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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 天

2019-05-09 05:36/
青年文學(xué)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女媧母親

⊙ 文 / 三 三

那時我染上一種癖好,每天花大量時間觀看流水線的視頻。各種產(chǎn)品從無到有,踏過每一道工序,并逐漸形成一個整體。當天輪到的是橘子罐頭,一個個青黃半?yún)⒌拈僮盈偪裣聺L,九十度高溫消毒,剝皮,人工復(fù)校,切片,裝罐稱重,灌汁,最后被一個鐵皮蓋頭牢牢封頂。我喜歡看那些半成品向下急流的過程,每一瓣橘子都迅速沖鋒,它們顯得何其器宇軒昂,仿佛確信自己正在走一條天選之路。

長久以來,我滿足于生產(chǎn)線的流暢——它帶來松弛的飽和感,不用動任何腦筋,只要盯住屏幕,自然能感受它的神秘魅力。我本可以安心聚焦于橘子罐頭,但那晚不知哪里不對勁,我突然厭倦了流水線上標準的、永無結(jié)局的重復(fù)?;蛟S我早該料到,對待那些永恒不變的東西,除了在某一天與它相互拋棄,還有別的方法嗎?

我掃了一眼時間,九點剛過。出于一種平衡觀,我理應(yīng)再看些別的。于是我點開瀏覽器,搜一篇想讀已久的小說。小說出現(xiàn)在搜索引擎第三頁,全網(wǎng)獨有這一篇,找到它時我?guī)捉艞?。發(fā)布小說的是一個私人博客,頁面綴以叢林背景,滿屏深深淺淺的闊葉植物,綠得暈眩。小說全文似乎都由博主手打,標點用了英文半角字符,使文字空間極其逼仄。在博客的最上方,可以看到博主叫“一藏”,左側(cè)頭像儼然一張身披罩袍的背影照。

小說的故事主線并不復(fù)雜,講一個老師帶三個孩子去一個縣城旅行。按照老師的預(yù)想,這段為期兩周的旅行能拓寬孩子的眼界。暑期結(jié)束,他們就升四年級了,恰逢將真善美填充進他們?nèi)松淖罴褧r機。為了更好引導(dǎo)他們,老師特意安排大家報名養(yǎng)老院的義工??墒牵驮诘诌_縣城的第三天,他們碰上一件值得被寫成小說的倒霉事情:他們被綁架了。一二三四,無人幸免。從恐懼到絕望,又經(jīng)歷一陣微妙的迷惑后,四人全力配合,最終老師帶領(lǐng)他們成功逃出匪窩。作者毫不吝嗇,把最精彩的筆墨花在描寫四人和綁匪斗智斗勇的段落。他們?nèi)绾伟盐諘r機,如何打暈笨拙的小弟,如何與綁匪頭目肉搏、將剪刀刺進他的胸口。文辭如愈勒愈緊的麻繩,我讀得驚心動魄,好像這些血沫橫飛的搏斗正在我隔壁發(fā)生。所幸最后結(jié)局還算令人滿意,正義慣例似的壓倒了邪惡。四人回到城里,各大媒體紛紛報道他們的英勇事跡。老師的鎮(zhèn)定與足智多謀廣受贊美,孩子也上了險峻但收益驚人的一課,真可謂因禍得福。可也許是作者故意所為,他在小說結(jié)尾留了一個缺口,引誘讀者鉆進去,一窺被所有人忽略的那部分事實。匪徒各有死傷,最慘的一個被一把握柄纏有紅絲線的精美剪刀刺死,而造成這些傷害的孩子,只有十歲。他們對世事規(guī)律還一知半解,卻已被迫與黑暗的現(xiàn)實搏斗。河流底部的硬塊割傷了他們,扭曲的倒影將終生如影隨形。

這篇小說很難討人喜歡,尤其在此樹脂般滴落的夜晚,壓抑久久鯁在喉頭。把它作為一天的收尾,顯然不合適,所以我又去搜了另一篇詼諧的讀物,企圖調(diào)節(jié)心情。我打開新的故事,巧合隨之而來,我發(fā)現(xiàn)小說鏈接的來源仍是一藏的博客。這種重逢讓我對博主產(chǎn)生好奇,不禁跳到了“博文目錄”,想看看博主還發(fā)布過什么。顯示屏很快被密密麻麻的目錄占領(lǐng),網(wǎng)羅各種短篇小說,不乏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也有來自現(xiàn)代期刊的,都已注明出處,條理清晰。

