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軍
劉麻子
連日來的陰雨天氣讓劉麻子的情緒越發(fā)低落。他想試著起床到外面走走,他用手肘掀開臟兮兮的被子,可是一蜷腿十個腳趾便鉆心地疼,不得不又把腳伸直,望著房梁上密密的蜘蛛網(wǎng)重重嘆了一口氣。屋里很靜,除了瓦片上淅淅瀝瀝的雨聲,偶爾也會聽到屋子哪個角落里老鼠肆無忌憚的打鬧。已在床上躺了四天了,出院時醫(yī)生給他說:回到家里起碼要靜臥一星期,一定要靜養(yǎng),不然對傷口恢復(fù)不利。可才三四天他就有些受不了了,沒動手術(shù)前雖然十個手指頭什么也不能做,但不疼,腳也勉強(qiáng)能走路,可是現(xiàn)在……他突然覺得有些餓,妹妹怎么還沒有送飯來呀?不是說下午嗎?現(xiàn)在天都快黑了,怎么還沒來?
劉麻子正這樣想著,門吱地一聲開了,妹妹進(jìn)來了,頭發(fā)和上衣都被雨水打濕,劉麻子側(cè)頭看了一眼又把頭扭回去沒好氣地說:“我以為你不來了呢。”聽了哥哥這云里霧里的話,妹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把裝飯的瓷碗重重扔在桌子上,里面的菜也灑了一些出來:“你還發(fā)脾氣呀?我還有氣沒地方出呢,你就知道你在這里難受,想過我們要走這么遠(yuǎn)的路嗎?我和你妹夫天不亮就去賣背簍,一整天一個也沒賣出去。我想早點(diǎn)回來,可那么重的背簍兜你妹夫一個人背得回來嗎?”話沒說完,妹妹的眼淚早在滴落。劉麻子聽了妹妹的話似乎更來勁了,聲音提高了八度:“那你就不來呀?!薄安粊砭筒粊?,明天就不來了,我自己都忙不過來,哪家的苞谷還在地里?就因要服侍你,我家的苞谷今年可能要爛在地里。”說完這些妹妹嚎啕大哭,停了停又聲淚俱下地數(shù)落起來,似要把這么多年對哥哥的積怨盡情發(fā)泄出來:“那幾年你好手好腳,我家那么多活計你天天逛街都不去給我?guī)鸵淮蚊Γ瑳]飯吃了去我家背米,你還有沒有良心?沒有動手術(shù)時你在我家呆了那么長時間,天天把你當(dāng)客人待。你動手術(shù)了我把家里放下不管天天服侍你,你妹夫在家又是豬又是牛,有時一天忙得只吃一頓飯,你想過這些嗎?你又不只我一個妹妹,她們怎么不來服侍你呀?”說完這些她停了片刻起身說:“明天說不管你就不管你了,管你是死是活。”然后哐啷一聲關(guān)門沖進(jìn)了蒙蒙細(xì)雨中。
天完全黑了,劉麻子沒有開燈,他也不想開燈,他想一個人在靜靜的黑夜里理清一下紛亂的思緒。此時此刻他有些后悔對妹妹發(fā)火,自己都這樣了還有資格對別人發(fā)火嗎?但一想到現(xiàn)在的處境、想到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快老了卻落個殘疾,心里就覺得有什么東西堵著。回來幾天了,每天除了妹妹來送飯可以說說話外,再也見不到一個人影,瞌睡早就透支了,每晚都是睜眼一分一秒地挨過漫漫長夜……想起這些,他的眼淚順著眼角滴落在枕頭上。
劉麻子其實不是麻子,因為臉上有許多痣和雀斑,大家才這么叫他,久而久之就沒人叫他的名字了。他和弟弟一起上過小學(xué),父母在責(zé)任制落實到戶那時相繼過世,兩個妹妹沒有上過學(xué),糊里糊涂長到十幾歲都跟別人跑了,剩下兄弟倆在家種地,后來弟弟跟別人一起去了新疆,這么多年音信杳無,不知道還在不在人世。劉麻子的為人用土話說叫做“褲襠里的虱子——不逗人捉”,他從不幫別人做事,哪怕屋上坎下、左鄰右舍,平時不幫別人干農(nóng)活也就算了,可周圍有什么紅白喜事時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大家都知道他的德性,所以無論做什么事都不會叫他幫忙。他也挺有骨氣的,不會白吃一頓飯白喝一杯酒。一開始和弟弟在一起,每年都還把房子翻蓋一次,自從弟弟走了以后房子再沒有翻蓋過了,長年日久百孔千瘡,大落大漏,小落小漏。劉麻子一有空就裹著一根十厘米長的葉子煙坐在門口光滑的石板上吞云吐霧,兩眼望著遙遠(yuǎn)朦朧的山峰出神,隔一會啪地一聲吐一攤口水在地上。他家三面環(huán)山,門前是一條小路,沒有公路時常常有人從門前走,后來他家后面的松林里修了一條大路,他家就門可羅雀了,門檻上都長著青苔。
