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暑期,每天總是廣播響,他褲子一攏就趕著驢子下河了。
驢子天天啃,又漲洪水,河壩里哪有那么多青草?沒草,驢子便攆得快,滿河壩跑。驢子跑,他便跟著跑,打不得玩逛,稍微打一下玩逛,那畜生就鉆到地里糟蹋莊稼去了。太陽曬到鍋坨漩,不管驢子吃沒吃飽,他都得把它吆回去,王司機的板板車已經(jīng)停在路口了,就等套上它進城去拉糞。
城里有多遠他不曉得,他從來沒去過。有一兩回,跟婆婆去長石壩的水磨坊推磨,算是走得最遠的。水磨坊在公路下的稻田當中,一條水堰從巖嘴頭淌過來,看不到盡頭,也看不見縣城。問婆婆巖嘴頭過去是不是就到縣城了,婆婆說還遠得很,當中還隔著龍鳳山、曲水、金家灣、回蓋、堰蓋、沙灣等好多地方。婆婆一邊說一邊扳著指頭,指頭上的面粉直是往下掉。他當時就想,好久一定要進城去一回,就是走不攏城,也要走到一個一眼就能看得見城的地方。
不知道城有多遠,但有一點他曉得,城在大河的上游,他們吃的水、撈的柴、看見的木筏都是經(jīng)過城下來的。
從驢子拉糞走,到擦黑邊回來,之間的時間都被他消耗在打抹家里的幾樣老古董上了。一件梨花木的幾案,一口檀木箱子,一口帶“海底”的柏木柜子,另外就是一個什么時候被取下來塞在他床底下的紫荊木雕的神龕。他幾乎每天都要打抹,用三張不同的抹布,搓抹布的水變清亮了也不停息,像是得了強迫癥。
母親和二姐出門薅秧子、扯稗子去了,哥哥在老林里種藥,大姐在專業(yè)隊掙工分,家里就剩下他和婆婆。婆婆支持他碰那幾件老古董,還說抹干凈了免得長霉。哪是什么霉不霉?是那些蠅卵、蜘蛛蛋和從民國甚至于晚清帶來的沉睡的白蟻,它們才是他要對付的。
他從這間屋抹到那間屋,進進出出地搓抹布,婆婆坐在門口做她的針線活。她自己還看得見穿針,剪刀也還使得利索,鞋樣剪裁得很整齊,很少有失手的時候,找不出一個小缺口。鞋墊的針腳也納得密密的,那些他們在豬草里見過的花朵就像是長在鞋墊上似的。
這樣的情景多是下午時光,上午婆婆要忙著煮飯,忙著去菜園掐菜、下河淘菜,中間歇氣還要搓幾搭衣服。下午時間長,太陽照到門口她便進屋來,太陽照進屋她又往里退。他打抹老古董打抹累了,走到婆婆的身后伸懶腰,看見她手里握著鞋樣睡著了,腦殼垂到了片兜里。
“死娃子,長聲吆吆的,你唱啥子歌?嚇得我驚多高!”他扯起嗓子唱革命歌曲,《紅雨》或者《紅燈記》的插曲,聽見婆婆在堂屋罵人。
有的下午,婆婆出去了,整下午屋里就他一個人。跟幾件老古董待在一起他很滿足,但也怯怯的,總感覺脊背透著股寒氣。他擦拭老古董就是撫摸,臉挨著就是親吻,也是怯怯的,突生一種奇怪的沖動與恐懼。檀木箱子他抱不起,幾案他抱不起,柏木柜子就更抱不起了,但他可以把神龕抱起來——把神龕抱起來,也就等于把神龕上的龍和白娘子抱起來了。他真的像是得了強迫癥,越是怯怯的越是迷戀。
他不得不承認,他在這些老古董身上發(fā)現(xiàn)了眼睛。不是肉眼,是可以將他引向過去的線索——引向民國,引向晚清。它是一種顏色(無法用現(xiàn)有的顏色來界定),一種氣味(從木頭里散發(fā)出的),浮現(xiàn)在木器上,混合著斑駁的生漆,也從過去主人的家事、心事散發(fā)出來,泄露了主人的秘密。有時候,它們甚至像是活物,他能感應到它們的呼吸。
下雨天,那些因為天長日久而被蟲蛀蝕的老古董原本就潮,不便再沾水,他就用雞毛撣子掃掃。天天都在抹,塵埃自然是少有,但總有夜里從瓦溝掉下的木葉、竹葉和干了殼的蚊蟲。
遇到霖雨天,陳年老垢返潮,老古董上浮現(xiàn)出一層水珠——不是從老古董里面滲出的,而是濕度飽和的空氣凝結(jié)的,凝結(jié)在幾案、神龕和箱蓋柜蓋上。水珠絕不是單純的水珠,它溶解了諸多看不見的東西,包括民國的時間,變得黏糊糊的。
每到傍晚,如果婆婆還沒回來,他便從光線變暗的屋子里走出來,站到門檻邊眺望。經(jīng)過每天反復地打抹,老古董脫去了陳年積垢,除去幾個豌豆大的蟲眼,都變得锃亮。這锃亮在天光好的時候反而看不出,等接近傍晚屋里的光線暗下來,才像銅鏡一樣能清晰地照出人影。
石摞子壘砌的院墻里空無一人,連一只雞鴨也看不見。他突然害怕起來,搖搖晃晃站上門檻,希望能看到院墻外面。
站在門檻上,確實能看見石摞子院墻外的人。他們從院墻外經(jīng)過,牽著?;蛘咛糁?,要么就是背著背篼……偶爾也有戴斗笠披蓑衣、扛著網(wǎng)桿的。個矮的只看得見腦殼頂頂——在院墻外一冒一冒,個高的可以看到臉,但都曉得是誰。看不見臉的,看腦殼頂頂或者聽聲音也曉得——咳嗽、擤鼻涕、唱山歌子。石摞子院墻也不都一樣高,有高有矮,還有缺口,就是個矮的,腦殼頂頂也有冒得多和冒得少的時候,冒得多的時候也可以看見臉——看不到整張臉,只能看到半張臉。
除了這些從院墻外經(jīng)過的人,還能看見在稻田里薅秧子、扯稗子或者在稻田間刨水和摘桑葉的人。更遠處,隔著大河,能看見對岸草地上曬簟的人或者吹吹打打送葬的人。
然而,這些人往往都是在他不想看見的時候看見的——趕驢子下河的早晨、剛開始擦拭老古董的上午或者人正當困乏的午后,等到了傍晚婆婆不在的時候,卻又一個都看不見。
有一天午睡,他做了個夢,夢見他進城了。夢醒后他就想馬上知道長河灣到城里究竟有多遠。
長河灣就是他們村子。
午后有兩個小時,他破例沒有擦拭那幾件老古董,而是到下院子去找他認為可以告訴他正確答案的人去了。
一個是保管員,他當過志愿軍,跨過鴨綠江,因為舊傷復發(fā)無法出工。一個是湯表婆,她不出工,也不待在家里,整天在外面閑逛,要不就是進城趕場,順帶從城東娘家?guī)┏缘幕貋怼_€有一個就是申紀忠,生產(chǎn)隊唯一的拖拉機手。他天天進城,不是交公糧就是拉大糞、拉化肥,回來得早的話,喜歡到孫寡婦家去喝瓢涼水、擺些龍門陣。湯表婆經(jīng)常搭申紀忠的拖拉機,放學的路上,他時??匆娝吒叩刈诨士诖匣蛘呒S桶上。孫寡婦家的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井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甜的,夏天是又涼又甜。孫寡婦家住的房子比村里任何一家的房子都要高大、寬敞,門窗雖已垮二垮三,上面的雕花卻十分的了得。
湯表婆不在,他找到保管員,問從長河灣到城里的里程。保管員正在后門外修理釣魚竿,看也不看他。他走攏去問,保管員還是不理他,只顧一截一截捋魚線。釣魚竿線盤上的葉片散了一地,魚線攪在了一起。保管員看上有些煩躁,但看不出受過重傷。
“表叔,從我們這兒到城里到底有好遠?”他喊了人,蹲在保管員旁邊又問。這一次,他說的是“從這兒”,沒有說“長河灣”。
“問啥問?沒看到我在捋化學線?”保管員站起來,把捋了一半的魚線扔在地上,生氣地說,“再問,我可是又要給你擦石碳酸!?都不信你不怕石碳酸!”
保管員邊說邊往矮得碰頭的石板房里走,看不出他有舊傷復發(fā)的跡象。
他當然怕石碳酸了——他腿肚上起疹子,母親帶他到保管員家去擦過一回,凡是接觸到石碳酸的肉轉(zhuǎn)眼就翻白了,火燒火燎地疼,隨后便結(jié)了殼,脫了一層皮。
從保管員家院子出來,他徑直去了孫寡婦家。在路口,他確定他聽見了申紀忠喝涼水的聲音——叮叮咚咚。他能想象他的喉嚨和肚子有多寬綽。
來到前頭院子,果然看見申紀忠在那兒,他站在堂屋中間,舉著一只黑浸浸的木瓢,正張開露出兩排煙熏牙的大嘴在喝水,喉頭隨著涼水下肚有節(jié)奏地顫動著,像是一個圓圓的被水沖轉(zhuǎn)的閥門。他身上穿的兩股筋有一點緊身,透出鼓棱包脹的肌肉。
孫寡婦站在門檻外面,用一雙豌豆角兒似的眼睛看著喝涼水的人。
他走過去,騎在門檻上,問申紀忠從這兒到城里有多少里程。申紀忠根本不知道里程是什么,轉(zhuǎn)過身來,把瓢從臉上移開,顯得很茫然。
孫寡婦問他問這個干啥,是不是想進城。他說不是,問到耍。
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埋著頭,在門檻上一上一下移動著身體,在想象里騎一匹真馬。孫寡婦家的門檻又高又厚,十三歲的他騎在上面兩只腳剛好著地。
申紀忠一直在喝涼水,肚子看著看著鼓起來。
等了一會兒,孫寡婦告訴他從這兒到城里搭拖拉機要一個多小時,走路的話要三四個小時。末了說:“要不你去走一回,走一回就曉得了。”
孫寡婦盤著發(fā)辮,別著銀簪,從盤頭的巍峨可以看出辮子很長,每一處鬢發(fā)都收拾得一絲不茍,一張鵝蛋形的臉被盤頭襯托得雪白好看。
對于進城,他不是太好奇,他好奇的是路上的風景——龍鳳山是不是有龍有鳳、曲水是不是有一條蜿蜒的河、沙灣是不是有沙,而石牌坊是不是真的有牌坊……有個女生進了一趟城,回來在學校外面的青石上講得神乎其神,圍著好多想進城又不能進城的男生在一旁聽?;厣w的鴨梨不是他想吃的,他想吃的是沙灣的蘋果——紅星果,公路兩旁全都是,紅臉的蘋果都快壓斷枝了,一伸手便可以摘;如果坐的是敞篷車從樹下經(jīng)過,一張嘴便可以銜住一個。
除了這些,他好奇的還有那個女生講的月牙峽和報恩寺里的星辰車。“月牙峽有幾十里長,幾十里都只有一線天,一綹云就把天遮完了?!蹦莻€女生是個演講家,她站在像艘軍艦一樣的青石上,盡情地發(fā)揮著自己的想象,把每個人的耳朵都聽立起了。
他真的想進城走一趟,能不能摘到紅星果無關(guān)緊要,看一眼一線天就很滿足。當然當然,能到報恩寺去推一圈星辰車是再好不過的——星辰車有三層樓那么高,上面還纏繞著幾十條飛龍,更為神奇的是一個小孩子就可以將它推動。
他從下院子往回走,在曬場碰到湯表婆,她背著個布口袋,正拉住一個人在講悄悄話。他湊過去聽——又在講紅衛(wèi)兵搞武斗的事。別人不愛聽,掙脫她把她推開,她像是還沒講夠,湊上去拉別人。 “出城的時候我又看到了,死人還擺在蔬菜社的菜地里,‘革命造反總部和‘成都工人造反兵團的人都有,死人里很多是女娃娃,聽說是頭天擦黑打死的,沒死的都跑了,冇哪個敢來收尸?!睖砥砰_始說得很小聲,說著說著聲音就大起來,“你們都不要進城,我以后也不進城了,子彈不長眼!”