翻了十幾頁,我察覺到除了小說以外,一藏還定期發(fā)一些有關(guān)女媧的文章,諸如《女媧氏墓地考》《笙簧:女媧復(fù)禮所造的樂器》等等。實際上,他唯一置頂?shù)囊黄恼乱埠团畫z有關(guān),記錄他關(guān)于女媧的一場夢。這些與女媧相關(guān)的文章平淡無奇,但散插在許多名家小說之間,看上去突兀而神秘,像午夜叢林中一粒粒幽光繚繞的結(jié)桎。

思索半晌,了無結(jié)果,我便想給他留個言。

我寫道:一藏先生,無意發(fā)現(xiàn)了您的博客,宛如進入一個私人圖書館,妙不可言。讀小說之余,我也看到了以女媧為主題的科普文章。恕我好奇,這些文章對您來說是否有什么特殊意義?為什么偏偏是女媧呢?我大膽地猜測一下,您的家譜將您引作女媧的后人,或是您信仰一個以女媧為中心的宗教?冒昧給您留言,盼回復(fù)。

我重新讀了一遍留言,又在前半部分加了點客套的內(nèi)容,說如今時代浮躁,他還對小說抱有濃烈的熱情,是一件相當高貴的事。經(jīng)過幾番增刪修改,我才小心翼翼地按下了發(fā)送鍵。

出人意料,當我再度刷新頁面時,我已經(jīng)收到了他的回復(fù)通知。

他說,你看過置頂?shù)奈恼铝藛幔?/p>

語氣利落,單刀直入,似老友之間的質(zhì)問。我連忙重新點開那篇文章,它以古文寫成,篇幅較之其他文章都長,我快速往下拉動頁面,像在織布機上滑動一塊織錦絲綢。我做了無用功,除了這是一篇記女媧的夢的文章之外,并沒讀出更多東西。想到一藏可能在線等我的回復(fù),我就靜不下心,更無法穿過生僻字和古怪的語法抓住細節(jié)。應(yīng)急之策,也只有開誠布公。

我說,您提到的文章,我讀了兩次。但我對古文毫無研究,功底只不過達到能看懂“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的水平。就我的理解,您記下在夢中和女媧交談的場景,另有一些后續(xù)。具體講了些什么,您能指點我一二嗎?感激不盡。

不一會兒,我再度收到回復(fù),他打字速度很快。

他解釋說,由于夢里的女媧講的是古文,所以他記錄也用了相應(yīng)的語言,以便還原最真實的場景。為了方便我理解,他簡單地把事情講了一遍。

那是四年前的冬天,女媧托夢給他,說當年補天的五色石中,有一塊裂開一條細縫。依照事物的規(guī)律,要是任它滋長,細縫總有一日變成鴻溝。不出三百年,天將會塌下來。女媧要他爬天梯上去,往細縫里敲一枚填補的軟釘。他有五年時間可用來籌備,如果五年期滿還遲遲不走,一枚軟釘就不夠補天了。拖得愈久,需要的軟釘數(shù)以冪函數(shù)的形式長得愈快,太晚只能等天塌了。

那場夢長如銀蛇,他問了女媧許多問題。他最后一次轉(zhuǎn)頭望女媧左側(cè)的桃樹時,它已在三個季節(jié)的流逝中落得一身褐斑,枯枝敗葉纏繞在底部;而女媧初臨時,桃花還含苞待放。盡管他們沒有明確地告別,女媧終究緩緩消失了。他蘇醒過來,意識到實際上只過了一夜,一個清晰的白日正籠罩著外面的世界。漫長的夢不曾使他疲憊,反而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他就像被豌豆莢溫柔包裹的圓潤豆粒。他下了床,當時房間里沒有人。勉強平靜下來以后,夢中的細節(jié)一一復(fù)現(xiàn),栩栩如生。他感到腦中似乎嵌入了一卷膠卷,他并非擅長記夢的人,這種情況前所未有。當天中午,他根據(jù)夢中女媧的指點,穿過城市里一道道幽暗的閘口,抵達一片清冽無人的空地。在空地中央,一架柔軟的天梯垂下。他抬頭打量白色的臺階,它們向上延伸,在過路的云間留下穿刺的裂口,徑直通往看不到盡頭的高空。

這則綺麗的故事令我瞠目結(jié)舌,若不是他戲弄我,那他多半是一位想象力過于豐富的精神病患者。我探尋著第三種可能性,比如他在考驗我,但目的是什么呢?不管怎么說,這個叫一藏的人謎一般攥住了我。我正思索怎么回復(fù)他時,他又給我發(fā)了一條消息。

他說,你是無神論者嗎?