劉麻子不是好吃懶做的那種人,他也有優(yōu)點(diǎn):不偷不搶,不嫖不賭,也不喝酒。每年莊稼種得不多,可葉子煙栽得不少,秋季把糧食收回家后就把那些按照長短規(guī)格扎成一把一把的葉子煙拿到街上去賣,每次出門前把頭發(fā)梳成中分,然后在頭發(fā)上抹一點(diǎn)水,跟抹了發(fā)油一樣發(fā)亮。背上是裝了葉子煙的編織袋,手里提著黑色人造革包,包里裝滿了草藥。到了街上隨便找個角落鋪一張塑料紙,左邊擺上草藥、右邊放著葉子煙,裹上一支煙點(diǎn)燃蹲在旁邊看著一個個趕場的人從身邊走過。草藥沒人問過,但葉子煙總能賣一些出去。無論刮風(fēng)下雨,只要是趕場天他從不缺席,這就是他的主要經(jīng)濟(jì)來源。劉麻子生活在勤勞樸實的村民中與世無爭,也因此多年來和大家相安無事,雖然有些人實在忙不過來時想請他幫忙做點(diǎn)什么,但又怕請不動丟了面子,只好望而卻步。但有一個人劉麻子心甘情愿給他幫過忙,那人是本村姓王的代課教師。
王老師每天到學(xué)校上課都要路過劉麻子家后面的松林,那天王老師放學(xué)后急忙往家趕,因為他舅子辦孩子滿月酒。那年代去吃這樣的酒一般是送糧食,親戚起碼要送一百斤。王老師因為連日重感冒,渾身無力,本想快走幾步,可雙腿不爭氣,走幾步又想坐下來歇一會兒。走到那片松林時實在堅持不了了,便坐在路邊石頭上喘氣,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滴,劉麻子從對面走過來,手里拿著一些草根,估計是草藥,王老師一下子來了靈感,簡單寒暄后直奔主題:“哎呀劉麻子你讓我找得好苦,剛才到你家去你不在,我正準(zhǔn)備回去了?!薄澳阌惺抡椅??”王老師說:“對你來說是件好事,前天我舅子帶信給我,說他有個小姨妹,男人長期在外又找了個女的,現(xiàn)在不要他姨妹了,希望我給她介紹一個實在人,我想來想去覺得周圍只有你合適?!蓖趵蠋熯呎f邊觀察劉麻子的表情,心花怒放的劉麻子說:“感謝你了,明天我跟你一起去”。“不是明天,今天就去”,王老師說,“本來昨天就該去的,但我沒時間。蠻多單身漢都在打主意,那可是落地不沾灰喲,人家還年輕,成功了隨便都可以給你生兩個娃的”。聽了這些,劉麻子的高興勁溢于言表,激動地說:“要得要得,你在這等我,我換件衣服就來?!眲⒙樽訕泛呛堑鼗丶胰チ耍趵蠋熜南攵颊f劉麻子誰都請不動,我看未必,那是他們沒有方法。不到十分鐘劉麻子來了,頭發(fā)油光水滑,依然是中分。手里依然提著趕場時提的黑色人造革包,只是里面沒有了草藥,好像什么都沒有。上穿一件短袖圓領(lǐng)白色體恤,下著半新不舊的膠鞋和褲子,還算干凈,像那種樸樸實實、本本分分會過日子的男人。
兩人到了王老師家,王老師妻子正給孩子換衣服,兩袋大米早裝在了背簍里,那架式一看都知道要走人戶。劉麻子說:“你們準(zhǔn)備走人戶?”王老師忙打圓場:“剛才給你說了,昨天就該去的,我是利用走人戶這個機(jī)會順便給你說那事,要不然我還沒時間去呢?!眲⒙樽硬辉僬f什么,背起那一百斤大米的背簍就上路了。劉麻子年齡不大,才四十多點(diǎn),但他平時沒有用過什么重力,所以走不了多遠(yuǎn)就要歇一會兒。王老師感冒嚴(yán)重,空手走路都吃力。十來公里的山路他們走了四個多小時,天黑前到達(dá)了目的地,劉麻子卸下背簍時白色體恤都濕透了。
舅子家的客人大部分已經(jīng)吃了飯散去了,只有附近的還在拉家常。王老師趁劉麻子不在,把舅子拉到旁邊悄悄說:“這人叫劉麻子,我說給他介紹你的小姨妹,等會你就說那事已經(jīng)黃了,今天上午已經(jīng)被人帶走了。你要說得圓滑一點(diǎn),不要讓他看出什么破綻?!憋埐藬[上了桌,劉麻子跟王老師坐在一條凳子上,舅子提著一瓶老白干走過來,“哥我叫你昨天就來,你怎沒來呢”,那表情看上去特別遺憾,“給你說的那事黃了,小姨妹今天跟太原鄉(xiāng)的一個人走了,那人看上去怕有五十歲了,她姐還勸了好一陣,可她就是不聽,你要是昨晚來就好了”。王老師呷一口酒不住地?fù)u頭嘆氣:“唉,這都是緣分,緣分沒到啊。”說完他拍拍劉麻子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說:“你放心,你的事我不敢說包在我身上,但我一定想法給你介紹?!眲⒙樽硬蛔〉攸c(diǎn)頭:“那是那是,這事急不得,的確靠緣分,要是昨天來的話可能就有希望了?!蓖趵蠋熯@一招做得天衣無縫,這么多年劉麻子還蒙在鼓里。
