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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5-09 05:36/
青年文學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阿黃哥哥

⊙ 文 / 玉 珍

一聲哭泣炸響在瘋癲的六月。

那時我趴在巨大的樹杈上掏鳥蛋。我盯上這窩蛋很久了,蟬聲瘋瘋癲癲的,導致我腦子里鼓起膨脹的嗡嗡聲。然后就是那哭,起初像喧鬧中的一聲炮仗,不仔細聽還以為是幻覺。隨后便一聲一聲響著,在粗魯?shù)南s鳴中像悲傷的歌聲。我撥開茂密的枝葉往外看,群山和田野在夏日夸張的金色中,像個剛發(fā)過瘋的癲婆子。

我肩上掛著個布袋子,里頭已經(jīng)擱了幾顆鳥蛋。一堆密集的葉片挨著我的臉,發(fā)出的清香讓我覺得恍惚。樹冠外的強光火辣辣的,透過縫隙漏下來,像千束細小的探燈朝我照射,往下看,地上白晃晃一片碎光仿佛星子,星子中站著我焦急的父親。

快下來?。∷f。看上去他好像喊了很多聲,神情焦急得有些扭曲。

我像個叢林之獸輕松地降落到他身邊。難度極高的蹦跳將幾顆鳥蛋全部震碎在布袋子里。

他拉著我回家,像拽著一頭牛犢子。那只裝著碎鳥蛋的布袋子在我身上胡亂地拍打,熱風讓我很躁,幾乎沒覺得腳板著地就到了自家大門口。

母親正痛哭流涕,堂屋里坐了好些人。

哥哥被車撞了,他剛?cè)ズD瞎ぷ?,沒一個熟人在身邊。喉嚨,下巴,腿,手,皆有損傷。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

父親把我拉到一邊,說,快去把你姑母喊來,收拾一下,我要與你媽出門。

我像頭受命的驢子一樣飛跑出去,跑進像鐵板燒那樣燥熱的大地,我的眼淚像豆粒一樣在奔跑的風中滾落,感到頭暈?zāi)垦!?/p>

幾個小時后,能湊的錢都湊來了。我蹲在門口,感覺到貧窮的巨大。

父親在抽煙,飄起的煙圈讓我想起中世紀某個轟然崩塌的小國上空殘留的最后幾縷炮灰。祖父一聲一聲地嘆氣,繞著草地上的石磨一遍遍地轉(zhuǎn)圈,像頭吃盡了苦又沒話可說的老驢。母親在收拾東西,衣服,證件,食物,錢,一邊收拾一邊哭。她的手有點抖,身子也發(fā)抖,等她把包袱都收拾好,我看著他們拎著那破舊的布箱子和一瓶井水走出去,仿佛進入一種不真實的痛苦的夢境。

他們出門了,徑直往外走去,瘦弱的身軀像兩片葉子往遠處飄去,在我的淚眼里,恍惚不定地閃爍、飄忽,然后消失在一片刺眼的強光中。

我在屋后石頭上坐了幾個小時,悶熱卡在脖子上,躁得慌。給祖父做了頓飯,他沒吃幾口就出門了。阿黃蹲在我旁邊,熱得直吐舌頭。

在幽谷里晃蕩了一天,天快黑了的時候,我坐在山崗上發(fā)呆,叼一根草。那是我的習慣,像吸煙一樣解悶。

我的牛也在山上吃草,它總是面目慈善,忠厚老實。我偶爾會嚼草莖,大多數(shù)嚼起來酸澀,味道怪怪的,但有植物的香氣,比抽煙酗酒好,抽煙喝酒要錢,吃草不花錢。

從山上下來我看見劇烈的火燒云,整個村子都籠罩在血一樣的紅光中,這樣看來,世界是挺美的,稱得上非常美,極其美,很有瘋狂、極致、壯烈的氣度。我從山上緩緩地往下走,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欣賞,大自然了不起,造化非常神秘,漫天紅透的光彩和大地上溫煦瑰麗的紅色讓我想起但丁的《神曲》和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還想起別的,想起很多,比如活著的感慨和某種壯烈得想要去死的念頭。

我在這難以言傳的無比瑰麗的黃昏中,走向我貧窮而簡陋的家,我嘴里依然叼著一根草莖,草莖末端是毛茸茸的狗尾巴花,我走得比平時慢,仿佛要走進一場大火里去。

現(xiàn)在做什么都沒人管我了。爺爺看上去更蒼老,無力,總在后屋待著,一語不發(fā)。姑母、舅舅來過,他們太忙,當天就走了。我叼著草莖在田野間走來走去,在山崗上走來走去,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在湖邊走來走去。

十三歲之前我每天像口香糖一樣黏在哥哥身后。他有文化,優(yōu)雅,正派,俊朗,一表人才,是家里的頂梁柱,定海神針,我們的驕傲。后來他去了部隊,我在鎮(zhèn)上的莊園里做了個園丁和榨油工。每年夏天莊園里的活就少些,工資也跟著少了??晌乙徽麄€夏天都需要錢。

我把家里存著的那點口糧干貨都賣了,差點把牛也賣了,但最終沒有,牛是耕田的主力,沒了它約等于少了條胳膊。魚塘里的魚倒是還有不少,但還沒長大,要到入冬才能夠個兒。家里就剩幾百斤谷子,帶爺爺去衛(wèi)生院看病之后,我去買了一斤肉。爺爺破例多吃了幾口。父親走了之后,他沒有大口吃過飯。

掏光口袋里所有的錢,我終于覺得生活很苦。過去我不這樣覺得。

我需要錢,但不能殺人放火搶銀行,不能偷雞摸狗伸第三只手。我只能賺錢,用一切正規(guī)的手段和辦法,腦力加體力,窮盡我全部的能力。

稻子還沒熟,我覺得時日一天比一天漫長。這樣待下去不是辦法,我打算去縣城找個活。收拾完東西。力毛來找我,抱著一懷李子和一兜喜糖,說是喜梅出嫁了。

我剝了一顆糖放進嘴里,好甜,太甜了。

你有點營養(yǎng)不良,他說。我說我只是心情不好。他說你臉色不對。我說狗屁,我自己還不清楚自己?他說你臉都灰了,沒睡好?我說怎么可能,我很正常。他起身去拿鏡子,然后將鏡子放在我面前,說,你看看。我很長時間沒照鏡子了,往里面一瞧,發(fā)現(xiàn)確實變丑了。

沒什么不一樣啊,也沒營養(yǎng)不良。我嘴硬。

他走了,我以為他不會來了,一會兒他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提著一袋子雞蛋和一包核桃。

吃,他說。

我不愛吃雞蛋,我說。

不愛吃也要吃,他說。

我本來就很躁你就別來煩我了。

我知道你躁啊。

每天都很躁,不僅燥熱,還火躁!