我說,不是,我更傾向于懷疑主義,但也尊重神存在的可能性。

他說,太好了?,F(xiàn)在你有個機會接觸到世界的更深層,五年之期不久屆滿,而我還沒籌備完,需要你的幫助。

我說,您需要什么樣的幫助呢?如果有時間的話,我一定盡力而為。您能先帶我去看看天梯嗎?

他說,不用麻煩。我已計劃周全,目前只缺最后一點經(jīng)費。我在文章的第一條評論里留了銀行賬戶,你往里面匯款。我需要至少三十萬,你能給多少算多少吧。

看到屏幕上出現(xiàn)這行字,我忽然松了一口氣,仿佛重新找回了某種規(guī)律,一切又恢復(fù)到理性可掌控的區(qū)間里。不得不承認,在黑絲絨般泛著碎光的夜晚,剛讀完他與女媧的故事,我一度毛骨悚然。如今摸清他的意圖,恐懼的余韻總算被打散了。

我回復(fù)他,帶著莫名的凱旋之意。

我說,哦,騙子!

此后的幾天,我照例回到日常生活。每天在家與單位之間奔波,憑經(jīng)驗讓一個個無聊的日子消解得更舒適。禮拜三的傍晚,我見了一位相親對象。對方比我大三歲,一開始便倦意連連。我們坐在一家回轉(zhuǎn)壽司店里,人聲嘈雜,如一串此起彼伏的霓虹燈。我一邊把盤子從傳輸帶上取下,靠不斷吞咽使自己從尷尬的沉默中豁免,一邊想,這個地方不適合相親,可我不知道哪里合適,世界上是否真的有某個地方,孤立無援的人能在那里尋得慰藉?;剞D(zhuǎn)壽司好像具有催眠魔力,后來我也陷入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四面流光均呈液態(tài),萬物相互滲透,擰成一道寓意豐沛的溪流。我們聊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分別明白到我們以后再也不會見面。一只蟾蜍偶然躍入溪流之中,繞過萬千可能性恰好出現(xiàn)在此處,這種碰撞不能說不珍貴,但除了表面的水花無法激起任何意義。更何況,我們都以為自己才是溪流一方。我接連陷入走神,確切地說,我的思緒已經(jīng)向臨近的未來奔去。我在盤算,關(guān)于這次見面,回到家該如何向父母交代,明天上班時又怎樣抵御同事的追問。預(yù)測未來有時很容易,這些都是既定的路線,而我只需要拼命往前跑。

然而,等我真的回到家,計劃卻沒生效。我絲毫沒有向父母講述的興致,快速鉆進自己的小房間,鎖上門,對任何詢問都緘口不語。那兩個多事的老人沒有堅持多久,很快,堵在門口蜂群般嗡嗡作響的話語便消散了。不知道為什么,寂靜之際,我滿腦子只有一藏講的那個故事:在荒原般單色調(diào)的平地上,有一座通往天空最高處的云梯。

那不是我第一次回想那個故事,短短幾天內(nèi),它時常突如其來地躍入我的思想,并引發(fā)一陣神秘的神經(jīng)痙攣。平心而論,一藏的講故事水平不差。我想起上世紀一部叫《神秘列車》的電影,里面有個意大利女人花二十歐元買了一個騙子講的故事,而我卻沒給一藏一分錢。沒有人會在揭穿騙局后仍然給騙子錢,時代將這種做法視為軟弱。即便如此,似乎依舊有泥濘之物在啃食我情感的邊緣,那并非對一藏的內(nèi)疚或者同情,反倒是一種更廣闊的、凌駕于個人之上的東西。

如同鬼迷心竅一般,我打開電腦,嫻熟地搜到一藏的博客。系統(tǒng)提示我有幾條留言,最新一條是昨天午夜。我深吸一口氣,點擊留言箱,像要潛入深不可測的、在群青與深緋之間閃爍不定的海底。

