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向青

孟春已去，仲春將來。

欣欣然行走于二月的九龍江畔，似乎總有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相繼醒來了，讓人生出一些說不清的期待。微雨似油，潤開了桃枝柳枝上的一串串蓓蕾。樹的枝條明顯有了活性，風(fēng)吹過，樹也會點點頭。陽光也是綠色的，江水在盎然的綠意中，添加了新鮮的自由。不知不覺中，圓山腳下的小草繼續(xù)松動著身邊的硬土，幼小的昆蟲豐滿著它的翅膀，無邊的草浪也正在向遠處洶涌。即便在暗夜里，春天還是勃勃生長著的。偶有春雷使著響亮的性子，從天邊霹靂滾過，急不可待地把入冬藏伏土中不飲不食的蛇蟲逐一喚醒。于是，蟲噪鳥鳴，草萌葉發(fā)，閩南大地，呈現(xiàn)出欣欣向榮的春光氣象。既而，天氣轉(zhuǎn)暖，雨水增多，農(nóng)家開始忙碌起來了。

九龍江翻騰著古今一如的波濤，兩岸的百姓也形成了豐蘊深厚的風(fēng)情習(xí)俗。一年的生計即將展開，總有一個標志性的儀式來祈求一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和平安順遂。民間傳說“二月二，龍?zhí)ь^”，蒼龍要在這一天施風(fēng)播雨，萬物生靈便從這一天顯形成長。勤勞的人民便將這一天視為開始生計的吉祥的日子。

漳州的農(nóng)家總是這一天祭拜土地神。農(nóng)家的心意總是樸素而又虔誠，他們認為這片油黑肥沃的土地生長著草木五谷，養(yǎng)育著人類，把這一切看作是土地神的恩賜。閩南的土地神有一個吉祥的名字，叫“福德正神”，也有一個生動的傳說，說的是周朝一位官吏叫張福德，生于周武王二年二月二日。自小聰穎至孝，三十六歲時，當了朝廷總稅官，為官廉正，勤政愛民，至周穆王三年辭世，享年一百零二歲，有一貧戶以四大石圍成石屋奉祀，不久，由貧轉(zhuǎn)富，百姓都信神恩保佑，于是合資建廟并塑金身膜拜，取張福德之名而尊為“福德正神”，也有稱之為土地公、福德爺?shù)取?/p>

福德爺長什么樣呢？傳說中的張福德心腸善良、溫厚篤實、樂于助人，據(jù)此雕刻出來的土地公神像，是一位慈眉善目、白須白發(fā)的老人，面龐圓而豐盈，兩眼微瞇，笑容可掬。一手拿元寶，一手執(zhí)如意或柺杖，顯出一副慈祥溫和的長者風(fēng)范。土地廟則多半造型簡單，簡樸自然，閩南鄉(xiāng)村的樹下或路旁，隨處可見以兩塊石頭為壁，一塊為頂，即可成為一廟，俗稱“磊”型土地廟。也有簡單以水泥或磚塊砌成小廟的?！蹲髠魍ㄋ灼酚性疲骸胺灿猩缋铮赜型恋厣?，土地神為守護社里之主，謂之上公?！彼^土地神就是社神，其起源是來自于對大地的敬畏與感恩，這正是人們親土地而奉祀土地的原因。

廟雖小，土地公掌管的地方也小，只是一區(qū)、一里、一鄰，是個小神，但在他管轄的地區(qū)內(nèi)，是那地區(qū)的神，所以不能看輕他，俗語說：“得罪土地公，飼無雞”，就是這個意思，因而老百姓祭拜的誠意都不小。每年農(nóng)歷二月初二日土地公誕辰的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要宰雞殺鴨、虔誠祭拜。此外，“二月二，薄餅祀”，人們還以薄餅春卷來祭祀土神。土地廟也多要演戲，以?！案５抡瘛鼻?。這叫春祭。農(nóng)歷八月十五相傳是土地公升天之日。還要祭拜一次，這叫“秋祭”，以感謝土地公一年來的福佑，古時所謂“春祈秋報”就是指此而言。也有說二月初二也是谷神誕辰，為此在祭祀土地神的同時也祭祀谷神，稱為社日。光緒《漳州府志》記載，社日“鄉(xiāng)間居民仿古春祈，斂分金，宰牲祀神。畢，群飲于廟，分胙而歸，謂之‘做?！?。