好了好了,越說越躁。

在我們那兒,躁的意思不止是燥熱,還包括心煩、郁悶、忙碌、焦急、不安。是所有不好的情緒的總和。當然也包括年輕氣盛脾氣大。

收拾了東西,我也像當初我的父母親那樣出門了,身上留了點錢,剩下的都給了爺爺。我消失在夏日劇烈的強光中,在一棵巨大的樹下坐上了去縣城的車。除了爺爺,沒人知道我走了。

我在工地上找了個活,篩沙,搬磚。因為這兩個活最沒有技術(shù)含量,而且隨時可以走人。不過,他們答應(yīng)給我這個工作,與我辯論了許久,因為我是個女的,他們很不放心。我說我不會輕易走,就在這兒了,相信我能做好。我沒法去更遠的地方,因為過段時間,家里的稻谷需要我回去收割。

我做得很好,像個機器一樣做事,一點不珍惜自己的力氣。力氣不值錢,用力使就好了,旁邊健身房里那些有錢人花錢不也是進去使勁兒?我半個月回家一次。有一天,力毛來找我。

你爺爺走了。

去哪兒了?也去海南了?

不是。

那去哪兒了?

沒了?

人沒了?

嗯。

什么?!前些天還好好的,我上上周才回!

我們也不知咋的了,昨天下午他中暑,給吃了點藥,后來說好些了,就躺下睡了。今兒一早我起來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去了。

我感到被什么砸了腦袋,然后潑了一臉泥水,氣急攻心,倒了。醒來后力毛帶著我坐上進山的汽車,跟車里的十幾頭豬崽一起回到村里。

我明白祖父的痛苦,除了中暑,他一生遭受的悲慘經(jīng)歷不聲不響都能把他給淹了,哥哥的事早就讓他上火了,八十幾歲的年紀,熬不住了。

他一生沒過過幾天好日子,也許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能活到八十已經(jīng)是極限了,這是他自己說的。他信命,算命的說他只能活到六十幾。確實在六十三歲的時候他大病了一場,當時所有人都覺得他大半截身子入了土,誰知他愣是從土里爬出來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多活了十幾年,也許是上輩子積德,也許黑白無常走錯路鉤錯人了,總之他多少有點得意,或者又有些害怕,怕地底下的人發(fā)現(xiàn)抓錯了,隨時來把他抓回去。但二十年過去了,也許他常覺得自己賺到了,哪怕這個念頭多少有些愚昧無知。

祖父對我的愛,我怎能用語言說得清呢,我只會哭,只有這樣的時刻,我才恢復(fù)為一個女孩子。在這倒霉的夏天,我將十年的眼淚都哭出去了。

真是個惡毒的夏天,瘋癲的夏天,冷酷無情的夏天!狗日的夏天!我坐在樹底下抽了幾支煙,阿黃蹲在我腳下,那雙眼真讓我不忍看。太善良了。

事已至此要不要告訴父親呢?那邊已經(jīng)夠慘了,何必雪上加霜?不告訴會怎樣?父親回來發(fā)現(xiàn)出門一趟爹都沒了,他會怎樣?但他總得回來吧。哪有老子去世長子都不回的?瞞到他回來也不行,到時會鬧成什么樣子,那時再圓謊更會天下大亂,哥哥知道這個消息如何在家里待得下去?

打個預(yù)防針吧,遲早要知道還不如早知道,讓悲傷慢慢過去也就沒感覺了,難道不是嗎?當一個人已經(jīng)痛不欲生了,再痛一點也就無所謂,頂多痛得暈過去。一次痛個飽,免得沒完沒了地遭罪。

我去小賣部打電話,我說,爹,哥咋樣了?他說手術(shù)做了好些了,就是還沒法說、沒法走,光躺著。我說那當然,你以為說好就好?脫離了危險就行。他說脫離了,總算脫離了。我問我媽呢?他說買包子去了。我說想跟你說個事。他問啥事?我心酸,心軟,一遲疑,說爺爺病了。他問啥病?我說中暑。他問嚴重嗎?我說不嚴重,吐了,吃了藥睡了。他松了口氣說那就好,還有事嗎?我抱著話筒看著電話機上的秒數(shù)走著,就快要一分五十秒了,電話費貴著呢。我說沒事我忙去了掛了吧。

掛了電話我覺得更煩惱了,一頭栽進路邊的壩頭,到里頭游了一圈。

回到家,姑母和表姐蹲在門前,一個擇豆角,一個磨菜刀。我總覺得這房子古老得有些朽氣,哪怕在極端的烈日中依然散發(fā)出陰冷腐朽的霉味。

姑母問,跟你爹說了嗎?

說了。

啥時候回?

還沒說,其實……我挺不忍心,我說我爺病了。

沒說實話?

怕他受不了。

那也得受著,總得回來啊,天這么熱,得盡快下葬。

我沒有說話。

你開不了口我來說,這是他的命,他也不是沒遭過罪,什么苦都得受著。這是沒辦法的。

我姑母是個女中豪杰,我極少見她流淚,雖然她的日子也不好過。

這樣,父親就回來了。他老了不少,一看就沒睡過一天好覺。

我哥咋樣?

看著還好。

以后有危險嗎?

醫(yī)生沒說,就說先看這陣子恢復(fù)得怎樣。醫(yī)院是個救人同時吃人的地方,在里頭住一晚,那錢我得累死累活掙好久。

跟他說這事了嗎?

沒說,也沒跟你媽說,就說回來有事。

我說好。我覺得沒說是對的。等我哥好點帶他回來,家里總好些。

祖父下葬了,烈日一天比一天厲害,一出門就汗如雨下。我蹲在門口,看著父親再次收拾東西,再次像一只渺小的螞蟻慢慢消失在暴躁的強光中。

家里只剩我一人了,還有阿黃,阿黃走路沒聲兒,像鬼魅那樣輕盈,但很忠誠。它是我見過的最忠厚的狗。別人家的狗見了陌生人老遠就開始齜牙狂吠,它不是,它不像別的狗,它看上去顯得面目慈善些。

要是在平時我還得看看書寫點東西,但現(xiàn)在可不行,像武俠里要發(fā)功的人,氣散了,發(fā)不出來,我進入不了狀態(tài),凝聚不了氣力和思想,仿佛心神全散了,一時半會也召不回來了。因而一到夜晚我就不得不抽煙。老旱煙,越糙越好。這當然不是我的年紀和性別該抽的煙,但煙可不是勢利的東西。那是我外公自己種的煙葉,后來他去世了,我們都不會種,只好去他的老朋友孫大爺那兒買。我敢肯定世上只有我這樣一個女孩抽這種煙,那滋味與我的性格和我的命相似,沒有我受不了的,一切都習慣了就好。

吃嗎?力毛問我。他連一塊剛從火坑里扒拉出來的小地瓜都要掰一半給我。地瓜很燙,燙得他呼呼哈哈地用氣吹手。那副傻樣子真讓我心疼。

他這次來找我,拎了一袋子吃的。

我說,我不缺吃的,不會餓死的。

他說,知道你餓不死,餓誰也餓不死你。

我笑了起來,好像很久沒這樣笑了,他突然望著我,然后用手在我腦袋上摸了一下。說,終于笑了,多少年沒見你笑了。

放屁。上上個月我還笑過。

夸一下張嘛。你一個女孩子,溫柔不過五秒。

我就這樣,你能拿我怎樣?!