滄海桑田,時事變遷,隨著打工潮的風(fēng)起云涌,大山深處的年輕男女紛紛外出打工,村子里難得有幾個壯勞力在家,大片田地因此荒蕪。劉麻子見村里那些年輕人回來過年時揣著大把大把的鈔票,他的心也為之所動。于是過完年后他就和同村的男男女女一起前往新疆,此去他還有一個目的是看能不能找到弟弟。連縣城都沒去過的劉麻子坐了幾天火車,有些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好在都是同村人,沒人對他見外。一路上的茫茫戈壁是劉麻子夢里都沒想到過的景象,雖沒家鄉(xiāng)的山清水秀,倒也有它獨(dú)特的魅力。真是“人不出門身不貴”啊,一路讓他大開眼界,他在心里由衷地感嘆沒有白來。
北方的氣候不比家鄉(xiāng),春寒料峭時仍舊寒氣逼人,在車上劉麻子還沒感覺到冷,下了車就不同了。他穿得不厚,但咬牙堅持著,所幸的是他們很快找到了一個磚瓦廠,從此劉麻子開始了他的打工生涯。帶班的安排他拉磚坯,別人拉了兩車他才拉一車,還時不時地翻車,更別說裝車裝窯那些必須動作麻利的活兒了。沒干多久老板見他做什么都不行,要開除他,幸好老鄉(xiāng)們幫他求情才勉強(qiáng)留了下來。于是叫他專門撿破磚,那活兒輕松,但工資低,一天才五十元,可別人每天都掙近兩百。劉麻子在磚廠干了五個月,雖然每天錢不多,但他在老家省吃儉用慣了,加上茫茫戈壁也沒有什么可買,葉子煙是從老家?guī)淼?,就是一天三頓飯,所以也小有積蓄。可不幸的是他生了一場病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掙的錢全部給了醫(yī)院。病好以后他重操舊業(yè)又掙了四千多元。年關(guān)將近,打工的人紛紛返鄉(xiāng),劉麻子跟隨老鄉(xiāng)去火車站買票時發(fā)生了意外——走丟了,大家找了半天都沒找到,不知道劉麻子是真走丟了還是被人騙走了,他沒有手機(jī),根本無法聯(lián)系。眼看火車要開了,大家才焦急地離去。
次年三月劉麻子回家了,此時的劉麻子已經(jīng)面目全非,十個手指十個腳趾全都壞死,顏色烏黑。尤其是手指,每個指尖都像刀劃破的那樣成了幾瓣,連皮帶肉向外翻著,像一根撕開皮的香蕉直直地伸著不能彎曲。腳趾稍微好一點(diǎn),但走路很困難了,其情其景實在是慘不忍睹。大家都迫切地想知道買火車票時他究竟到哪去了,腳和手上的傷是怎么來的?可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氐郊业膭⒙樽由畈荒茏岳砹?,住在同村的妹妹只好把他接到自己家,盡管以前兄妹之間有矛盾來往不多,但畢竟血濃于水。鄉(xiāng)政府也及時送去了生活用品和慰問金。劉麻子是不幸的,但也是幸運(yùn)的,不幸的是他經(jīng)歷了這么大的災(zāi)難,幸運(yùn)的是政府和家人沒有丟下他不管??h民政局把他送到醫(yī)院做了截指手術(shù),為保住生命,所有的手指腳趾都鋸掉了,只剩下光光的手掌和腳掌。
劉麻子靜靜地躺在破舊的木床上,思緒萬千,他想到自己庸庸碌碌的半生,想到自己已到不惑還落下殘疾,想到妹妹的不離不棄,想到弟弟的音信渺無……人生經(jīng)歷中邁出的每一步都在腦海里形成定格畫面,放電影一樣一幕幕閃現(xiàn)。黎明什么時候到來的他渾然不知,靜靜的夜里,他就這樣平躺在搖搖欲墜的木房子里的破木床上,任憑無聲淚水悄悄流淌。
老九
突然想起老九。老九姓李,五十多歲,一米六的身材,臉黑得像木炭,頭發(fā)似乎永遠(yuǎn)沒有洗過,任何時候都能看到上面油膩的汗?jié)n。不知道他曾經(jīng)讀過幾年書,勉強(qiáng)能夠識文斷字。
老九原來有五個哥哥和三個姐姐,那場史無前例的災(zāi)荒奪去了他三個哥哥和三個姐姐的生命,后來僅剩下三兄弟,因他排行老九,所以人們都叫他老九。他二哥是個啞巴。都說十個啞巴九個聰明,可他二哥卻很傻,而且還駝背,背上像放了一個籃球似的,腰彎成了直角,平時抬頭看人都顯得很吃力。二哥雖然傻,但他能夠把飯煮熟。大哥結(jié)婚后就分了家,于是剩下他們哥倆相依為命。
左鄰右舍都說老九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人,大集體那陣都在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吃飯,因為受生產(chǎn)隊的紀(jì)律約束,老九還能天天出工,可自打責(zé)任制落實到戶后,他的生活徹底改變了。那時大山里還不流行外出打工,年輕人基本上都在家里侍弄幾畝薄田,然后娶妻生子過日子。老九要人才沒人才、要能力沒能力、要家境沒家境,就連寡婦都對他嗤之以鼻,就不要說哪家愿把黃花閨女嫁給他了,所以老九過了而立之年還是孑然一身,他也就沒有心思和信心種自己的責(zé)任田。大哥分家后管不了他也懶得管他,于是他今天在張家?guī)兔Ψ?,明天在趙家?guī)兔巢窕炜陲埑?。