的時候,整個人都飄浮起來,我不是在走,而是在劃著空氣向前行,我毫無重量,但是我一點也不緊張,我為什么要緊張呢?我緩慢地行走,享受著失重的快樂,時不時地輕輕一蹬,讓自己飄起來,然后又輕輕地落下,繼續(xù)行走。周圍的一切和我一樣,許多動物從我身邊經過又飄向遠方,我伸出手,試圖觸摸它們,那些柔軟的生靈,那些高大而且柔軟的生靈,我也許只是想告訴它們我并不是一個闖入者,我本來就屬于這里,即使現(xiàn)在不是,也總有一天是的。綠色的草地上長滿了各種美麗的植物,我?guī)缀跄苈劦剿鼈兊漠愊?。我滿懷感激,向前劃行。我穿過回廊,穿過花園,我清楚地知道這里是我們每個人最后總要到達的地方,而我做過什么,憑什么有這樣的榮幸,能夠發(fā)現(xiàn)這世界的美?醒來后我滿懷欣喜,感激不盡。但這樣美麗的夢僅此一次。

相比之下,飛機上的夢顯得模糊而且粗糙,但是仍然足夠甜美。

現(xiàn)在,整個機艙的人似乎都睡著了,而我卻異常清醒。窗戶外面不再是黃褐色,而是藍黑色,我知道我們現(xiàn)在正在海面上,是大西洋嗎?應該是的。

吃飯的時間到了,又一頓快餐。這是午餐還是晚餐?不,這什么都不是,只是另一次食物供應,但是我并不餓。我有些疲倦,但是并不餓。我對空姐說:“我只想要一杯咖啡?!倍?,如果她們允許的話,我還想抽一支煙?!皩Σ黄?,飛機上禁止抽煙,”空姐面帶微笑地回答,“咖啡,沒問題,馬上送到。”我就這樣帶著強烈的抽上一支煙的欲望在大西洋的上空飛行。

一九九二年當我第一次從南京的電臺里聽到搖滾樂時,我心里想,這是什么東西?搖滾樂又是什么東西?十多年后的現(xiàn)在,我正坐在一架飛機上,漂洋過海地去為說著不同語言的陌生人演奏搖滾樂,這算得上是一種進步嗎?不過也許只有我明白這十多年里我失去了什么。如果拿失去的和得到的做一個比較,那么怎樣才算是一場公平的交易?而又有誰能夠在這場交易中成為獲勝者?實際上,誰會在生命消逝的歲月里在乎這些?我們不是賭徒,生命也不是賭博,或者交易。我知道的只是,我在一九九三年為自己做了一次選擇,這個選擇到現(xiàn)在為止還在發(fā)揮著影響,而且還將會一直影響下去。這個選擇的對與錯一點也不重要,如果非要一個解釋的話,那么我愿意把它歸結為命運。

但是有什么樣的命運能夠讓我在此時此刻抽上一支煙呢?

一九九三年,童瑋亮在后來的一首詩里寫道,徐路單純得就像是一頭小豬。但是實際上那時候我們每個人都單純得像一頭小豬。在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一頭頭單純的小豬在軍人俱樂部的陽光下尋找自己的未來。我的未來呢?但是我從一開始就沒弄明白未來的含義。直到幾年之后叢峰寫出了《春天的第二十七個瞬間》,我才總算明白了,未來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瞬間,這些瞬間可以被如此輕易地忘記,所以即使看見了也沒有什么值得欣喜的。

但是我的朋友們可不這么想。還是在一九九三年,我認識了南京無數喜歡搖滾樂的人,現(xiàn)在,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正向著自己的未來奔去,而我經歷的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瞬間。我愿意和他們換個位置嗎?不,絕不,我寧愿做一個沒有未來的人。并且我很清楚他們即使愿意交換也只是說說而已。

在南京時我學會了很多事情,其中之一是,永遠不要抱怨,對任何事情都是,也永遠不要顧影自憐。所以我決定再睡一會兒,希望再次睜開眼就能看到斯德哥爾摩。

當我又一次醒來時飛機仍然在空中飛行,不過快到了。九個半小時的旅程已經接近終點,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疲倦,甚至那些永遠微笑的空姐也偷偷地打著哈欠。真的是快到了,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壇壇正在座位上看書,許波已經呼呼睡去,任杰從座位上回過頭來,我們相視一笑,我問:“累不累?”“累。”他點點頭,“但是我拍到了一張破冰船的照片,真是漂亮?!彼种撇蛔∷呐d奮。

機艙里漸漸熱鬧起來,睡著的人紛紛醒來。我們離終點越來越近,近到我?guī)缀跻呀浤苈劦饺鸬渖值臍庀ⅰN铱匆娨蛔鞘?,“那是斯德哥爾摩嗎?”我問壇壇。他探過頭看了一會兒說:“不是,這是一個小村子,斯德哥爾摩比這大多了?!薄坝卸啻??”“看見了你就知道了?!?/p>

不一會兒我就真的看見了。飛機開始下降,我?guī)缀跻呀浤鼙嬲J出教堂,以及在公路上行駛的汽車。隨后,一大片森林出現(xiàn)了,地面上覆蓋著積雪。看來我們又要過一個冬天了,還沒等我把這句話說出來,飛機已經著陸了。

瑞典!我為自己設想的所有關于第一腳踏上歐洲大地時的心潮澎湃一概沒有出現(xiàn)。我們四個人站在阿蘭德機場的外面,其中的三個人看上去鬼鬼祟祟,無所適從。現(xiàn)在正是斯德哥爾摩的傍晚,機場外幾乎沒有人,一排出租車停在一邊,看上去和北京的黑車差不多。我們需要一輛大一點的車,壇壇對一個管理出租車的工作人員說,我們的東西,壇壇指了指堆在一起的一座小山,太多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老頭將一輛車停到我們面前。這個出租車司機也未免太老了吧,我算是見識到了資本主義對人的剝削,雖然我從我的身上也沒有看出什么優(yōu)越性。我們坐上被資本主義迫害的老頭的車,向市區(qū)沖去,向托比家沖去,向豐盛的斯德哥爾摩晚餐沖去。

我們彼此之間的談話很快就干涸了。在沉默中,我們貪婪地盯著窗外,盡管天色昏暗,但是我們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和中國不一樣的地方,任何一點細節(jié)都會引起我們一陣驚呼。我們三個人就像剛到這個世界的嬰兒,睜大了眼睛,在黑暗的世界里尋找神圣的事物。某種被壓抑的錯覺。

開車的老頭偶爾和壇壇交談幾句。后來壇壇告訴我們,那老頭說的基本上是,“你會說中國話?”(伴隨著一連串表示驚奇的感嘆詞。) “你是怎么學會說中國話的?”“你在中國待了多長時間?”(聽到回答后又是一串感嘆詞。) “在我看來中國話是最難學的語言?!保ú活檳瘔姆磳Α#┳詈?,老頭鄭重地說:“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會說中國話的白人,我一定要告訴我的同事們。”(我能想象出老頭當時心里的那陣激動。)由于壇壇為老頭在同事們面前提供了一個可炫耀的話題,下車時老頭決定把我們車費的零頭去掉。而我激動地聽成他決定不收我們全部的車費。這個瑞典老頭真好啊,我心里說,真是太人性了。

記憶是讓人多么尷尬的事。我看見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嬰兒站在街角,神情古怪,他抱著嬰兒的姿勢就好像那是一個他剛剛撿到的東西,他隨時準備著把這個男孩或者女孩扔給路過的隨便什么人。車子在這個男人的面前停下,我看見他向車里的我們招手。噢,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他就是托比。

⊙ 歐里根·雅克寧 作品6

但是斯德哥爾摩的托比一點也不像北京的托比。他好像變矮了,變瘦了,也變得靦腆了。我很懷疑這個托比和我在北京酒吧里見到的那個托比不是同一個人。但是我根本不在乎他究竟是不是那個托比,只要他能給我們找一間住的屋子,幾頓過得去的飯,以及我們的來回機票錢,我不會在意他怎么變,即使他做了變性手術我也不在乎。

那個嬰兒是托比剛剛三個月大的女兒。在這個寒冷的冬夜的街頭,她睡得很甜。而我吸溜著鼻涕,心里想著真是冷,好不容易熬到冬天快過去了,誰知道又跑到這里再過一次冬天,春天的到來被無限期地推后了,真是過回去了。但是,我那時候哪里知道,后來等待我們的還有冬天里的冬天,那是在北方,那里有半人高的積雪……