春在田野上，春在山莊里。勤勞聰明的農(nóng)家人通過“社日”表達他們獲得豐收的良好祝愿，同時也借這樣的節(jié)日開展對他們來說十分難得的娛樂活動。在社日到來時，人們集會競技，集體歡宴，熱鬧非常。想象那是一幅多么醉人的畫面：“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唐王駕的《社日》沒有寫作社表演的熱鬧場面，卻寫社散后的景象。春社散后，人聲漸少，到處都可以看到喝得醉醺醺的村民，被家人鄰里攙扶著回家。“醉人”這個細節(jié)可以使人聯(lián)想到村民觀社的興高采烈，暢懷大飲，而這種欣喜之情又是與豐收分不開的。這天夜里，閩地一些村莊還有“打春水”的活動，參加活動的人都興高采烈拿著一面鑼，從村頭沿大路一直敲敲打打到村尾為止。這儀式也和古時的春社節(jié)有關(guān)，以此祈求春季風(fēng)調(diào)雨順，莊稼長勢旺盛。

農(nóng)人以竹枝夾金紙插田中，在土地公廟張燈結(jié)彩演戲以祈豐年。那么商家又是怎樣過節(jié)的呢？在民間，土地公也被視為財神與福神，因為民間相信“有土斯有財”，因此土地公被商家奉為守護神。各商鋪競相備牲禮祭神，祈求新的一年生意興隆，財源廣進。這叫“做牙”。二月初二又稱“頭牙”，是新年后第一次做牙，而十二月十六日，則是一年中最后一次，稱為“尾牙”?！白鲅馈钡牧?xí)俗在閩南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有的地方還有俗諺：“頭牙無做，尾牙空；尾牙若佫（如再）無做，啰無親像人?！薄白鲅馈焙?，那些獻祭過的供品人們也能吃上，所以印象中孩提時候總是祈盼著大人的各種繁復(fù)的祭拜儀式快快結(jié)束，好一飽口福?！白鲅馈钡募漓雰?nèi)容，是以慰勞土地福德正神以及本家的地基主為主，它也在喻示著人們，生活美滿的根源，是本身所依賴和生活的那片土地。因而對“土地神”的祭祀也就成了閩南一種相當廣泛且普遍的信仰。

除此之外，閩南百姓還為二月節(jié)寄予了獨有的一種民間情懷，舊時家長們往往選在二月二送孩子入學(xué)讀書。一方面，正月過后，年算是過完了，一切要步入正常的軌道。另一方面，二月二的很多習(xí)俗與龍相關(guān)，農(nóng)歷二月二，俗稱“龍?zhí)ь^”，是一年中開運的重要日期之一，這天讓孩子開筆寫字，取龍?zhí)ь^之吉兆，也有“望子成龍”之意，寓意好彩頭可以讓孩子更容易出人頭地。加上陰歷二月初三是文昌帝君的誕辰，據(jù)說文昌帝君就是文曲星，二月二入學(xué)，正好趕上第二天敬奉的儀式，讓文昌帝君保佑孩子學(xué)業(yè)有成，科舉高中。