老九是個不守信用的人,人們請他幫忙干活他滿口答應(yīng)了,可第二天能不能來就很難說了即便是第二天準(zhǔn)備到你家來干活,臨出發(fā)時如果有另外一個人叫他幫忙,他會二話不說就跟著另外那個人去了,才不管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誰呢,反正有奶便是娘。老九天天東家西家地幫忙,倒也過得無憂無慮,對他那個傻子二哥他基本上不聞不問。有時候給人們干活多了,偶爾也會有人施舍一些紅苕洋芋之類,他就帶回家給二哥。村里常常出現(xiàn)東家的洋芋被摳了、西家的紅苕被偷了的事,其實誰都知道是他的啞巴二哥所為,但誰都沒有計較。日子就這樣—天天延續(xù)著。
老九最大的愛好是酒和女人,長期給別人干活,煙酒茶之類的東西自然能夠滿足,長此以往讓他練就了驚人的酒量。他喝酒不是像別人那樣一口口地細(xì)細(xì)品味,他是端著杯子先放在鼻子前聞聞,深吸一口酒香,然后抿一小口,接著緊閉雙眼仰脖全部倒進(jìn)嘴里,咕嚕一聲后用手抹抹嘴才放下杯子。在我的記憶里老九喝酒似乎從沒醉過,但他喝酒后的舉止言行就有些不由自主了,這個時候去左鄰右舍的家里,就會對那些女主人明目張膽地調(diào)侃,說一些下流話和做出一些輕浮舉動。那些男人們也不怎么指責(zé)他,因為他們充分相信自己的女人絕對不會看上他的。在給別人干活休息時,老九說得最多的話題就是女人。偶爾也扯起破鑼嗓子唱首山歌:“對門大嫂聽我說,一人在家好寂寞,大哥常年不在家,想不想我來偎腳,今天晚上門莫關(guān),無論如何要等我……”也難怪,三十好幾的人還沒沾過女人,作為一個正常男人有沖動和激情是可以理解的?;蛟S是出于對女人強(qiáng)烈的渴望和長時間的壓抑,有一陣子他在村里制造了很多緋聞,弄得周圍的女人晚上都不敢出門,尤其是劉寡婦。
劉寡婦名叫劉秀芬,說是寡婦并不是死了男人,因為老家習(xí)慣把沒有男人在身邊的女人稱為寡婦。她男人因為過失殺人鋃鐺入獄,自己帶著兩個年幼孩子艱難度日。收獲稻子的季節(jié)是農(nóng)民最忙碌的時候,大家都在搶天氣誰都顧不上她,沒有男勞力要把稻子背回家,這對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女人來說十分困難。眼看天空陰沉沉的要下雨了,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打下的稻子被雨淋了吧,無奈之下劉寡婦忐忑地去請老九幫忙背稻子。老九的為人是出了名的,但她想只要自己保持高度警惕是不要緊的。老九力氣大,似乎有意在劉秀芬面前表現(xiàn)自己,一百多斤的稻子他背起來健步如飛,沒幾個來回就趕在大雨之前背完了。放下背簍老九用臟兮兮的衣袖抹了抹臉上的汗水,慢條斯理地摸出一根煙悠然自得地吸著,他沒準(zhǔn)備走,也許是因為外面在下大雨。劉寡婦懂得人情世故,別人幫了忙自然要款待一餐。她淘了米燜在鍋里后正在切肉,突然感覺一雙大手抱住了自己的腰,劉寡婦什么都明白了,一只手拼命反抗另一只手高舉菜刀大聲呵斥:“老九你要做哪樣?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她說完這話心里就有些后悔,因為她家房子是分家后新建的,獨(dú)門獨(dú)戶,與周圍的住戶相隔一定距離,加上外面下大雨,大聲喊別人也未必聽得見,這一點(diǎn)老九心里有數(shù)。此時兩個孩子嚇得大哭,劉寡婦覺得這樣僵持很難脫身,就用菜刀在老九手背上輕輕劃了一下,殷紅的鮮血頓時往地上滴,老九立即松了手用衣角按住傷口,就在這一瞬間劉寡婦猛地一推老九,猝不及防的老九倒在了門口的雨中,劉寡婦順勢關(guān)上門并插上門栓。虛驚一場的劉寡婦疲憊地坐下,抱著孩子任憑委屈淚水無聲滑落。她恨老九不要臉,更恨自己的男人。當(dāng)初男人要是聽自己的勸不和鄰居爭那棵老柏樹就不會打架,十年是多么漫長,今后的日子該怎么過……想著想著她的眼淚滾出了眼眶。外面的雨什么時候停的,老九什么時候走的,她全然不知。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劉寡婦險遭強(qiáng)暴的消息不脛而走,被左鄰右舍幾個長舌婦傳得有鼻子有眼,一時間成了人們茶余飯后議論的中心話題,弄得劉寡婦好幾天都沒敢出門,她怕看到人們異樣的目光,倒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似的。