不怎樣不怎樣,看看看又急了。你怎么都對,你怎樣我都喜歡。

他突然又那樣望著我,太溫柔了,我不習慣,便立馬往外走,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嗎??傊抑浪谙胧裁?,曾經(jīng)有個愛我的人也曾這樣望著我,他常這樣望著我,那是愛。我怕他把他的嘴唇送過來。

我說我想靜靜,你回去吧。他就走了。

我把家里收拾了一番,發(fā)現(xiàn)還有些沒賣完的菜油,柜子里還有些干貨,也許是留著吃的,我想也吃不了多少,便打算拿去賣掉,我?guī)е韶浥c油走街串巷去賣,喊著,新榨的菜籽油,新鮮的蔬菜。

車開出了村子,路過草俠鎮(zhèn),太悶熱,讓人心里躁得慌。

草墻上常有人蹲著,臉色蠟黃,滄桑,干巴,木訥,目光呆滯,又帶點無知,蠻橫,村里的光棍一年比一年多。有時墻頭的人會一直盯著你,盯得你心里發(fā)毛,走遠了回頭看,他們還盯著。還有的呢,就自顧自皺著眉大口抽著煙,有的只是叼著,或玩著火柴,做著苦透了的表情,生無可戀的樣子。他們往往蹲成一排,老光棍、村痞、流氓、游手好閑的,或夾雜幾個無知小伙子,像窮山惡水里愚昧無知的刁民,與城里吊兒郎當?shù)那嗄暧行╊愃疲路痣S時要跳墻而下,逮個姑娘或攔路搶劫。

我風一樣從他們身邊過去。

果然從墻上跳下來一個,問我,姑娘,賣油???

嗯。

哪兒的?

附近的。

附近哪兒?

問那么多干嗎?

說話咋這么沖呢。

要買嗎?

那要看你態(tài)度啊。

要買你就買,要多少?

一百斤,你有嗎?

我只有五十斤。

那去你家取,你家還有嗎?

你是想耍流氓是吧?

沒啊,我買油呢!

不賣了!

那怎么行,讓他先嘗嘗你這油怎樣,哈哈哈。墻上的人說。

我當時就怒了,上去就是一扁擔。騎著三輪走了。

騎墻的那一幫人全都跳下來,跟在我車子后面吆五喝六罵爹罵娘叫叫嚷嚷罵罵咧咧。

罵就罵,老子反正揚長而去了。車屁股后面灰塵滾滾,挺壯烈的,一會兒工夫他們就消失在后面的滾滾紅塵中。

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滾滾紅塵。

收入還是不多,想不起更多的可以賺錢的地方,莊園里生意不怎樣,我只能拿家里能賣的東西全拿去賣。不過也沒賣出去幾件。

下次出門帶上我。力毛說。

帶你做什么。

免得被那些二流子欺負。

只有我欺負別人的份。

你跟人打架厲害嗎,萬一寡不敵眾呢?不要那么沖動。你是個女的。

又給我講課?

不是。關(guān)心你。

力毛是真的對我好,就是人太啰唆。曾經(jīng)有個人也對我好,他們的好有個明顯的區(qū)別,我說不清。

我二十六歲了,還沒有成家。跟我同村的十七歲的阿花已經(jīng)換過好幾個男人了,雖然我不太贊同她這樣的生存方式。就像我鄙視那些喜歡盯著女人意淫的不要臉的不檢點的丑陋老男人。作為一個悲哀的老處女,我一定有什么地方與他人想法不同,具體哪兒不同,我不知道。除了愛情,別的,比如事業(yè)也沒有起色,這對從小心高氣傲、自以為是的我來說是個打擊,導致我這幾年都有些憂郁和沉默。三年前母親和姨媽曾給我找了個算命先生,說我的人生三十三歲之后才會稍微好些。至于愛情,當然能遇到好人,但總有波折的,四年后才會有結(jié)果。現(xiàn)在過了三年多了,也不知道這話準不準,曾有個愛我的人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但我內(nèi)心并沒有真正接納他。事情怎么開始怎么結(jié)束的,我也說不清。但那一定是愛,他是愛我的。

我干嗎要說這檔子事呢?

隔日送信的大伯送來一封信一份報紙。

他寄來的。

我壓根不想打開,沒有理由。他很愛我,但我有時很想叫他滾蛋。

沒法說清,所以我什么也不想說。

信被我藏進了抽屜。天都要塌了,誰他媽的還有心情談情說愛,何況他也有讓我十分痛恨的地方,那不能用他的愛抵消,雖然他的愛也不錯,但是……

他媽的,我發(fā)什么神經(jīng)又想起這個破事呢。浪費力氣。

收到第五封信的時候,他突然出現(xiàn)在村口。那時我們都烏央烏央地圍著壩口,看著老劉正在給溺水的孩子做人工呼吸??蓱z的娃,生死就看這一舉了。我瞇著我的小眼睛站在熱風中,人們屏住呼吸,像在與死神對峙。我這段時間遭受的緊張?zhí)嗔?。沒想到這一刻依然緊張。我還以為我已經(jīng)麻木不仁了,但不是,我甚至想哭。如果死神現(xiàn)在在這兒,我會毫不客氣地將我的鐮刀砍向它。

當我們看到孩子終于吐出一口水來,我差點就要哭出來了。上蒼保佑,撿回來一條命。

我多么為他高興,他自己也許不知道命的珍貴,還不曾體會到人世的艱難和不易,不知道人死后親人會怎樣,我扭過頭準備回家,抹著眼淚,往橋邊走,在橋邊竟然發(fā)現(xiàn)了他。

看到他的那一秒我真以為我見到鬼了,因為受的刺激太多,不排除出現(xiàn)幻覺。

但他喊了我一聲,玨兒。

我覺得恍惚,并感到怪異。他們都喊我玨牛,那是我的乳名,很久沒有人稱呼我玨兒了,尤其是后面那個“兒”的發(fā)音。在這個倒霉的瘋癲的殘忍的粗暴的六月,這個稱呼比讓我去死還不真實。

你來做什么?我說,我像個電視里的女主角那樣說。

我來看你。

看完了?走吧。

你怎么了?

關(guān)你屁事!

這是我沒經(jīng)過大腦的話,符合那時簡單粗暴的太陽光,我沒有任何心情與人解釋和交談,當我回頭去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見了。見鬼!我覺得這幻覺來得奇怪,是因為什么呢?