他用兩三條留言來說明需要用錢的地方。上天時,他會隨身帶一根繩子,繩子上拴夠一路要吃的特制壓縮食品。初步計算,他往返路程大約四十年,其間的口糧都要提前準備。除此以外,這么多年里他不繳任何社會保險。等他熬過這四十年與世隔絕的生活,回到人間,他已然是個徹頭徹尾的老人。那時候他毫無收入保障,可能還得了病,關(guān)節(jié)炎、腎衰竭、癌癥,或其他人老了總會沾染的一些疾病。所以,他得趁離開前存一筆未來的開銷。

我對數(shù)字沒有天賦,草草略過了他列出的堪比長文的計算公式。

在末一條留言里,他說,親愛的朋友,我向許多網(wǎng)友求助過,有一小部分人信我,其余都不信。對于不信的人,我從不糾纏。一個人要是相信一件事,那種魅力在于“相信”本身,不是任何邏輯或勸說可以交換來的。我下周四就要啟程了,你可能是我在地下接觸的最后一個人。我打破了原則,單方面祈盼你能信我,大概覺得那樣是個吉兆吧。這次登天,我將帶上電腦和發(fā)電器,不定時更新我的行程情況,但我不知道機器到哪一步會失靈。我是說,越過某一個高度之后,科學(xué)類的產(chǎn)品都會失去功效,那不過是神賜給人類的玩具而已。你隨時可以和我聯(lián)系。如果你改變主意,也歡迎往我的賬戶里打錢。

一藏仍然堅持著那個天花亂墜的故事,我暗自發(fā)笑,卻也不急于和他了斷。我戲仿他的語調(diào),回復(fù)過去。親愛的朋友,沒想到你已經(jīng)把我當朋友了,速度驚人。你到底是不是騙子,我們各有結(jié)論,這且不談;但你怎么說服家人去補天的呢?你結(jié)婚了嗎?

不出五分鐘,一藏發(fā)來新的回復(fù)。這次我不那么驚訝了,他好像二十四小時守在電腦邊,也許是騙子的工作需要吧。他說,這與其他人無關(guān),我自己已做出決定。確切地說,我和命運達成了一致,客觀的道路由此內(nèi)化,成為我的使命。我爸七年前死了,埋在一組五針松底下。我媽年輕時當過儀表廠的女工,能調(diào)整最精細的刻度偏差,什么都難不倒她。

我說,你媽相信女媧的存在嗎?

他說,不知道。我們平時不談這些,只說明天吃什么,天冷不冷。

我順著他的話說,你要是走了,你媽肯定很寂寞。再也沒人和她說冷不冷的事,總有一天她老得神志不清,對著白墻壁深深嘆氣,說雪下得太大,整個世界都被吞沒了。

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我們沒法拒絕。我能做的只有多給我媽留點錢,可我現(xiàn)在錢不夠,你如果能給我打些錢,我真的很感激。作為回報,我補完天之后,可以把你的名字刻在天上,弄個紀念碑。

我說,得了吧,我還不信這事呢。你一口一個命運,告訴我,女媧為什么偏偏選了你?

他說,我怎么能揣測一個比我通曉更廣的神靈的想法呢?她選了我,除了我沒有其他人能去,所以我非去不可。

我說,那女媧現(xiàn)在在哪里?

他說,她走了。他們都走了,沒有神仙愿意管我們。女媧也想甩手走開,但我們是她親自摶出來的,多少要對我們負點責(zé)任。

我說,哦,聽上去像個對兒子失望的老母親。

他說,有點那個意思吧。

我說,我可以給你錢,不過我想見見你。你不是下周四走嗎,反正我們同城,走之前找個地方聊一下?

我們最終把約見定在禮拜二晚上,一家嫻靜的日式餐廳。白麻布的制服塑造出一批類型化的店員,他們說話行事都很輕,像是唯恐扯破店里呈塊狀的沉默。

我四點半就落座了,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兩個半小時。我從不熱衷與陌生人接觸,有時迫使自己上前,比如努力適應(yīng)相親場合,只是一種克服社交恐懼的方式,是一個不擅游泳的人溺水前的撲騰。我之所以早退來到餐廳,無非因為想到要見一藏,我那樣忐忑,沒辦法若無其事地繼續(xù)上班。

在見面這件事上,我騙了一藏。即使他如約而來,也休想從我這里拿到錢。我不是慈善家,更不可能落入騙子的陷阱,我和所有窮困的人一樣實際。然而,我控制不住想見一藏的念頭。我的眼前好像有一扇虛掩的門,要是我和一藏面對面坐在一個真實的環(huán)境下,我就能跨過那扇門,憑遮蓋物從謎底上滑落,某些抽象的東西即將定型。