我們把所有東西放在了托比的工作室,那實際上就是一間空蕩蕩的大屋子。廁所的裝飾與眾不同,甚至可以稱得上華麗,和外面的屋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個廁所給了我一個錯覺,以為全瑞典的廁所都將是這樣,但是在我見識了更多的廁所之后,我明白了這間廁所不過是藝術家的廁所,不具有普遍性。

現(xiàn)在,終于是我等待已久的第一頓歐洲的晚餐,想象中豐盛的斯德哥爾摩晚餐終于要來了。我激動異常。在托比家,我們見到了他的妻子,一位胖胖的但是非常漂亮的年輕女人,以及他的其他兩個孩子,大的是個女孩,和她的母親一樣胖,小的是個男孩,像他的父親一樣瘦。兩個孩子的臉上都帶著明顯的青春期的倦怠氣息。但愿他們還記得我們這些來自東方的黃色面孔。

我們在托比家稍作停留,便直奔一家名叫人民烤肉的阿拉伯餐廳。但是我已經累得肚子鼓脹,吃不下任何東西。我糟蹋了大半盤實實在在的阿拉伯烤肉,回想起來真是心痛。

第二天清晨,我從睡夢中醒來,聽見旅館的花園里傳來的鳥叫聲。其他人還在熟睡。我悄悄地起床,走到外面,清冷的空氣讓我的精神大為振奮,我坐在通往花園的臺階上抽了一根煙。白雪覆蓋著大地,也覆蓋著童話里建筑的屋頂,我不禁想,如果小孫在這里該有多好啊,白雪的下面就是她童年時的所有幻想……

抽完第二根煙我開始感覺到有點冷,我走進房間,他們已經醒了,但是都還躺在床上。“起床吧,懶鬼們?!蔽野€拍著他們的床。

“不,我要躺著享受歐洲的第一個早晨。”許波說。

“不,我要躺著享受許波的屁股?!比谓苷f。

“我?guī)銈內コ砸环N特別的早餐,然后帶你們去看看斯德哥爾摩。”壇壇說。

“巡演的生活又開始了。

“這是我爸爸媽媽結婚的教堂?!眽瘔钢訉γ妗唬瑧撌呛γ妗囊粋€尖頂大教堂說。

在六十年代的某一個冬天,一個男人和他的女朋友手挽著手在路上散步,他們并沒有什么目的,只是隨便走走。那個男人是瑞典最大的一家報紙的記者,一位爵士樂的狂熱愛好者,也是一位共產主義者,并因此而背棄了他優(yōu)越的家庭。(六十年代的孩子誰不是這樣呢?)他的女友是他的同事。冬天的海面結了很厚的冰,他們看見了對面的大教堂?!拔覀兘Y婚吧?!蹦腥送蝗徽f?!昂冒??!迸苏f,“什么時候呢?”“就現(xiàn)在。”男人果斷地拉著女人的手,走上結了冰的海面。他們很快就到達了教堂,男人推開門,他們走進幽暗的教堂,找到牧師,男人說:“請為我們舉行婚禮吧,就現(xiàn)在?!?/p>

這個故事太過浪漫,因此顯得非常不真實。而且一個共產主義者,怎么會在教堂里舉行婚禮?但是那是六十年代,人們總是根據突如其來的靈感而行動,而不是根據什么法則。不是嗎?教堂就矗立在我們面前,我們站著的地方,也是當年男人和女人散步的地方。我還有什么理由懷疑?

“看那里,”壇壇指著一幢普通的房子對我們說,“那是我小時候的家。我們還在斯德哥爾摩時就住在這里。我還記得,小時候天天在這片空地上玩。我們離開后這房子就賣掉了,后來我們住到南邊去了。現(xiàn)在里面住的不知道是誰。那邊,”他指著旁邊的另一幢房子,“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家,他們是雙胞胎。這兄弟倆現(xiàn)在也不住這里了,不過他們還在斯德哥爾摩?!?/p>

我差不多要嫉妒壇壇了,他還能找到自己的過去,只要回到那個地方,一切都保存得完完整整,物質上的存在保證了精神上的聯(lián)系。而我的過去呢?南京的老房子已經成了一個街心花園,我倒是希望坐落在花園中的那個丑陋的廁所就是我以前的家的位置,那樣的話好歹還算是有一個地理上的坐標。要不然,我的童年、少年,以及整個焦慮無比的青春期該儲存在哪里呢?它們在我的記憶里已經越來越模糊,總有一天會像南京夏季的雨一樣,在柏油路面上被太陽曬得干干凈凈,不留下一點痕跡。

但是實際上我不應該為此感到難過,消失的不是我一個人,而是幾代人,我的姐姐,我的父母,我的父母的父母,他們的過去也都已經被推土機鏟得平平整整,并且在一座座高樓之下被埋葬得無影無蹤。當我們老了的時候,我們會指著一間公共廁所對年輕人說:“你看,那就是我小時候和小朋友們玩耍的地方。而那里,”我們再指著另一個方向的豪華公寓,“是我的中學。我們在那里打架,學習,成長,度過青春,并且第一次學會和女人做愛。她后來就是你的媽媽。”

在斯德哥爾摩的街道上壇壇是主人,而我們是他的三個好奇而愚蠢的客人,對任何一點事情都大驚小怪。我猜他已經習慣了我們的無知。

國王路上的一家唱片店讓我激動不已,我像一個真正的鄉(xiāng)下人,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興奮,我眼花繚亂,腦子快要爆炸了。我做了無數次的深呼吸,告誡自己千萬不能一時沖動,錢一定要省著花,我不應該盲目地買唱片,我才剛剛到達,更多更好更便宜的唱片還在等著我呢。但是我怎么能抵抗得了雷納德·科恩的第一張和第二張專輯的誘惑?尤其是價錢那么便宜,還有吉米的精選,價錢也是同樣便宜。但是,但是,既然我挑了這些,那有什么理由拒絕價錢只稍稍貴了一點的“電視”?雖然我已經有了那張專輯的磁帶和CD,但是收藏一張自己最喜歡的樂隊的黑膠不能算是過分吧?

在回旅館的路上,我心滿意足,哪怕晚上就回中國我也毫不在意。

在遠方的輪船上度過一夜

睡眠時夢見了王宮

清晨的雨劃過海的表面

在被侵略者的街道上

左顧右盼,等待

炮彈再次落下

但那只能是一個奇跡

就像一片片森林搭建而成的

城市,山坡上

有死者的氣息

但是實際上死者并不存在

除了在我們的交談中

偶爾出現(xiàn)

他們享受著想象的榮耀

輪船無法再往前

那是我們的幻覺之一

而另一個,最后的一個幻覺

是屬于中國的

這首詩的題目叫“在斯德哥爾摩的一夜”,是我一年后在北京寫的,那時候我剛剛搬家,從一個樓房到另一個樓房,從一個小區(qū)到另一個小區(qū)。先前的那個家很快就被我拋在腦后了。我意識到如果我不寫下些什么,那么一年前的歐洲也會被我同樣地拋到腦后。所以我集中精神,翻出記憶,像一個長久便秘的人拼命地把另一個歐洲從我的身體里擠出來。

為托比的演出很快就要開始了。上午的時候,托比才第一次跟我們說起他的想法。他想要的不是一整場的演出,而是一次大約二十分鐘到半個小時的即興表演。這是一件藝術作品,他反復強調,我們代表的不是我們樂隊,而是他作品中的組成元素。是的,我們清楚他的想法,沒問題,即興表演甚至比正常的一場演出都更讓我們興奮,我們一定不會讓他失望。反正無論如何,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歐洲演出。

表演被安排在遠東博物館,下午試音時我們順便參觀了一下里面的展覽,不過我更喜歡的是緊鄰的瑞典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在那里我看到了無數以前只在畫冊里看到過的作品,從莫迪格利阿尼、戈雅,到蒙克、馬蒂斯、畢加索,再到康定斯基、蒙德里安,還有賈克梅蒂、沃霍爾、波洛克……我被膨脹的自我淹沒了……

那天下午我干的一件蠢事是花了二十塊錢買了一瓶礦泉水,我不知道瑞典的自來水是可以直接喝的,我因此遭到了任杰和許波很長時間的嘲笑。我不在乎他們的嘲笑,但是我在乎那二十塊錢,一張唱片從我的手上溜走了。

