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浩
內容摘要:從黑惡勢力產生的宏觀社會背景與典型黑惡勢力的生長歷程看,合法的社會控制弱化是其滋長蔓延的根源所在。因此,掃黑除惡應當扭轉過往重打輕防、治標不治本的工作方式。新一輪“掃黑除惡”專項斗爭應在以“打”清障的同時,更加重視通過加強基層組織建設優(yōu)化合法的社會控制,實現黑惡勢力防治工作由“打”向“治”的轉向?;鶎咏M織建設在“掃黑除惡”中具有基礎性地位,發(fā)揮長效、根本的控防作用。應當構建反腐敗、打擊黑惡勢力違法犯罪與基層組織建設的聯動機制,通過在法治軌道上規(guī)范基層政權組織和自治組織的運行,最終從根本上消除黑惡勢力滋生、發(fā)展的土壤。
關鍵詞:黑惡勢力;生成機制;基層組織建設;社會控制
改革開放以來,為了維護社會穩(wěn)定,黨和國家多次以“嚴打”或“打黑除惡專項斗爭”的形式對黑惡勢力違法犯罪活動進行集中、高壓打擊。2018年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出《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知》,決定在全國開展為期三年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黑惡勢力作為一種非法的社會控制力量具有特殊的生成機理,實現黑惡勢力的根源治理必須科學認識其生成機制。本文以社會控制理論為指引,首先分析了黑惡勢力滋長與合法社會控制間的緊密關聯,并在此基礎上提出通過加強基層組織建設以優(yōu)化合法社會控制,進而從根本上壓縮黑惡勢力生長空間的治理思路。
一、黑惡勢力生成機制的宏觀和微觀透析
黑社會性質組織是惡勢力團伙發(fā)展的高級階段,二者前后相續(xù),生長軌跡呈線性方程式圖譜。因此,黑社會性質組織與惡勢力的生成機制是統(tǒng)一的。黑惡勢力的生成機制當然屬于犯罪原因論的范疇,但應主要從社會結構中探求其發(fā)生、發(fā)展的機理。因為犯罪的產生并非個人欲望—動機—行為這一機械模式,也不能簡單求之于自由意志,必須將目光轉向社會經濟環(huán)境的宏觀現實和微觀社會制度。[[[] 參見管彥杰,趙寒青:《構建打擊有組織犯罪的綜合防控體系》,載《湖北警官學院學報》2011年第3期,第106頁。]]黑惡勢力憑借非法物理暴力和軟暴力實施違法犯罪活動,進而對社會達成一定程度的非法控制,以實現其經濟利益追求??梢哉J為,非法控制就是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最大特征,只不過具有對抗、削弱政府合法控制的性質。[[[] 參見陳興良:《關于黑社會性質犯罪的理性思考》,載《法學》2002年第8期,第34頁。]]在以暴力為后盾實現控制方面,與國家機器的運轉機理相似;但其在一定區(qū)域或行業(yè)所形成的控制,是對國家合法控制和社會自生良好秩序的否定。由此足見,黑惡勢力的形成、壯大與合法公權力對社會控制的弱化存在密切的邏輯關聯。我國黑惡勢力發(fā)生、發(fā)展的宏觀背景和具體歷程生動說明了這種關聯性。
(一)黑惡勢力生成機制的宏觀考察
我國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最早出現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深圳、珠海等沿海地區(qū)[[[] 1982年深圳市政府發(fā)布的《關于取締黑社會組織的通告》,系國內最早的關于黑社會犯罪的規(guī)范性文件;1983年第一次“嚴打”時的第31號文件第一次在全國性的規(guī)范性文件中出現“黑社會”一詞。]],系境外黑社會組織向境內滲透的結果,具有外源性特征。