看見他,湯表婆便過來拉他,問他為啥不找他們家雙玉耍,他們家雙玉一個人在屋里磨破擦癢的。
聽湯表婆提起雙玉,他一趟子跑開了。雙玉在武斗中死了幾年了,那時他剛剛記事,記得尸體運回來那天下著瓢潑大雨。
回到家里,他沒有忙著去擦拭那幾件老古董。他第一要做的是把湯表婆忘了,把湯表婆的兒子雙玉忘了,然后才是把保管員、拖拉機手和孫寡婦忘了。婆婆不在,他正好靜下來想他的事。
他的事也是他的世界,很小,僅僅局限于他出生的這個河灣,就是向上向下延伸也非常有限,都不會超過十五里。十三歲,小學畢業(yè)了,他知道的地名不超過二十個,包括小地名,像桂香樓、龍安城和古城就算是大地名了,剩下的全是像金洞坡、巖子頭、鏨子巖、桅桿坪、泥窩里、龍嘴子這樣具體到一塊田、一條路、一片林,且天天掛在當?shù)厝俗焐系男〉孛?。唯一例外的便是北京,它有多大、多遠誰也不曉得,但他知道北京——他置身的世界之外的、無法想象的另一個世界。在他的理解中,它永遠不可能跟他和他的世界有任何丁點兒的關(guān)系。
他找出支鉛筆和一張紙,把他曉得的地名都寫在紙上,將本地的地名(包括尚未去過的龍安城)排成一組,將“北京”單獨排成一組。
在琢磨這些地名之前,他只是在傍晚婆婆不在的時候才站上門檻去看院墻外面過路的人;然而現(xiàn)在,他有事沒事便站到門檻上去朝院墻外張望、眺望,出門進門也站上門檻去瞭望。他自己都不曉得他在看什么、想看什么。實話講,看了十三年,他不想再看那些牽牛的、挑水桶的、披蓑衣戴斗笠的人了,他連唰唰唰像一陣風跑過的小孩子也不想看了……有時是清早,有時是午后,只要沒大人在,他都要站上門檻去,伸長了脖子看,直到有一天,看見一個黑衣白臉的陌生女孩從院墻外面的櫻桃樹下經(jīng)過。
那些櫻桃樹是他最喜歡攀爬的,有老樹有幼樹,有正當年的樹,櫻桃吃過了,他爬上去躲在繁茂的枝葉間,嘴里依然有種粘膩的回甜。
他羅列他知道的地名,僅僅是想描畫一下他的世界。它雖然很小,用大人的話說只有尻子大一坨,卻是極清晰、極有趣的。水就不說了,一條大河,從巖背后流過來,流過龍嘴子,流過鏨子巖,流過唐家地,流過學校門口軍艦一般的大青石,流出一個長河灣。水有趣,一架架筏子更有趣,從趙家浪上一架接一架沖下來,在鍋坨漩里轉(zhuǎn)啊轉(zhuǎn);筏子上穿著火窯褲的筏子客更有趣,唱山歌,說騷話,扔石頭,調(diào)戲河邊洗衣淘菜的婦女。山呢?山的趣味不在高、不在大,也不在它的出產(chǎn),而在它總是云苫霧罩的,看不實在。
從巖子頭上去,便是桂香樓。桂香樓不只是他的世界的中心,也是每個長河灣人世界的中心,不管你是窩里老還是走過松潘或者成都。桂香樓還是前輩人的世界的中心,那時候沒有公路只有小道,趕煙場的,背背子的,以及進出的官員都要走桂香樓過。那時候老桂樹還在,戲樓也在,本地人一有空便往桂香樓跑,過路的人也喜歡停留。
描畫中,他的長河灣就像一牙狗啃過的鍋盔,往上的末梢是他去過的長石壩,往下的末梢是他去過的琴臺——跟著大人走夜路去錘碎石,沒看見什么琴臺,只是在黑暗中看見插著花圈的新墳。
描畫完了,鉛筆自己從桌子上滾落到地上,滾到了婆婆的棺材底下。他收起那張紙,折疊成豆腐干,覺得它太輕了,覺得一個十三歲少年的世界太輕了。
隨后,他用一只手托住腮,開始想自己進城去的情景。托腮的姿勢有一點裝模作樣,但不是裝模作樣,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不經(jīng)意做出的。一只手托腮還不夠,干脆兩只手托腮——專注地想心事。這個姿態(tài)改變了一個孩子的形象……坐王司機拉糞的板板車進城,還是坐申紀忠的拖拉機進城,抑或是一個人走路進城?坐在高高的散發(fā)著大糞臭的糞桶上走三四個小時,驢子在前面跑,王司機在后面跑,不是他想要的第一次進城的選擇。坐拖拉機也不是他的選擇——拖拉機上的糞桶更大,濺出的大糞更多、更臭,塞在糞桶口的那個草把招來的蒼蠅也更多……他想象中的第一次進城是騎自行車,一個人騎自行車,從路口出去,不下一次車,直接就騎到了東門外報恩寺門口,上坡飛起蹬腳踏板,下坡放空跑,風鉆進衣裳,把他鼓蕩成一只氣球。
婆婆從外面回來,端出她的片兜坐在門檻里做針線。他從棺材底下找出鉛筆,爬到棺材上去坐著。
“快下來,那是我二回睡的!”婆婆轉(zhuǎn)過頭說?!澳愣厮?,咋要這么早就做好?”他問婆婆。
“你不曉得,有一年我差顆米就死了,你大大就請了木匠給我做枋子?!逼牌派炝松焖鸟劚?,停住手里的剪刀說,“那時候你剛生下來,不記事。說來也怪,枋子做好了,我又不死了,十幾年都沒害過大病?!?/p>
“十幾年,它可沒有空著?里面一直都裝的有東西。”他從枋子上梭下來說。
“是呀,一直都當柜子在用,谷子、麥子、玉米、黃豆啥都裝過,也裝過核桃花生。”婆婆站起來,轉(zhuǎn)身走過去,摸著沒上漆的棺材。棺材板白白的,像一頭剃光了毛沖洗干凈的過年豬。
“我曉得,你們大人奸,曉得小孩子搬不動,專門把好吃好喝的放到里面!”他故意跟婆婆斗氣說。
婆婆沒再說啥,拐著一雙半大腳走到棺材當頭,試著抬起棺材蓋,卻沒抬開。婆婆老了,頭發(fā)花白,昨年下河挑水還能挑滿桶,今年就只能挑半桶了。他靈醒得很,過去幫婆婆搭了把手,便把棺材蓋移開了。
婆婆從棺材里取出兩片餅干遞給他,囑咐說:“坐到這兒幾下吃了,免得一會兒回來的人看到又惹事!”
餅干方方正正,上面涂著紅膏子,沾著白糖,看上去很漂亮,聞起來有種柏木的香味。
他想問婆婆哪里來的餅干,又沒問,記憶中還是幾歲時吃過這樣的餅干。
“婆婆,我想進城去?!彼Я丝陲灨桑靡恢皇职鍍航幼淖焐系粝碌娘灨稍鼘ζ牌耪f,“我長這么大,還沒進過城呢!”