現(xiàn)在,還有時間在演出之前休息一會兒。我們三個人,我、許波和任杰,擠在旅館的房間里,我略微有些緊張。這種感覺我非常熟悉,幾乎在每次要上臺前,我都會感覺到緊張。這種感覺從我十多年前第一次抱著一把吉他上臺開始就一直存在,即使在演了一場又一場之后,緊張的情緒總是會在演出前的一個小時開始,一直持續(xù)到我走到話筒前的一剎那,然后,突然之間,音樂開始轟鳴,把我的焦慮炸得粉碎。為此我曾經想了很多方法緩解情緒,包括深呼吸、喝酒、在上臺前和朋友聊天,但是這些方法都不管用。后來有一天丹尼斯告訴我,他也會在每次演出前感到同樣的緊張。那是好事,他說,那是一種興奮的狀態(tài)。既然他也是那樣,那么好吧,看來我注定了要接受這樣的煎熬。

我把鞋帶系了一遍又一遍,它們要么太松要么太緊。耳朵里聽著許波和任杰的說話。

這樣無聊的對話將持續(xù)整個巡演。有時我也會加入進去。

當我們回到博物館時,里面已經有不少人了。托比介紹了很多藝術家跟我們認識,他們中的大多數從來沒有聽過中國的樂隊表演,他們甚至不知道中國也有搖滾樂。當然,中國也有搖滾樂,我們只是其中之一。那么,我們還等什么,開始吧。等一等,托比示意他還要在表演之前說幾句。

按照試音時商量好的計劃,我們從噪音開始,然后貝斯進入某個反復出現(xiàn)主題,在循環(huán)的低音的帶動下,我唱出每一段臨時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的零零碎碎的片段文字,許波配合著我的聲音,讓整體的情緒上升,再上升,然后下落,進入一個平緩的地方,休息片刻,再一次突然上升,讓所有人猝不及防。但是我們在高潮時并不停留,我們回頭,進入另一個段落,等待另一次高潮的到來。在所有這一切的外面,壇壇為我們砌出了框架,這樣我們就不會離開得太遠。我們四個人就這樣沿著低音的軌道向前沖去,向前,向前,向著一個我們也不知道的地方,向著隧道遠處的一個亮點,向著虛無,向著遠東博物館里每個人的耳膜深處沖去。而突然,任杰停下了,低音在空氣中消失了,但是我們仍然在慣性的作用下向前沖去,我們知道要回頭已經太晚了,我們只能往前了,即使前面有一個巨大的騙局,一切都已經注定了,即使失敗也要失敗得完美。好在低音并沒有真的離開,任杰只是暫時停下,他在等待,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再一次回來,繼續(xù)引領我們。然后,在片刻之后,在我們還沒有被撞毀之前,我聽到了《告訴孩子們》的前奏。

當一切都結束之后,人們紛紛走過來向我們祝賀,他們遺憾的是表演的時間太短了。這不是我們樂隊的演出,我不斷地告訴他們,這是托比的作品。是的,是的,他們明白,但是他們仍然希望看到更多的表演。我們在斯德哥爾摩還有更多的演出,但不是現(xiàn)在,希望到時候還能見到他們。好的,他們一定會去的,他們一邊說一邊穿上外套,但是這次的時間再長一些就好。他們嘟嘟囔囔地走出去。我希望這次表演吊起了他們的胃口。

托比帶我們去吃飯的路上,那些振動的音波仍然在我耳朵里鳴響。

我們去了一家墻上掛滿了照片的酒吧。托比告訴我這是斯德哥爾摩的藝術家經常聚會的場所,我們進去時里面已經擠滿了人。我根本辨認不出誰是藝術家,誰又不是,他們有什么不同嗎?

好不容易我們在一張拼起來的桌子前坐下。周圍都是托比的相識。點餐時托比向我們提出了很多建議,但是我根本不在意他在說什么,哪怕把酒吧里客人吃剩下的東西端到我的面前我也不會在乎。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我對面的那位天使。我相信如果真的有天使的話,那么一定就是她那樣。那個女孩,那個十八歲的女孩,害羞地跟我說起剛才的演出,以及中國。但是她根本不了解,坐在她對面的那個人,我,恨不能不談剛才的演出,更不要談什么中國文化。我想聽到的是她的生活,她在斯德哥爾摩的生活,她的朋友們,她的白天,她的夜晚,她美麗的十八歲的腦袋里的渴望。我像個疲憊的傻子一樣坐在天使的對面,腦海里一片混亂,嘴上胡亂描述著中國。也許她應該親自到中國去看一看,待上一段時間。這是我的邀請,我希望她能意識到這是我個人的邀請。是的,她一定會去的,希望到時候在中國能看到我們的演出。但我卻寧愿用未來所有精彩的演出來交換一個跟她在一起的夜晚。

但是夜晚總是要結束的,我們告別黑色頭發(fā)的瑞典天使,拖著疲倦的身體以及更加疲倦的心向旅館走去。但愿今夜有一個美麗的夢。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睡。我的黑發(fā)天使在黑夜中向我微笑。莉娜,這是她的名字。莉娜,我想象著她玫瑰色的臉,不,而是比玫瑰色更蒼白一些的臉,她的笑容像個害羞的小女孩。她本來就是個小女孩,睜著純潔而好奇的大眼睛,一點也不知道這個世界正在對她虎視眈眈。在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能夠保護她,讓她忘記所有那些關于中國的傳聞,讓她忘掉所有那些關于藝術的謊言。你看,我會對她說,這些傷害是怎么造成的?難道是因為我們過于軟弱?我會對她說,每一個季節(jié)的變換并不意味著新的開始,同樣也不代表一次結束,河流就是河流,落葉就是落葉,斯德哥爾摩的街頭和北京的有什么不同?北京的街頭和南京的又有什么不同?但是你看,人群已經在音樂結束的一瞬間散去,留下的除了寂寞還是寂寞,而安慰只是假裝存在。我只是個白癡,我只是假裝自己是個音樂家,但是我自己很清楚,在黑夜降臨,所有的聲音都停止的時候,我還是不得不面對我,他們還是不得不面對他們。清晨的第一縷光線不會為什么人提前到來。就在一層玻璃之外,星空閃爍,海面平靜,整個城市進入寧靜之中,塵土落下,音樂消失,喝醉的人正在路邊的陰影里倒臥。但是你知道抱怨總是存在,變化隨著時間而加劇,我要對她說,如果她真的希望看到這種變化,那么她一定要保護好自己,不要受到變化的傷害。但是,我躺在床上對著黑暗說,如果傷害真的要來,那就讓它來吧。當我這么說時,就像個白癡一樣緊緊抓住睡袋的一角,和她告別的那一幕讓我傷心不已。為什么我們不能更進一步地了解對方?為什么告別來得如此的容易,而人們一點也不顯得悲傷?他們寧愿在獨自回家以后還要獨自面對一個漫長的沒有盡頭的夜晚,直到欲望把他們折磨得筋疲力盡,他們才不得不在幻覺中悄悄睡去。但是立刻又被驚醒,看一眼沮喪的房間。如果他們還想再次入睡,必須要等待又一個輪回。在所有生命都被耗盡之時,他們才會明白過來,不過輪回已經注定。莉娜,我要在此之前告訴你事物的真相,我將盡我所能。

然后我的思緒開始變得像斯德哥爾摩的海面一樣柔滑,我要把所有的咒罵留給未來,而今天,我要把全部的夜晚留給我的天使。

我們擠進一輛租來的奧迪車里,離開斯德哥爾摩,向著北方的烏默爾開去。后備廂里被塞得滿滿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擔心我的那些唱片。我想著當我打開箱蓋,看見它們碎成一片一片的樣子。后來我只能安慰自己,就當我從來沒有見過它們。這么想,讓我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我們要在烏默爾待兩個多星期,接著是和國際噪音陰謀的一次小巡演,繼而是參加當地的一個音樂節(jié),再然后,就是歐洲的巡演。除此之外,我們還要和亨里克見面,商量錄音的事情,不知道他是不是更胖了。

和托比告別后——他說他很滿意我們的表演,他已經用DV記錄下了全部的過程,就等著我們下次再回到斯德哥爾摩的時候讓我們看了——壇壇開車帶著我們穿過大半個城市。現(xiàn)在我才注意到斯德哥爾摩有那么多的橋(壇壇后來告訴我整個斯德哥爾摩就是由幾萬個大大小小的海島組成的城市)。壇壇在一個巨大的城堡前放慢了車速,他說:“這是王宮?!蔽铱匆婇T口穿著古典軍服的衛(wèi)兵,以及三三兩兩的游客。任杰和許波同時舉起了相機。

“我們別去烏默爾了,”許波提議,“我們去王宮遛一圈吧?!?/p>

“遛一圈哪夠?我們住幾天吧?!?/p>

“干脆我們跟瑞典國王商量商量,把王宮讓給我們住,每個月給他兩百克朗房租?!保ㄟ€在飛往瑞典的飛機上,我們就已經習慣花錢時先算一下價值人民幣是多少,二百瑞典克朗,相當于二百二十塊人民幣左右,真虧任杰說得出口。)

“順便把公主嫁給我們吧。瑞典有公主嗎?”