老九雖然灌了幾口馬尿后什么話都敢說什么事都敢做,可真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好幾天都沒有見到他的身影。大家都在忙各自的農(nóng)活,沒有閑功夫去想他,實在忙不過來了想請他幫忙時,才發(fā)現(xiàn)他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在家了。老九不在的日子人們依然平靜地過,劉寡婦也恢復(fù)了平常心態(tài),依然周而復(fù)始地在自己的責(zé)任田里忙碌,只是閑暇之余會偶爾想起老九給她心里抹上的那道陰影。隨著時間推移,她從人們理解的眼神中獲得了一絲安慰。
一個月后老九回來了。他自己說是進(jìn)城了,可誰也沒法考證,更沒人關(guān)心他去了哪里,村里有他不多無他不少,他何去何從無足重輕。他的打扮跟以前沒有什么區(qū)別,還是穿著那件快變成灰色的白色體恤,卷起的袖口和衣領(lǐng)依然是斑斑汗?jié)n,只是原來那雙早已看不到顏色的膠鞋換成了半新不舊的黑皮鞋。
雖然大家對老九漠不關(guān)心,但老九對大家卻有一種依賴,因為他家沒有一粒糧食。大哥家是不能去的,他是有骨氣的人,寧可餓死也不要大哥的施舍。像啞巴二哥那樣偷洋芋摳紅苕他是絕不會去做的,這么多年也從來沒有聽說他偷過東西。于是他不得不重操舊業(yè),幫別人干活掙口飯吃掙杯酒喝,好在大家對他沒有拒絕。日子這樣延續(xù),好長一段時間老九都安分守紀(jì),雖然干活時和周圍那些女人接觸中仍少不了開一些戲謔甚至庸俗的玩笑,但大家早已司空見慣習(xí)以為常了。何況都有男人在,不會給他機(jī)會,就讓他過過嘴癮。可老九不這樣想,潛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原始欲望從未讓他停止過尋找新的目標(biāo)。劉寡婦是再也不敢請他幫忙了,哪怕讓莊稼爛在地里她也不會再把自已往虎口里送了。
一晃到了冬天,地里該收獲的農(nóng)作物都已靜靜地躺在倉庫里了。這個季節(jié)山里的大部分男人在家做些翻蓋房子、修補(bǔ)農(nóng)具的事,少數(shù)男人會到鄰村或縣城掙點(diǎn)小錢補(bǔ)貼家用。廖慶就是其中的一個。廖慶的舅舅在附近的鄉(xiāng)里承包了砌房子保坎的活兒,于是廖慶也去了,妻子趙二妹在家照顧兩個年幼孩子和年老多病的婆婆。廖慶走的第三天半夜她從夢中醒來,聽到樓上有輕微響動,一開始以為是老鼠,但細(xì)聽不像,于是她悄悄摸出枕頭邊的手電筒—照,眼前的情景讓她大吃一驚——老九站在木梁上,看樣子正在想法下樓,她家樓板是沒有經(jīng)過木匠加工的那種,一塊一塊鋪在一起,沒有釘鐵釘,老九很輕易就取開兩塊露出了一個大洞。趙二妹厲聲喝問:“你這個龜兒子在我家樓上做哪樣?賊性不改,還不快滾?!闭f完隨手抓起旁邊的一條板凳用以防身。老九不說話,不管她怎么罵依舊要下來。趙二妹用力將板凳向他砸去,但由于向上不好用力砸在了樓板上。老九已經(jīng)將一只腳踩在板壁木銷上要往下跳,急中生智的趙二妹順手抓起桌上一個能裝半斤酒的玻璃杯奮力砸去,也該老九倒霉,恰好砸在他踩在板壁上的那只腳的腳桿上,那個位置皮包骨頭沒有肉,老九哎喲一聲把腿縮了回去,坐在樓板上一邊揉一邊惡狠狠地說:“你太不夠意思了,我給你家干的活還少嗎?”“滾,老子再也不找你做活路?!壁w二妹余怒未消地吼著,手里又提起那條板凳。老九不再說什么,揉了一陣腳后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聽到腳步聲下樓,趙二妹才松了一口氣。那晚趙二妹沒再敢睡覺,她怕老九再來。第二天早上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老九是用自家放在豬圈里的木梯爬上樓的。
兩天后廖慶回來拿換洗衣服,聽妻子說了那晚的事后氣得咬牙切齒:“狗日的老九,老子待你不薄,你這樣對我,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闭f完他叫上兩個堂弟氣勢洶洶地向老九家走去?;钤摾暇诺姑?,他們在一塊稻田邊不期而遇,老九雖然有點(diǎn)力氣,可畢竟寡不敵眾,被按在水田里打得遍體鱗傷。老九躺在水田里一動不動,任憑他們?nèi)巳_相加。堂弟怕出人命拉住廖慶不讓再打,臨走前在老九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看你狗日的以后記得住不?”