⊙ 歐里根·雅克寧 作品4

我們沒有交換多余的聯(lián)系方式,我只能用手機在他博客留言。我說,我到了。我刷了幾次頁面,一藏毫無動靜。時隔不久,母親的來電點亮了手機顯示屏。她聲音很響,像一把針扎進我的耳朵。母親問我,你今天不回來吃嗎?我說,嗯。她問,你去哪里吃?我說,和朋友。她問,男的女的?為了不讓事情復(fù)雜化,我說,女的。她繼續(xù)問,你什么時候回來?我說,不知道。她強調(diào)說,大概,大概幾點?我答不上來,想反問她,難道我是保釋的犯人嗎?我必須按照精確的鐘點活動,而她則是那個嚴肅的監(jiān)督者??晌覜]那樣說,我們之間只有延綿不絕的日常,多余的修辭難免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那幾年我想過辭掉工作,去北方讀研究生。一來可以逃脫父母的控制,抓住自我獨立的起點。二來我從小生活在這座城市,身在其中,沒機會看清它真正的模樣。我本就猶豫不決,父母的阻止更延誤了我下決心的時機。母親總對我懷有充滿前瞻性的焦慮,她像一個早已從水晶球里看透命運的神婆。母親常說類似的話,過幾年你就知道了,什么成就都不如安穩(wěn)。盡量和其他人一樣,別長犄角。我想象如果我把一藏的故事告訴母親,她會有什么反應(yīng)。從前有一個人,他拋下僅剩一個母親的單薄家庭和俗世生活,上下攀爬四十年,只為把一根軟釘敲進天空的縫隙里。這四十年里,他除了爬梯子什么都沒干啊。等他重新回到這個世界,滄海桑田,過去擁有的皆盡消散。他面臨無盡的阻力與風(fēng)險,但他不在乎,他對自己所做的事深信不疑。母親會笑出聲嗎?還是怒火中燒,譴責(zé)我正經(jīng)事一件做不成,卻總被愚蠢的故事蠱惑?不,我覺得她根本承受不起這個故事,哪怕只當故事聽也不行。

等待一藏的過程中,我心煩意亂,仿佛有一個向下推石頭的西西弗斯正在我體內(nèi)行走,巨石沉甸甸地往我胸口軋去。我多次站起來,去店門正對的露臺呼吸一些新鮮空氣。

這個時節(jié)徘徊在霜降前后,事物盡在消減,白日也如節(jié)節(jié)敗退的騎士。五點出頭,太陽已奄奄一息,灰暗調(diào)性與消逝的時間俱長,天空似被油漆匠一遍遍刷得更黯淡。我最后一次去露臺時,天色穩(wěn)定在藏青色。也有零碎的流波在天頂中央涌動,宛如熔煉著一卷卷氡氣,放射出淡綠熒光。我望著天空發(fā)愣,在一望無際的幽云背后,那道細微而致命的裂痕,究竟落在哪里?

我回到餐廳的座位上,茶水續(xù)過好多次,表面上浮了一層細碎的灰塵。不知什么時候,店里放起了音樂。恰逢播到一首充滿時空感的老歌,《北國之春》。揚琴如雨滴敲在旋律上,力度輕柔,古樸的歌詞漸漸露出來:家兄酷似老父親,一對沉默寡言人。

我低頭看了看手機,七點半剛過。

那一瞬間,我好像忽然望見世界的盡頭。原本想好要與一藏講的話,如今全部知趣地退場。盡管沒有確切的答案,但我已經(jīng)明白過來,我等的人不會來了。

一藏不再更新博客。新的文學(xué)雜志上市了,新的作者寫出動人卻曇花一現(xiàn)的小說,時代信息仍不知疲倦地膨脹。一藏沒有跟上時間線,落下這一步,以后再也追不上了。

我沒想到還能收到一藏的消息。那時我對他抱有一種理性的期望,就像一個沙漠中的行者對待自己想象中的綠洲。我反復(fù)讀他的博客,翻過每一篇小說和女媧相關(guān)的文章。我還發(fā)現(xiàn)了他的幾個錯誤,包括錯別字,以及他在一幅配圖中,把女媧貼成了一個黑人。