我國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發(fā)生的時代背景是與改革開放相伴發(fā)生的失業(yè)率上升、舊有的社會控制體系的解體[[[] Andreas Schloenhard,Taming the Triads: Organised Crime Offences in PR China,Hong Kong and Macau.Hong Kong Law Journal,Vol.38,Issue 3(2008),pp. 647.]]而新的社會控制機制尚未建立。回溯我國農村改革開放的歷史軌跡,自1979年始,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制度逐步廢除,在原公社一級撤社建鄉(xiāng)、在隊一級逐步實施村民自治。從1982年《憲法》明確規(guī)定設立鄉(xiāng)政府,標志著人民公社在規(guī)范層面的隱退;到1983年中共中央、國務院聯合發(fā)布《關于實行政社分開,建立鄉(xiāng)政府的通知》,人民公社這一社會治理、控制體制徹底告別歷史舞臺。伴隨著國家力量后撤、基層政權被削弱,基層社會呈現出弱秩序乃至無秩序景象。[[[] 參見馬華、王紅卓:《從禮俗到法治:基層政治生態(tài)運行的秩序變遷》,載《求實》2018年第1期,第54頁。]]與農村改革相對應,我國的城市改革開放大體上肇始于1979年中共中央、國務院決定在深圳、珠海、汕頭和廈門試辦特區(qū)及1980年批準在上述地區(qū)辦“經濟特區(qū)”。1984年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將改革的重點轉向城市,而1986年啟動的全民所有制企業(yè)改制則將城市改革開放推向高峰。隨著計劃經濟體制向商品經濟、市場經濟體制的轉軌,“統(tǒng)得過死”的局面得以扭轉,國家對城市經濟、社會的管制放松。城市社會在呈現活力的同時,失業(yè)率陡然上升、經濟行為失范,進而出現了一定程度的秩序紊亂。從發(fā)生學的視角看,我國的黑惡勢力的出現與農村和城市的公權力、倫理綱常等舊的社會控制體系弱化而新的社會控制體系尚未建立的宏觀社會背景高度契合。
黑惡勢力的發(fā)生與改革開放初期社會急劇轉型造成的弱秩序密切關聯。而在新的社會控制體系建立后,黑惡勢力的滋長則可溯因于權力腐敗等造成的合法社會控制弱化。國家工作人員腐敗瀆職等違法犯罪的廣泛存在,很大程度松弛了社會控制網絡,黑惡勢力仍保有一定的生長空間,甚至腐敗與有組織犯罪形成相互需求、彼此促進的共生關系[[[] 參見康均心、胡春莉:《有組織犯罪與腐敗的共生性問題》,載《沈陽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第93-94頁。]]。毋庸諱言,歷次“打黑除惡”專項行動中強調打擊“保護傘”,就是基于腐敗違法犯罪為黑惡勢力提供生長空間的認識。除公權力腐敗之外,黑惡勢力的滋長與特殊的基層社會結構高度相關。在涉黑惡違法犯罪多發(fā)的縣區(qū)以下行政區(qū)域,盡管經過四十年的改革開放,傳統(tǒng)的社會結構并未完全走上現代化道路。中國基層社會的結構不過是從費孝通先生筆下的“雙軌論”[[[] 參見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75-293頁。所謂雙軌即指,一軌是國家官僚權力的治理到達縣這一級,另一軌紳士階層主導下的鄉(xiāng)村治理。]]轉向了賀雪峰教授所言的團結型、分裂型或原子化的“新鄉(xiāng)土中國”[[[] 參見賀雪峰:《新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8-29頁。]]。四十年改革開放中巋然不變的是,在基層社會治理中,法治并未取得絕對主導地位,禮俗依然發(fā)揮重要作用,二者處于交錯、對抗、掣肘、融合的復雜態(tài)勢。