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濤
摘要:組詩《從軍行》是王昌齡的邊塞詩代表作,《飲馬長城窟行》是王翰最長的邊塞詩代表作?!稄能娦小放c《飲馬長城窟行》分別反映了其作者在邊塞詩創(chuàng)作中情感基調(diào)的不同、語言風格的差異,對戰(zhàn)爭與和平的思考中不同的思想側重點,體現(xiàn)了盛唐的時代精神。
關鍵詞:王昌齡 王翰 邊塞詩 比較分析
唐代是中國詩歌發(fā)展史的高峰期,尤其是邊塞詩的成就達到了登峰造極、難以超越的高度。唐代邊塞詩主要分成兩種,一種是積極進取的,另一種是反思諷刺的,二者相輔相成,促進了唐代邊塞詩的繁榮。王昌齡(約698—756)和王翰(約687-726)都屬于初唐與盛唐過渡時期的詩人,相差不過一代人。王昌齡的組詩《從軍行》是積極進取型邊塞詩的代表作;《飲馬長城窟行》是王翰為數(shù)不多的邊塞詩中最長的一首,雖然不如他的《涼州詞》那樣家喻戶曉,卻最能反映其邊塞詩水平。因此選取這兩首詩進行比較研究,可以起到管中窺豹、以小見大的作用,更好地對王昌齡與王翰邊塞詩創(chuàng)作特點進行分析。
一、“由衷入喜”與“由喜入哀”的不同情感基調(diào)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上海風秋。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關城榆葉早疏黃,日暮云沙古戰(zhàn)場。表請回軍掩塵骨,莫教兵士哭龍荒。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葉城西秋月團。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
玉門山嶂幾千重,山北山南總是烽。人依遠戍須看火,馬踏深山不見蹤。
——王昌齡的《從軍行》
七首詩也是七幅圖畫:第一首是戍卒思鄉(xiāng)圖,由邊塞情景勾起思鄉(xiāng)之情;第二首是軍中樂舞圖,在樂舞中激起了無盡的邊愁;第三首是寥廓戰(zhàn)地圖,凸顯了將軍與戰(zhàn)士之間的袍澤真情;第四首是沙場誓師圖,將士們豪言壯語,表達了抗擊外敵的決心;第五首是首戰(zhàn)告捷圖,唐軍驍勇善戰(zhàn),為國家又立新功;第六首大將受敕圖,將軍手持寶劍,渴望馳騁沙場;第七首是邊關布防圖,邊塞景色蒼涼悠遠,回味無窮。七幅圖畫內(nèi)容各有側重,在同一個主題下和諧統(tǒng)一。前三首的基調(diào)是悲涼的,是憂傷的,從鄉(xiāng)愁到邊愁,但是其中還夾雜著將帥對士卒的關愛,這是一種親切的袍澤之情。因為有了這種袍澤之情,所以感情是哀而不傷,因此,第四首到第六首的積極進取的情感抒發(fā)出來是自然的,這種從憂傷到昂揚的轉(zhuǎn)折不是突兀的,從“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誓言到“已報生擒吐谷渾”捷報傳來的喜悅再到“辭居一夜取樓蘭”的豪隋壯志,組詩的情感達到了一個高峰。最后一首寫邊塞景色,以“馬踏深山不見蹤”的景色結尾,詩歌情感平復,淡淡的邊愁與開頭相呼應。整組詩一氣呵成,情感由一開始的憂傷到后來的昂揚向上,最后平復,情感過渡自然,不著痕跡,由哀入喜,恰似一首鋼琴協(xié)奏曲。
長安少年無遠圖,一生惟羨執(zhí)金吾。麒麟前殿拜天子,走馬西擊長城胡。
胡沙獵獵吹人面,漢虜相逢不相見。遙聞鼙鼓動地來,傳道單于夜猶戰(zhàn)。
此時顧恩寧顧身,為君一行摧萬人。壯士揮戈回白日,單于濺血染朱輪。
歸來飲馬長城窟,長城道傍多白骨。問之耆老何代人,云是秦王筑城卒。
黃昏塞北無人煙,鬼哭啾啾聲沸天。無罪見誅功不賞,孤魂流落此城邊。
當昔秦王按劍起,諸侯膝行不敢視。富國強兵二十年,筑怨興徭九千里。
秦王筑城何太愚,天實亡秦非北胡。一朝禍起蕭墻內(nèi),渭水成陽不復都。
——王翰的《飲馬長城窟行》