“有兩個,老大叫維多利亞,老二叫吧嗒吧嗒,都還沒結婚?!?/p>

“什么叫吧嗒吧嗒?”

“吧嗒吧嗒就是,我忘了她叫什么了?!?/p>

“正好,你還有機會啊。長得漂亮嗎?”

“長得,嘿嘿。”壇壇干笑了兩聲。

“長得差一點沒關系,好歹是個公主?!蔽遗呐膲瘔募绨?,“加油加油?!?/p>

作為回答,壇壇一踩油門,瑞典王宮被甩在了后面。

收音機傳來一陣強勁的鼓點?!罢婧寐??!薄斑@是瑞典一家全國性的音樂臺?!薄拔颐靼祝透醒肴嗣駨V播電臺一個性質?!薄澳沁€是不一樣,你聽人家放的音樂?!比谓苷f。許波跟著副歌段的旋律唱起來,然后我們四個人都跟著唱,這首歌在一陣亂哄哄的合唱聲中結束。許波意猶未盡地又多唱了一句。

任杰問:“這個樂隊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一個新的樂隊?!眽瘔nD了片刻,“瑞典的樂隊實在太多了?!?/p>

這句話勾起了我對烏默爾的無限向往。

我第一次知道烏默爾這個名字,是在我第一次遇見壇壇的時候。那時候他正和國際噪音陰謀在中國巡演。在上海的一次演出前,他指著國際噪音陰謀的幾個人對我說,“他們來自烏默爾,瑞典的北方?!蔽翼樦种傅姆较蛲^去,幾個人穿著樸素,不茍言笑。那時候烏默爾對我來說連個地理學上的名詞都談不上,和它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就是那幾張英俊而嚴肅的面孔(他們的女吉他手長得可真漂亮啊,又冷又漂亮)。兩年之后壇壇成了我們樂隊的鼓手,而我們現(xiàn)在正在去往烏默爾的路上,我不禁對于生活中某幾個具有決定性的細節(jié)感到迷惑了。

經過了兩三個小小的城市之后,壇壇把車停在一個靠著湖邊的加油站里。“我們加點油,順便吃點東西再走?!闭梦业耐纫呀浰岬貌恍辛耍谲嚴镂业耐葦[成什么樣的姿勢都讓我覺得很難受,我恨不能脫了鞋把腳伸到坐在邊上的人的臉上去。如果我那樣做的話,那么我將是在巡演中第一個挑起仇恨火焰的人,所以我忍住了兩條腿的酸疼,我巴不得它們變得麻木。

壇壇給車加油的時候許波已經到湖邊跑了一個來回。他興奮地對著剛從廁所出來的我和任杰說:“真是漂亮?!彼贿呎f還一邊得意地晃動手上的相機。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他照片拍得漂亮還是景色漂亮。我們向湖邊走去。

湖邊的草地上還積著厚厚的一層雪,即使穿著羽絨衣,我還是禁不住打了幾個寒戰(zhàn)。我對著深色的湖面以及湖對面的森林望了兩秒鐘,就決定回到車里?,F(xiàn)在車里沒人,我正好可以把我的腿伸直。

壇壇已經加好了油,并且從加油站的商店里買了一些吃的。我們把車停在湖邊的一塊空地上,開始吃起來。還有好幾個小時的路程,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話,我們應該在晚上九十點鐘就能到達烏默爾,然后我們就在老朋友尤納斯的溫暖的家里美美地睡上兩個星期,直到他對我們感到厭煩為止。但是他是不會對我們感到厭煩的,我們都知道,他是那么善良的一個人,一個善良的朋克,但愿他還保持著他的善良,至少也要保持到我們從他家搬出來為止。

再次上路后我們都沒有怎么說話。我們剛剛吃了一頓飽飽的午餐,撐得我們四個人都想睡上一覺,讓面包和魚子醬在我們可憐的胃里慢慢地消化,不要消失得太快,下一頓飯還不知道在哪里吃呢。我越來越懊悔在人民烤肉餐廳我剩下了那一大堆羊肉,我希望能在今天晚上就見到它們,然后把它們全部裝進我的肚子里,讓它們充分實現(xiàn)自己在這個世界存在的價值。我閉著眼睛,在思念和悔恨中慢慢地睡著了。

我已經醒了,但是任杰還在拼命地拍著我的腿,“快醒醒?!蔽衣犚娝穆曇?。我擦了擦了嘴角的口水。

“怎么啦?”

“你聽?!?/p>

收音機里傳出一陣又一陣嘈雜的音樂聲,難以辨認。

“這是什么呀?”

“你再仔細聽聽?!?/p>

現(xiàn)在我聽出來了,那是我們的歌,《快》!我一下子來了精神。

“這是電臺還是磁帶?”

“等一下?!眽瘔瘮[了一下手,聽歌第一。

快,趁熱情還沒冷下來,你說快,快,趁青春還沒冷下來。我跟著音樂晃動起來,許波用腳打著拍子,任杰的手跟著鼓點敲打著自己的腿,而壇壇在不停地點著頭。

“酷啊。”音樂結束時許波叫道。

“再等一下?!眽瘔浦沽宋覀兊暮袈?,他在聽主持人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

等到收音機里另一首歌響起來的時候,我們三個人幾乎同時開口,“剛才那個男的說什么?”

“他說這是一支來自中國北京的樂隊,”壇壇開始向我們翻譯,“他們很快就要到瑞典參加烏默爾音樂節(jié),然后還有一個巡演,希望大家去看來自中國的搖滾樂,等等,等等?!?/p>

“他說了我們樂隊怎么樣嗎?”這是我們都很關心的問題。我們那點可憐的虛榮心啊。

“那個主持人說他很喜歡我們樂隊,尤其是剛剛發(fā)行的《誰誰誰》……”

“恐怕他也就聽過《誰誰誰》?!蔽也辶艘痪洹?/p>

“是,我也這么想,”壇壇繼續(xù)說,“他還說我們是中國最,最,最,那個詞應該怎么說呢……”

“是不是最酷的?”許波提醒說。

“也不是那個意思,大概意思就是中國搖滾樂里最好的樂隊吧,反正就是好話。”

“他可能也沒聽過什么中國的樂隊吧?!?/p>

“不一定,他好像去過中國的?!眽瘔f。

“那這個人還是蠻有眼光的嘛?!?/p>

“那肯定啊,那首歌多好聽啊。”任杰說,他指的是《快》。

“還有,”壇壇接著說,“也許我應該問一下丹尼斯他們,電臺里放我們的歌是不是應該給我們錢???”

“還有這樣的好事?”許波說。

“那當然,版權啊,老兄,怎么一點版權意識都沒有?”我說。

“噢,”許波的臉上笑容綻放,“那我們能拿多少錢呢?”