“哪個說的沒進過城?你進過的!”婆婆一針一線地納著鞋底,慢條斯理地說。
“我好久進過?從來都沒進過!我下走起琴臺、上走起長石壩,你又不是不曉得?”他說,“走長石壩是跟你推磨,走琴臺是去錘碎石?!?/p>
他一激動,把包在嘴里沒舍得咽下的餅干吐了出來,趕忙伸手接住,再連同餅干渣一道塞到嘴里。
“我說你進過城你就進過城?!逼牌欧畔率掷锏尼樉€,轉(zhuǎn)過身來笑笑,神秘兮兮地說,“你不僅進過城,還在城里住了大半月?!?/p>
他越聽越納悶——在城里住了大半月,我咋不記得?他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餅干渣,走近去看婆婆——婆婆一點不恍惚,不像是老糊涂了,也不像是在逗他開心。
“那陣你還不滿兩歲,當然記不得。”婆婆叫他坐在她對面的門檻上,輕言細語地說,“也是熱天,你把豇豆子吃多了,上吐下瀉,人瘦成了一搭皮,啥子土單份兒都試過了,就是冇應效,聽說縣醫(yī)院有個陶醫(yī)生醫(yī)娃兒醫(yī)得好,我就把你背到城里去找陶醫(yī)生,在城里你姑婆家住了大半月,等你好了、開始吃東西長肉了才回來?!?/p>
盡管如此,聽婆婆說話的時候,他還是無法掐斷他對進城的想象——坐在糞車上,坐在拖拉機上,或者騎自行車。他從來沒想過自行車的后架上還要搭一個人,搭一個女孩兒,從桂香樓到水觀音一路下坡,風吹起她的長發(fā)和掉了紐扣的的確良襯衫……城到底有多大?大人嘴里的東門、西門、北門、南門到底是啥樣子?城里的街道又是啥樣子?街上的人是啥樣子?聽說大禮堂放過《賣花姑娘》,大禮堂有多大?聽說剛剛落成的影劇院每天都在放電影……當然,他最想看的還是報恩寺的星辰車,一個人一根指頭便可以推動。
關(guān)于這座城,還有不少傳說和故事——關(guān)于人的,關(guān)于城本身的,關(guān)于古代的。
“你有龍安城,我有青杠林?!边@句話是針對誰的?他先是聽見大人講,后來又聽見小孩子講。不管是針對誰,都是關(guān)于人的——有那么一個人,了不得的人,不肯與官府合作,從城里逃出來,躲進了青杠林。
關(guān)于人的,還有薛張芬的死——解放的第二年,被槍斃在城灣里的河灘上。好多人圍觀,一個女人沒一點膽怯和畏縮,穿一件皮大衣,站在夾著雪花的河風中,連眼睛都不眨。
“那陣子,薛張芬充其量四十來歲,挨了槍子兒倒在扁谷草里,胸口上那兩坨還在跳,太可惜了!”有人提起薛張芬的名字,總是流著長抹長抹的口水嘆氣。
關(guān)于人的還有張秀蜀。單看這名字,就是個有抱負的人——秀蜀,就是把四川變美——他把四川變美了嗎?他讀了私塾,從山里跑去成都讀中學,加入國民黨;中學畢業(yè)又讀師范,邊教書邊讀師范,讀師范那會兒又加入共產(chǎn)黨,后來當上了共產(chǎn)黨在蜀地的代理書記。東街上有他家的幾間瓦房。他進城倒不是想去看張秀蜀家的老房子,不過如果路過,看一看也無妨。城里人對他的故事沒有對薛張芬的故事感興趣,不是因為他沒去延安,也不是因為他解放了還一直抽鴉片,而是因為他在外面當官很少回來,以為他舌戰(zhàn)王靈官的故事不過是一個傳奇。
關(guān)于人的,還有十三歲少年的外公。進了城,他一定要去老公安局看看,里面有民國時的老監(jiān)獄,他外公在里面關(guān)了整三年才從東門押送出城,押到綿陽去槍斃的。婆婆說袁朝彥住的牢房的墻上有個洞,恰巧夠遞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進出,她進城探監(jiān),順帶趕場,總是走那個洞把他母親遞進遞出。
關(guān)于那座城,關(guān)于歷史,他聽見的都是一些片段,自然是一點都不懂;或許進城看了,與傳聞的聯(lián)系起來,便可以懂一點。
他第一次看見黑衣白臉的陌生女孩是在七月的一個大熱天,剛睡了午覺起來,受到噩夢驚嚇的心還在怦怦跳,屋里屋外看不見一個人。他原本是站上門檻去看婆婆在不在院墻外面,誰知意外地看見了黑衣白臉的陌生女孩——從隔壁湯婆婆家的一棵櫻桃樹下走過來。開始,他只看見一個腦殼頂頂,走到他們家的李子樹下才看見頭發(fā)和白臉。一把不同于鄉(xiāng)下女孩喜鵲窩一樣的長發(fā),一張不同于鄉(xiāng)下女孩花貓一樣白凈的臉——像一道白光。
他的心跳得平緩了一點。噩夢醒來,也算看見了一個人。他踮起腳,希望看得更多??墒牵⒁婚W便走過了,他只看見她身上的黑衣裳。準確地說是黑衣領(lǐng)。
他靠在門枋上,把視線收回來,心跳又加快了。他本能地做了個深呼吸。
他不停地眨著眼,好像那女孩仍在她眼簾里。
他沒敢一磕跳下門檻,追到路口去看。
夏天已經(jīng)入伏,天氣奇熱,還沒出門衣裳便黏在了身上。從門口看出去,院墻外的桑田、河面以及對面山上,遠遠近近都是白熾的陽光,樹陰都是碎碎的、卷曲的。
從門檻上下來,他突然害怕起來,喊了聲婆婆。他知道婆婆不在,還是要喊。他不是害怕河壩里有人找死人,他是害怕剛剛做過的噩夢——他一個人在路上走,怎么就開過來一輛車警車停在他身旁,下來兩個人把他架了上去,又一溜煙開走了。他清楚地記得深藍的雙門車廂,汽車開了很遠車廂的門都沒關(guān)上,開始還可以看見路邊的桑樹、竹林和房舍,漸漸地,騰起的塵埃遮住了他的視線。夢里他一定也在呼喊婆婆,要是婆婆和他在一起,警車上的人就不敢那么肆無忌憚。
這個夢他已經(jīng)做過多次,但這一次場景最清晰,他感覺最恐怖。
早上,他放驢回來,聽見二姐說有個城里人在龍嘴子菜包石對面找死人。“找到了嗎?”婆婆淡而無味地問了一句?!皠倓倽q過水,到哪里去找?”二姐把一坨熟油辣子塞到嘴里說,“估計沖到中壩場也找不到。”
他是在鍋坨漩放的驢,當然沒看見找死人的人。二姐被熟油辣子辣得噓噓的,他在做他進城的白日夢,沒把二姐的話當回事。再說了,那些年,大河里沖下來個死人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村子里來個找死人的人更是不足為奇。早先,人們看見找死人的人,扛著撾竿兒,帶著麻繩,還會攆去看稀奇,尤其是找到死人過后,從水里打撈上岸,還走攏去圍觀,看給死人穿衣裳。后來見多了,便沒人再看了,遇見了唯恐回避不及。
上午,婆婆下河淘菜回來,他還問過婆婆,看見找死人的人沒?婆婆說看見了,一個人坐在魚嘴上抽悶煙。他沒再問,他想既然是抽悶煙就還沒有找到。他只是隨口問問,并不在意一個找死人的人;如果說有什么好奇的話,就是對一根撾竿和一抹麻繩的想象——城里人也會用這些東西?
前幾天下過暴雨,剛漲過洪水。太陽從早上一出來就沒有軟過,整個上午天空都藍得沒有一絲云,在屋里都看得見院壩里、院墻外的田地里蒸騰的地氣。對岸山上像水洗過一樣清晰、蔥郁。
一個上午,他跑出去了兩次。他跟婆婆說有事,具體是啥事,他已經(jīng)不肯給婆婆說詳細了。他怎么能說詳細?他不可能說,婆婆,我出去看一看找死人的人。
第一次出來,他走挑水路來到河坎上,沒有看見找死人的人。他看了龍嘴子河壩,看見菜包石對面洪水新沖積的河灘,不見一個人。他又從上游往下游看,一直看到鍋坨漩,還是不見一個人。“或許找死人的人找到趙家浪上去了。”他這么想,一點不去懷疑二姐和婆婆的話。太陽光太刺眼,他把手板兒放在額頭去遮陽,看一看,又揉揉眼睛,生怕看花了眼??床灰娙?,他便去看撾竿、看麻繩,自然是也沒有看見。
第二次出來,他老遠就看見一根撾竿和一抹麻繩——撾竿立在他家的核桃樹旁邊,麻繩搭在石墻上。城里人戴著頂那個時代特有的草帽,面向大河,坐在核桃樹下的石頭上抽煙。順著長滿青草和瓜藤的挑水路看出去,可以看見自西向東奔騰而來的大河——洪水雖已陷落,但依舊洶涌,兩岸被洪水沖刷的痕跡都是新嶄嶄的。
他想看看那個城里人的臉,但被草帽遮著看不全。還有樹陰,在強烈的陽光襯托下,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要濃。盡管如此,他還是把那張臉看了個大概,很瘦,很憔悴,彌散出一種虛弱的氣息。
他遲疑片刻,繼續(xù)往前走,但最終沒敢走攏去,停留在了自家菜園的籬柵外面。
“找到了沒有?”他朝核桃樹下的人喊了一聲。
那人沒有答話,也沒有動,草帽依舊歪歪地遮在額頭,臉上、身上的樹陰也沒有動。
“嗨,說你在找死人,找到了嗎?”他又喊了一聲,聲音大了一些。
他看見那個人手指間夾著一根紙煙,冒著一縷一縷的青煙,他的膽子大了一點。陽光太強烈了,燃到的和沒燃到的部分都是白色的,要是沒有青煙很難分辨出來。
那個人依舊沒答話,但他動了一下,直起腰來,摘掉了頭上的草帽。樹陰也動了一下,把那個人的臉現(xiàn)了出來——很白、很斯文,看上去特別的長,嘴唇很厚,像張馬臉。
那個人沒有叫他過去,他是自個兒大著膽子過去的。他問他啥都不答話,也不笑,幾乎不看他。他一支接一支地吃煙,每一支都吃到無法逮手才扔掉,十幾個煙頭躺在青草里像老師寫剩下的粉筆頭。
中午婆婆煮的胡豆米湯,烙的鍋盔。胡豆是炒過的,米湯有一點很香的焦煳味兒。
開飯前,婆婆問二姐核桃樹下坐的那個人還在不,二姐說還在,婆婆便舀了碗米湯端去,自然拿了搭鍋盔。
婆婆等著那人把米湯喝完,拿了碗才回來。婆婆說那個人姓賈,找的是他老子,他老子是公安局的,解放前在舊政府里當差,而今受不了掛黑牌游街那份罪,才做了跳河鬼?!斑@么大的水,到哪里去找喔?跳河也不擇個時候!”說著,婆婆倒是責怪起死人來,“等水再落一些,看會不會壩到哪里?”
一碗胡豆米湯就能套這么多話,他有點不服。轉(zhuǎn)而又想,或許不是胡豆米湯的緣故,是大人不肯跟小孩子多說而已。
他已經(jīng)上床,下了蚊帳,聽見有人從路口進來跟婆婆說話,說死人找到了,便又揭了蚊帳下床,從睡房跑出來。
“找到了,剛剛找到的,就在挑水路河中間的沙脊上?!?/p>
“真是靈啊,不信不行,時辰不到就是不現(xiàn),我中午端胡豆米湯給他的時候河里面啥都沒有?!?/p>
“你沒看出來?這會兒水落得兇,上午沙脊才露了一個腦殼出來,現(xiàn)在都可以曬好幾床簟了。”
他站在門口聽大人說話,本能地又站到了門檻上,眺望起院墻外桑田盡頭的大河。他只能看見半邊河,衍射著午后顯得多少安靜了一點的陽光,看不見大人說的沙脊。
“還不去睡午覺?午覺起來做你的老本行!”婆婆轉(zhuǎn)過身,對他呵斥道。
他悻悻地進屋去睡了。他習慣上床就下蚊帳,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方形的半透明的空間里,不管有沒有長腳蚊。他有點自欺欺人,以為只是他看得見外面,外面的人看不見里面。
把自己關(guān)在蚊帳里,他最喜歡做的就是幻想怎么進城,依據(jù)大人不多的一點描述,想象城里的房子、街道和人的樣子。很多年,他便開始在蚊帳里想,因為一直沒有進過城,便也沒有什么結(jié)果。從上一個月開始,他除了在蚊帳里想進城,又多了一件事可想。他不會告訴你是什么事,很美妙很神奇,也很隱秘。
“水那么大,踩是踩不過去,有啥子法把死人弄過岸來?”