這是一首典型的歌行體七言詩歌,十四聯(lián)二十八句,體量與組詩《從軍行》相當。開頭四句寫少年意圖作大將,開始了自己的征戰(zhàn)生涯,立下了“麒麟前殿拜天子,走馬西擊長城胡”的遠大理想;中間八句則描寫了沙場征戰(zhàn)的血雨腥風,刻畫了奮勇殺敵的形象;后面十六句則寫歸來時飲馬長城窟,見古戰(zhàn)場的荒涼,引出耆老的答話,表達了對戰(zhàn)爭的反思和對秦始皇修筑長城徭役繁重而導致亡國的諷刺,整首詩由少年“走馬西擊長城胡”的豪邁到“長城道傍多白骨”的凄涼,最后引出“秦王筑城何太愚,天實亡秦非北胡”的批評諷刺,由喜人哀,從少年壯志到歷史反思,由個體經(jīng)歷到歷史情感,悲涼古樸,蕩氣回腸。
“由哀入喜”,是欲揚先抑的手法,把盛唐邊塞的氣象表達得淋漓盡致,喜悅中夾雜著邊愁,邊愁的憂傷情緒卻不能阻擋這昂揚向上的進取精神,這是時代精神的集中展現(xiàn),體現(xiàn)了盛唐氣象;“由喜人哀”是王翰對于歷史和戰(zhàn)爭的反思,在戰(zhàn)爭勝利的同時對戰(zhàn)爭與人進行冷靜的思考,在一個昂揚向上的時代冷靜地反思戰(zhàn)爭,在盛世提出危言,總結歷史教訓,體現(xiàn)了時代對不同意見的包容,這是文化自信,是一種偉大的精神。盛唐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王昌齡的《從軍行》是感性的抒發(fā),王翰的《飲馬長城窟行》是理性的思考。
二、“工于格律”與“明白如話”的不同風格
眾所周知,王昌齡的七言絕句在唐代七言絕句中是博得頭魁的,在歷代詩評家的眼中,王昌齡的七絕不亞于李白。王昌齡善寫七絕,七絕作品留下的也最多,足足有七十四首,而《從軍行》本是樂府舊題,屬相和歌辭平調(diào)曲,多是反映軍旅辛苦生活的。在王昌齡以前,也有不少的詩人寫作,但除了楊炯采用了五言律詩的格式,詩人們大多采用的是“五古”和“七古”的格式,而王昌齡采用七言絕句的組詩形式寫樂府舊題,則是前所未有的。
《從軍行》嚴格遵守格律,每一首單拿出來都是一首極佳的絕句,組合起來,又是一首完整的樂府詩,它打通了律詩和樂府詩的界限,兼具這兩種屬性,但以七言絕句屬性為主,因為它是格律詩的對仗語言,包含了大量的格律詩意象,運用了較合理的典故,他拋棄了樂府古詩著重敘事的手法,不專注敘事,敘事為抒情服務。王昌齡的七絕煉字功力深厚,在這組詩中,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上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豐富的意象在只言片語中展開,緊湊而不仄逼,對仗嚴謹有新意,字字精煉,字字如金,不用僻典,不壓險韻,獨具匠心而不著痕跡。七言絕句在唐代形成了一定規(guī)范,樂府詩體裁經(jīng)過近千年的發(fā)展也臻至完善,王昌齡將這兩種體裁結合起來,形成了這樣一篇工于格律篇幅較長的律詩組詩。
《飲馬長城窟行)池是樂府舊題,很多詩人例如陳琳、陸機、楊廣、虞世南等,都以此題寫過詩,大多是五言古體,兼有雜言體,王翰的《飲馬長城窟行》采用七言古體,是繼承中有創(chuàng)新,繼承了古體歌行體的格式,而采用了七言,是創(chuàng)新的體現(xiàn)。樂府古詩大多通俗易懂、明白如話,極少用典,格式也比較隨意。好的樂府古詩,敘事要清楚,內(nèi)容要容易理解,而且還應該是敘事完整的,卒章顯志,而且最好還要朗朗上口,雖然沒有格律的要求,但也必須有韻文的美感。
長安少年無遠圖,一生惟羨執(zhí)金吾。
麒麟前殿拜天子,走馬西擊長城胡。
這是直接敘事,不加以修飾,但刻畫出了一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形象。
黃昏塞北無人煙,鬼哭啾啾聲沸天。
無罪見誅功不賞,孤魂流落此城邊。
運用了夸張的筆法,表現(xiàn)了秦代徭役的繁重和賞罰不分的黑暗政治,這四句的修辭手法不似文人的雕琢,更像老夫老嫗講故事的夸張,顯得樸拙感人。
當昔秦王按劍起,諸侯膝行不敢視。