“三十萬?!比谓芎芨纱嗟鼗卮稹?/p>

“太多了,太多了,我們會不好意思的,”許波擺著手說,“又要別人宣傳,還要那么多錢,不好吧?我看拿個二十萬也就夠了?!?/p>

“打個折吧,八折,二八一十六,十六萬吧,要不湊個整數,十五萬吧,”我說,“誰叫他喜歡我們樂隊呢,便宜一點吧?!?/p>

“那我們還巡演干嗎?”任杰說,“拿上十五萬回家吧。”

天已經漸漸地黑了。路邊的積雪越來越厚,提醒著我們已經進入了瑞典的北方,不過不用看那些雪我們也知道,因為路邊房子的建筑風格已經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兩層樓的房子已經被只有一層的房子所取代,房屋的顏色也從明亮的色彩變成了深紅色和黑色。

從我們車左前方望出去,可以遠遠地看見一座大橋?!斑@條河好寬啊。”我說。

“這不是河,”壇壇糾正我說,“是海。這個橋好像是瑞典最大的一座橋。過了這座橋就快到烏默爾了?!?/p>

“還有多長時間?”我問。

“兩三個小時吧?!?/p>

二十分鐘后我們開上了“烏默爾長江大橋”。接著的兩三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但是烏默爾連個影子也看不到。中午吃的東西已經消化得干干凈凈,我餓得說不出話來,我看看其他的人,他們的情況也比我好不到哪兒去。終于,壇壇把車停在了一家漢堡店的門口。

“吃飯嘍?!蔽覀儦g欣鼓舞。

這頓飯總共花了樂隊三百多塊錢,而我們每人只不過吃了一個漢堡、一小袋薯條和一杯可樂。

“還是中國好??!”我們不禁感嘆。

吃完后接著上路。開始下雪了,雪越來越大,我們已經幾乎看不清前面的路,實際上,除了迎面而來的車燈之外,我們看不清任何東西。我擔心我們恐怕永遠也到不了烏默爾了。再見了,尤納斯,再見了,亨里克,再見了,烏默爾音樂節(jié)。讓你們空等真是不好意思,但是誰叫我們遇上了從北極圈里刮來的有史以來最大的冰風暴呢……

雪下了一會兒就停了,我們又看見了道路,即使前面是一團漆黑也讓我們放心不少。

許波第一個看見了極光。“快看,快看,那是什么?”他的叫聲打破了車里昏昏欲睡的氣氛。我們都朝他指的方向望過去。一道白色的光線正在黑漆漆的天上變幻著形狀,像一個女人一樣扭動著身體,她的身體覆蓋了小半個天空,消失后又在另一片天空上出現(xiàn),像水一樣流動,向煙霧一樣飄散聚合,偶爾還會有紅色和藍色冒出來,但是很快隱去,仿佛她不愿意讓我們看到更多,也不愿意讓我們看得更清楚。我想到了莉娜。

“真美?!边@是我能說出的唯一一句話。

北極女神一直陪伴在我們的車前不遠的地方,她讓我們在這漫長的一天快要結束時興奮不已。有她在,我們一點也不孤獨,即使整條道路上沒有任何生靈存在的跡象。她是我們這輛可憐巴巴的破奧迪車的守護者,她是我們這幾個跨越千山萬水來到這片土地的異鄉(xiāng)人的守護者。她讓我們了解到,這個世界畢竟是有神靈存在的,她們在不太高的半空中正看著我們,嘲笑我們,或者在某些時候為我們指出方向。她們是如此謙虛,謙虛到只在極少的時候才向我們表明她們的存在,但是由于我們的愚蠢和自大,我們?yōu)樽约簞?chuàng)造了另外一個世界,但是即使這樣的世界也不能掩飾我們的傲慢。真實的情況是,我們并不是萬物之靈,我們不過是一群會開車的螞蟻。更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比喻實在有欠公平,我并不想表現(xiàn)出對螞蟻的不尊敬,我想說的是,我們只不過是一群會撒謊,會掠奪,會放屁,會砍倒每一片森林并且弄臟每一條河流的生物而已。我們的那些自以為偉大的創(chuàng)作,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對這個星球的改造,根本不值一提。

在女神的目光下,我們看見了烏默爾的路標。

壇壇停下車,給尤納斯打了一個電話。他正在溫暖的家里舒服地看電視。他在電話里說了半天,告訴我們應該順著哪條路進城,在哪里左轉,又在哪里右轉。弄清楚這些后,我們繼續(xù)向前。

但是我們在第一個轉盤的地方就走錯了方向。走出去好長一段路后壇壇又把車停下來,坐在座位上不說話,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誰也沒開口。然后壇壇慢慢地說:“我想我們可能走錯路了?!敝荒苡执螂娫捊o尤納斯。掛上電話,壇壇說:“好吧,這回我知道了。掉頭嘍?!苯又揖透杏X屁股下面一次震動,汽車停下了,我看了看其他三個人,許波說:“我們掉坑里了吧?”

我們下車,車的右后輪陷在了雪里。怎么辦?我們面面相覷,怎么辦?推吧。在寒冷的北歐深夜,我們脫掉外套,開始推車。我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但是這輛德國產的奧迪A4只是象征性地向前滾了一小滾,又退回到原來的地方,甚至更深了一點。我想它一定愛死這個雪坑了。

我們希望能有一輛路過的車幫我們把車拖出來,但是路上除了雪就是雪,唯一發(fā)出點聲音的東西除了我們四個人就是兩旁的樹林。我們在馬路中間望了又望,什么也看不見。好吧,我們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把尤納斯從他的溫暖的房間里叫出來,用他的車來拉我們一把。我們都認為他是不會介意的。

半個小時后,尤納斯開著他的破舊的黃色SAAB車來到我們面前。隨著車吭哧一聲停住,尤納斯從車里跳了出來。

熱烈的擁抱之后,尤納斯從SAAB的后備廂里拿出一捆兩頭帶著鉤子的繩子。他套好鉤子,上車,發(fā)動,只一下,我們的車就從坑里彈了出來。我們一陣歡呼,幾乎等不及尤納斯摘下掛鉤,就迫不及待地跳上車,跟在尤納斯的后面向他的家開去。

尤納斯曾經兩次以上學的名義去北京,而兩次都是待了不足兩個月就回到了瑞典。前面我已經提到的丹尼斯是他的哥哥,他們還有一個弟弟,叫弗雷德里克,他們就是烏默爾著名的呂克岑一家,瑞典硬核音樂的中堅力量。毫不夸張地說,沒有他們這三個兄弟,瑞典的硬核音樂將會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在認識了他們的父母之后,我終于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從他們的父親,老呂克岑——他是一位退休的越野賽車手——開始,到家里最小的妹妹,艾瑪,整個瑞典北部的障礙賽馬的冠軍,呂克岑家族的內分泌里荷爾蒙的含量一定比普通人要高很多。

等到把我們所有行李搬到尤納斯位于三樓的公寓門口,門被打開的一瞬間,我失望極了。但是我實在是累壞了,已經顧不上失望,就直接背上包沖了進去。

整個屋子只有一個房間,既是客廳又是臥室,以及一間廁所和一間最多只能站得下兩個人的廚房。

我們將在這里生活兩個星期嗎?就在這個麻雀一樣的小房間里?行李已經被堆放在靠門邊的墻角,再找地方是不現(xiàn)實的,而且我們也實在找不出什么可以讓我們不花錢住上兩個星期的地方。只要有睡覺的地方,我沒有什么不滿意的?,F(xiàn)在我們要考慮的,是怎么在這么個房間里讓我們五個人都過得舒舒服服的。

我們各自找地方鋪開自己的睡袋。我寧愿睡在地板上,那樣至少可以單獨一個人睡。但是許波已經搶先占據了那里。而壇壇也在電視機前的沙發(fā)上躺下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架在半空中的那張木床了。我順著梯子爬上去,匍匐著整理好枕頭和睡袋,任杰也跟著爬上來。睡覺前他說,千萬別打鼾啊。

疲勞的一夜

北方的天空下星星也

忘記了做夢

早上醒來時我一下子想不起來身在何處,我翻了個身,眼前出現(xiàn)了任杰的一只腳。我掏出枕頭下的手表,快九點了,但是天為什么還這么暗呢?我坐起身,歪著頭慢慢地從睡袋里挪出來。我下梯子時盡量小心,但還是差點跌了下去,壇壇和尤納斯都被我吵醒了。烏默爾的第一天開始了。

這一天我們要見的人有,從中午開始,亨里克,音樂節(jié)的主辦者,拿著排練室鑰匙的人,以及一個又一個隨處可見的尤納斯的朋友們,晚上我們還要去看一場朋克的演出。“不過首先,”尤納斯宣布,“我們要去修車的地方,我的車有些問題。”

從修車行出來,尤納斯領著我們去了一家飯館,就在靠烏默爾河邊不遠的地方,一個有著高高的屋頂的大房子里,那是一家自助式的素食餐館。我們甚至吃到了沒有奶油的全素冰激凌。