“從河那邊過去呢?河那邊水小點?!?/p>
“小點也踩不過,再說了,就是上岸又咋個運過河來?上下幾十里都沒一座橋,死人總不可能梭溜殼子!”
“看到?jīng)],別個有的是辦法,人是活的,?是甩的?!?/p>
他脫了褲子,在蚊帳里瞇著眼想自個兒的事,還能聽見大人在前面院壩里講話。他想過偷著跑出去看一看人們怎樣把河中間沙脊上的死人弄上岸,但他沒有去,他睡著了。
婆婆回來了,照舊是把片兜子端出來做她的針線。她不只駝背,脊椎嚴重變形,她戴著頂針的手指關(guān)節(jié)也嚴重變形。要是以前,他會問婆婆剛才去哪里了,現(xiàn)在不問了,他看見了黑衣白臉的陌生女孩。
這河谷夏日的白晝太長了,像一張25×30的作文稿簽,怎么也寫不滿。他像往常一樣擦拭了那幾件老家什,還多擦拭了灶臺上裝熟油辣子的那個磁盅。之前他也注意到磁盅上的侍女,但總是臟兮兮的,臉上不是粘著辣子皮就是糊著攪團或者油跡,現(xiàn)在擦干凈了,侍女顯得很白凈,櫻桃小口特別的紅艷。
最早擦拭這些家什的時候,他想的是他的驢子,后來想的是進城;而今,他又多了一個念想——黑衣白臉的陌生女孩。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想、想別個什么。開始,他沒有把陌生女孩跟沙脊上的死人以及找死人的人聯(lián)系起來,進進出出擦拭那幾件老家什,把那女孩想多了便聯(lián)系起來了。
想一想,他又跑出去站到門檻上,朝著院墻外張望。天光沒有暗下來的跡象,只是白茫茫的陽光多了一抹金色,顯得燦爛,院墻外的稻田和對岸的遠山也顯得燦爛。他覺得熱得好一點了,院壩里竹林像是有了一絲風,透過泥窗,也看得見櫻桃樹的枝葉在微微搖動。
他有點后悔,當時為啥沒追出去看?追出去的話,沒準能看清楚她的臉。
直到傍晚,就在母親和二姐收工的前夕,他才走出院墻,去挑水路看了看。死人還在沙脊上,白乎乎的,只能從身上沒有被河水沖掉的汗衫辨認出來。找死人的人也還在,在安裝抽水機的臺地上,且多了一個,他們準備了油綢和絨氈,看樣子要在那兒過夜。
多出來的是個上了年歲的凹臉男人,不是那個黑衣白臉的女孩。他有些失望,看了看找死人的人在水邊點燃的香蠟紙錢,悶悶不樂地回了。
他再次看見那個女孩,人們已經(jīng)把死人從河中間的沙脊上撈上了岸,停在河坎上稻田邊一塊廢棄的磨盤上。磨盤邊有一棵老桑樹,可以乘涼。離桑樹不遠,有一條水渠通到河坎,這一片稻田的余水都是通過這條水渠排放的。
他熟悉那棵桑樹和那個磨盤,每次放驢經(jīng)過,都會在磨盤上坐一坐、躺一躺。有一次,他在磨盤上睡著了,醒來時滿天星星。僅此一次,已足夠讓他引以為戒——驢子跑了,沒人追究,但河谷的黑暗和星空的浩渺帶給他的恐懼卻是他領(lǐng)受不了的。
他沒有親眼看見撈死人,具體怎么撈的,他是聽二姐講的——其實他也能想象,他不止一次看過城里的人在門前的河里撈死人。這一次有點特別的,就是專門扎了一架木筏,系著麻繩,人坐上去從上游漂流下來,岸上的人牽著,跟著往下跑。到了沙脊,木筏上的人跳下去,把死人拖過來放上木筏,再往下漂,岸上的人跟著木筏跑,隨著拉麻繩。比起頭天,河水又陷落了很多,人們操作起木筏來,風險小了很多。尸體腐爛的程度很重,裹尸費了不少時間,岸上的人都看得很著急。
他沒有走到磨盤邊去看收拾死人。村里的人見慣不驚,都沒有去。他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想,他看見了那個黑衣白臉的女孩在那里。
他停在與磨盤隔著一塊大田和一塊小田的地方,能清楚地看見桑樹下的人。女孩依舊穿著頭天的黑衣,背對著他,只有偶爾側(cè)過身來的時候,他才能看見她的半邊臉——白皙得讓他的視線有些恍惚。
女孩站在老桑樹底下,離磨盤還有幾米遠,一左一右站著兩個比她大、卻沒她好看的姑娘。她們沒有哭,只是顯得很沉默,一種悲痛的沉默,不是埋著頭,就是眼睛朝著鏨子巖一方更廣闊的稻田,想必是有意在回避那扇圍著幾個人的磨盤。
他開始站在有水渠并行的路上,不曉得該進還是退,顯得猶豫不決,最后干脆沿著一條田埂走到了稻田深處。
從磨盤傳來說話的聲音?;蛟S是空曠的桑田與純凈的陽光過濾的原因,一點不顯得嘈雜,只是不同于村里人講話的口音,聽上去洋味十足。
他看見有人戴著口罩,俯身抱起死人,一次一次翻轉(zhuǎn),在重新裹尸。他聞到了空氣中傳來的酒精味——也可能是福爾馬林的氣味。
黑衣白臉的女孩蹲了下來,像是要嘔吐,又像是在扯地上的什么植物——如果是真扯,會是什么植物呢?
他首先想到的是水葵,稻田埂上最多、也是最顯眼的一種植物,水嫩的莖和葉子很美,開花也很美。還有味道,嫩嫩的甜味里有種說不出的淡香。
說不出的,還有他在蚊帳里剛剛聞慣的從自己下體散發(fā)出的氣味。
雖然隔著兩塊稻田,他依舊沒敢看她多久。其實他可以一直看著,沒有人能發(fā)現(xiàn)他,隔著兩塊稻田和兩排桑樹,女孩不可能回頭看他。他不敢看是他自身的問題。
他把目光收回來,不經(jīng)意看見了水葵,很多水葵,在雜草叢生的濕漉漉的田埂上顯得鶴立雞群,有胖有瘦,有開花的,有尚未結(jié)出花骨朵的。稻田里也有,且更為肥碩,水嫩的莖稈和葉子正生長到極致。
從記事起,他便注意到了水葵,是從什么時候愛上水葵的他卻不知道?,F(xiàn)在,就在剛剛,當這個奇特的睡蓮科的植物進入他的意識和視野時,他一下將它和老桑樹下黑衣白臉的女孩聯(lián)系了起來。
什么時候女孩坐在了地上,只看得見頭頸和肩了。他為走不走近、是否距離去看一看女孩的正面斗爭了很久,最終還是放棄了。
黑衣白臉的女孩先離開,沿著有水渠并行的田間小道,穿過村子去了村口。兩個比她年長的姑娘跟在后面,沒有去打攪她。過了一陣,圍著磨盤的人放了一串鞭炮,才抬著裹好的死人從稻田間的小路上到大路,將死人轉(zhuǎn)到事先準備好的架子車上。
他站在原地,沒像別的孩子跟在后面跑。他只是轉(zhuǎn)動著脖子,目送著那一隊人。陽光中的酒精味被燃放鞭炮彌散的火藥味蓋住了。
架子車拉走后,村子里顯得異常地安靜,曬場里、櫻桃樹下不見一個人,田埂上稻田里也不見一個人,只有殘留在空氣中的火藥味暗示著剛剛發(fā)生的事。
他沒有回家。黑衣白臉的女孩走了,他也不覺得失落。他不走田埂,他蹅稻田,跌跌撞撞去了那棵老桑樹下,一眼便看見了女孩坐過的印跡——屁股的印跡。那些半包圍的倒伏的青草、還有蒲公英和水葵,顯得很委屈。他走攏去,停在印跡的外面,伸手摸了摸倒伏的青草。他想把一株倒伏的水葵扶正,又怕破壞了女孩的印跡,便沒扶。
那些倒伏的青草雖然沒有受到太陽直射,但摸上去仍有一點燙手,水葵的青汁沾在他手指上。
他退后兩步,換了角度看著女孩坐過的印跡,有一種隱秘的滿足。他張開鼻翼,深吸了一口氣,希望能嗅到點什么特別的氣息。
離開時,他沒忘看一眼那扇廢棄的磨盤。旁邊還扔著幾綹白布,上面的尸水早已干掉。
下午放驢路過,他又去了那棵老桑樹下。誰家的貓下河叼了死魚上來,恰巧蜷縮在女孩的屁股的印跡里享用,被他用一根桑條粗暴地打走了。貓兒弄亂了印跡,讓他很心痛。一些倒伏的青草曬到了太陽,顯得有些萎蔫,特別是那棵被壓出青汁的水葵,花已經(jīng)枯萎。
第二天一早,他再次來到老桑樹下,除了那只貓,又多了只狗,還有從稻田爬上來的青蛙和癩蛤蟆,以及尾巴始終連在一起的紅蜻蜓。貓和狗見到人跑了,青蛙也跳進了稻田,癩蛤蟆卻一動不動,占據(jù)著在他看來可以等同于女孩身體的印跡。他用桑條連挑帶趕,驅(qū)走癩蛤蟆,發(fā)現(xiàn)倒伏的青草起立了一些,草葉上的露珠并沒有被那些畜生東西碰落光。除了那株壓斷的水葵,半圓的印跡里所有的植物都有了起色。
他走到一邊,看著老桑樹下女孩坐過的已經(jīng)不同于昨日的印跡,心里升起一種說不出的失望。那是種感覺。對于女孩,對于印跡,一種隱秘的少年的感覺。他希望印跡能長久地保留下來,每天偷偷去看,與女孩產(chǎn)生聯(lián)想。
第七天,也可能是第六天,他又看見了那個女孩,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他先是聽見汽車響,然后便跑到村口看汽車。汽車停在金洞坡,沒有開進村里來。他站在青皮樹底下,隔著大片剛追過肥長得烏澄澄的水稻看見女孩從汽車里出來。這一次,他沒有跑開,一直等著女孩走過來,直到看清她的眉目。盡管她換了件衣裳,黑衣?lián)Q成了白襯衫,鼻梁上多了副眼鏡兒,他還是認了出來。有一點他沒有想到,女孩只是個兒高,年齡還很小,看上去頂多十五六歲,比他大不了多少。