這一次老九沒有在劉寡婦家那次運(yùn)氣好,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一星期。養(yǎng)病的幾天里,大哥大嫂沒有看過他,倒是啞巴二哥時不時地佝僂著背給老九端水,偶爾放上兩個紅苕在他枕邊。后來人們都私下議論不該把老九打成那樣,反正沒有得逞,教訓(xùn)一下就行,誰家沒有請他幫過忙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傷好后的老九又在東家西家忙碌。大山里住戶不集中,平時各自忙碌,除了逢年過節(jié)或有人娶妻嫁女外,很少聚在一起。
臘月二十家家戶戶都準(zhǔn)備殺豬宰羊了。置辦年貨是女人們的事。忙完大事的男人們圍在一起打牌下棋,他們要讓一年的艱辛在這幾天里盡情釋放,小孩子則揣著大人給的鞭炮走東串西相互炫耀誰的鞭炮多。老九今年沒有置辦年貨,往年這時他早就買回半邊豬頭和一斤老白干,只等除夕夜到來??山衲赀@時候沒有看見他的身影,此時此刻誰也沒有想起他,從此老九就銷聲匿跡了。
又一個冬季到了,老九突然回來了,一年沒見沒人感到驚喜。他說去了新疆,在鄰村一個姓張的承包的磚廠干活。剛回來那段時間他是每逢趕場都要上街,不為別的,就為一壺老白干和幾盒香煙,且檔次提高了不少,衣服也換成了半新的黑皮大衣,腕上還多了一塊電子表。老九出去一年回來就變了,他不再愿意給別人義務(wù)干活了,除非是他自己認(rèn)為關(guān)系比較好的。他還說準(zhǔn)備維修房子,他那兩間瓦房早就百孔千瘡、搖搖欲墜,雨天屋里屋外一個樣。老九這一年在新疆具體掙了多少錢誰都不知道,但有小道消息說他給張老板干了一年根本就沒給他支付工資,平時就給他一點(diǎn)生活費(fèi),他從新疆回來后的開銷都是他從生活費(fèi)中節(jié)省下來的。后來說張老扳不給工資的消息被張老板知道了,為證明自己的清白,他逢人就說老九干一天要休息幾天,哪還有工資?回家的車票都是他買的。孰是孰非沒人吃飽了撐著沒事干去調(diào)查,具體情況只有老九自己清楚。老九屬于那種直來直去、沒有什么花花腸子的人,說他本分,他又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會。同齡人中他的象棋水平不差,年輕人下象棋時他總喜歡站在旁邊觀戰(zhàn)。老九優(yōu)點(diǎn)不少,缺點(diǎn)也很多,除了不守信用外,就是沒有主見人云亦云,還愛撒謊。一次他給一個叫何皓的砍柴,吃飯時何皓說想建新房但沒有爆炸物資炸石頭,老九不慌不忙、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他有,那表情看上去一臉真誠,說那些東西是自己往年給鄉(xiāng)里修公路時偷回來的。吃過飯后何皓決定柴不砍了,迫不及待地要跟老九一起去拿爆炸物資,臨出門時還破例給了老九一盒好煙。到了老九家,老九指著他那破床前的一只木箱說導(dǎo)火索和雷管就在里面,然后開始到處找鑰匙開鎖,可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甚至把那張破竹席揭起來把下面的鋪草翻了個遍,就是找不到鑰匙。何皓看出端倪,過去抓住鐵鎖用力一扭,鎖扣便掉下來了,里面除了一些破銅爛鐵外,哪有什么雷管?事實面前老九傻眼了,僵在那里面無表情,任憑何皓怎么責(zé)問就是一言不發(fā),兩眼盯著地上把右手伸進(jìn)亂蓬蓬的頭發(fā)里抓來抓去,那神態(tài)讓人聯(lián)想起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站在父母面前等候發(fā)落。臨了何皓問:你不是說還有炸藥嗎?放在哪里?”顯然是明知故問的,可老九爽快地說:“炸藥真有,我去給你拿?!币恢煕]有抽完,老九提著一個洗衣袋子進(jìn)來了,何皓拿來一看,抓了一點(diǎn)放到鼻子前聞了聞,哪是什么炸藥,是用食鹽拌了的柴火灰。真是讓人啼笑皆非,可何皓沒有生氣,反而平靜地說:“老九啊老九,我不知道怎么說你,沒有就沒有,何必撒這個謊呢?”老九跟先前一樣不住地抓著頭發(fā)。
“長不過路,短不過年”,美好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孩子們朝盼暮盼的年瞬間就過去了。勤勞的山里人不能跟城里人比,什么事都要出了正月十五才做,初五初六就開始忙活了。一年之計在于春,他們要抓緊時間播種翻地,把牛圈里的牛糞背到地里備用。老九雖然人閑著,可心沒閑,他也有新一年的規(guī)劃。他計劃再到新疆,可是沒路費(fèi)。那天他去銀行貸款,可銀行不放款給他,怕他沒有償還能力。無奈之下他只好又去找那個張老板,張老板很爽快地答應(yīng)帶他出去,并說好一星期后出發(fā)。