位于漳州市薌城區(qū)巷口鎮(zhèn)浦頭村的霞東書院，祭拜的正是文昌帝君。書香流傳，書院前一棵已有四百來歲的巨大古榕，至今仍枝繁葉茂，郁郁蔥蔥。舊時每到二月三這一天，官府和當?shù)嘏e人、秀才、書房教師、以及一般讀書人，都要齊集文昌宮，用牛和其他果品為供物，舉行三獻禮的祭典。有時還在文昌宮中張燈結(jié)彩，設(shè)宴演戲。如今許多文人學(xué)子仍然有到當?shù)氐奈牟龑m祭拜的習(xí)慣，每逢大考，學(xué)生家長也會到文昌宮內(nèi)里燒香祈禱，供品擺得滿滿當當。據(jù)說每一樣供品都有寓意——胡蘿卜象征著“好彩頭”，芹菜、大蔥有“勤奮”“聰明”之意；而包子、粽子則指的是“包中”。一縷縷清煙伴著虔敬的祝禱送進文昌帝君的耳里，文昌宮煙火繚繞，熱鬧非常。傳統(tǒng)的文昌帝君誕的節(jié)俗里融溶著閩南百姓對知識的啟蒙、對功名的追求等美好的期望。霞東書院，也因此由僻靜神圣的書院殿堂而多了幾分親切鮮活的的平民氣息。

閩南百姓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勤勉地耕種，生活。出則耕，入則讀，何其樂也！而閩地能由原先的窮鄉(xiāng)僻壤之區(qū)蠻荒作亂之地而成為胡越百家、愈無罅隙，和平富裕、安居樂業(yè)的凈土，開漳圣王陳元光將軍功不可沒。于是，在明媚的春光中，在寧靜的生活中，閩地百姓心懷感恩之心，又每每追憶起陳元光將軍幼年隨父南下平定“蠻獠嘯亂”、嘔心瀝血開漳的功績。

農(nóng)歷二月十五日即陳元光將軍的誕辰日，就因此而成了漳州百姓一個共同的盛大的節(jié)日。漳屬各縣都有祭祀陳圣王的威惠廟，延至東南亞及臺灣各地?？梢哉f凡有閩南人后裔聚居的地方，就有威惠廟。在百姓心中，陳元光已經(jīng)由人而為神，并代代相傳。

如果說，二月二是漳州邑民個人獨自行吟的寧靜喜歡，而祭祀陳圣王的活動則是漳州民間的一次集體狂歡。每逢農(nóng)歷二月十五日，各地威惠廟都要舉行隆重的祭典，迎神賽會。家家戶戶都上供三牲或五牲及紅龜粿，各村各社都搭臺演戲、放映電影，人神同娛，其樂融融，紀念“開漳圣王”。云霄縣“開漳圣王”廟宇舉辦的“烑神節(jié)”民俗活動每年都要閃亮登場，只見身披華服的開漳圣王神像端坐在轎椅上，8名壯漢分列左右抬轎，其后是廟里供奉的圣王麾下六名部將神像。壯漢在圍觀村民的喝彩聲中高抬神像轎椅前行，奮力奔跑，再現(xiàn)當年開漳將士馳騁疆場的威武場景。十分壯觀。

開漳圣王陳元光治理漳州二十五載，實現(xiàn)了“方數(shù)千里無烽火之驚，號稱樂土”的安定局面?！皹吠翗吠粒嫉梦宜?，《詩經(jīng)》里的這一句正道出了千百年來老百姓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他們要尋找的是安居樂業(yè)的理想的國度。早春二月，草長鶯飛，料峭的寒意已漸漸消盡，桃柳著妝則日日煥新。耕種、讀書之余，也是踏青的好時節(jié)，仿佛只有行了這種儀式，才真正擁有了春天?！胺甏翰挥螛?，但恐是癡人”，白居易的《春游》詩正是這種心境的寫照。閩俗以二月為踏青節(jié)，又稱花朝節(jié)。于是，“東湖北山多亭館，士女如云，行樂相望。”紅男綠女三五結(jié)伴，走出家門，來到郊野。萬綠叢中的這團花叢歇了，那團花叢又鬧了。綠，就這樣在不經(jīng)意間，翻滾著引領(lǐng)著人們向前。麗日清風(fēng)中，放個紙鳶，輕巧巧飛上半天。舞雩風(fēng)前，飄乎乎恍若神仙。此情此景，春光無限。樂亦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