以上因子夾雜著勞動人口在城鄉(xiāng)間的流動所造成的農村“空心化”和城鎮(zhèn)失管人員激增現象以及拜金主義的流行等人口、文化的復雜因素,使得基層政權的社會治理能力被大大弱化。由基層政府主導的社會控制體系不僅面臨權力腐敗、運行失序的內生危機,在面對新的社會結構時也陷入力量困乏的艱難境地??梢哉f,何秉松教授多年前提出的“合法社會控制的弱化是黑社會組織產生的重要條件”[[[] 何秉松:《黑社會犯罪的自組織原因論(上)——一種嶄新的黑社會犯罪原因理論》,載《政法論壇(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2年第4期,第69-70頁。]]這一論斷,非但不過時,在時下反而愈發(fā)振聾發(fā)聵。
(二)黑惡勢力生成機制的微觀透視
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涉黑犯罪大數據專項報告顯示,涉黑犯罪被告人中無業(yè)人員占比近五成,非法斂財慣用手段主要有開設賭場、涉槍和涉毒[[[] 參見由司法大數據研究院和司法案例研究院聯袂發(fā)布的《司法大數據專題報告:涉黑犯罪》,來源:http://www.court.gov.cn/fabu-xiangqing-71062.html, 2018年9月14日訪問。]]。兩勞人員、刑滿釋放人員等重點管控對象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幾乎構成現實中涉黑犯罪的一條定律。從司法實踐來看,黑惡勢力成員披“紅”成為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村兩委成員,或者上述人員由“紅”蛻變?yōu)楹趷旱那闆r并不鮮見。有研究表明,黑惡勢力對基層政權的侵蝕正在加劇,而滲透的路徑不外乎宗派控制民主選舉、經濟能人進行利益誘惑、基層政治精英的紅黑蛻變三種[[[] 參見于建嶸:《黑惡勢力是如何侵入農村基層政權的?——對湘南40個“失控村”的調查》,載《理論參考》2009年第4期,第60-62頁。]]。個案中的上述一般性現象,至少從側面反映出合法的社會控制存在紕漏,并因此給黑惡勢力生長留下了空間。事實上,一些典型的涉黑惡個案更加生動、清晰地展現了黑惡勢力滋長與合法社會控制弱化間的關聯。筆者特地選取了劉漢、劉維案和孟玲芬案兩起典型的涉黑、涉惡案件,并對之作簡要梳理分析,以更加直觀地說明黑惡勢力與社會控制間的關系。
劉漢、劉維等組織、領導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從1993年開始從事違法犯罪活動到2013年案發(fā),存續(xù)時間長達20年之久。從該案判決書所認定的犯罪事實與相關新聞報道來看,該黑社會性質組織發(fā)展有以下幾個關鍵時間節(jié)點。1993年及此后一段時間內,主要通過收羅無業(yè)、刑滿釋放人員經營賭場、建材公司、收取保護費等方式積累經濟實力,期間通過暴力實施違法犯罪活動確立權威,開拓業(yè)務;伴隨著經濟實力增強,劉維等結交什邡市政法部門領導充當保護傘,此后實施違法犯罪活動更加猖獗,經濟實力得以大幅提升,并在1997年成立漢龍集團,染指房地產開發(fā)等行業(yè);1998年起,伴隨著該黑社會性質組織核心成員開始獲得較多槍支,實施暴力犯罪能力驟然增強,此后直到2003年該組織實施多起持槍故意殺人、故意傷害案件,借此打壓、消滅了競爭對手或相關威脅者[[[] 2009年該黑社會性質組織實施殺害刑滿出獄的仇家陳某甲,該案系2003年后唯一一起嚴重暴力犯罪,且與早年矛盾密切相關,因此屬于一個特例。]];2000年劉漢借旅游項目開發(fā),結識并給予時任公安部長周永康之子周濱以幫助,政治關系網進一步擴張,同年漢龍集團遷至四川省會成都,集團業(yè)務版圖大幅拓展,經濟實力和社會影響力極大增強;2003年后劉漢先后當選四川省政協(xié)委員、常委,四川省工商聯合會副會長,實現由黑到紅的蛻變。該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發(fā)展歷程,大體可呈現如下圖:
與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暴力屬性由重到輕一般認知[[[] 參見陳世偉:《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新型生成及法律對策研究》,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243頁。]]不同,本案中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暴力使用頻率呈現出早期頻繁后期較少,組織運行對暴力的依賴度由強到弱的脈絡;而暴力強度則伴隨著犯罪能力(獲得槍支等)的提升,有一個先逐漸增強的過程,在經濟實力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隨著犯罪組織的公司化,暴力強度又逐漸降低。但無論如何,本案中多次涉槍犯罪、組織者和領導者的“紅頂”身份、國家工作人員充當保護傘等信息表明,社會控制力弱化是該黑社會性質組織生成、壯大的重要條件。
孟玲芬案是一起典型的農村地區(qū)惡勢力犯罪案件。犯罪分子孟玲芬先后擔任村務領導小組組長、村主任,期間利用其職權及影響力侵占集體財產、濫伐林木;以村民未及時交納土地承包費為由,多次指使、糾集社會閑散人員隨意毆打村民、毀壞財物,尋釁滋事;以暴力、脅迫等手段打壓村民進行揭發(fā)、救濟,甚至以暴力手段報復村民發(fā)表批評言論。相較于黑社會性質組織,惡勢力組織性較弱且尚未形成社會控制。其生成多依托于基層社會宗派力量、無業(yè)閑散人員,并與基層政權呈現出對抗、滲透乃至重合的關系[[[] 參見潮龍起:《黑惡勢力與當代中國的階層政權》,《公安大學學報》2001年第5期,第85-87頁。]],是基層社會治理體系坍塌結出的惡果。孟玲芬案是一幅生動描繪農村社會治理失范現狀的寫實畫:村霸擔任村主任并操控村集體事務,村民大會等民主機制癱瘓,村黨支部功能虛置,政府對村治監(jiān)督乏力等。本案充分說明基層群眾自治異化,社會控制能力虛弱,致使惡勢力滲透甚至操縱基層社會治理體系。
綜上,由于合法公權力缺位或者腐敗、民主選舉與自治組織運行異化等因素所造成的合法社會控制弱化,是黑惡勢力生成、發(fā)展和壯大的重要條件。盡管我國的黑惡勢力發(fā)展程度不高,沒有像西方國家的有組織犯罪那樣,從可以通過通常程序加以解決的嚴重犯罪到危及社會正常運轉再到成為危害國家安全問題。[[[] Liz Campbell, Organized Crime and National Security: A Dubious Connection, 17 New Crim. L. Rev. 222 (2014).]]但黑惡勢力的存在已經威脅到基層政權和群眾自治的穩(wěn)定、嚴重擾亂合法社會秩序,確是不爭的事實。
二、黑惡勢力違法犯罪懲治措施的歷史性反思
盡管我國中央政府和各地方政府歷來重視對涉黑涉惡違法犯罪活動的打擊,但并未從根本上消除黑惡勢力滋長空間。近年來,黑惡勢力發(fā)展更是向基層政權滲透,甚至操控把持基層政權和自治組織,而黑惡勢力核心成員由黑向紅的身份蛻變也已經司空見慣。正因如此,黨中央和國務院才決定開展一次更為全面、徹底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這至少說明我國之前懲治黑惡勢力違法犯罪活動的措施,存在一定的問題。
(一)重打擊、輕預防