亨里克正在路口等著我們。他還是那么胖,不過至少沒有比上次見他時更胖。我們都很高興能夠在烏默爾再次見面?!澳銈兒脝??”“好極了,就是有點累,時差還沒倒過來。”“那么你們要在瑞典待上好長一段時間了?”“是啊,我們總共要在歐洲待上四個月?!薄罢骈L啊,到時候你們三個恐怕要變成瑞典人了?!薄拔覀儸F(xiàn)在已經快變成瑞典人了,我們已經會用瑞典話說你好、謝謝、再見了?!薄罢媸堑?,有這三句話也就夠了,瑞典話可比中國話容易多了,是不是?”“不,中國話容易?!薄澳鞘悄銈冇X得,我覺得中國話實在是太難了?!薄澳氵€記得你在中國學的那幾句話嗎?”“你浩。”“不錯不錯,就是音調再平一點就好了,是你好?!薄澳愫?,你好?!薄拔液芎?,非常好。我們都很好?!?/p>

走到一幢房子前,亨里克停下來,他的手向上一揚,“歡迎來到我的錄音棚,第二個家?!?/p>

我們跟著他走進門,里面零亂地堆放著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斑@是劇團的道具倉庫,”亨里克向我們解釋說,“我的錄音棚在后面,我們合租了這個房子?!蔽覀兏嗬锟俗叩胶竺?,他打開房門。無數個亮點晃動著我的眼睛,那一排排設備發(fā)出的紅色、綠色和黃色的光點讓我想起了電影里看到過的飛機駕駛室。亨里克就是操縱儀器的那個人,他將帶我們飛越整個搖滾樂的歷史,然后在一個適合的地方降落。他是值得我們信任的,有他在,我們不會那么輕易地墜毀。

從第二個家出來,天依然是陰沉沉的,現(xiàn)在我們要去的地方是烏默爾音樂節(jié)主辦者的辦公室。我們已經和音樂節(jié)的組織者之一的安德列約好了在市中心的廣場見面。我們根本用不著費力去找安德列,憑著我們三張東方人的面孔,他很容易就看見了我們。

安德列瘦高個,戴一頂紐約揚基隊的棒球帽,說話輕柔,回答我們的問題時總是先笑一笑,停頓片刻,然后才開口。但是今天下午的安排是要我們來回答問題的。

采訪的問題并不新鮮,不外乎中國的搖滾樂怎么樣,你們第一次到歐洲感覺如何,或者對瑞典的音樂有什么了解等等。在后面的這個問題時我提到了阿巴,噢,記者們笑了,全世界都知道阿巴。是啊,那是我上初中時能在電臺里聽到的少數幾個國外樂隊之一,感謝音樂。

一切結束后我們又回到廣場上,趁著天還沒黑,安德列為我們拍攝了一些樂隊照片。他向我們保證這些照片以及采訪將會出現(xiàn)在明天的報紙上。但是誰在乎,我反正是一點也看不懂。

我們回到尤納斯家,該準備晚餐了。面包黃油魚子醬,中間夾一片火腿。這是為我們自己準備的,而尤納斯,他吃餅干和薯片就可以了,唉,誰叫他是素食者呢。

尤納斯提醒我們,該去看演出了。今天有三支樂隊,一支來自哥德堡,兩支是烏默爾本地的樂隊,其中的一支打鼓的是呂克岑家族的小弟弟弗雷德里克。我們終于要進入烏默爾的朋克圈了,我們在前往青年中心的路上都有些激動。

不過說實話,樂隊真的不怎么樣。也許那支來自哥德堡的還好一點,不過他們太年輕了,太多模仿的痕跡。而其他兩支,在暴躁的音樂中幾個人怎么看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

“這樂隊怎么看上去像北京的那幫小朋克似的。”任杰說。

丹尼斯在演出進行到一半時才來到青年中心,下午時他和我們已經在市中心見過面了,我們再次擁抱?!坝X得這些樂隊怎么樣?”他問我。“我覺得一般?!蔽依蠈嵉鼗卮??!拔乙策@么覺得,”他搖著頭說,“都是些小樂隊。”

我走到門外,點上一根煙。外面站著幾個也在抽煙的人。一個女孩向我走來。

“你們是中國的樂隊嗎?”

“是?!?/p>

“我知道你們要來這里演出,在烏默爾音樂節(jié)。”

“是?!?/p>

“我從來沒去過中國,那里樂隊多嗎?”

“是,很多?!?/p>

“我會去看你們演出的?!?/p>

“謝謝?!?/p>

她回到她的朋友們那里,我走到雪堆旁,用腳在上面踩出一個鞋印,然后把煙頭插在大腳趾的位置。

我又一次陷入迷惑中了。在睡覺前我拿出隨身帶著的《六祖壇經》,翻開一頁,上面寫著,志誠再拜啟師曰:“如何是不立義?”聽聽六祖的回答,“自性無非、無癡、無亂,念念般若觀照,常離法相,自由自在??v橫盡得,有何可立?自性自悟,頓悟頓修,亦無漸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諸法寂滅,有何次第?”好一句“常離法相,自由自在”。我從半空中的木頭床向下望去,上網的上網,看電視的看電視,洗澡的洗澡,還有一個正在廚房里煮開水。這個場景真的存在過嗎?還是我的幻覺?我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瑞典?烏默爾?或者是中國的某個城市?這個景象為什么如此熟悉,但是又好像非常陌生?我今天做了什么?明天又要做什么?但是無論做什么,這一切最終都會在某一天被抹去,被遺忘,而我將會在這轉換之間經歷無數次的輪回?!U師說,如果我的心不動,風和旗子又怎么會動呢?

“明天排練。”壇壇在下面大聲說了一句。

“好啊,”許波回答,“排老歌還是寫新歌?”

“寫新歌吧,老歌等到演出前再說?!蔽艺f。

第二天中午,我們開著尤納斯的老爺車去排練室。他已經跟我們說好,在他不去玩滑板的時間里,我們可以隨時用他的那輛破SAAB。

排練室在一個很大的地下室里,實際上里面一共有六個排練室,我們用的是最里面的那間。熟悉的味道讓我想起了南京的防空洞。在我剛開始做樂隊時,好多樂隊都在五臺山底下的一個防空洞里排練,最多的時候有四五個排練室,幾乎所有的南京樂隊都在那下面排練過,音樂聲此起彼伏,實在是壯觀,不禁讓人對搖滾樂的未來產生美好的遐想。

烏默爾的這個地下室也同樣大有來頭。壇壇向我們介紹,幾乎所有的烏默爾朋克樂隊都在這里排過練,甚至有大名鼎鼎的Refused、DS-13,和國際噪音陰謀,這讓我們不由得對這個骯臟潮濕的地方肅然起敬。

我們很快排出了幾個動機,這些聽上去都不錯,問題是怎樣才能把它們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一首完整的歌。我試著跟著其中的一個動機唱了幾句,“你知道每條街道上都藏著一個故事,你也知道所有這些故事注定會被遺忘?!蔽乙贿叧贿呄?,也許我應該寫一首關于變化的歌,我一直希望能夠寫出一首像鮑伯·迪倫的《瘦子的歌謠》那樣的歌曲,但是我怎么寫似乎都擺脫不了模仿的影子,而現(xiàn)在,時候到了。這首曲子的主歌部分很有力量,副歌也很合適,現(xiàn)在我們需要的是一個過渡段,一個強有力的結尾,以及一段漂亮的引子,能夠像鑰匙一樣開啟這個變化的世界。

許波隨意地彈出了一段旋律,就是它,沒錯,我一眼就認出了那把鑰匙,它從一個狹小的孔洞里伸進去,一點點,再往前一點點,在大門開啟之前我們需要更多的耐心,我們不用著急,因為大門后面的世界值得等待,我們調整呼吸,在最后一個小節(jié)讓自己冷卻下來,然后,突然之間,一個混亂的世界在你的眼前爆炸,“離開的人就要回來,他擔心自己會走得太快。勝利者正在走廊里慶祝,他的聲音吵醒了做夢的人”。我既是離開的人,也是返回的人,我既是失敗者,也是勝利者,我是做夢的人,也是打探秘密的人,在這首歌完成的時候,我希望自己能夠像蘭波那樣,成為所有人。

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從鮑伯·迪倫那里偷來了“大雨”的暗示,這個意象我用過不止一次。