我與他相識四年,這是種復(fù)雜的感覺,他確實愛我,但總是有些讓我不滿意、感覺不對勁的地方。怎么說呢,也許是性格的原因,比如我要在遇到問題時立馬解決問題,而他不是。比如我是一張白紙,坦率真實,而他像在糞坑里長大的,諸事麻木不仁。父親不太喜歡他,我也沒有答應(yīng)他,但他卻自作主張讓他所有的朋友覺得我是他女朋友。那是一年前的春天,我們因為一個比筆尖還要小的事情吵架了,他雖然沒說什么但也沒做什么。我忍了一天,就將他徹底掃出了我的世界。我說過有些事我只能忍受一小時,而我忍受了一天。我對什么都可以不苛刻,我可以不挑食,可以吃一切苦,但有些事我有潔癖,我一絲一毫也不會忍受。

至于他的不對,我就不說了,我也有不對,說不清。其實都不算大事,但讓人難受了,上升到生存的痛苦,便是大事了,便要結(jié)束。這就是我的性格。

從此我們再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給我來信,我沒有細看,生氣他當時沒哄我。我何必又想起這一攤子糟心事呢?就是因為糟心事想得太多,眼前總有些奇怪的東西閃動。

我不記得才過多少天,應(yīng)該不到四天,我就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電話里的人只是奇怪地重復(fù),說:你是玨兒嗎?吳檢出事了;喝酒多了躺了兩天,胃穿孔了;每天做夢都在喊著你的名字,不見到你,說他死不瞑目。

我當時很想惡毒地說,他想死就讓他去死,死不瞑目我也沒辦法,我是不會去看他的。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但那個時候我的嘴也變成了豆腐,我說不出那些撒氣的話。我想起前幾天在橋頭莫名其妙見鬼般看見他,生怕他真要出大事了。他們說人快死了會讓靈魂去找最愛的人。是這樣嗎?我沒有聽下去,只是自動腦補他痛苦的樣子。但我又覺得犯不著,他這難道不是活該嗎?

想起他確實真真實實地愛我。我一邊確認這點,一邊確認他身上有多少該死的本可以改正的壞毛病。在去不去看他這個問題上我也猶豫了整晚。最后我還是去了,我的良心在我胸腔里鼓槌一樣捶打我。

他抓住我的手,開始像女人一樣淚水漣漣。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哦。

我離不開你。

這樣的屁話以后少說。養(yǎng)你的病吧,我不想讓自己在感情這方面不舒服,我不喜歡復(fù)雜,其他的我可以,吃苦到死都行……

我哪兒不好你告訴我,我死都要改好。他又像女人一樣抓住我哭起來。

你還是別死吧,不值。

你怎么這樣說,還在生氣嗎?

沒有,我為我曾經(jīng)生過氣而感到可悲。我的難受過去了,你的也會。

不會,我會難受一輩子,沒有你我會痛苦一輩子,那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那你就難受吧,你不是我喜歡的男人,當然我也沒有多好。

是我不好,但我心里只有你,我沒做錯什么,如果有,我不得好死。

別跟我說這些,跟老天去說吧。

別生氣了好嗎?我知道我應(yīng)該一切都依著你,因為我愛你。

別說了。

好好好,不說這個了,那爹媽呢?都好嗎?

去了海南。

去那里做什么?

看哥。

哥怎么了?

住院。

他怎么了?

出了車禍。

???!怎么這樣,爺爺呢?

死了。

天哪,究竟發(fā)生什么了?他的表情變得格外嚴峻,仿佛要從臉上面跑出來。

顧好你自己吧。我說。

對不起,別這樣說,別……他開始哭起來,也許是因為生病,他顯得特別虛弱,好像很無力。抓住我的胳膊,很可憐的樣子。

你別這樣。

你要我怎么做,你知道我是有些自卑的,我有時候不知道該怎么做,你一生氣我就慌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很怕。

你怕什么?世上有鬼嗎?

不是,你別這樣說了好嗎我求你了。

我很忙,其實我也不想說。

好,等我好了我去看你,有我在,不要害怕。

我什么也不怕。你緊張什么。說完,我下去給他買吃的。我覺得心里五味雜陳。

在這世上遭受過讓我很躁很失望的事情,我很任性,這確實不好,但我也絕對善良。在我們分手的那幾天我也難受,因為我也是個人。

他總會好起來的,為了安慰他,我不與他講道理。我說我還是把你當朋友。

我在墻后面流了幾滴眼淚,抽了一根煙,我哭不是因為我愛他,對他我也許只有感激吧。我曾想,這輩子要找個愛我的人,我愛不愛他無所謂,他愛我就好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不是這么回事兒。當時可能太幼稚了。

我說我要走了,稻谷需要收割了。他說好的,你走吧,等我好了我立馬去找你。我真有些后悔自己心軟,我不應(yīng)該來的。但我又心疼他。

或者,我總是隱隱約約有些躁,心煩,總覺得他在某些地方缺點兒什么,這個標準哪兒來的我也不清楚,也許是受了哥哥的影響。他哪兒不對我也不清楚,也許是他缺那種可以為愛去死、可以時刻正直剛烈的性格。有天我做了個夢,夢見戰(zhàn)爭來了,兵臨城下,哥哥帶領(lǐng)著他的軍隊浴血奮戰(zhàn),而他嚇得躲起來了。

我信那個夢,真見鬼,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沒有血性,怕這怕那心思搖擺,毫不堅定,我不會對這種人有好感,雖然他真心愛我,但我會用別的東西還他。

我叼著一根草走在馬路上,風吹著我的頭發(fā),像田野上植物溫柔的莖葉在搖晃。

人世有很多痛苦人人都懂,有些永遠只有自己懂。你說都不用跟別人說,因為會浪費你的力氣,因為他們的不懂,會讓你多說幾句,更累。你只能祈求上天讓一切好起來,讓他減輕你的痛苦,如果上天看不到,那就只剩時間。

時間是一切沒辦法的事情的辦法,站在時間的肩上我祝自己好運。

以往我回家的時候還在路口阿黃就飛奔而來迎接,今天沒有看到它。我喊了一聲。

阿黃!

看到力毛站在我家大樹下。

你去哪兒了?幾天不見人。

出去了一趟,看一個朋友。

誰?

管那么多干嗎?

阿黃咬了人,咬了個孩子。我把他拴起來關(guān)在大屋了。

怎么會咬人呢?從來沒有過!

也許他太餓了。你走的時候給他留吃的了嗎?