從“嚴打”到“打黑除惡”的歷次懲治黑惡勢力犯罪行動,都是“打”字當頭,“從重、從嚴、從快”為基本價值取向,整體上重打擊而輕預防的意蘊非常濃厚。2008年中央政法委在京召開的“全國繼續(xù)深化‘打黑除惡專項斗爭電視電話會議”明確強調,要將嚴打方針貫徹落實到打黑除惡工作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堅決打掉黑惡勢力的“保護傘”,在全社會形成對黑惡勢力人人喊打的輿論氛圍。而打黑除惡專項行動所堅持的“打早打小,露頭就打”的理念,從時間與對象兩個方面凸顯了“嚴厲打擊黑惡勢力犯罪”的核心意涵。[[[] 參見陳世偉:《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新型生成及法律對策研究》,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360頁。]]盡管2000年與2006年開展的兩次“打黑除惡”專項斗爭更多地結合了打擊“保護傘”、反腐敗的內容,并將嚴厲打擊滲透、操控基層政權的黑惡勢力作為重要指向。然而,所謂打擊“保護傘”和反腐敗不過是附庸于打黑除惡斗爭,經由對與涉黑惡案件相關聯的權力腐敗的打擊,來反向促進打黑除惡工作的推進??偠灾?,受歷史慣性思維和重刑主義的影響,歷來打擊黑惡勢力違法犯罪的行動、措施,打擊色彩仍然遠甚于預防意味。
以“重打輕防”的弊端為根源,生發(fā)出治理涉黑涉惡犯罪嚴重依賴刑罰手段、侵犯人權乃至脫離法治軌道、黑惡勢力滋長蔓延之勢不能有效控制等次生疾患。從國家治理能力和治理體系建設以及刑事法治的宏觀視角看,重打擊、輕預防的整體氛圍之下,近則可能導致在打黑除惡的具體實踐中虛置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中則可能致使控制黑惡勢力犯罪的綜合機制難以健全,遠則會造成黑惡勢力違法犯罪得不到有效治理,進而陷入“治亂”的惡循環(huán)。
(二)缺乏長期實效
1983年迄今,我國共集中開展過五次全國性的與打擊黑惡勢力相關整治行動,分別是:1983年“嚴打”、1996年“嚴打”、2000~2003年開展的“打黑除惡”專項行動、2006年開始的“打黑除惡”專項行動以及2018年1月開始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以運動式專項行動集中力量打擊黑惡勢力犯罪,在短期內無疑能夠取得顯著成效,形成對黑惡勢力的壓倒性態(tài)勢。例如1983年開始的“嚴打”共查獲各種犯罪團伙19.7萬個,逮捕177.2萬人,勞動教養(yǎng)32.1萬人[[[] http://www.zaobao.com/special/report/politic/cnpol/story20180204-832558,2018年9月18日訪問。]];據最高院披露,2006年1月至2010年11月,全國法院一審受理以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規(guī)定起訴的案件共2172件233364人,一審審結并認定的案件共有1934件20237人,已審結生效的案件共1243件11263人;其中被判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的有5169人,重刑率為45.89%,高于同期法院判決的全部刑事案件29.65%。[[[] http://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2060.html,2018年9月18日訪問。]]雖然“打黑除惡”的短期成績顯著,但長期成效卻不明顯。