女孩進了村子,經(jīng)過曬場,走有水渠并行的、也是他天天放驢的田間小道下河去了,后面跟著司機和一位中年女人。
他退到自家的院墻外,隔著桑樹,遠遠地看女孩下河。看不見腳,也看不見腿,只看得見上半身在碧綠的稻田間移動。但女孩戴了眼鏡兒,面目和整個人都顯得很確定,不像上次臉只是一道白光。
河蓋口,幾個女人背著噴霧器正在給水稻打藥,她們前面不遠就是那棵老桑樹。他數(shù)了一下,是5個或者6個女人。河風是朝下吹的,空氣中聞不到農(nóng)藥的氣味。
女孩沒在河蓋口待多久,她沒到老桑樹下去,只是走攏磨盤,把一束花擱在磨盤上就折返了。
他已從院墻外的路上下來,蹅過稻田,躲在誰家的籬柵后面看著女孩的一舉一動。他能看清,那是一把水葵花,而不是一束從城里花店買來的花。他明白女孩的意思,但他卻不明白那花表達的究竟是女孩本人的哀思還是大人的哀思。
女孩還沒有走遠,幾個背著噴霧器、舉著噴頭的女人就大步流星從稻田蹅到了老桑樹下,她們嘰嘰喳喳往樹蔭里擠,像是壓根兒沒注意到磨盤邊女孩的存在。
女孩走后,他跑過去把她們呵斥一通,踢她們的噴霧器,把他們兌農(nóng)藥的瓶子扔進稻田深處。他像是發(fā)瘋了,嚇得幾個嬸嬸孃孃拔腿跑開了。
“完了,完了!”他一邊扔東西,一邊叫喚著。老桑樹下,再也找不出一點女孩坐過的痕跡了。
他沒有待多久,女孩的印象便開始淡去了。在蚊帳里,他想得最多的還是進城,只是這進城的一路上、進到城里之后多多少少跟女孩有了干系——跟著女孩進城,追趕她坐的汽車。有時瞌睡來了,女孩坐的汽車會變成那輛噩夢中的警車,側(cè)開的軍綠色的帆布門會變成車尾開的深藍色的雙扇門。偶爾也會去設(shè)想一條頹廢的長滿青苔的巷子,就像是自己去過,女孩的家就住在巷子深處的一棟楠木建筑里——二十多年前,里面還住著最后一個土司。
用鐵夾夾住蚊帳,脫了褲子,或蓋在被子下面或晾在被子上面,他也會去想剛剛跟身體扯上關(guān)系、還得等很多年才能去做的事,非常隱秘的一個人的事;想著想著,就不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了,把自己的身體弄出了水來。它是十分愉快的,也是十分可恥的,與婆婆、母親和姐姐哥哥之間不只隔著一張起滿麻子點點的蚊帳,還隔著一堵隔絕的墻。
奇怪的是,這樣的臆想從來都不曾牽涉到黑衣白臉的女孩。從來不曾,好像那女孩沒有身體、只有長發(fā)和一張白光一樣的臉。
有時候,他會覺得女孩跟某個人的印象有一些相像——哪個人呢?他一時又想不起來;直到八月的一天,早晚已有些秋涼了,鄧老師騎自行車給他送錄取通知書來,他才明白那個人就是鄧老師。
有一些相像,比如洗得干干凈凈的臉、干干凈凈的手和干干凈凈的衣裳,比如臉上洋溢出的光、從頭到腳透出的洋氣……但也有不像的地方,鄧老師有身體,她的皮膚是麥膚色的,有一點黑;鄧老師愛穿一件草綠色的燈芯絨衣裳,雖也留著長發(fā)卻扎著辮子……盡管如此,如果把鄧老師和那個女孩擱在一個人山人海的大廣場,他一眼認出的還是她倆,絕無二人。
假如沒有鄧老師給他送通知書來,不曉得他還會把黑衣白臉的女孩想多久。至少,鄧老師的到來客觀上轉(zhuǎn)移了他的注意力,讓他暫時從虛無縹緲的臆想中自拔出來。
他考上了區(qū)里的中學,比在原校讀戴帽初中班要高一篾片。鄧老師很高興,他婆婆也很高興,在挑水路見了人笑得合不攏嘴。他母親和姐姐也高興,但看得出來,沒有鄧老師和婆婆高興。
“現(xiàn)在政策好了,不像以前看成分,在區(qū)里讀了初中,至少能考個師范。”鄧老師跟他母親并排坐在大門外一條高板凳上,歡歡喜喜地說,“四個孩子,有一個能耍脫農(nóng)皮,也不錯了!”
“我們倒是指望他能耍脫農(nóng)皮,到時候耍不耍得脫還要看他的造化!”他母親說,語氣顯得淡漠,像是并不看好自己的小兒子。
“抓綱治國,抓教學質(zhì)量了,文功是我教畢業(yè)的,我曉得他。”鄧老師側(cè)過身子,側(cè)向他母親,拉著她的手說,“只要不早戀,他考個師范沒一點問題?!?/p>
跟鄧老師說過話,母親就出工去了。婆婆留鄧老師吃晚飯,也只是說說而已,真留下來,又端不出什么好吃的。鄧老師笑呵呵的,言談舉止總是表現(xiàn)出一個城里人的隨和大度。
他也想留鄧老師吃晚飯,但他沒說,對于鄧老師他是又愛又怕。愛,當然是愛她美、愛她洋;怕,他就不曉得怕什么了。從三年級開始,鄧老師每次來家訪,或路過來坐坐,他聽見聲音老早就跑了——不要誤會,他才不是怕告他狀呢!跑一跑,又偷偷地回來看,隔著竹林或者別人家的豬圈,聽她悅耳的聲音。
記得有一次——那時他大大還在,大大要留鄧老師吃飯,鄧老師推辭了一下說:“文功留我吃,我就吃!”當時,文功就在鄧老師面前,眼睛落在鄧老師的草綠色燈芯絨外套上?!斑€不趕快?留鄧老師在我們家吃飯!”大大對他說。他沒有說話,嘴唇抖了抖,沒有說出來,急轉(zhuǎn)身跑了。不用說,他當然想留鄧老師在他家吃飯,吃了飯,如果還能在他家過夜是最好不過了,跟他二姐睡——大姐不愛收拾。然而,他不敢說,又怕留鄧老師在他家吃飯,更怕過夜。那時候,他還在尿床,生怕鄧老師察覺了,看見了他床上百衲衣似的尿搭子。
有很多機會,他都錯過了,或者說耽擱了,回想起來難免有那么一點點的遺憾。特別是現(xiàn)在畢業(yè)了,沒有機會了。要是鄧老師能在我們家吃頓飯該多好,能過一夜就再好不過了。他這樣想,在彌散著老家什的氣味和霉味的屋子里進進出出,似乎聞到了鄧老師身上的百雀羚的香味。
這是最后的機會了,我得抓住。他這么想,便什么都不怕了,從驢圈里翻出來,一趟子追到村口,追到金洞坡,直到看見了騎在自行車上的鄧老師。
他說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除了鄧老師沒人知曉,反正他把鄧老師追回去留下來了。留下來吃了飯,并沒有過夜。沒有什么好吃的,婆婆炸了南瓜花。他趁著婆婆炸南瓜花的當兒,去山楊蓋釣了好多石巴子,剖了回來叫婆婆一并炸了。那一年剛剛有了電燈,還一點不亮,鄧老師坐在他的右上方吃魚,他不大能看清她的臉。
看到錄取通知書,知道自己開學要下古城讀書,他背著大人,一個人偷偷跑到古城去了一趟。
三灣三十里,兩頭送給你。送也只能送一頭。他全程步行,走了三個小時才走攏古城。他不覺得遠,也不覺得累。路上,他特別留心兩個地方——檁子灣和琴臺。他兩次是去錘碎石,坐大人的自行車去,一晃就過了。他記得大大講過,檁子灣是過去棒老二搶人的地方,而琴臺是古時候彈琴的處所。都不是傳說,但聽來都像是傳說了,他沒有見過搶了人把人綁在松樹上、還往別個嘴里塞滿松針的棒老二,更不知道古時候是什么時候。
可笑的是,他跑了一天,把古城轉(zhuǎn)了個遍,卻沒有看見中學在哪里。他一緊張就結(jié)巴,從來不跟生人說話。看是一種疏忽,其實是一個先兆,冥冥之中預示了他后來的轉(zhuǎn)學,預示了他將與這所沒能看見的學校無關(guān)。
接下來,他有點躍躍欲試,擦拭老物件也沒那么勤了,還顯得心不在焉。婆婆看出來了,也不說他,她知道他要離開這個家、離開她了。如果他念書念得,初中畢業(yè)考上師范,或者繼續(xù)念高中考上大學,便會真正離開這個家。四個孫兒孫女中,婆婆最稀罕這一個,兩歲時得病差一點死掉,他爹媽都冇心醫(yī)了,是她把他背到城里去找先生醫(yī)好的,后來他大大兩次要把他送人,也是她犟著沒讓送的。婆婆最心疼他,他也最依戀婆婆,在爹媽身上沒感覺到的溫暖和愛,在婆婆身上感覺到了。午睡醒來,首先想到的不是媽和大大,而是婆婆,愣一頭坐起來,第一聲叫出的也是婆婆。母親也在身邊,卻沒感覺到母愛,也沒感覺到安全感,從記事以來,婆婆便取代了母親的角色。
“出門去念書,想不想婆婆?”
有的下午,掛在樓口的廣播響了,他爬上木梯去聽廣播,婆婆做針線做累了,站起來伸懶腰,走到木梯下問他。
起先他沒聽見。他在專心聽廣播,廣播喇叭的雜音太大了。
“出門去念書,你想不想婆婆?”