我一想確實忘了,我忘了它很久沒吃好的,而且離開的幾天忘記留足夠的食物,一切的錯都在我。那個孩子呢?我問。他說就是劉河白家的小外孫女,那孩子從城里回老家過暑假,趕集那天買了一斤鹵肉邊走邊吃,路過你家,被阿黃咬得滿手是血,幸好沒傷著臉和眼睛,否則更麻煩。又說,已經(jīng)帶她去打過疫苗了,應(yīng)該沒問題。

我去看看她。

我替你去看過了,這個時候打針去了。

我覺得很累,但沒有資格休息。該怎么辦呢,我身上沒錢。

我知道你沒錢,力毛說。他像我肚子里的蛔蟲。

我必須親自去道歉,給錢。

他們要多少錢?

你不要擔心這個了,我已經(jīng)給過他們錢了。你臉都灰了,氣色不好,睡會兒吧。

都什么時候了,怎么可能睡得著。我欠你太多了,我還不了。

不要還。他說。

我什么也沒說。該還的,到死都要還。我看見阿黃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蹲在地上,它依然像過去那樣依賴我、蹲在我腳下。做完飯,我喂它吃了好幾塊豆腐。很香的醬豆腐。沒有肉了,豆腐就很不錯了。

拴著它,它把我的門給咬爛了。放了它又不安全。也許是上次咬人沒給它厲害的教訓,也許是太久沒吃肉了,所以,它把人咬了。

我不想賣了它,但一切都沒辦法,劉家的大伯來了,說要把阿黃買過去,我和力毛站在門口,不忍心下手,站了幾分鐘,大伯趁阿黃不備從后面給了它一棒子,我看著阿黃的腦袋在棒棍下劇烈震動了一下,發(fā)出可憐的悶聲,然后它一頭載了下去,腦袋胡亂歪了幾下,叫了幾聲,被裝進了麻袋里。

我的阿黃,它一定被打得腦震蕩了,它就這么在我面前活生生挨打,挨打了還使勁朝我看了幾眼,它的眼睛里全是忠誠與悲傷,我不知道這世上有幾個人像我一樣看到了狗眼里的慈悲和哀傷,那種可憐的卑微的誠實與忠厚,那種甘愿弱小的善良和單純,它完全可以兇狠,但它沒有。我的阿黃啊,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的冷血,我像我的命運一樣冷血。像我的生活,像某些殺手,某些無情無義的人。

⊙ 歐里根·雅克寧 作品3

我和力毛看著阿黃在麻袋里蠕動,我們神情木木地聽著它的喘息和哀嚎,聽著那不均勻的呼吸。直到大伯把一百多塊錢放進我的手里,直到他們將阿黃綁在摩托車后面,在一陣塵囂中絕塵而去。

阿黃的一生結(jié)束了,它陪伴我,陪伴我們一家那么多年就這樣潦草地結(jié)束了。用它換來的看得見的一切,全在我手上,就是這一百多塊錢。

我捏著這一百多塊錢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別哭了。它終究只是一條狗。力毛說。

你說什么?!我說。

不,我是讓你不要太傷心,畢竟人都必有一死,狗也一樣。何況,何況它……

力毛沒有說下去。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哭,是我親手把它賣了,我還有什么臉在這兒慈悲地哀傷地哭泣呢?生活太荒誕了,首先是人自己荒誕。

他們說劉大伯家正在吃狗肉,有一刻我甚至聞到了肉的味道。我一個人坐在屋前的冬青樹下,我感到阿黃還在我身邊,它仿佛用肉的味道回到了我身邊,這是它出現(xiàn)的最后一刻。從此我連狗都沒了。

我一個人進進出出,在那個收獲的季節(jié)累得脫了形。我在與時間比快,但我不是它們的對手,稻子們吃飽了滾燙的太陽光,熟得無比快。我用盡了力氣全心投入到這場賽跑中,八畝地,干到一半的時候舅舅和表叔來了。城里的阿苗和秀秀也回來幫了我?guī)滋?,三五天而已,就把他們曬成了紅黑臉。比起我這樣皮糙肉厚的人,細皮嫩肉真不適合繁忙的搶收搶種。

但我總算是完成了這項堪稱艱巨的任務(wù),早稻收割好了,我站在田野上,空空蕩蕩,谷子已入了糧倉。而我只感到孤獨??粗绕荷辖瘘S的谷子,我想到的只有錢,沒錢就沒有哥。我的腳踩在谷坪上,那種糧食的觸感讓我覺得踏實。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帶著滿滿一車的糧食去糧站。糧站的姜叔叔跟爸爸熟,要是沒有他,我會折騰到天黑。不過事情很快辦好了。

我坐在裝滿糧食的三輪汽車上,像個地主。我從沒坐得這么高過,糧食堆積得起碼有三米高,遠遠看去真擔心它們會栽下來,像連根拔起那樣將三輪汽車扳倒個個兒。但我還是勇猛地坐上去了,我坐在高高的糧食上,像個印度王坐在巨大的象背上,昂揚而緩慢地移動在燦爛而炎熱的田野鄉(xiāng)間。

賣了幾千塊錢,我可從沒有一次帶那么多錢走在大路上,我把錢藏在我最里面的衣袋里面,跑到金永琴那兒剪了頭發(fā),那是我留了幾年的頭發(fā),又黑又厚又長,賣了三百塊錢。那年的頭發(fā)還挺值錢的。

我頂著那頭短得像稻茬的短發(fā)走出簡陋的理發(fā)店,外面突然刮起了風,或者之前就刮風了,只是我頭發(fā)太厚沒感覺到,我發(fā)現(xiàn)我的頭皮太涼爽了,從沒這樣涼快過,我的頭真輕,仿佛要自個兒乘著風飛出去。

把這一切處理好之后,我去郵局給我父親匯去了全部的錢。

聽說哥哥的手術(shù)很成功,但是說話還是不利索。而且腿還在康復(fù)中。我感到好些了,但說到底也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的擔憂只有我自己明白。

我必須再找活干,二叔正在村里的尹澄家蓋房子,正缺個打下手的,我說我去吧,離家近,還能照顧莊稼。我只能做點輕活,篩沙,搬磚,砌磚,和水泥砂。

初秋一來,莊園的活就會多起來。那時我就要回莊園了。承包土地種油茶樹的事情擱下了,現(xiàn)在還欠著大筆的錢,一天一天地熬吧。

他的病養(yǎng)好了,說要來找我,我說我不見。因為一切都結(jié)束了,就別拉拉扯扯了,上次他生病,我心軟沒有把事情說得絕。

他來了很多信,但我不想與他和好。我寫了絕交書,這輩子也沒有對一件事苛刻,這方面必須苛刻。是的,在我在意的地方,一點瑕疵和灰塵都不行,一點不喜歡的氣息都不能有,對我來說愛是在與一個偉大溫暖的靈魂相依偎,交流,那是種多偉大的多動人的事。但我覺得我與他不會有了。哪怕他覺得他可以。但是不可能給他機會。有時候我們要殘忍,一個膿包不擠破它就永遠不會好,必須立馬解決。

人怎么可以對感情,對愛隨隨便便?