正當(dāng)他躊躇滿志地準(zhǔn)備再去掙點(diǎn)生活費(fèi)時,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也徹底改變了他的計劃。老家崇山峻嶺,環(huán)境惡劣,家家戶戶住的木房都是蓋的瓦,每年都必須翻蓋一次。老九大哥結(jié)婚后就在原來的老房子邊建了兩間廂房,那天早上他起床很早,因為昨晚妻子叫他今天翻蓋房上的瓦,他把木梯架到房檐爬了上去,最后一步把右腳跨上房檐時左腳一用力,木梯被蹬倒了,他一個倒栽蔥從房檐上重重摔下來,下面全是石板,腦漿灑了一地,連哼都沒有來得急哼一聲便一命歸西。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妻子盡管悲痛欲絕也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于是擦干眼淚準(zhǔn)備后事。自從大嫂進(jìn)了家門老九就沒有踏進(jìn)大哥家半步,現(xiàn)在大哥突然遇難,家里有許多事要人料理,他覺得自己不應(yīng)袖手旁觀,畢竟血濃于水。于是除了錢外,里里外外的事他都撐著,直到大哥入土為安。忙完了大哥后事,大嫂對他很感激,他從大嫂的語言和態(tài)度明顯感覺到了。張老板來催他出發(fā)去新疆,他一口回絕了,張老板只好有些遺憾地走了。
接下來老九便順理成章地在大嫂家進(jìn)進(jìn)出出了,當(dāng)然他不會吃白食,大嫂家?guī)桩€已經(jīng)翻了的地就是他的功勞。他有自己的打算,春播在即,兩個侄兒還年幼,僅憑大嫂一人侍弄那幾大片責(zé)任田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他甚至覺得現(xiàn)在大哥不在了,照顧侄兒和大嫂是當(dāng)小叔子的責(zé)任。左鄰右舍都在議論說他應(yīng)該和大嫂組成新的家庭,他相信大嫂也聽到了。大嫂當(dāng)然比誰都明白老九的心意,擺在眼前的殘酷現(xiàn)實讓她很無奈,其實她壓根就沒想過嫁給老九,雖然現(xiàn)在同鍋舀食、同灶吃飯,但她有自己的底線,她有意和老九保持一定距離,除了給他煮飯?zhí)盹堃酝?。那段時間倒是讓啞巴沾了不少光,算是過上了幸福生活,啞巴每天在大嫂的安排下還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整天樂呵呵的。
自從進(jìn)了大嫂家的門,老九變了一個人,以前袖口衣領(lǐng)上的汗?jié)n少了,干活也充滿了力量,對兩個侄兒也照顧有加。趕場天除了照例喝兩杯買幾盒煙外,總忘不了給侄兒買些零食玩具之類,有時也會買些油鹽醬醋生活用品。家庭和女人是多么重要,會讓一個男人改變,尤其是老九這樣的男人。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幾個月過去了,看著自己辛勤耕耘的土地上莊稼長勢喜人,老九很高興,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有能力的人,他甚至覺得大哥在時根本就沒有種出過這么好的莊稼。但他想到大嫂拒人千里之外的表現(xiàn)和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又覺得很失落,為什么自己多次向她暗示、甚至好多次深更半夜去敲她的房門她都不理呢?按理說無論是自己對孩子的關(guān)愛還是對這個家庭的付出她都沒有拒絕的理由呀,局外人以為他們早就生米煮成熟飯了,可老九心里明白,這么長時間連大嫂的手都沒摸過。
那天早上吃過早飯,老九準(zhǔn)備去把牛圈里的牛糞背到地里。大嫂對大兒子說今天是他外公生日,要他在家好好照顧弟弟,說明天早上就回來。聽了這話老九說:“我跟你一起去吧,把兩個孩子也帶上?!贝笊]理他,碗筷沒洗就徑自走了。翻過一道山梁進(jìn)入一片松林,她邊走邊想心事,突然前面一棵松樹背后閃出一個人,她大吃一驚,看清楚后才發(fā)現(xiàn)是老九。原來老九見大嫂沒有答應(yīng)自己同去,便抄小路先到松林里在這條大嫂回娘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守株待兔。老九突然出現(xiàn),女人一瞬間什么都明白了,她厲聲責(zé)問:“你想做哪樣?”老九支支吾吾:“大嫂,我、我……”半天沒有說明白一句話,徑直向大嫂走來。大嫂見此情景往后退,隨手撿起地上一根樹枝指著老九說:“別過來,別過來……”她繃緊了身上每一根神經(jīng),腦子里飛快想著怎樣脫身。她突然意識到強(qiáng)硬態(tài)度不行,那是在劫難逃,于是她和顏悅色、有些嗔怪地對老九說:“你怎能這樣呢?你大哥剛尸骨未寒,我怎么對得起他?”她悄悄觀察了一下老九的表情又說:“其實你在我家進(jìn)進(jìn)出出這么長時間,你的心思大嫂明白,你對孩子們的好,對這個家的付出,我都是看在眼里,我還在尋思過段時間把娘家人叫來商量我們的事呢……你現(xiàn)在這樣對我,讓我很失望?!崩暇沤┳×?,眼里滿是吃驚,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大嫂說的話。大嫂名叫胡雪蓮。剛過不惑,小他大哥整整十歲,從小也是個苦命人,母親早逝后一直跟隨父親長大,只上過小學(xué)一年級。十八歲那年一次趕場回家途中突遇暴雨山洪暴發(fā),過河時險些被洪水沖走,是他大哥救了一命。為了感恩她父親將她嫁給他的大哥??珊芫靡恢睕]有孩子,他大哥四處求醫(yī)問藥在她三十二歲時才生下大兒子,如今年過四十、徐娘半老,但風(fēng)韻猶存。老九完全陶醉在了無邊無際的遐想中,以至于他大嫂什么時候走的、怎么離開的都全然不知。