大約又過了一個月,冬日伊始,城市多蕩起干冷的風(fēng)。有一天傍晚,我的留言箱里又有了新消息。我以為是系統(tǒng)例行公事的群發(fā),結(jié)果意外發(fā)現(xiàn)留言的人是一藏。我許久都回不過神來,幾乎憑著本能讀了下去。

親愛的朋友,抱歉我那天沒有來。我是一個獨自在叢林中待太久的人,當我試圖回到人群中,比如見你一面,我才發(fā)現(xiàn)根本做不到。我這么說,不是想給自己找借口。我很愚笨,做錯過許多事,真心希望你能原諒我。為了補償你,即使你最終沒給我打錢,我也會把你的名字刻在天上??梢愿嬖V我你的名字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爬過第一層云了,上面特別冷,我穿恒溫服,打字有些不方便。你們應(yīng)該也入冬了,今年雪來了嗎?我真懷念陸地上的時光。我記得小時候,城北有個滑冰場,我和一群朋友常去那里。有時買不起門票,就隔著鐵絲網(wǎng)看別人滑,還把手指悄悄伸進鐵絲網(wǎng)格。那個地方后來拆了,但每到冬天,我總覺得很高興,深信會有什么好事發(fā)生。爬云梯的這段時間,我整天想的就是這些事,幾乎重溯了一遍過往的人生。我是那么普通的一個人,能被女媧選中去補天,真的受寵若驚。我知道你可能不以為然,但我不在乎取笑。補天是一件徒勞無功的事,如果我補好了天,天沒有塌下來,世人根本不會知道我的存在。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沒補成,所有人都會死,也沒人知道我曾經(jīng)付出多大的努力,我賭上了自己的一生?;蛟S你還會想,我們最多也就再活五六十年,而天即使要塌下來,也是三百年以后的事,這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日子最難熬的時候,我自己也想過這個問題。茍且偷生顯然更容易,但我是被選中的人啊,無論因此失去什么,我都走得義無反顧。何況路上景色很美,最近氣候太冷,等春天一到,我就給你拍一些照片。最后,還是希望你原諒我,要是能給我打些錢就更好了。

盡管我把留言讀了好多遍,在收到的當日,以及往后的許多日子,但我始終沒有回復(fù)他。我沒什么可說的,不是為他失約而生氣,歸根結(jié)底,這些拉扯都沒有意義。一藏的故事于我更像一個精神舞池,這里面有廣闊無垠的天、天底下遙遠的紅男綠女、雞鳴狗盜、極盡荒謬的人事,可以隨意出入的卻只有我一個人,這是我的精神,不能復(fù)制給任何人,連一藏都進不去。

那個鄰近的春天匆匆來臨,卷起淺綠色的襯裙又迅速飛走。一藏沒有發(fā)來照片。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結(jié)果在兩年后的秋天,一藏的訊息又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了。

親愛的朋友,附件是我所在之處的照片,用電腦攝像頭拍的,像素有點低。我弄不大清現(xiàn)在是哪一年了,當然我每天都在記時間,可我懷疑記錄是錯的。一開始,我每爬四個小時睡十五分鐘,沒堅持多久,就把時間搞得亂七八糟。后來我明白,在這種了無邊際的環(huán)境里,規(guī)律不可能單獨存在,所以我調(diào)整了策略,我竭盡全力往上爬,一次性用完所有能量,然后睡到足夠為止。這是唯一的方法,不過這樣做的弊端也顯而易見:我變得很混亂。我?guī)滋烨鞍l(fā)過燒,也可能是幾個月前,現(xiàn)在對周圍事物的感受更模糊了。只有一點我是確定的:要不斷往上方爬。你最近怎么樣呢?很想聽聽你的消息,這對我會有很大幫助。

附件里的照片美得驚心動魄,看一眼便覺呼吸凝滯。外圈是由白到紫的漸變色,內(nèi)圈色彩更濃重,魚鱗般的光澤浮在其中,宛如一片倒置的迷你海洋。圖片的右下方,有一個高舉的“V”字手勢。一藏的手指略有變形,較之常人顯得更粗短,莫名使照片增添一種超現(xiàn)實的色彩。