我現(xiàn)在確實有些難受,因為他對我的愛,對我的好。希望他能明白我盡力了,有時候無奈是在積德,痛苦也是積德。

我說我們到此結(jié)束吧,我真的不想繼續(xù),原因很復(fù)雜,而我很討厭這種復(fù)雜,我也不解釋了,就這樣斷了,以后希望你好。

我是真希望大家都好,我要是有本事,一定保佑你們,但我現(xiàn)在太弱了。

力毛出差了。力毛常來看我,照顧我,就像我哥哥,我很過意不去。但他終于要出差一段時間了。他不在我身邊,我會更自在,自生自滅比拖累別人好。何況我是死不了的,我吃草都能養(yǎng)活自己。

就在這時候,這個瘋癲的夏季的末尾,哥哥回來了。

正在喂豬的時候有人喊我,大聲地喊我。

玨?!k?!?,你在哪兒?!

豁牙的金六子嗓門大,但我養(yǎng)的那幾頭肥豬叫喚聲更大,我沒聽清,只覺得他在焦急地嚷嚷,我以為又出了大事。

干什么??!號號號!我應(yīng)了一聲,怕他又說出什么讓我心焦的事來。

你哥回來了。

真的?

我朝他手指的地方一看。真是!我爹我媽和我哥,旁邊還有一個年輕人。

我放下豬食站在那兒,覺得身上輕了許多,心里也輕了許多。

天空還是那么燥熱地空著,藍得要死,一無是處。

我親愛的哥哥被父親扶著緩慢地朝我走來,我仿佛一個世紀沒有看到他了,我仿佛經(jīng)歷了漫長的洞穴中的黑暗。

父親,母親,哥哥,他們像旱地里的雨神一樣出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但仍然炎熱的天空下,他們的頭頂出現(xiàn)湖光般的光彩。雖然他們都瘦了。

在哥哥的身旁,還有一位年輕的男孩,我不認識,他進了屋子,一副靦腆的樣子看了我一眼,也不自我介紹。大家都沒怎么說話。我只想仔細地看看哥哥現(xiàn)在怎樣了。

他的腳和腿在厚厚的石膏中,但沒有破相,仿佛身板也恢復(fù)得差不多了。除了腿和氣色,上天還是還給了我一個比較完整的哥哥。還是那么俊朗,那么儀表堂堂。

看過他之后,我躲到屋后的花椒樹下哭起來,幾個月了,我在擔心中度過,現(xiàn)在稍微好些了。在我腳邊是一畦生姜,它們的苗都發(fā)出姜的香氣,是食物和植物的香氣。有那么一瞬我忽然恢復(fù)了對食物的好感,恢復(fù)了對于吃飯的熱愛,而在這之前,我寢食不安,吞下東西只是為了不餓死。

我拔了兩根生姜,很好看。站起來的時候撞到了他。他就站在身后,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的。

我去幫你洗。

不用,你是客人。

不要跟我客氣,我是你哥哥的戰(zhàn)友,也是最好的兄弟,我叫阿正。

我聽他說過。我說。

阿正長得很端正,哥哥曾說過他,父親電話里曾告訴我,他經(jīng)常去看望哥哥,幫了他們很多大忙。

謝謝你。我跟他說。

他沒有作聲,臉上露出些不好意思,那是羞澀,靦腆,或者別的,我覺得他是個單純的人。我的眼睛看人很準,看神情也是。也許是直覺。

我讀過你寫的作品。他突然對我說。

我覺得很驚詫,因為沒有多少人知道我寫東西,也沒有幾個人看過我的作品,我什么都寫,亂七八糟的,想到什么寫什么,但除了哥哥沒人讀過。

是我偷看的,他放在桌上。

我寫得不好,別提這個了。我有點不好意思。

好。

我們家的問題還有很多,比如爺爺?shù)氖?,為了讓哥哥在那兒安心養(yǎng)病,我們一直瞞著爺爺去世的事情,這會兒我依然說他去了遠親家。先瞞幾天,等哥哥適應(yīng)了,慢慢再說吧。

吃了頓舒心的午飯。我覺得體內(nèi)像輸了血一樣活脫。

看到哥哥氣色大抵上恢復(fù)了,我告訴了他那個噩耗。他的一條腿當即就伸直起來,要從輪椅上跳出去,我看見他痛苦得快要抽筋的臉蛋,比起過去,真的多了皺紋。

但他再沒說什么,就在后屋里坐著,一天又一天,一句話也不說。我從不知道幾乎無所不能和所向無敵的哥哥,內(nèi)心深處有這樣深藏的憂郁和痛苦,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樣,他這樣讓我害怕。

家里的氣氛有時有些壓抑和沉悶,幸好有阿正在,他住了幾天,幫著照顧哥哥,還下地幫助父親干活,我去河邊洗衣服,抬起頭常常能看到他在遠處看著我??吹剿劬Φ哪且豢?,我有被閃電擊中的感覺。不,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是什么讓我的心遭受了被電擊一樣的感覺。

力毛來找我,見到哥哥的戰(zhàn)友,他沒有在意。他像個沒心沒肺的人一樣,癡癡地看著我,幫我一起洗衣服。

他怎么還不走?

誰?

你家那個客人。你哥的戰(zhàn)友。

哦,我也不知道,我們也不好意思讓他走。人家好心好意的。

我去說!

別別,別沖動。

他看你眼神不對。

沒有。

有。讓我不舒服。

他對我哥哥很好。是貴客。當初哥哥出事,都是他在幫助我們。

好吧。他還真閑,住這么多天。

……

又幾天后,父親怕客人忙,在家里久了耽誤他的工作,但不好意思開口問他什么時候回去,顯得像在轟人。就讓我去問。

……

你什么時候回去?工作很忙吧。不會耽誤到工作嗎?

我……不會影響的,我沒事。

不好意思啊,怕耽誤你工作,畢竟一直都很麻煩你,我們都感謝你。

不用謝,我樂意的,不過確實要回去了,事情很多。

那你哪天回去?