1996年“嚴打”后,2000年開始的“打黑除惡”專項行動對黑惡勢力犯罪形勢的總體研判是“呈發(fā)展蔓延之勢”[[[] 2000年12月11日,時任中央政法委書記羅干在全國“打黑除惡”專項斗爭電視電話會議上指出“由于種種原因,近年來一些地方黑惡勢力犯罪仍呈發(fā)展蔓延之勢.....”,http://www.chinanews.com/2001-04-10/26/84549.html,2018年9月18日訪問;也可參見:“讓黑惡勢力無處遁形——公安部刑偵局負責人就組織開展‘打黑除惡專項斗爭答記者問”,載《新華每日電訊》2000年12月15日,第4版。]];而2006年全國公安機關打黑除惡工作會議仍作出“黑惡犯罪呈現發(fā)展態(tài)勢”的判斷[[[] 《全國公安機關打黑除惡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來源:http://www.gov.cn/gzdt/2006-02/27/content_212754.htm ,2018年9月18日訪問。]];新一輪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對重點打擊“威脅政治安全、把持基層政權黑惡勢力”的強調則表明,當下黑惡勢力滲透甚至操縱基層政權的現象已經相當嚴重。顯然,雖然我國周期化地開展強力打擊黑惡勢力的行動,但涉黑惡違法犯罪活動卻始終沒有絕跡,甚至展現了頑強的生命力,時有反復乃至愈發(fā)嚴重。
可見,過往運動式的“打黑除惡”并未有效遏制黑惡勢力發(fā)展,也沒有能夠建立起完善、有效的防治黑惡勢力犯罪滋長蔓延的體制機制。以至于黑惡勢力的整體發(fā)展軌跡與打黑除惡力度呈現出一種反向相關的關系,二者在此起彼伏的波浪式演進中,陷入“治亂”循環(huán)的怪圈。黑惡勢力屢打不絕,甚至從未停止其不斷進化發(fā)展的步伐,促使我們反思“打”的策略,繼而謀求由“打”到“治”的優(yōu)越轉型。
三、“打”到“治”的路徑轉型:強化合法的社會控制
黑社會性質犯罪的價值取向是在以國家強制力為后盾的法律秩序中建立以暴力等犯罪手段為后盾的反社會秩序。[[[] 參見康樹華:《犯罪學——歷史·現狀·未來》,群眾出版社1998年版,第861頁。]]因而“掃黑除惡”的終極使命就是要取締非法秩序,恢復被破壞的合法秩序,實現秩序本應有的提供穩(wěn)定預期的安全價值。所以,防治黑惡勢力違法犯罪活動的根本出路在于優(yōu)化合法的社會控制體系。正因此,“掃黑除惡”不應僅局限于打擊黑惡勢力違法犯罪,更應當升級為一場社會治理能力優(yōu)化的偉大實踐。2018年開始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就特別強調“把打擊黑惡勢力犯罪和反腐敗、基層‘拍蠅結合起來,把掃黑除惡和加強基層組織建設結合起來”,并提出要“鏟除黑惡勢力滋生土壤”、“最大限度擠壓黑惡勢力滋生空間”。為此,就特別有必要理順打擊黑惡勢力、反腐敗與基層組織建設三者間的關系,并進一步提出強化合法社會控制的基本方案。
(一)打擊黑惡勢力、反腐敗與基層組織建設的關系之辨證
黑惡勢力生成、蔓延的癥結在于因合法公權力行使失范、民主選舉與自治組織運行異化等所造成的合法社會控制的弱化。因此,“掃黑除惡”應當秉持打、防結合的策略,更加注重從體制機制建設層面增強合法的社會控制,綜合施策,以消除黑惡勢力滋長空間。打擊黑惡勢力、反腐敗與加強基層組織建設,無疑都是強化合法社會控制的手段,但其作用方向和效力并不一致。而作為“掃黑除惡”斗爭的三個重要內容,它們所處的地位也注定有所差別。
過往的“打黑除惡”專項斗爭,均將被 “染黑”的公權力以及侵蝕、把持基層政權的黑惡勢力作為重點懲治對象??梢哉J為,反腐敗是經由打擊“保護傘”的管道被納入懲治黑惡勢力犯罪行動中的;并且通過打擊滲透、把持基層政權的黑惡勢力渠道來保障基層政權建設。換言之,我國歷來是經由包括打擊“保護傘”在內的“打黑除惡”斗爭來單向度地維護并促進基層政權建設,而沒有通過主動、全面地加強基層組織建設來壓縮黑惡勢力滋長空間。即在政策設計和實施中,打黑除惡服務于鞏固基層政權,但并未反向地通過優(yōu)化基層組織建設來預防、鏟除黑惡勢力生長的土壤。這就必然使得懲治涉黑惡違法犯罪措施被動地淪為事后因應型策略,而不能更加積極地防治黑惡勢力的滋生和發(fā)展。