富國強兵二十年,筑怨興徭九千里。
秦王筑城何太愚,天實亡秦非北胡。
這里面的語言甚至就是口語白話,用口語表達了對秦王朝窮兵黷武的諷刺,但是卻不給人粗鄙的感覺,反而不乏深意,有幾分說理氣息,它是明白如話的,更是有著詩歌之美的。
王昌齡的《從軍行》是邊塞格律詩的冠冕,王翰的《飲馬長城窟行》是歌行體邊塞詩的代表作品,王昌齡講求格律與煉字,王翰講求敘事,這是兩者的不同之處。王翰約比王昌齡早出生十年左右,又比王昌齡去世早約三十年,大概正是一代人的差距,他們所處的時代,正是初唐向盛唐的過渡時期,王翰所處的時代更多是在初唐,王昌齡所處的時代更多在盛唐。初唐時歌行體依舊較盛,在盛唐時格律詩已經(jīng)完備了,因此,王翰的《飲馬長城窟行》和王昌齡《從軍行》分別是這兩種體裁詩歌在邊塞詩這一題材的反映,體裁雖然不同,但在精神上,卻有著共通之處。
三、“肯定義戰(zhàn)”與“向往和平”的不同思想側重點
詩歌反映作者思想,也反映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更反映那個時代的主旋律。邊塞詩作為一個重要的題材,更多的反映了作者對于戰(zhàn)爭與和平的思考。
王昌齡的《從軍行》歌頌正義的戰(zhàn)爭,歌頌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士,其中也夾雜了對于邊塞生活和思鄉(xiāng)的憂傷之情,但總體上是昂揚向上的,寫邊塞美景,寫戰(zhàn)士英勇,是美的享受。王昌齡處于盛唐時期,正是開元天寶年間,是唐帝國最繁榮的時期,因此對于戰(zhàn)爭的看法是積極的,是歌頌態(tài)度的,把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爭浪漫化,熱情地謳歌戍邊的將士們。頁膽王昌齡也非戰(zhàn)爭的吹鼓手,戰(zhàn)爭不是目的,而是保衛(wèi)和平的手段。
王翰的《飲馬長城窟行》雖然也描寫了英勇殺敵的場景,但重點在借耆老之口表達了對昔日秦國戰(zhàn)爭政策的批評,也間接表達了對本朝軍事政策的贊賞。王翰的手法是寫出了戰(zhàn)爭的血腥,不避諱戰(zhàn)爭的殘酷,呈現(xiàn)出血雨腥風的場面,直面戰(zhàn)爭的殘酷,直面舊時徭役的繁重,使人可以冷靜下來,不把戰(zhàn)爭浪漫主義化,凸顯出了和平的可貴,表達了對于和平的向往,這是一種初唐的風格的,但也夾雜了盛唐的氣象。
雖然在思想側重點上方向不同,但王昌齡與王翰是有共同價值的,就是對于保家衛(wèi)國戰(zhàn)爭的肯定以及對和平生活的向往。捍衛(wèi)和平,捍衛(wèi)國家和人民的利益,保護人民平和幸福的生活,他們都反對侵略戰(zhàn)爭,支持正義之戰(zhàn);他們都向往和平,但又不畏懼戰(zhàn)爭,不濫用武力,這是二人的共同價值,也是唐代邊塞詩的共同價值,也反映出中華民族自古以來熱愛和平的民族精神,這種“止戈為武”的辯證思想是一脈相承的,融入在炎黃子孫的基因里。正是因為這種對戰(zhàn)爭與和平的思考,使得這兩首詩的主題得到了升華,不僅僅在文學上博得頭籌,也在思想上具有先進性和深刻性。文學性與思想性這雙重屬性上的優(yōu)秀,使得《從軍行》和《飲馬長城窟行》成為古今中外膾炙人口的名篇。
王翰與王昌齡是唐代最負盛名的邊塞詩人,他們創(chuàng)作的邊塞詩膾炙人口、家喻戶曉、廣為傳唱。他們雖然在風格上有著很大的不同,而且在創(chuàng)作特點上也有很多的差異,但在精神上卻是一脈相承的,在盛唐中華昌盛的時代精神面前,二人都是表述者,只不過采用了自己的方式,通過自己的方式正面或側面反映了這個偉大的時代,反映了自己對這個偉大時代的所見所聞,用詩歌的語言表達了對戰(zhàn)爭與和平、歷史與現(xiàn)實、個人命運與國家興亡關系的思考。這種對于時代的深邃思考,正是值得我們后人學習與發(fā)揚的。
(指導老師:蘇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