我,我想想。

……

兩天后他走了,留下一封信。

生活總是給人莫名其妙的意外。它就是這樣給你一坨狗屎,給你一根狗尾巴草。狗尾巴草是美吧,非常美,但我踩狗屎踩得太久。

我真沒想到他會寫這樣的東西給我,雖然我自己也寫東西,但我可不喜歡某些文藝青年,幸好他身上沒有文藝青年的惡習,他很健康,很陽光,很干凈。讓我覺得順眼。

“我會再回來的,我也會想你,對不起我有些冒昧,但我……我真的喜歡你,毫無疑問,我說不清?;厝ノ視賹懶沤o你。我現(xiàn)在心情還處在巨大復(fù)雜的被什么沖暈的情形中。保重身體,我會再來看你們。愿你們歡迎我。照顧好你的哥哥,他是我見過的最正派最正直最深情的人。我會想你的?!?/p>

他走了之后就打電話來,后來我覺得去接電話麻煩,他就不斷寫信。我也不知道收到了多少封他的信,一次又一次,他對我的語言或者說傾訴,漸漸改變,感情越來越濃。我回過兩封信,都很客氣,但他不是。

他的信一封比一封更熱烈。

“我想你,所有想對你說的話我都忍不住要說出來,這些話就像在我內(nèi)心存在了無數(shù)年,我想此生遇到了應(yīng)該讓它出現(xiàn)的人,我說下這些話的時候心情跟見到你第一面那時是一樣的。而那一面,或許在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很多次,你如我所想,在你的哥哥與我無意間說起你之前我就這樣想,我要去愛這樣一個女孩子,但我卻悲觀地認為她難以出現(xiàn)或永不出現(xiàn)。這是真切的愛,沒有任何附加,純粹的對愛的向往,不是為了面子,不是為了好玩,不是因為外表,從一開始就全是來自我內(nèi)心深處的想象。這是我的命運。我要感謝你的哥哥,我遇到他,在他遇到不幸的時候我跟你一樣難過,沒有想到因為這個我來到了你的家。我來到這兒見到你,在這樣正確又不正確,悲傷又不悲傷的時候,我多么感激、欣喜,又因為你們遭遇不幸和苦難而難過悲傷,因為我看不得你的悲傷痛苦。你笑起來真美,我只見到過一秒,它在你嘴角轉(zhuǎn)瞬即逝,我想我此生就算為了讓你笑而活著也是值得的,我甚至會把那當成使命一樣而感到崇高和美好。這其中當然還包含更多別的美好,讓你幸福,讓你快樂,讓你活得舒心,實現(xiàn)你的夢想,守護你。我,我是不是太過于夸張和肉麻?不,這全是我的內(nèi)心,我的實話,我真明白很多人是會變的,但我不會,你可以一直這樣驗證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哦,我過于熱烈了,我不該說得這樣直接又熱情,我應(yīng)該更含蓄而緩慢,對不起。我真的想要說出這一切。如果讓愛畏畏縮縮,那將是對不起愛中最純粹熱烈的部分,那是愛的精華和力量,我不能隨意處置它,我要將一切我對你的愛都表達出來,這才不枉人一生中最偉大和甜蜜的幸運。”

我沒有回信,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也還沒有想過要不要接受他。

一年就這么過去了,哥哥的身體基本康復(fù),但還是沒法利索走路。幸好底子好,徹底康復(fù)是有望的,只是不知要到什么時候。他的女朋友在他病了之后只看過他一次,這樣勢利的現(xiàn)實的沒良心的人,不要也罷。相比她,阿正讓我感動。這樣的人是可靠的,如果現(xiàn)在戰(zhàn)爭爆發(fā),他是最有血性的硬漢。

哥哥情緒不太好,他喜歡坐在樹下,就是我掏鳥蛋的那棵大樹。他坐在樹下一動不動,也不四處張望,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那么善良,深情,專一,但也脆弱。在部隊服役了幾年,他學到了很多本事,因為腿的緣故,全部本事都無法施展了。我看見過他的哭泣,站在他身后,一聲不響,生怕驚動了他。

我沒有辦法安慰他,在這方面我嘴拙,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幫助他。我二十七歲了,一事無成,原本我以為我失敗沒有關(guān)系,失敗就像腌咸菜一樣平常,對我這樣的人來說不是災(zāi)難。至少,我一直以為我家哪怕只有一個人有出息就足夠了,我有個非常優(yōu)秀的哥哥。而現(xiàn)在,那希望破滅了。我的哥哥臉上表現(xiàn)出一種無比灰暗的虛弱。他不知道以后會怎樣,我一直無所謂地活著,現(xiàn)在我卻想努力了。

我得怎樣做呢?

愛情,事業(yè),心情,我總得有一樣才行。只有這樣,我的父親母親才能安心。

而我一無所有,只有這塊地,這些泥巴,這些草,這個太陽,這個時候的痛苦。

我一無所有,只有眼淚,狗日的生活,還有苦難。

但阿正來了。

又來了。

再次來了。他就像我的希望。那是我后來這樣覺得的,也許我太痛苦,而他好得沒有缺點。是的,一個人心靈善良正派,便幾乎能代表全部的好。

有一次,只是聽說我病了,小病而已,他立馬就出現(xiàn)在我身邊,看望了我,放心了之后又走了。

我懷疑他正找不到來看我的理由。他到達的速度就像一陣風。好像我覺得他快到了他便真的就到了我眼前。我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他,也許不應(yīng)該拒絕,因為我覺得他像我。也許我喜歡或應(yīng)該喜歡的就是他這樣的人。

每一次留下的時間都很長。一次比一次長。力毛很不高興,他找到我,向我表白了他的心。其實,他的心我一直知道,我也無數(shù)次表達過將他當成親人當成哥哥的態(tài)度,但他仿佛從沒重視我的意見,這次他來居然說要跟我結(jié)婚。我說我不可以。我對他只有親情那樣的愛。

他很傷心。而且不聽我的解釋。

他將阿正堵在樹下,就這么當著我哥哥的面打起來了。

然后,本來一切都是安安靜靜的,被他一拳頭把生活重新打亂了,人與人之間的臉皮也撕破了。阿正也不隱瞞了,在樹下喊起來,說他愛我,要娶我。

同樣是夏天,同樣是暴烈的夏日,同樣的轟鳴的蟬叫聲,他的號叫就像一年前我在樹上聽到的母親的尖哭那樣恍惚不真切,但后來都有事實證明全部的感受都是真切的,真實得堪比死亡,堪比橫岸山的巨石。

有本事跟我斗,我們誰也不用讓著誰!力毛跟阿正說。

好啊,如果你一定要打,我也沒有辦法,就像我喜歡她,愛她,誰也阻止不了!阿正說。

力毛望著我,生氣了。他們便開始打架。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兩個人打架。我覺得悲涼和絕望,我不知道一切是怎樣發(fā)生的,不知道阿正如何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但就算他不出現(xiàn),我也不會跟一個從小當成哥哥的人結(jié)婚。我做不到。但力毛是多么好的人,他是除了親人之外對我最好的人。

我可以用別的任何東西給你,你對我的好我畢生不忘,畢生償還,但是這個……

好,我知道了。

我把你當成哥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對你的感情就是那樣的。我跟力毛說。

我不需要你還,我們之間永遠不需要說那個字。

他只跟我說了一句話就走了。我不喜歡這樣的性格,但我理解他的痛苦,我想過段時間他會好起來,我們還能像過去那樣。

兩天后力毛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別人也不知道。

生活是不會讓我好受的,偶爾好受一分鐘,要我用一天的痛苦去換,我習慣了。幾年前也是這樣的日子,我正躁得很,卻有些事讓我更躁。

問了可以問的所有人,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就這樣又過去了半年。我感覺的青春要結(jié)束了,不知道為什么,仿佛我的青春全被他帶走了,怎么走的,為什么走的,我全不知道,我對自己青春的結(jié)束感到惆悵。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大事,而它卻潦草而悲傷地結(jié)束了,在別人看來也許太遲,但對我來說過于突然和短暫。

家里的債務(wù)還是很重,按照我目前的收入,光哥哥治病的貸款就要還十幾年。但有什么要緊,十幾年而已。

又是一年夏天,舊的世紀已經(jīng)過去,新世紀已過了幾年。我人生的新世界會到來嗎?