我怎么會忘記南京每年的五六月份,綿綿的細雨總是會如約而至,這就是南京的梅雨季節(jié)。整整一個月的小雨,下得整個城市充滿了沮喪,同時也為一代又一代的青春期打上了不可磨滅的烙印。對于年輕的我來說,夏天到來前的時間簡直是一場漫長的煎熬。但是我不停地對自己說,我絕不倒下,我倒要看看誰能熬得過誰,戰(zhàn)斗還沒有結束,雖然我現(xiàn)在暫時離開了,但是總有一天我會回去,繼續(xù)這場注定了失敗的對抗。

排完我們從地下室出來,外面已經一片寂靜,積雪反射著月光,為我們指明了回家的路。我們寫出了在烏默爾的第一首歌,這是一個好的開始,我們四個人都滿懷激動,恨不能立刻回到家聽聽錄在MD里的這首歌。

這是一首好歌,毫無疑問,我們立刻決定它應該出現(xiàn)在我們的新唱片里。在睡覺前我甚至做了一個祈禱,希望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我們還能寫出這么好的歌。

但是我的祈禱似乎沒有人聽見。好幾天過去了,我們還是不能完成另一首歌。幾段零散的動機一直糾纏在一起,得不到統(tǒng)一。我已經為一些段落寫好了歌詞,但是最后又不得不放棄,有那么一個瞬間我甚至懷疑我們再也寫不出一首完整的歌來了,我們完了,到此為止吧,優(yōu)美的音樂再也不會流淌而出,她已經受夠了目光呆滯的我們。我們不僅目光呆滯,而且在排完回家的路上彼此幾乎不說話了,有車的時候還好受一些,在沒有車的晚上,寒冷和饑餓驅使著我們大步向前,但是我們已經累得走不動了,一個小時的路程!我咬緊牙關,咒罵著北方的天氣,同時也咒罵在北京正享受著春天的人們。

也許我們應該首先確定我們想要什么,我們也許應該把所有曖昧不清的動機拋棄,然后從最簡單的一個動機入手,用一種最直接的方式把音樂呈現(xiàn)出來。我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幾段歌詞,“你知道有些理想總是會破滅,你知道人們曾經被某種力量撕碎,你知道有些生活永遠不值得去過,你也清楚地記得那些空虛和甜蜜的回憶”。這就是那些片段的動機應該的樣子,簡單的主歌—副歌式結構,簡單的押頭韻的詩歌,我極喜歡這種“你知道……你知道……”的方式,它們清晰有力,擲地有聲,把所有的退縮轉化成進攻,而所有的進攻在最后又轉化為自我懷疑?!@是另一個冬天,什么也不會改變。

這確實是另一個我們不熟悉的冬天,冰雪絲毫沒有融化的跡象,我們在排練中度過一天又一天,在來來回回的路上,我們總是感覺很餓,瑞典的面包根本無法滿足我們四個吃慣了美食的肚子。我們終于在超市里找到了中國產的方便面,這讓我們高興了好一陣子。

我們又寫出了另一首歌,我沒有為這首歌寫新的歌詞,我翻出以前寫的一些東西,把它填了上去。正好,再合適不過?,F(xiàn)在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再過幾天我們就要開始和國際噪音陰謀的巡演了,但是我們還有一些動機沒有完成。這些片段非常美,也許是我們到現(xiàn)在為止所寫過的最優(yōu)美的一些動機。每次聽到這些片段,我都想該有怎樣的歌詞才能合適這樣的優(yōu)美啊,我的心都要碎了。

但是我們最后還是完成了它,就在巡演開始的前一天。

在來瑞典前的兩個月,壇壇和我為國際噪音陰謀在北京辦了一場演出?,F(xiàn)在的這次小巡演就是他們的回答。尤納斯將會是我們的司機,帶領我們穿越瑞典。我們彼此都很懷念前一年他跟隨我們一起穿越中國的巡演。

第一個城市是斯德哥爾摩南邊的諾克雪平。

后來我在中國讀到一則新聞,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二世有一次自己開車到諾克雪平時在剛進城的一個轉盤處撞上了前面的一輛汽車,不得不接受警察的處罰??吹竭@里我哈哈一笑,看來壇壇說得不錯,古斯塔夫的腦子確實不怎么好使。

那個轉盤我記得很清楚,兩邊都是樹,從那里再往前走一點,就是諾克雪平的大學區(qū)。

我們演出的地方就是在大學旁邊的一家俱樂部里。

國際噪音陰謀比我們先到一會兒,老朋友見面,免不了又是一番問候。尤納斯把他的SAAB停在一輛小貨車的旁邊,貨車綠色的車身上用紅色的大字寫著“ROCK”,不用猜,這一定是他們的巡演車。

我們演得不怎么樣,結束后我一直悶悶不樂,每次我感覺不好時總是會越來越糟糕,不過他們三個都覺得不錯,他們想努力說服我,但是我還是悶悶不樂。

等到觀眾都漸漸散去時,國際噪音陰謀的蒙斯走到我的跟前,“那邊有一個姑娘,她問你想不想和她還有她的朋友們一起去酒吧喝一杯?!蔽翼樦伤故种傅姆较蛲^去,一個留著牙買加發(fā)型的金發(fā)姑娘正站在吧臺邊,眼巴巴地望著我們。我有點動心。“算了吧,我有些累?!蔽覍γ伤拐f。

蒙斯走過去對她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那個女孩自己走過來了?!班?,你好?!彼蛭掖蛑泻簟!澳阍敢夂臀覀內ネ鎲??我們有一個聚會。”她問?!拔液芟肴?,但是我們明天還要去斯德哥爾摩,所以可能要早點休息。實在是對不起。”我希望我的拒絕不會讓她失望。“我明白,沒關系,那么,這是我的電話和E-mail,如果你一會兒想來就給我打電話,我們可以保持聯(lián)系?!彼谝粡埿〖垪l上寫了幾行字。我接過來,指著上面的一行字問:“這是你的名字嗎?”“這個是我的名字,這個,”她指著另一個詞,“是這個的意思?!彼嗣难蕾I加辮子,“這樣好記?!贝_實,經她這么一說,我對她的印象保持至今。

我們開車往北,向著斯德哥爾摩的方向。和昨天晚上相比,我現(xiàn)在的心情好多了。四月的第一天,樹枝開始抽綠,小草也開始發(fā)芽了,殘忍的季節(jié)開始了。我們行駛在溫暖的瑞典南方的高速公路上,陽光透過車玻璃照射著我們的臉,憋了一冬天的花朵正在準備開放。

尤納斯熟門熟路地把我們直接帶到斯德哥爾摩大學的學生俱樂部,他曾經在斯德哥爾摩大學學過四年的中文。(但是他為什么說起來還是那么差?)

演出前我到外面溜達了一圈。校園很大,我只走了一會兒就在路邊一個椅子上坐下。我已經有多久沒有去過學校了?從大學退學時我曾經發(fā)誓再也不走進學校的大門。后來,我在買磁帶時認識了也在買磁帶的叢峰,他那時還在南京大學上學,所以這個誓言很快被我忘記得干干凈凈。

在好多年前,也是在南京大學的草坪上,我和三個朋友決定成立一支樂隊,我們看了看我們手上有的東西,一套破鼓,兩把最便宜的紅棉吉他。這樣怎么行,我們要搞的是搖滾樂隊!我們當時就決定把我們不多的錢聚在一起,明天就去買音箱,如果可能,再買一把二手的貝斯。而電吉他,穆謙說他可以試試從南大的學生會里借,太好了,這樣我們就是一支搖滾樂隊了,至少看上去是那么回事。

那樣的興奮我們后來一直沒有再體驗過。哪怕現(xiàn)在我們都已經有足夠的錢買一套最好的樂器,但是那種敲著破鼓彈著國產電吉他的感覺卻再也沒出現(xiàn)過。

我開始往回走,偶爾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和我擦身而過。他們有的低著頭,有的蹦蹦跳跳,看上去都那么年輕。嗨,來看演出吧,我想對他們說,來看國際噪音陰謀的演出吧,他們會告訴你什么是政治,什么是革命,什么又是無政府主義者的夢想。不要說你不問政治,也不要說你的生活和政治無關,事實上,在這個世界中,政治無處不在。

我走到俱樂部的門口,看見入口已經排起了很長的隊伍。

十一

下臺之后我來到外面的走廊,人們剛剛從舞臺前退出來,一群一群,喝酒聊天。尤納斯坐在一張臨時搭起來的桌子前賣著唱片和樂隊的小徽章。我走過去,找了一張椅子在尤納斯的身邊坐下,看著那些買東西的人,偶爾他們也會對我說樂隊很好他們喜歡之類的話,我總是點頭一笑,謝謝,謝謝。

那些買東西的人有意思極了,他們說的話我根本聽不懂,但是從他們的表情和手勢里我基本上猜到了他們的意思。我猜他們會說:“這些東西里面哪一張是最好的?”尤納斯回答:“都很好。你應該都買下來?!薄安?,我沒那么多的錢,”他們說,“我只想買一張?!薄澳敲淳瓦@個吧,”尤納斯指著一張唱片說,“這是他們最新的?!彼麄儠殉迷谑稚?,翻來覆去地看上一會兒,然后下定決心,“好吧,我買一張這個?!比缓笫牵傲沐X不用找了,我再挑兩個小徽章吧?!毕胂笏麄冎g的對話內容讓我有些飄飄然,如果我是一位作家而不是樂隊的主唱,我一定會為他們設計這樣的對白。

“你整天晚上都在做什么?”