婆婆費力地抬起頭,用戴頂針的手指敲著木梯,看著樓梯口的他。她的背駝得越來越厲害,直不起胸,仰望他的樣子顯得很痛苦。
“我還沒有出門呢,我咋曉得?”他一只手扶著紅漆已完全被油垢蒙住的廣播,隨口回了一句。
“砍腦殼的,還沒出門,就把婆婆忘啦?”婆婆罵了一句,把下巴放回胸口,明顯感覺舒服了許多,語調(diào)里充滿了愛與不舍。
“想你,走到天涯海角都想你,想你還不行嗎?”
廣播里的聲音被錚錚的噪音淹沒了,他把廣播往柱頭上碰了幾下,松開手,從木梯上一框一框下來。他走到片兜邊,把嘴巴觸在婆婆的耳朵上叫喊道。
“瓜娃子,你把我耳朵震聾了。”婆婆側(cè)過身,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說,“好好念你的書,我不要你想我!我也不指望你想我!”
婆婆樂呵呵的,沒有一點傷心。他卻突然傷心起來,感覺喉嚨熱烘烘的,有一根棕繩在里面上上下下地拉,毛哈哈的。婆婆的男人(他從來不稱他為外公)死了多少年了他也一點不曉得,他只知道解放前就死了、死在綿陽的監(jiān)獄里,為什么死他也一點不曉得。那時候,婆婆還年輕,卻沒有再結(jié)婚,一個人把母親拉扯大。婆婆最稀奇他,稀奇他們兄妹四個,然而,這么多年,又有誰稀奇過她、稀奇過婆婆?
他這么想,眼淚便包不住了,覺得自己嘩一下長大了。
離通知書上說的開學時間還有十幾天,他便在屋里待不住了。他第一次察覺這屋里不是他這輩子要待的,他這輩子要待的是在外頭。
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他便不再每天擦拭那些老物件了。他第一次把自己和老物件劃分開來,并在一個無人的下午,把自己一直藏在“海底”的幾件寶貝取出來,放進了書包。
從這以后,他早晨放驢回來便跑了,直到傍晚該放驢了才回來。婆婆問起,他叫她莫管。連續(xù)好幾天,完全是平常上學的節(jié)奏,也不帶午飯,也不問大人要錢。幾天晌午的飯桌上看不見他,晚上回來便母親問起,他這才說他去學校預習了?!邦A習是啥?”母親不懂,問他。“預習就是沒到學習的時間,預先學習?!倍阕炜?,沒等他答話,搶先回答了。這以后便沒人再問起,也沒人生疑;婆婆要給他和上學同等的待遇——半盅油炒飯,他死活不肯帶,說有地方吃午飯。
有一天,婆婆下河淘菜回來,看見院壩邊的蘋果樹下停著輛自行車,以為是她城里的侄子來了,喊了聲“定福”,不見回答,又進屋去看,屋里也不見有人。婆婆把筲箕端進廚房擱下,跑出來看自行車,不是他侄子的那輛破舊的永久牌,而是輛八分新的鳳凰牌女車。
做針線的時候,婆婆還在納悶,到底是誰的自行車呢?她注意到院壩里的車轍,密密麻麻,疊加在一起,劃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圈,泥巴沒干透的地方,車轍陷進去很深,不像是一個手藝好的人騎過的。
二姐收工回來,自行車還放在那里,她一看見就跑過去,驚訝得不得了,嘴里嘖嘖地贊嘆不夠,手里撫摸個不停。
“這么漂亮!哪個的自行車?”二姐不會騎自行車,還是一屁股坐了上去,學著會騎的人假老練地蹬起腳踏板??上к嚿狭随i,腳踏板蹬不轉(zhuǎn)。
“騎不來就莫去諞別個的,諞壞了難得賠耍檔!”婆婆從屋里出來,朝二姐喊。
自行車把二姐迷住了,她不去挑水、不去抱柴,不諞自行車了又跑到院壩里來看那些車轍,母親在后院罵人了也不睬,在二姐眼里,泥地上那些鐫刻著橡膠輪花紋的車轍和自行車一樣漂亮。這之前,她從來不敢想自己能有一輛這樣的車,從來沒做過騎自行車的夢;現(xiàn)在,看著眼前漂亮的自行車,看著自行車在泥地上碾出的平滑細膩的像菜花蛇梭過一樣的車轍,她第一次做了騎自行車的夢。
誰都沒想到,自行車居然是他——文功推回來的。他還不會騎,便只能說是推。當他趕著驢子回來,說自行車是他推回來的時候,家里沒一個人相信。“諞嘴子,如果是你的自行車的話,我手板心給你煎魚魚!”二姐站在街沿上兩只手叉著腰桿說?!拔业故且闶职逍募弭~魚!”他把驢子關(guān)進圈里,閂上圈門,從馬廄里取出一把鑰匙,朝自行車走去。
砰一聲,他開了自行車的鎖,坐上去,把后輪子蹬得滴溜轉(zhuǎn)。
“你哪來的自行車?”二姐問他?!拔彝祦淼?,你信不信?”他從自行車上下來,收起支架說,“我在桂香樓偷來的?!彼炎孕熊囃频皆簤萎斨?,嘿嘿笑,一條腿搭上去,開始學騎車。
“我?guī)湍阏频?。”二姐跑過來,跟在車的后面,雙手去抓車的后架?!八砷_!我不要哪個掌!”他在車上喊,“你離遠點!”喊話間,自行車的龍頭幾擺幾擺便栽倒了,他歪著身體竭力想挽救,反倒加速了車子的傾覆。
婆婆在屋里煮夜飯,其間跑出來問過他,自行車是哪來的。他沒說偷的,他說是借別個的。借哪個的?借肯定有個具體的人,婆婆想知道這個人?!澳阏J不到?!彼痪湓捑桶哑牌糯虬l(fā)了?!拔墓ν?,你現(xiàn)在有出息了,敢隨便麻管管了!”婆婆兩只手掌在門枋上,露出張國字臉,背后是從廚房透出的橘色的煤油燈的光亮?!澳憷献釉诘脑?,你敢這么講話不?”婆婆進屋前,補充了一句。
他又在院壩里學了一陣,直到一點都看不見,才把自行車架起來,用一張抹桌帕抹車上的泥巴。抹了車上的泥巴,又抹自己身上的泥巴。身上好幾處沾了泥巴的地方,都是淤青的,有的甚至擦破了皮、在滲血。有的是舊傷,已經(jīng)結(jié)痂。
“到底哪來的自行車?”母親從房子當頭過來,雙手滾著一個巨大的簸箕,問道,“說一句實話,究竟是偷的還是借的?”
看見母親,他多少還是有些惶恐,趕忙披上衣裳,把身上的傷痕遮住。
“你說句實話,車子到底是哪來的?”母親把簸箕掛在板壁上,從臺階下到院壩,走到他跟前問道,“這幾天不見人,是不是跑去學騎洋馬馬了?根本就不是去預——預個習?!?/p>
他沒有回母親的話。他累了一天,全身都快要散架了,身上的傷一挨上,便火燒火燎地疼。這些傷不是一天一時碰撞或擦的,感覺到的累也不是一天一時生出的,而是連續(xù)好幾天積累起的,上午騎了下午騎,中間幾乎沒有休息。特別是會騎一點點了,癮也大了,騎車不只是過車癮,也過的是虛榮和幻想的癮,恨不得第一天就學會,第二天就騎上進城去。
二姐點了馬燈出來,他知道該鍘馬草了。天黑定了,只看得見馬燈照出的油膩膩的光。
大大在的時候,大大喂草,哥哥鍘草,他攬草。喂草考手藝,鍘草也考手藝,只有攬草輕松、沒有技術(shù)含量。首先,喂草和鍘草得在同一節(jié)奏上,節(jié)奏合上了,鍘一晚上草就好比唱一支歌;節(jié)奏沒合上,就筋筋絆絆的,稍不注意還會把喂草人的手鍘到。然后是喂的深淺,喂淺了,鍘不上,一鍘一光,也愛把手鍘到,要不就是鍘得太細,太費時間;喂深了,鍘出的草節(jié)太長,驢子不肯吃,還得重鍘。除此之外,喂草的人還得憑手感辨別出草里混雜的異物,特別是鐵絲石塊之類的東西,不辨出取掉,一鍘刀下去就把刀口鍘缺了。鍘草的技術(shù)主要是配合好喂草的節(jié)奏,不能只顧自己鍘。攬草只需做到一點,就是別讓鍘下的草把鍘刀鍘凳都掩埋了,來不及裝進軟包不要緊,只要把草攬開一點就可以。
大大不在了,就是哥哥喂草,他鍘刀,二姐或母親攬草。大大不在了,母親壓不住哥哥的性子,哥哥犟,他也犟,兩個人磨合了很久才合到節(jié)拍,這期間他沒有少挨哥哥的打。他也不示弱,每次都要還手。
自從哥哥進山種藥,就是他跟二姐鍘草,母親攬草。如果大姐從專業(yè)隊回來,便是他跟大姐鍘草,二姐攬草。二姐機靈,性子雖然說不上溫柔,但絕沒有哥哥那樣烈。她喂草,總是會照顧到他,照顧到他鍘草的節(jié)奏,如果他鍘得實在太快了,她只是提醒一句:“慢點?!彼共?,還能兼顧到攬草,幾乎不用叫停鍘刀,母親或婆婆有事,盡管去做,不用把她們耽擱在這兒。
鍘草的時候,母親又問他自行車是哪來的,“不要你管!”這次他回了母親一句。
母親聽了,并沒生氣,只是沒再說話。她已經(jīng)習慣了孩子們對她的態(tài)度,大的是這樣,小的又是這樣。照說,過去貓兒在,老鼠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不敢反陣,受了壓制都應該找她庇護、巴適她;然而,事實上卻不是這樣,老鼠躲著貓兒,也躲著她。他們是她的親生孩子,一個個卻不巴適她,久而久之,她自己都懷疑她是不是他們的親媽。
他有些不在狀態(tài)。也不是心不在焉,是腦殼里有一輛自行車在唰唰地騎行。騎行還好,不管是在碎石路上還是在學校操場的泥地上,哪怕是遇到大一點的石子兒跳起來。最惱火的是空轉(zhuǎn),一只輪子空轉(zhuǎn),瘋狂地空轉(zhuǎn),不僅在腦殼里,還在身體里,滴溜溜地轉(zhuǎn),扇起的風把血管都吹彎了。他無法給誰講——無法給婆婆講,她懂不起;也無法給二姐講,她只會笑話她,他更不愿給母親或者另外哪個講……一輛八分新的鳳凰牌女車,或者一輛八分新的鳳凰牌女車的后輪子在自己的腦殼瘋轉(zhuǎn),繼而轉(zhuǎn)到了身體里去,你講給誰?誰懂得起?