阿正說要辭掉工作到鎮(zhèn)上來,這樣可以天天看到我。我覺得可惜,沒有答應(yīng),好好一個人才,扔這小破鎮(zhèn)子就完了。

他只好在假日坐車來看我。

我知道他對我的愛,比一頭牛對待耕地還要忠誠與可靠,他的眼睛比單純的牛還要單純,他的愛就像我們的天空那樣干凈,小時候的天空。

從他身上我看到了我的牛和我的魚,我的踏實和我的自由,我的夢想,對生活的希望與想象,在他身上都有體現(xiàn),我覺得踏實,像小時候一樣我很高興,我像個孩子王一樣走在田埂上走在山坡上。房價跟著物價一起上漲,人心像石頭一樣在深淵中沉淪,我感激能遇到這樣唯一的最好的陽光而深情的男孩,一個光明燦爛同時像土地和牛群那般寬厚的人。一個好人,任何時候都堅貞不變的可愛的人。一個可以讓人永遠信賴的人。讓人保持對這個世界的愛和信任的美好的人,這樣的人太少了,在這個時代。

我們終于可以閑一陣子了,你太累了,要好好休息,所有的事都交給我來。他說。

不用,我不累,這不算什么。我說。

不管算不算什么,以后都不想讓你受苦。

好。我擇了一棵草放進嘴里。草是干凈的,看上去親切,也不會傷害人,不會降臨災(zāi)難,不會痛苦。像我的牛那樣忠厚。而且吃草不需要代價,比糧食更便捷。

他把我手上的草奪過去,說,不要吃這個。

我喜歡吃,認識你之前吃過不少了。

停了半秒,他就說,好。他對待我所有的提議,都從未遲疑,這次對于吃草,也只是遲疑了半秒。他說,好的,我陪你,你喜歡的我也喜歡。

我說吃草是一種休息,像男人吸煙。

他捏了捏我的臉,說我還像個孩子。說要帶我出山去走走,就當散心。

我不去。我把草遞給他。

心情不好是常有的,我有的是辦法對付它,小時候我心情不好就坐在這兒,這個高高在上的地方,在這兒看著我的家鄉(xiāng)、我的親人們,看著天上的云和云下面的河流,一邊哭一邊吃草。我有時覺得苦難將我們折磨得連狗都不如,而我們依然要像一頭忠厚勤懇的牛那樣活著,像水里的魚那樣渴望著飛翔。渴望著藍得要死的天空,我能怎么辦呢,我那時還小。當我長大了許多,遭遇了一些苦難,進退維艱,生活像石頭一樣壓著我。但我知道將來都不值一提,全是夢,過去了就過去了。我只是這樣想著,邊想邊找事做以打發(fā)痛苦的時間,于是我便吃草,也許跟男孩子抽煙那樣吧,跟婦女們嘴里罵人和在心里詛咒一樣。我吃草,覺得很放松,有一次我坐在這兒,吃了無數(shù)的草,我吐出來草莖?;蛘哒f草的渣落了一地,就像我父親絕望時整夜抽煙,次日我在地上看到的煙頭那樣多。

我說得斷斷續(xù)續(xù),而他的眼睛仿佛一秒都沒眨一樣地望著我,仿佛是在用眼睛聽。當我停了大約五秒,他靠過來將我的頭扶進他的肩膀。我確實有點累。

山下的田野里有人在種地,天很熱,但他們仿佛感覺不到。

我說,看他們,像我的祖父,一輩子都在勞動,累死累活,仿佛不知道累,像一頭牛,我也像牛,我吃草,覺得這樣很心安。我像牛,還像魚,魚只能生活在水里卻每天想飛,總想離開水看看另外的世界,它哪里知道它一離開水一上岸就得死。因為太燥了。

他深情地望著我,把我的手抓緊,放在他的胸口,也擇了一根草,放進嘴里,說,你喜歡做的事,我陪你。另一只手伸出來從我的肩頭抱住我,環(huán)著我的后背。

讓你受苦了,因為我出現(xiàn)得太遲。他一邊像我一樣咀嚼著草,一邊說。

聽到他這句話我不覺得驚奇,因為我向來覺得我可以遇到這樣的好人,這樣的愛情,甚至這樣的語言。有時我清楚我的命運,它有時站在我這邊,它終究是我是命運,它胳膊肘沒有往外拐。

他的眼睛很溫柔,分明它在說我愛你;然后不到半秒,他果然說,我愛你。

我望著他的眼睛,干凈的眼神,眼珠里頭只有一個我,我從他眼睛里去看我的臉,看不清我自己,但仿佛能看到他,能直接看到他內(nèi)心深處去。

嫁給我好嗎?他說。他曾在信中也這樣說過,甚至很多次用他的眼神說過。

我沒有作聲,但停止了咀嚼那根草。他看我一動不動,將臉湊過來。我們每人嘴里叼著一根草,草的尾巴是一朵美麗的花,他把他的嘴靠過來,挨在我的嘴上。然后,我的余光看到兩朵花挨在一起,仿佛從我們的嘴里長出來的。

仿佛有點滑稽,我感到痛苦,偉大,也感到甜蜜。

太陽直射在我們臉上,背上,有點燥。

就這樣過了不知道幾秒,或者幾分鐘,我不知道。蟬聲在我們的耳邊像轟炸機一樣巨響著,熱風刮著,仿佛還能夠聽到稻浪起伏的聲音,清爽,動人,那聲音里仿佛又突然出現(xiàn)一陣尖哭。

像幾年前母親的哭一樣,那也是一位母親的哭。

那是力毛的母親。

我睜開眼,看到阿正俊朗的鼻梁以及遠處起伏的綠色海洋,有人在陽光中芝麻粒那般大,移動過來。一個,兩個,三個,他們湊在一起,飄過來了。我好像看到爺爺過來了,然后是阿黃,然后是力毛,然后是力毛的爹,然后一切都看不清了。那哭聲又變大了起來。

是力毛的母親,是她的哭聲,我不知道為什么覺得有些眩暈,仿佛有一個影子抹著眼淚朝我飄過來了。

太熱了,我感到頭暈,太陽真燥,真瘋癲。

太瘋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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