從強化合法的社會控制角度看,應當構建打擊黑惡勢力、反腐敗與基層組織建設相互支持、共同聯動良性關系格局,其中基層組織建設發(fā)揮基礎性作用。打擊黑惡勢力旨在減消涉黑惡違法犯罪的(包括“保護傘”)存量,為反腐敗及基層組織建設清除障礙;反腐敗在削減腐敗犯罪存量、構建預防職務犯罪機制的同時,恢復并增強因公權力行使失范造成的合法社會控制弱化;基層組織是基層社會治理的主要力量,加強基層組織建設是強化社會控制的長遠之計,對打擊黑惡勢力、反腐敗具有反哺作用,能夠從根基上擠壓黑惡勢力滋長空間??傃灾?,打擊腐敗與有組織犯罪最終是一個“善政”問題,[[[] Ugljesa Ugi Zvekic,Challenges of Corruption and Organised Crime in the Western Balkans.Journal of Anti-Corruption Law, Vol. 1, Issue 1 (2017), pp.52.]]打擊黑惡勢力、反腐敗終究應當歸結到加強基層組織建設以強化合法的社會控制、優(yōu)化社會治理。
(二)加強基層組織建設的進路展開
默頓認為,任何消除現存社會結構,而不能提供適當的替換結構來實現由所廢除的組織原來實現的功能的嘗試注定是要失敗的。[[[] 參見[美]羅伯特·K默頓著:《社會理論和社會結構》,唐少杰、齊心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65頁。]]強化合法的社會控制、以合法的社會結構取代滋長黑惡勢力的失序社會結構,是消除黑惡勢力滋長空間的根本出路,而基層組織建設在其中具有基礎性地位。將治理黑惡勢力違法犯罪的重心置于基層,一方面是因為70%的犯罪組織都活躍在縣級以下行政區(qū)域范圍內[[[] 參見莫洪憲,劉夏:《我國有組織犯罪發(fā)展規(guī)律實證研究——以河南、湖南兩省為例》,載《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第114頁。]],另一方面是基于黑惡勢力滲透、操控基層政權與自治組織的現狀考慮。筆者認為,基層組織建設的內容包括基層政權組織與自治組織的建設兩個方面。
基層政權建設的兩條脈絡是黨的基層組織的建設與縣鄉(xiāng)兩級政府建設。從基層政權建設的宏觀視角看,當下黨的基層組織建設應突出和強化其政治功能,重點提升其組織力[[[] 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報告中指出:“黨的基層組織是確保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和決策貫徹落實的基礎。要以提升組織力為重點,突出政治功能,把企業(yè)、農村.....推動改革發(fā)展的堅強戰(zhàn)斗堡壘”。孟玲芬案中村支部印章長期由村主任孟玲芬占有,生動表明規(guī)范黨組織對政府及自治組織領導、監(jiān)督的必要性。]],在法治軌道上規(guī)范基層黨組織對基層政府的領導、監(jiān)督方式;基層政府建設的核心是法治建設,須轉變基層政府重經濟管理輕社會治理的職能偏向,賦予基層政府必要的社會治理權力,規(guī)范權力行使,完善責任追究制度,健全內部、外部監(jiān)督。簡單展開來講,黨的基層組織的組織力建設的眾多項目[[[] 有關論述參見高振崗:《新時代黨的基層組織提升組織力的理論探源與實踐路向》,載《探索》2018年第2期;王華:《從六個方面提升基層黨組織組織力》,載《中國黨政干部論壇》2018年第3期。]]中與“掃黑除惡”關系最為密切的,就是要突出基層黨組織的政治功能定位,加強對行政組織、自治組織貫徹執(zhí)行黨的政策、決策進行檢查督導,充分發(fā)揮黨組織在基層社會治理中的宏觀決策和政治方向把握方面的作用?;鶎狱h組織的組織力建設,根本上是要確保黨的領導在基層社會的鞏固,防止基層行政、自治組織腐化甚至被黑惡勢力操控,變“公器”為“私器”。