那一年我正式過完三十歲生日,我們心照不宣地放棄了蛋糕與儀式,母親似乎覺得那是一件不值得慶祝的事。我私下里仍懷有考研究生的念想,報名渠道開放的期間,我常在招生網(wǎng)上翻看信息。社會學(xué)、法學(xué)、應(yīng)用心理學(xué)、中文,或者任意一門語言等等,我都愿意為它花上三年去學(xué)習(xí)??墒聦崊s是,我一次次填完信息,總在面臨按“提交”鍵的選項時反悔。各種瑣事將我的精力瓜分得一干二凈,我抽不出絲毫?xí)r間準備考試。我想,明年我該早幾個月開始準備,把握或許會大一些。

只是時間流逝確實賦予人一種領(lǐng)悟力的覺醒,過了三十歲,我忽然明白衰老究竟是什么。它不僅意味著你自身的力不從心,同時更猛烈地向你的父母一輩進攻,迫使他們將一部分壓力卸到你身上。不久后的一個雨天,我父親忽然從地鐵站里的自動扶梯上倒下去。一群人因他手忙腳亂,救護車匆忙趕來,把他送進醫(yī)院。在醫(yī)生辦公室里,我們被告知父親這次昏迷源于血壓驟高,不算太要緊,但需要持續(xù)吃藥控制。我的父親很快就蘇醒過來,此后,他莫名覺得膝蓋僵痛,再也走不了遠路。

我逐漸放下翻一藏博客的習(xí)慣,偶爾突發(fā)奇想才去看一眼。有一次整理電腦文檔,發(fā)現(xiàn)一藏當初發(fā)來的那張照片。它依然保有初見時的驚艷,不同的是它看上去更容易接受,那幅景象好像真的會在未來降臨。我一時感慨,登錄了博客,便又讀到了一藏的留言,距離上一條留言,已有三年多了。

親愛的朋友,我犯了個大錯。原本說來回要花四十年,前陣子我才明白過來,我計算時少列了變量。修正以后,我發(fā)現(xiàn)四十年只是單程;也就是說,補完天之后,我并沒有重回人間的可能。所以我先到達終點,篤篤把釘子敲就位,然后呢?我得站在梯子的盡頭,等待有一天死亡降臨,等待大發(fā)慈悲的閻王早日來對我說:好,你自由了……

母親一聲聲叫我,晚飯時間到了,我合上電腦。我的父親每況愈下,母親幾乎把全部精力用來給他拍打、按摩,探索他無動于衷的面孔下有何細膩波瀾。母親有時不想做飯,就買一些熟菜,或從隔壁的面包店拎回一個油光四溢的袋子。七點以后,商家畏于臨期未售的風(fēng)險,常打折處理食物,這多少給母親一點安慰。

我再未提過考研,回想起來,整件事只是一場青春晚期的白日夢??杉幢懔粝聛?,事情的進展也并未如父母所期望,但母親漸漸不再催我結(jié)婚。假裝那個問題不存在,總好過在直面問題時被迫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為了免遭奚落,母親參加朋友聚會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幾年里,她把“死”頻繁掛在嘴邊,仿佛那是一顆她隨時可以啟用的核彈。那時我要是細心些,就會察覺她的精神正在瓦解,緩慢,難以回轉(zhuǎn)。

我想起母親從前的話,它是錯的。人生沒有真正安穩(wěn)的時候。

親愛的朋友,有一件事我要和你坦白。我們曾約在一個禮拜二見面,那天我其實去了。你穿著白色絨線外套,往里是格紋連衣長裙。我遲疑許久,最終不敢上前和你打招呼。為什么多年以后,我還清楚記得你的樣子?因為我時常想起你。在漫長的補天之行中,有兩個女孩我想得最多,其中一個是你。另一個女孩,是我一位相識多年的朋友。我唯一在現(xiàn)實中對人講補天的事,就是對她講的。當時我們正在一家快餐店里吃飯,并排坐在靠窗的長桌上。她沒說什么,也不顯得驚訝。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上去有一種動物性的悲傷。那天我送她回家,臨近她家門口,一陣大風(fēng)劈頭蓋臉地朝我們掀過來。她靠近我,說了什么,一開始我沒聽清,她不得不反復(fù)說幾次。她說,風(fēng)把我頭發(fā)吹你臉上了,你有沒有感覺?我沒明白,你們身上都有一些令我費解的東西,以至于我想起你們時,總有一股深深的遺憾。至于我,我現(xiàn)在到了一個新的地方。這里沒有色彩,只有形形色色的光,我猜其中有一部分是星光。你還記得以前自然科學(xué)課講的吧?我們所見的星光,都是星星在幾十億年前發(fā)出的光,有些星星如今可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在陸地上時,一到夜晚,我們就站在死亡與回憶之下。對星星來說,我們記錄了它們消失的過程,我們其實是一座座星星的墓碑。此時我所在的位置,能比你們陸地上的人先看到星光,這很有意思,換句話說,我比你們先看見未來。