有一會兒,自行車慢下來,后輪緩慢地轉(zhuǎn)動著,最后停了下來,能清楚地聽見鏈條齒輪卡齒輪的聲音,座椅上幻化出那位黑衣白臉的女子。他握鍘刀把的手抖了一下,鍘偏了,差點鍘到了二姐的手。繼而,黑衣白臉的女子變成了鄧老師,長長的黑風衣?lián)Q成了草綠色的短上裝,紐扣也是草綠色的。二姐的草早已喂好了,他杵著鍘刀一動不動,像是被雷打憨了或者被定海神針定住了。
“咋了?還沒到睡覺的時間就在夢游了?”二姐點了一句。
他沒聽見。他看見黑衣白臉的女子從自行車上下來,把車交給他,要他搭她進城。他接過車,一個單腳滑行很瀟灑地上了車,風在耳邊呼嘯。他笑了笑,悄聲說:“不用這么瀟灑的,上死車就可以了?!彼粭l腿踩三角杠,腳剛剛夠到地,十三歲,畢竟個兒有限。她跟上來,撩起衣角,動作稍顯做著,輕輕地坐上后座,他一點感覺都沒有。騎了一段路,他沒感覺到一點沉重,也沒聞到百雀羚的味道,他有些懷疑她是否坐上車了。他不好意思問后座上的人,不曉得問什么,于是,他便一只手掌龍頭一只手反過去摸后座。他摸到了她的腿,像觸電一般把手收了回來。他摸到的是她腿又不是她的腿,他摸到的是飄落在她腿上的衣裳,但他的感覺分明是摸到了她的腿。
“嘿,嘿!”二姐打了他一下。他回過神來,木木地看著二姐,二姐看不出他的歉意。
草沒鍘完母親就進屋了。鍘完草,只好二姐跟他收拾。他給驢子添了草料,摻了麻豌豆在草料里。收拾鍘凳鍘刀的時候,他的耳朵里一直是咯嘣咯嘣驢子嚼麻豌豆的聲音。
“二姐問你,自行車是哪兒借的?”場子收拾得差不多的時候,二姐問他,“這下總可以說了?”
“你要學可以學?!彼麤]有回答二姐,轉(zhuǎn)移了話題。
“我猜,是借鄧老師的,對不對?”二姐停住手頭的活,看著他。
“錯,不是我借鄧老師的,是鄧老師借給我的?!彼餐O率掷锏幕睿粗?。
“好啊,文功娃,你有出息哈!”二姐夸贊了他一句,不像是在說反話。
城里的表叔來到他家時,他差不多已經(jīng)學會了騎自行車,只是騎得還不是很穩(wěn)當,像喝了酒。
表叔為他轉(zhuǎn)學的事在他家待了半天,吃午飯了才走,他趁此機會又拿表叔的自行車練了半天,這下差不多可以上路了。
其實,他已經(jīng)上過路了。那天給鄧老師還自行車,不再是推著去,而是從家里騎到長河灣去的,雖然一路上跌跌撞撞,下了好幾次車,滾了好幾次。
表叔聽說他考上區(qū)里的中學了,想把他轉(zhuǎn)到縣中學去。他不懂,他母親和婆婆也不懂。一家人圍坐在神龕前的大方桌上聽表叔一個人講,態(tài)度恭敬,滿臉驚奇。
“區(qū)里的中學哪趕得上縣中學?文功成績拔尖,我們就要為他創(chuàng)造更好的條件,指望他將來考起學,耍脫農(nóng)皮!”表叔端起剝脫了白瓷的盅盅喝了口水,又說,“我在縣中學雖只是個抬飯甑子的,好歹是個正式工,跟那幾個關(guān)火的老右派都相識,跟他們開個口,轉(zhuǎn)個娃娃念書他們還是要買賬的!”
表叔個子矮,坐在高板凳上,邊說邊晃著腿桿,像個半大孩子。
“一天書都沒念就轉(zhuǎn)學,好不好哦?”婆婆插話說。
“我這么急來,就是要趕到開學之前,報了名,開始讀了,再轉(zhuǎn)就麻煩了!”表叔邊說邊從高板凳上下來,看見神龕前的板壁上貼滿了獎狀,便走攏去看?!把?,都是文功掙的?這娃太兇了!我必須把他轉(zhuǎn)到縣中學去!”表叔撫摸著撲滿灰塵的獎狀說,顯得很抒情。
表叔和大人還說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他先是院壩里練車,后來干脆跑到生產(chǎn)隊曬壩里去了。
院壩里的泥地上還留著鳳凰女車的車轍,有的已經(jīng)干枯了,被人和驢子踩踏得很模糊,但靠近茅坑一邊的還很明顯,凸顯出漂亮的弧線和花紋。表叔的加重車的車轍從路口延伸進來,和鳳凰女車的車轍交織在一起,像麻花又像一條扭成“8”字的長蛇。
對于轉(zhuǎn)學,他沒有一點態(tài)度,轉(zhuǎn)與不轉(zhuǎn)他都無所謂,再說也由不得他。在他看來,區(qū)里的中學已經(jīng)夠好了,能讀上就不錯。至于縣中學,他想都不敢想,他還沒去過縣城,不曉得縣中學門朝東還是門朝西。照說,他對于轉(zhuǎn)學應該很主動、很激動,從區(qū)里的中學轉(zhuǎn)到縣中學,他便鐵定地可以進城了,而進城是他迄今為止最大的夢想。然而,當他知道表叔來給轉(zhuǎn)學,他的感覺卻不是這樣。他想進城只圖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城里城外都有些什么,看看西城門洞子,推一推報恩寺里的星辰車;他想進城不是為了讀書——天天待在城里,那種陌生感和新奇感很快就會消失。
第二天,表叔又來了。他把轉(zhuǎn)學證開好了,拿來給他們看。看了又揣走了,并沒有留下來。
他坐在大方桌上吃婆婆煮的雞蛋醪糟,吃一吃又起身去摸神龕前的獎狀,“嚯喲,還有蓋了五個紅坨坨的!”嘴里嘖嘖地贊嘆,“如果文功不讀個高中,考個大學,簡直就是浪費!”
表叔當天就想把文功搭進城,說床鋪都給他準備好了,枕頭鋪蓋也不缺,除了他自己的學習用具,不用帶什么東西。又說住學堂也可以,他在學堂里有床鋪,雖然在閣樓上,下面是豬圈,但住起來還是很清靜,聽不見豬叫的,也聞不到一點氣味。
文功沒一點準備,他不跟表叔走。表叔看著文功的母親——他的親表姐,指望她說句話,或者下一道命令。文功的母親沒下命令,只是淡淡地說看他好久走,趕得開學就得行。婆婆說這么遠的路,自行車后面搭個人累,明天坐他金德哥的板板車來。
表叔走后,文功一整天都沒有出門,他呆在屋子里,一直到天黑。他感覺到了一種變化,自己心理和身體的變化。喜悅或者憧憬(他剛剛學會的一個詞)很淡,更多的是不安和恐懼。對進城的渴望、對外面世界的渴望一下減弱了,變成了一種害怕,就像某一天突然打開老物件時看見一坨黑乎乎的東西,或者看見一只四腳蛇。午后家里無人的時候,他長久地把自己關(guān)在蚊帳里,不是睡午覺,而是偷偷地快活,感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都要致命。噴發(fā)的一瞬,他把什么都忘了,包括鄧老師和黑衣白臉的女子,以及女子頭上那頂水葵和稗子做的孝帽。
接下來幾天,文功沒有進城去,表叔托王司機帶信回來說初一擴招,縣中學的教室不夠,正設(shè)法在教師進修校借教室,新生開學還要一段時間。
連續(xù)幾個晚上,文功都在想進城的情景,一幕一幕,本是幻想,卻像是回憶。騎著鄧老師的鳳凰女車,從學校操場上車便沒有下過,一直騎到報恩寺的門口。長石壩的沙溝沒有下過,龍鳳山的窄路沒有下過,石牌坊的陡坡沒有下過,遇到拉木頭的大腦殼汽車也沒有下過。最刺激的是下水觀音的長坡,只聽見車輪子唰唰響,風在耳邊刷刷響,秋天的味道直鉆鼻。最愜意的是騎行在沙灣那一段路上,公路兩旁是整齊的行道樹——桉樹,靠近按樹是一條被車輪碾得很瓷實的細膩的邊道,結(jié)合著巴地草,車騎在上面如同騎在絨毯上。
他幻想過了,便等于進過城了。夜里已經(jīng)有些涼了,他還是在蚊帳里脫得光胴胴,睡在被子上,每每探視自己剛剛發(fā)育的身體都感覺神奇,還有種不明白的自戀。
九月上旬的一天,表叔帶信叫他可以進城去了。婆婆要送他,母親不讓送,說坐王司機拉糞的板板車去不要哪個送。文功一聽坐糞桶子進城,立即就不干了,他說他不坐拉糞的車,他要坐拖拉機。
“拖拉機也是拉糞的,蕩出來的糞還要臭些?!蹦赣H說。
“反正我不坐板板車!”文功說,把婆婆給他裝好的東西一樣樣掏出來,丟得滿地都是。
“不坐板板車,那就走路!”母親說,“一天書還沒念,就開始扯筋,還說二回考學?”
文功犟不過大人,又不敢自己去找拖拉機搭,只好坐王司機的板板車。他知道拖拉機上只有兩個座位,除了開拖拉機的只能坐一個人,要不也是坐糞桶子。
進城的那個早晨,文功照常去江邊放了驢。驢子很聽話,拈著剛剛長出石縫的苜蓿草吃,露水打濕了灰白的嘴巴。驢子像是曉得他要走,吃草的間隙抬起頭來看他,有種不舍的憂傷?!皠e難過,還會見面的,你每天都要進城來拉糞,說不定就撞見了?!彼睦锵耄瑳]有說出來。
回來的時候,文功看見有的田里的稻穗已經(jīng)在彎腰了,稻谷已開始變黃,看上去沉甸甸的。廢棄的磨盤還在原地,鞭炮炸散的紙屑淹沒在又一撥生長起來的茂盛的野草里。那棵老桑樹摘了桑葉,光禿禿地立在那里,但看得出皮是綠的。
文功把驢子綁在磨盤上,走到樹下,黑衣白臉的女孩坐過的痕跡自然是沒有一點了。他看不見,卻想得見——被屁股壓出汁的水葵、從稻田拔出被扔到樹下的稗子、腮幫子一翕一合的青蛙,以及那女孩的側(cè)臉。
驢子還沒套上去,王司機就叫文功坐上車去。他告訴他,糞桶子又專門打抹過了,還墊了草墊子。文功的母親、婆婆和二姐都站在車旁,也是在告訴她們。婆婆把一個布口袋交給王司機,叫他放在糞桶子前面的竹筐里,說里面是玻璃瓶裝的水腌菜和泡菜。
無論王司機和大人怎么磨嘴皮,文功都沒有上車,他說他跟車子跑一截,跑到桂香樓上了公路再坐上車。村子里都是熟人,他覺得坐糞桶子進城太丟臉,他不愿意讓熟人看見。他怕多年以后,他上了大學回來、甚至是娶了城里的媳婦兒回來,村里的人見了指著他說:“文功娃第一次進城,坐的是糞桶子!”