從基層政府的社會治理工作方面看,掃除黑惡勢力滋長空間,國家基礎權力應重點對賭博、槍支、色情等非法行業(yè),房地產拆遷、礦產、娛樂等秩序混亂行業(yè)以及經濟糾紛、運輸等權力介入滯后行業(yè)實施及時、充分、常態(tài)化的管控;同時應當對假釋、緩刑和刑滿釋放、有團伙犯罪前科的重點人群實施有效監(jiān)督、開展針對性的幫教工作。鑒于黑惡勢力與民主選舉異化間的緊密關聯,基層政權建設層面另一項重要內容是完善人大代表與政協(xié)委員的選舉制度。簡言之,必須嚴格依法定程序確定候選人、組織進行具有實質意義的選舉,特別是要嘗試建立候選人資格審查制度,降低罷免代表的程序要求。
基層自治組織與基層政權組織一并構成基層社會控制的主要力量,基層自治組織運行異化是黑惡勢力滋長甚至操控群眾自治的重要原因。因而,強化社會控制以擠壓黑惡勢力生存空間,必須規(guī)范行業(yè)自治、居民和村民自治。黃仁宇先生在其著作《中國大歷史》中,將中國古代社會晚期的權力結構比作一個龐大的“潛水艇夾心面包”[[[] 黃仁宇:《中國大歷史》,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255頁。]]。其意味是底層社會與統(tǒng)治階層之間缺乏分享權力的自治階層,法制的組織力困乏,而僅僅以道德標準輔助刑法組織社會,這就使得社會整體看上去規(guī)整,實則上下層間缺乏聚合力,結構松散。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即使在當代,我國社會的自治力量仍極為薄弱,這就造成社會治理基本依靠國家基礎權力。然而一方面由于國家基礎權力的有限性,在特定領域必然會存在權力弱化乃至權力真空的現象;另一方面可能遭致國家基礎權力與特定社會結構發(fā)生對抗。尤其在我國農村,由于國家基礎權力與鄉(xiāng)村社會的特性,高揚國家基礎權力非但不能達到“善治”效果,反而滋生出新的問題,甚至釀成鄉(xiāng)村治理的困局。[[[] 參見韓鵬云、徐嘉鴻:《鄉(xiāng)村社會的國家政權建設與現代國家建構方向》,載《學習與實踐》2014年第1期,第91頁。]]例如,村民自治行政化就是我國社會自治羸弱、社會治理權力單一的具化。國家基礎權力固有的局限性以及社會自治力量不足,致使社會控制在一定行業(yè)或者某些領域處于虛化狀態(tài),為黑惡勢力滋生留下了空間。除此之外,自治組織在選舉、工作機制、監(jiān)督機制等方面存在的民主形式化和“暗箱操作”等弊端,使得其極易被黑惡勢力把持操控。因而,規(guī)范自治組織運行,一是要依法支持自治組織實行自治,國家權力適當退出,其中推動代言組織發(fā)展和實現自治組織去行政化意義尤其重大;二是有關國家機關應加強對自治組織自治行為,尤其是組織成員選舉、財務公開等方面的監(jiān)督。近期中央政法委提出的“嚴格村‘兩委換屆資格審查,建立候選人聯審機制”,無疑是值得期待的一項重要舉措。
結 ?語
涉黑涉惡違法犯罪的治理是一項系統(tǒng)的社會治理工程,應當以強化社會控制為導向探索黑惡勢力的防治路徑。打擊黑惡勢力、反腐敗與基層組織建設之間為相互促進、共同聯動的關系,基層組織建設在“掃黑除惡”和強化合法的社會控制中具有根本性地位?;鶎诱嘟M織建設與基層自治組織建設應當遵循法治軌道,并自覺將其與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結合起來。把基層組織建設納入國家治理能力和治理體系化的現代化中,優(yōu)化社會治理結構,強化合法的社會控制,通過“善治”來最大限度地擠壓黑惡勢力滋長空間甚至徹底鏟除其生存土壤。
(責任編輯:欒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