我不記得去見一藏時穿什么了,從前我有過各種衣服,度過人生某個階段以后,它們消失得比退潮還快,如今不可求證。更何況,那次約見早已是往事?,F(xiàn)在我讀一藏的留言,就像在讀一首詩,其中儼然藏有超越感官的東西,距我那樣遙遠,卻漸漸可信。

“未來”對我而言失去了美妙的形態(tài),它由一層層抽象的壓力交疊而成??晌覀儽軣o可避,它以不可干擾的節(jié)奏落下來,落進我?guī)资甓紱]走出的房間,落入我形如槁木的十指之間,也落在日益糊涂的母親身上。

母親更老的時候,整個人像一個干癟的紅色塑料袋。她被丟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雙手布滿吊鹽水留下的針孔。人們在醫(yī)院里來來往往,困倦的、冷峻的人。我每天下班都去看望母親,有時帶一些水果,多擺在桌上,等它們由內(nèi)而外被蛆蟲腐蝕,再換一批新的。這時距離父親去世,又過了九年。

有一次探望完母親,醫(yī)生悄悄把我拉到一邊。他說,運氣不好的話,估計這個冬天可以準備后事了。他那副自然坦誠的模樣說服了我,我想問他什么,卻想不出從何問起。我跑回病房,隔著門打量著母親。難以想象,這個單薄的女人從前多么強勢兇狠。此時,母親斜靠在床墊上,喃喃念叨,現(xiàn)在該怎么辦,現(xiàn)在還能怎么辦。她的旁邊還有兩個病人,一個正在昏睡,另一個把頭轉(zhuǎn)向窗外,病人的脖子以別扭的姿態(tài)翻轉(zhuǎn)著,不知被什么東西深深吸引。

我離開了醫(yī)院,天光黯淡,十一月的冷雨簌簌跳落。

前一天夜里,我做了一個非常古怪的夢。我和一群朋友在看一部很長的電影,大約六小時時長??吹揭话耄蠹壹娂婋x場,待我回過神來,電影院已經(jīng)空無一人,死寂跌宕于影院之間。我扶著側(cè)邊欄桿走出影院,不敢回頭,可午夜的街上同樣不見一個人影。我本想打車,走了一段路,最后遇上一輛人力車。我沒有交代目的地,車夫主動把我送回小時候居住的一間房子前。我很感激在這窮途末路還能遇上一輛送我回家的車,想多給車夫一些錢。我翻了翻包,只看見花色紙幣和水果。夢醒之后,我反應(yīng)過來,這個夢四下充滿了死亡意味??湛帐幨幍慕值?,一言不發(fā)的車夫,花色紙幣好像冥幣,水果則是貢品。我感到毛骨悚然,那是一種言語難盡的、切身的恐懼。

直到這時候,我才明白,為何一藏的故事常在我身上喚起神秘引力。有一瞬間,我豁然開朗,相信了一藏所講的一切。那些關(guān)于金錢的猜忌,與承受整個故事的真實性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許多年里,一藏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我寫過一些留言,為的也許就是我終究相信它的這一刻。如果我最終信了,那么一場無與倫比的春日就會在荒漠中煥發(fā)。它所向披靡,甚至能往時光流逝的逆向回溯,使頹唐的舊日也充滿生機。

可與此同時,我面臨著一種選擇,而我的怯懦早已將我引向一個明確的選項:信仰稍縱即逝,如烈火燒盡,我回到了一個徹底現(xiàn)實的世界。我落在這里,因為他們都在這里,我的母親正望向我,高深莫測。

現(xiàn)在,不管那個與我無關(guān)的人攀爬得多高,是否悄無聲息地拯救了世界,我只能終生受困于人類的無能為力。

時隔多年,我再次給一藏回了一條消息。

我說,不要給我留言了。如果你真的上天,也不要寫我的名字。我是個碌碌無為的人,只想和其他人一樣。

可我發(fā)現(xiàn),我已很久沒收到一藏的音訊,他上一次給我留言,也是四年前的事。也許再無介質(zhì)將我們捆綁,也許我只是朝孤獨的夜空中放了一束幸甚至哉的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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