躺在破床上的老九夜不能寐,月光透過窗子照到臉上,他覺得那是對他的嘲笑,嘲笑他無能,嘲笑他沒膽?;叵肫鹚闪掷锏那榫?,他有些后悔,后悔當(dāng)時為什么沒有當(dāng)年對劉寡婦那樣的勇氣和半夜爬到趙二妹家樓上那樣的膽量。大嫂的話是在哄自己,她要真看上自己早就愿意了。想到這里老九突然聯(lián)想到前段時間有好幾個媒婆來提親,他突然覺得大嫂馬上就要走了,如不采取措施怕是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了。
老九熱血沸騰,翻身下床借著月光輕輕走到大嫂睡覺的廂房,透過門縫聽到了輕微均勻的鼾聲。他推了推門,關(guān)得很緊,他站了很久,一直找不到進(jìn)去的方法。他突然想到了窗子,農(nóng)村過去常見的雕花木窗很好看但不結(jié)實,一用力就能掰斷。他抓住那些鏤空圖案用力一拉,咔嚓一聲,窗子露出一個洞,幾乎同時屋里傳出了大嫂的驚呼:“誰?”接著一道手電光射到他臉上。他不管那么多,也不說話,把頭伸進(jìn)去就往屋里鉆,大嫂吼道:“你要是再敢往里鉆,我就一刀砍死你?!崩暇沤柚蛛姽饪辞宕笊┦掷镎娴母吲e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此時他才明白大嫂早有準(zhǔn)備,他趕緊把頭縮回來。在生命和欲望面前他選擇生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嘛。
連日來老九沒精打采,早上日上三竿了他還窩在自己那張破床上,莊稼地里的玉米棒子已經(jīng)掉了胡須,再過一段時間就要收獲了,可大嫂好幾天沒有在家了,好在現(xiàn)在不用給別人干活家里也有吃的。他腦海里還在浮現(xiàn)那天晚上差點(diǎn)挨刀的事,大嫂究竟帶著兩個侄兒去了哪里?大嫂在第七天下午回來了,還帶來七八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小伙子把老九狠狠訓(xùn)了一頓,所幸沒有打他。大嫂收拾了一些能拿得動的東西后鎖門走了,沒走幾步回頭對老九說:“我很感謝大半年來你對我們母子的照顧,我走后家里的東西你不能動,地里的莊稼是你的功勞,到時候你就收了。”老九靜靜站在那里一句話也沒說,眼睜睜地看著大嫂一行消失在小路盡頭。
大嫂和兩個侄子走了,老九感到莫名的心痛,腸子被抽空一樣的痛。曾經(jīng)讓他有過的牽掛和企盼以及對未來的憧憬也隨著大嫂離去徹底消失,又只有相對無言的啞巴二哥朝夕相伴。他后悔不該那樣對大嫂,不然生活里至少還會常有女人出入和孩子喧鬧,或許隨著時間推移自己還有一線希望,但現(xiàn)在一切都灰飛煙滅。大家都在忙著收獲的時候,老九走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四年后老九回來了,他說一直在外打工,頭發(fā)依舊蓬亂,發(fā)稍上的汗?jié)n依然發(fā)亮,黑色夾克里的白襯衣衣領(lǐng)和袖口依然汗?jié)n斑斑,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看不出老九有錢了。家里房子早已坍塌,好在政策好,政府給啞巴砌了一間小房,且每月由村干部按時送去大米和生活用品。老九回來后仍舊和啞巴二哥住在一起,房子太小,他想修房子,可是沒地,因為他的責(zé)任田在他走后被鄉(xiāng)親們瓜分了,現(xiàn)在誰也不還給他,他也束手無策。在啞巴二哥的小房里沒有待上一個月,老九就意外地找到了一份工作——本村一個小伙在城里開了一家叫“天天有魚”的酒家,需要一個專門殺魚的人,看到老九在家閑著沒事,又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便找他去殺魚,其他什么事都不做,每月一千元工資,供吃供住,這對他來說是天大的好事。沒有客人的時候他閑著無事,他就左手端著酒杯右手夾著香煙、悠然自得地坐在工作間里看著大廳里忙進(jìn)忙出的姑娘們,有時也走出工作間有意無意地和那些姑娘們搭訕,剛開始大家還尊重他,時間久了都不理他了,只是在拿什么東西拿不動的時候才會叫他。
可老九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工作顯得特別高興。整天樂呵呵的。平時他很注重提升自己在那些服務(wù)員心中的地位,喝的酒也不再是幾塊錢一斤的老白干,而是到隔壁商店買幾十元一瓶的,抽煙也上了檔次,一個月一千元工資基本上交給了酒吧隔壁那家商店。常言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幾杯酒下肚后他便又有些飄飄然了,雖然不再唱老家那種山歌和說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但總愛直勾勾地看女人,有時也趁人不備在那些姑娘身上占點(diǎn)便宜,因此常常挨罵。老九不爭氣,都到了天命之年,都可以當(dāng)那些姑娘的爹了,還老性不改。姑娘們紛紛要求辭職,老板問其原因才知道是因為老九,于是老九被炒了魷魚。
老九又回到了啞巴二哥那間小房。老九回來后又成了鄉(xiāng)親們的搶手貨,他每天總是早出晚歸,今天在張家抬木料,明天在李家背石頭。哪家有了紅白喜事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老九臉上布滿了滄桑的歲月和坎坷的人生印記,但他的人生卻一直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