“考慮生活的各種可能性,以及上帝是怎么死的。”

“不,時間已經不多了,地球就要毀滅了?!?/p>

“這不是我關心的問題,我思考的是春天以及花朵?!?/p>

“好吧,我們在未來見。見面時不要打招呼,否則的話會遭到恥笑?!?/p>

買東西的人來來往往。我感覺到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過頭,莉娜面帶笑容站在我的面前。

“Hej!”我用瑞典話向她問好。

“你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p>

她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你們怎么樣?”

“我們剛演完?!?/p>

“???你們已經結束了。哎呀,真遺憾,我剛剛到。”她的笑容不見了,她皺著眉頭。

“沒關系,下次吧,我們還會到斯德哥爾摩來演出的?!?/p>

“是嗎?那太好了,我一定過去看?!?/p>

“你怎么樣?”

“挺好的?!?/p>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默默地站在那里,還是那種害羞的樣子。

我回身拿起桌子上放著小徽章的盒子。

“這是我們樂隊的徽章,你挑吧,我送給你,你喜歡什么樣的?”

“真漂亮。讓我看看?!?/p>

她從盒子揀出一個紅色圖案的徽章,“我喜歡這個?!?/p>

“是,這個確實漂亮?!?/p>

我又拿出另一個圖案的徽章。

“我自己也比較喜歡這個。”

“是,這個也很漂亮?!?/p>

“這個也送給你?!?/p>

“真的嗎?真是太謝謝了?!?/p>

“別客氣?!?/p>

她把徽章別在她的衣服上,別好后又仔細看了看。

“真是太謝謝了?!?/p>

“真的別客氣?!蔽艺f。

這時候舞臺那邊傳來音樂聲,國際噪音陰謀的演出開始了。人群開始進場。

“我進去看演出了,一會兒出來我們再見?!彼钢咐锩?。

“好的,一會兒見?!蔽蚁蛩龘]揮手。

但是那天晚上我沒再見到莉娜。我坐在尤納斯的旁邊等到人群幾乎全部散去,也沒見到莉娜的影子。我想她可能有事先走了。

該是回去睡覺的時候了,一天就這樣結束了,疲勞的一天,偶爾出現(xiàn)的亮光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guī)е膫谢氐铰灭^,在洗澡時我不禁問自己,我為什么會在這里?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這個國家跟我有什么關系?這個城市跟我有什么關系?這里的人們跟我有什么關系?我的喜怒哀樂跟他們又有什么關系?我為什么要在臺上娛樂他們?難道我自己的生活已經足夠娛樂了嗎?音樂說到底有什么意義?它對這個世界有什么意義?我這樣莫名其妙地跑來跑去,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屁股還沒坐熱就往下一個城市趕,而每一個城市對我只是意味著一個酒吧,一家俱樂部,里面總是燈光昏暗,顯得骯臟,從門口開始就散發(fā)出腐敗的難聞氣味,而我在里面見到的人,無一例外都面色憔悴,怎么也褪不去過度放縱的夜晚留下的印記。我為什么就不能過一種正常的生活,就像我的媽媽常說的那樣?但是又有什么樣的生活才能稱得上是正常的呢?我不停地演出,和各種各樣的陌生人打交道,坐在車里看著世界從我的面前一晃而過,我甚至都來不及回頭多看一眼,到了死去的那一天,我能得到什么?你說,除了厭倦和失望,還能指望從這樣的生活中得到什么?

睡覺前我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我應該更公平地看問題,即使從這樣的生活中只能得到厭倦和失望,那也比什么都沒有體驗就度過一生要好一百倍。

中午我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就聽見走廊里有人吵架的聲音,一男一女,女的聲音尤其高亢。我躺在床上聽著他們用我根本聽不懂的語言爭吵,但是為什么我好像完全能明白他們的意思?我半坐起身,看見壇壇正躺在床上向我苦笑。

“愛情啊?!蔽艺f。

在最后將要結束的關頭

終于發(fā)現(xiàn)了

一個隱藏已久的秘密

除此之外

還有什么能讓我們如此的激動

在路上尤納斯生氣了,他像個小動物一樣噘著嘴。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剛接到了一個福利部門給他打來的電話,通知他兩天以后去參加一個面試,看來這回他不得不要開始工作了?!拔矣憛捁ぷ??!彼Z氣強烈地說。

“什么樣的工作?”我問。

“垃圾工。”

“垃圾工?”

“就是,每天早上四點工作,到上午八點?!?/p>

“才四個小時?!工資怎么樣?”

“一個月一萬六?!?/p>

“一萬六?!好多啊。那你還不想干?不要怕臟啊?!?/p>

“不,一點也不臟,實際上我們根本不用接觸垃圾,只要開車,用一個機器就行了,非常方便。但是我就是不想工作?!?/p>

唉,什么人??!我們四個人感慨了好一會兒。尤納斯一直噘著嘴不說話。兩個小時后我們到達了斯德哥爾摩北邊的城市阿普薩拉。這里是這次小巡演的最后一站。

演出時一個男孩一直擠在最前面的護板上,他的兩只胳膊自始至終就沒有放下過,工作人員不停地把水杯遞給他,而他總是把水澆在自己的頭上。我真擔心他隨時會昏厥過去。一個女孩趁著工作人員不留神,一下子躥到臺上,動作機敏得讓我忘記了一句歌詞。她在臺上舉著雙手蹦了幾下,在工作人員抓住她之前向著臺下一個飛躍,準確地落在人群的頭頂,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我對他們說下面將是我們今天晚上的最后一首歌,下面一片喊聲,“More! More!”但是不能More了,我對他們說,謝謝你們來看我們的演出。其實我真正想對他們說的是,誰在乎你們來看演出,一群瘋狂但是極其不可靠的觀眾能說明什么問題?我知道你們會為所有的一切歡呼,所以,你們最好把歡呼留給你們自己吧,它并不能讓臺上的我們更接近事物的真相。

十二

我們沒在阿普薩拉停留,演完后就把所有的東西堆到車里,連夜趕回烏默爾去。明天晚上我們不得不準時出現(xiàn)在烏默爾音樂節(jié)的舞臺上。

在搖搖晃晃的車后座上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等我睜開眼睛,車已經停了。我聽見尤納斯對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們說:“我累了,我們在這里睡兩個小時,然后接著走。”我點點頭,閉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有點蒙蒙亮了。我們已經越來越接近烏默爾,尤納斯看上去精神不錯,嘴里吃著香蕉,頭晃來晃去。我想伸個懶腰,但是旁邊許波的頭壓在我的肩膀上,我一點也動不了。難道他就這樣壓了我整整一夜?

“到嘍。”尤納斯大叫了一聲,一下子把他們都吵醒了。

“到哪兒了?”

尤納斯用手向前面指了指,“家,甜蜜的家?!?/p>

多么甜蜜的名字,即使那個房間已經小得沒有插足的地方,即使房間的窗戶最多也只能打開一條細縫,即使樓上的那個精神病患有事沒事總是用力地敲地板,那還是尤納斯心中甜蜜的家。我搖下車窗,寒冷的空氣一下子沖進車里,使所有人都縮緊了脖子。

星星已經退去,高大的樹木和“小心有鹿”的警示牌不斷地向我們身后倒去,我看著遠處灰白的天空,卻一點也體會不到回家的欣喜。

⊙ 歐里根·雅克寧 作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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