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輯
在多年的閱讀生涯中,我看過無數(shù)次的遠(yuǎn)行。
余華書中的少年,十八歲出門遠(yuǎn)行,格外珍重自己初生的胡須,會用熟人的綽號稱呼路遇的山和云,從早走到晚也不覺得累,搭上卡車后遇到一系列奇異吊詭的事件,遍體鱗傷還被搶走了父親準(zhǔn)備的紅背包,他最終意識到殘破的汽車就是自己苦尋的旅店。這次遠(yuǎn)行使他得以窺見成人世界的冷酷和荒誕。
蘇童書中的“我”,作為一個昆蟲愛好者來到寺前村尋找罕見的紫線鳳蝶,在小旅店中遇見了一位狂熱的棋手,后來棋手留滯村莊,而“我”逃離后竟迷戀上了圍棋,多年后重回村莊,意外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的棋手在捕蝴蝶。寺前村之行,“我”與棋手發(fā)生了命運的置換,生之無常展露無遺。
張愛玲書中的白流蘇離婚歸家,七八年間家私被哥哥們悉數(shù)敗光,受盡周遭的冷嘲熱諷和嫌厭,應(yīng)徐太太之邀去香港,回來后眾人更以為她淫惡,自此在家中再無容身之地。收到一封邀她去港的電報,白流蘇再度離家而去,歷經(jīng)戰(zhàn)亂,與范柳原終成眷屬。兩次香港之行,一次她看遍大都市的聲色繁華,另一次則收獲了可終生相依的戀人。
如是種種,不一而足。遠(yuǎn)行在書中輪番上演,出于探尋、告別、逃離、追逐等各類原由,人物們踏上了前方未知的旅途,而這也成為某種契機,使他們的生活泛起新的波瀾。書中的遠(yuǎn)行有一種使故事向上生長的力,人物的生命因此枝枝蔓蔓地延展開來。
其實不僅是書中的人物在遠(yuǎn)行,這也是寫作者和讀者的遠(yuǎn)行。即便是因疾病而被囿于一方的史鐵生和普魯斯特,他們也能通過文字建造出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也許是對過往的回溯和重游,是現(xiàn)實中幽微心緒的表達(dá)、難言之隱的吐露,也或許是對人性的洞察和塵世的體悟。
在這些亦真亦幻的講述中,既有浮華遍地,亦有沉默無疆。而當(dāng)你捧起書本,那些聲色、氣味、人潮、市井風(fēng)貌和悲歡情事都一一涌向你,將你裹挾其中。你去往王安憶筆下弄堂曲折流言紛飛的上海城,去往閻連科筆下村人活不過四十歲的三姓村,去往馬爾克斯筆下連下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雨的馬孔多鎮(zhèn)……遠(yuǎn)行就這樣從字里行間開始了,而你所及之地,皆成為自己生命宇宙中閃亮的星辰。
無論走到哪里,我都會隨身攜帶一本書。在想看的時候掏出來,翻開書頁,很容易就沉浸其中,從而避開世事的紛擾,去往異彩紛呈的故事里。記得有一次讀完卡爾維諾的書,已是傍晚,室內(nèi)晦暗,浮著一層薄薄的暮氣,幽微的光線里,能感覺到周圍植物的吐息。而月亮已然升起,涼涼地照進塵世的喧嘩,晚霞在山巔遽然消逝,暗成絮狀的灰云,最終吞沒于茫茫的夜色。青山樓宇,涼月侵人,回想書中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描述的那五十五座城市,再看看眼前這座燈火璀然的山城,我不禁想象這位偉大的旅行者若是至此,會用怎樣的言辭來形容它。也許我們居住的城市,也是他人為之晝夜兼程的遠(yuǎn)方。
“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睔W陽修的這句詩是關(guān)乎思念的。閨中少婦登高遠(yuǎn)望,望見了平坦向前延伸的草地,草地的盡頭是春天的山林,而她所念之人遠(yuǎn)在重山之外。若從生活局限性的角度來解讀這句詩,其實也別有意味:倘使此刻你只能望至平蕪盡處,那不妨拿起一本書開始閱讀,于春山之外做個遠(yuǎn)行客,縱前路漫漫,不問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