從村里到桂香樓全是土路,被拖拉機碾得坑坑洼洼,特別是中堰里一段,遇到下雨便無處下腳,驢子走不快,板板車也走不快,文功只需小跑便能跟上。王司機還要照顧兩個玻璃瓶子,幾次把鞭子揚起來都沒有落下去。
文功不再沮喪,有一段路他跑到了驢子的前面??炫茏屗男奶铀?,同他對進城的想往疊合在一起。
“文功娃,糞桶子空起的咋不坐上去?”路上有人遇見,總是大聲地問他。他跑得汗淋淋的,喘著粗氣,答不上話?!八蛔罚∷狭斯凡抛?!”王司機說。他一邊跑一邊轉(zhuǎn)過身去,剜了王司機一眼。
上了公路,文功也沒有馬上坐上車,他跟著車又跑了一截,還真是過了桂香樓才叫王司機停下來,坐上高高的糞桶子。
過了水觀音,他身上的汗才干。汗一干,他的想象又活躍起來,那種即將進城的興奮像一根根針,隱隱地,刺得他清疼。沮喪沒了,但失望和遺憾依舊在,且隨著驢車的加速鋪展開來,讓他注定要錯過人生最初的美好——唉,唉……這第一次進城,為什么不是騎自行車?如想象的那樣,騎鄧老師的鳳凰女車?退后一步,為什么不是搭拖拉機?即或是都辦不到,不能自己騎車,搭別人的也行;搭鄧老師的當然最好,不行搭表叔的也可以。實在不行,走路啊,走路也比坐糞車強。
過了長石壩,文功第一次走出了已知的世界。尤其是轉(zhuǎn)過巖嘴頭,看見像張巨弓一樣的東皋灣,他完全進入了從未想到的陌生。九月,正是蘋果成熟的季節(jié),公路穿過果園,他坐的板板車讓汽車的時候,他的腦殼快挨到蘋果了。像人們傳說的那樣,一伸手便可以摘下。如果是坐在汽車或拖拉機上,還真是不用伸手,把腦殼抬起來,張開嘴啃就是了。
文功第一眼看見城,的確感覺到了驚訝。一座江河纏繞的很規(guī)則的半圓的城,一座瓦屋頂拼接的城,他忍不住叫出了聲,差點從糞桶上跌下來。
王司機和驢子看慣了這座城,走慣了這條路,對此毫無新奇感,只有咔噠咔噠的單調(diào)與沉悶。
報恩寺從遠處的桉樹巔呈現(xiàn)出來,可以清楚地看見完全不同于民居的屋宇、屋頂線條以及雄偉氣勢。除了高大,呈現(xiàn)的院落也是很別致的。與屋宇齊高、甚至超出屋宇的蔥郁的古柏特別顯眼。
“說得那么遠,這不快到了?”文功騎在糞桶上說。
“還早得很,看到近,走起遠。”王司機說。
文功看著遠方的縣城,兩只手緊緊地抓住糞桶的前沿,他一會兒覺得縣城像半張烙過火的鍋盔,一會兒又覺得像一只大耳朵,江水從耳朵背后流出再繞到耳垂,像是一個成色不佳的玉墜。最后,他的眼睛又落在了報恩寺上面,他在想傳說中一根指頭便能推轉(zhuǎn)的星辰車是個什么樣子。
一路上,他們遇到不少的人和車。汽車、拖拉機,更多的還是拉糞、拉菜的板板車;趕場的人,背背篼的,背挎包的,打空手的。有人跟王司機打招呼、開玩笑,沒人認得他,他倒也坦然,一點不覺得丟臉,挺身在不快不慢的糞車上有種隱隱的滿足和驕傲。
走到傳說和幻想過的沙灣,離城就近了。文功看見了城墻,像一條龍從北邊山上的懸崖?lián)湎聛?,腦殼一直伸到了報恩寺前面的蔬菜地。只看得見城墻,不見城垛,也不見有城門。
走近看見了城墻,卻看不見城、看不見瓦屋了,想了多年眼看就要進到的城又變成了個謎,就像玩“藏貓貓”,明明看見要找的人就在眼前,一伸手又不見了。
文功注意到沙灣那段緩坡路兩旁的桉樹,注意到靠近桉樹的邊道,大人講的一點不假,真的很瓷實很細膩,自行車輪子碾過的印跡彎彎曲曲花花綠綠很細膩、很漂亮,偶爾落下幾片桉樹葉,幾乎沒有一顆粗糲的石子兒。
看見按樹下的邊道越是平整漂亮,文功心里就越是失望和遺憾,甚至感覺到疼痛——他不能騎一輛自行車走在上面,風快或慢悠悠地享受。
來到城灣里,再一次看見半圓的瓦屋的城,文功已不如第一眼看見那么興奮,自然更不如想象中的興奮。傳說中的城,包括他一直琢磨的外面的世界,陌生是陌生,但卻遠不及他想象中的樣子。這城,這世界,不過是他的熟悉地的延伸,且有同一條河連著。他感覺心里的火不是越燃越大、火堆越燃越多,而是在熄滅、在減少。以至于走到城墻下那個深潭邊,他都忘了他的外公,沒有叫王司機停車,看一眼那片因為河床下切不再流動的水域。
當晚,文功便在城里表叔家住了下來。除開小時候婆婆帶他看病來城里住過——沒一點印象,這算是他第一次在城里住。
他睡得很香,沒有失眠。床上也有蚊帳,但因為是在別人家中,鋪的蓋的都是別人家的,他沒有脫光裸睡。
新招的初一班太多沒找到教室,開學時間又延后了。只是說延后,并無一個具體的時間。文功在城里住了幾天,表叔上班沒空,表嬸白天要回城郊老家種菜,只有無所事事的表姨娘帶著他到處轉(zhuǎn),教他記住街道、商店和一些單位的名字。表姨娘離了婚,帶著個四歲的小女孩,說話神神道道的。
表叔家住在城西當街一間進深頗長的老街房,是祖上留下的私房,除了最里一間廚房還有四個房間。房后有一片空地,算是后院,有一口古井,每天都有人往起扯水。文功住當街一間,早晨睡醒便聽見街上的廣播響,隔著板壁還能聽見縣中隊武警跑步的聲音——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表叔家和縣中學斜對門,站在門口便能看見西城門洞子。城門上的水麻葉、巴茅草和艾蒿長得很茂盛,跟文功在老家看見的沒啥兩樣。
學校沒開學,也不曉得具體哪天開學,文功想回去幾天,開學了再來。然而表叔不同意,說說不清哪天開學,有可能就是明后天。王司機也在,陪伴了他多年、讓他又愛又恨的驢子也在,他想哭沒有哭出來。
沒幾天,文功便記住了衙門口、武廟口、殺牛巷、牌坊街、藤業(yè)社、伐運社、縣革委、國營照相館和國營理發(fā)店。當然,他最熟悉的是紅旗路97號——他住的那間街房。停電的時候,他一個人去打煤油,也找得到路回來。他一個人還去過大禮堂、去過土司衙門和報恩寺,都沒敢進去。
“我曉得你最想去報恩寺推星辰車,走,我?guī)闳?!”一天下午,表姨娘睡了午覺起來對文功說。
“你咋曉得我想推星辰車?”他問表姨娘。
“我就曉得!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你信不信?”表姨娘神神道道地說,對自己的表侄也做出一副妖艷兒的表情。
“肯定是我婆婆說的!”文功說,“過去我是想推星辰車,但現(xiàn)在我不想推了?!?/p>
文功沒說假話,他是真不想推星辰車了。那天,一個人走到報恩寺的山門外,門大開著,沒有人守,門里門外不見一個人,他完全可以進去,找到華嚴殿去推星辰車;然而他沒去。
“不推星辰車了,我請你看電影?”表姨娘說,“《生死戀》,日本的!”
生死戀。文功嚇了一跳,當然沒答應。不過第二天,他便跟表姨娘去看電影了,看的是《三十九級臺階》。不是在大禮堂,是在剛落成的影劇院。文功這才曉得,城里除了大禮堂,還有一個影劇院。
文功跟表姨娘去早了,電影開映還有一段時間,他們沒有檢票進去,而是站在影劇院外面的鐵柵前看幾個半大女孩打倒立。半大女孩穿著統(tǒng)一的運動衫,像是體操隊或集訓隊的隊服,倒立打得很好,腳尖挨著鐵柵可以堅持幾分鐘、十幾分鐘。女孩們穿的運動衫有些小、有些緊繃,把已經(jīng)發(fā)育的身體的輪廓凸現(xiàn)了出來。文功看了很害羞,時不時把視線移到別處,過一會兒再移過來。
在打倒立的女孩中,文功意外地看見了黑衣白臉的女孩。很久他都不敢確認,直到走近些,那女孩轉(zhuǎn)過身來。在碧綠的稻田間,他只是遠遠地看,沒敢說話;現(xiàn)在,在電影開映前的影劇院,他也只是遠遠地看著,甚至不敢多看。
她發(fā)育得不錯,短距離助跑,輕松倒立,兩條長腿在空中劃過,像兩根柔美的花枝招搖,片刻,便筆直地停住了。其實,她穿天藍色帶白杠的運動衫很好看,文功卻覺得沒有穿黑衣好看,黑衣把臉襯托得雪白。
阿貝爾,四川平武人。出版有散文集《隱秘的鄉(xiāng)村》《隔了河的會見》《靈山札記》,長篇小說《老屋》《白馬人之書》《飛地》。曾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十屆《中國時報》文學獎、第六屆四川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