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群
東晉《蘭亭詩》與玄言詩之關(guān)系
王友群
(安徽師范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就表達內(nèi)容而言,蘭亭詩無疑屬于玄言詩,也體現(xiàn)了玄言詩理感賞心、情調(diào)逍遙、意趣恬淡的審美特質(zhì)。但是,由于蘭亭詩創(chuàng)作特殊的山水背景、“以玄對山水”的審美態(tài)度、趨同的審美心理以及因景體玄的創(chuàng)作傾向,使蘭亭詩與一般玄言詩又有細微區(qū)別。二者之間,既表現(xiàn)出蘭亭之景與山水清音的趨同性,又表現(xiàn)出直接說理與參玄悟理之差異性。而蘭亭詩追求的理趣與詩思的融合,又拓展了玄言詩境,對后代詩歌尤其是山水詩影響十分深遠。
東晉;蘭亭詩;玄言詩;關(guān)系
東晉蘭亭雅集是一次影響深遠的文人聚會,所創(chuàng)作之《蘭亭詩》在魏晉詩歌發(fā)展中占有重要地位,因而引起學界的注意。一般研究者都將《蘭亭詩》劃入東晉玄言詩加以論述,這是不錯的。就詩人群體而言,參與蘭亭雅集的文士多是玄言詩人,其中孫綽、許詢更是玄言詩的領(lǐng)軍人物;就表達內(nèi)容而言,蘭亭詩屬于“典型的談玄說理的玄言詩”[1]P82,并且體現(xiàn)了玄言詩理感賞心、情調(diào)逍遙、意趣恬淡的基本審美特質(zhì)。然而,由于蘭亭詩產(chǎn)生于特殊的山水背景,詩人“以玄對山水”的審美態(tài)度、趨同的審美心理以及因景體玄的創(chuàng)作傾向,又使之與一般的玄言詩有細微區(qū)別。二者之間,既表現(xiàn)出蘭亭之景與山水清音的趨同性,又表現(xiàn)出直接說理與參玄悟理之差異性;蘭亭詩所追求的理趣與詩思的融合,則又拓展了玄言詩境,對后代山水詩影響深遠。本文正是從這一特殊視角切入,比較《蘭亭詩》與一般玄言詩的同異,及其對玄言詩境的開拓,從而揭示《蘭亭詩》在詩歌發(fā)展史上的意義。
玄言詩產(chǎn)生伊始,基本上沿著兩種形態(tài)向前發(fā)展:一是抽象說理,以議論為基本表達方法;二是因象體理,以意象描繪為手段,以體悟玄理為歸趣。后一類玄言詩往往與山水清音的描繪有不解之緣。也正是在這一點上,緣生于蘭亭之景的《蘭亭詩》與緣生于山水清音的玄言詩具有審美的趨同性。
玄言詩發(fā)展伊始,似乎就與山水清音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現(xiàn)存最早的玄言詩是何晏《言志詩》,“豈若集五湖,順流唼浮萍。逍遙放志意,何為怵惕驚”[2]1566,雖以表達消解現(xiàn)實之悚懼而渴望莊子式縱情逍遙的玄理為主體,但卻又以水鳥翔集五湖,隨意流水,啄食浮萍的山水意象而出之。此后,嵇康《四言贈秀才入軍詩》《四言詩》等表達玄理的詩歌,則是典型的藉山水清音而表達玄理的作品。如《四言贈秀才入軍詩》十五: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可盡言。[3]483
棲息于仙山蘭圃,弋射于平岸,垂釣于河川,目送長空歸鴻,漫不經(jīng)意彈奏琴弦,俯仰之間自得其樂,心游于道家玄妙的境界,如莊子垂釣,得魚忘筌。然而,斯人已去,其道家玄妙的境界又向誰訴說呢?此詩除了后四句或直接說理或抒發(fā)別情之外,正是在山水清音中描述道家的人生境界,含蘊深刻的自然人生的真諦。藉山水以體悟玄理,是嵇康詩的主要特點。西晉以降,描寫隱士的詩歌層出不窮,也大多藉山水清音表達隱士超然物外的人生境界,其中同樣也滲透著濃濃的玄思。直至郭璞《游仙詩》雖是“坎壈詠懷”之作,然而冥寂士世外生活背景仍然是“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綠蘿結(jié)高林,蒙籠蓋一山”[3]865,也與山水關(guān)系密切。
同樣,東晉初期重要游仙詩人庾闡,其玄言詩也常常借助山水清音體悟玄理,其《衡山詩》最具代表性:
北眺衡山首,南睨五嶺末。寂坐挹虛恬,運目情四豁。翔虬凌九霄,陸鱗困濡沫。未體江湖悠,安識南溟闊。[3]874
詩人寂然而坐,心境虛恬,“北眺衡山”“南睨五嶺”,在自然的審美觀照中體悟到莊子《大宗師》和《逍遙游》中所表現(xiàn)的相忘江湖、逍遙自由的人生境界?!凹抛薄疤撎瘛笔且环N超越現(xiàn)實的人生境界,也是“相忘于江湖”的人生境界?!洞笞趲煛吩唬骸叭裕~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4]178莊子認為,只有相忘江湖,才能全性保真。也惟有如此,才能達到《逍遙游》中“無己、無功、無名”的自由無待的逍遙。蘭亭詩人也發(fā)揮了這一主題,如謝安五言《蘭亭詩》由自然的運化而體悟玄理,這在下文再論。需要說明的是,此詩的寫法、結(jié)構(gòu)以及參玄悟道的方式,均與庾闡《衡山詩》近似。如果說,庾闡《衡山詩》因自然運化而悟玄,那么他的《三月三日詩》則由山水清音而體道:
心結(jié)湘川渚,目散沖霄外。清泉吐翠流,淥醽漂素瀨。悠想盼長川,輕瀾渺如帶。[3]873
三月三日乃傳統(tǒng)的上巳節(jié),也是文人雅集的節(jié)日。就創(chuàng)作時間而言,此詩與蘭亭詩同屬于上巳詩,所寫之季節(jié)、景物與蘭亭詩類似,其思維方式也類似于蘭亭詩人“以玄對山水”,因此庾闡的這類詩歌在詩歌的構(gòu)成元素、說理方式、結(jié)構(gòu)特征上與蘭亭詩都具有較大的趨同性。詩人棲心湘川,見“清泉吐翠”“淥醽漂素”,而目散云霄,悠然而思,將所體悟的高曠悠遠的玄學人生隱寓于詩歌意象之中,山水清音成為詩人“悠想”發(fā)生的契機,正如陳順智所說:“是寄情山水、散愁暢神之后進入到一種寧靜澄澈的審美境界,也就是說它將玄學的思理引入山水的審美之中并由此演變成一種人生的審美體驗。”[1]65蘭亭詩也具有與此相同的審美特質(zhì)。
孫綽《三月三日蘭亭詩序》曰:“情因所習而遷移,物觸所遇而興感?!盵5]636意為感情因所處環(huán)境的不同而有所變化,詩人乃因目接外物而產(chǎn)生感情。孫綽所強調(diào)的“物”和“情”有特指的內(nèi)涵:“物”主要是指自然山水,“情”則是指在山水之美陶冶下而產(chǎn)生的寧靜高遠和淡泊脫俗的審美情懷。雖然孫綽評價衛(wèi)玠“此子神情都不關(guān)山水,而能作文”[6]261,而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則是“神情”仍然關(guān)乎“山水”。如下文所引其五言《蘭亭詩》,前四句描繪興感之景物,后四句闡釋觸物興感之內(nèi)容,是一首典型的觸物興感之作。
對于玄言詩人而言,這種觸物興感,也取決詩人“以玄對山水”審美態(tài)度。孫綽《庾亮碑文》曰:“公雅好所托,常在塵垢之外,雖柔心應(yīng)世,蠖屈其跡,而方寸湛然,固以玄對山水。”[7]616雖然柔心應(yīng)世、隨俗浮沉是東晉文人的普遍特點,但是卻又能以湛然澄澈的玄心面對山水,超脫塵垢之外,從中悟道。這種審美態(tài)度決定了蘭亭詩人,既在山水意象中寄情散懷,冰釋內(nèi)心中源諸現(xiàn)實的郁結(jié);又超越具體的山水意象,世俗的內(nèi)心郁結(jié),而體玄悟道,達到精神上的“自由”。如謝安五言《蘭亭詩》:
相與欣佳節(jié),率爾同褰裳。薄云羅陽景,微風翼清航。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羲唐。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3]906
薄云、日影、清風,陶冶詩人的心靈,使詩人仿佛神游于熙熙而樂、鼓腹而游的遠古羲唐時代,剎那之間,領(lǐng)悟到萬物雖殊,而其理一同;彭祖的長壽與殤子夭折,亦無分別。在莊子齊萬物、一死生的宇宙人生的哲理中,超越了塵世而獲得人生的解脫。在山水觀照之中,“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王羲之《蘭亭集序》),而獲得哲理的領(lǐng)悟。
總的來說,由于道為本體,自然只是道的現(xiàn)象呈現(xiàn),所以詩人在欣賞自然之景時,必然以體玄悟道為旨歸。就詩歌表現(xiàn)來說,寫景不過是為揭示道的鋪墊,賞景也只是悟道的醞釀。正如日本學者小尾郊一所說:“當時的人們,希望在這種名山勝水或假山園池中眺望自然山水,散心娛目。前述謝安的游樂東土也好,王羲之的游樂蘭亭也好,都是以眺望這種佳山水散心,在這種環(huán)境里與同志宴集為快樂的游樂。不過,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在這種游樂中不僅得到了快樂;而且還可以看到他們想要達到高度的道的意圖。”[8]213表層看來,蘭亭文士賞觀山水,逍遙快樂。深層體味,蘭亭詩的不少篇章雖寓目山水,卻并不以呈現(xiàn)山水之美為目的,而是以著力表現(xiàn)寓目山水時的玄思哲理為旨歸。山水美景實際上只是詩人們體玄悟道的重要載體而已。這一點,后來宗炳的《畫山水序》:“圣人含道應(yīng)物,賢者澄懷味象。至于山水,質(zhì)有而趣靈”[9]19,在理論上作了深刻的概括。從這個角度來說,蘭亭詩和玄言詩有著相同的旨趣。
雖然,體悟玄理是玄言詩的旨歸,但是“體悟玄理又有兩條途徑:一是直接從理性入手,二是從感性形象入手”[10]332。蘭亭詩是“物觸所遇而興感”“暢敘幽情”的產(chǎn)物,主要是從具體的感性形象(山水)入手,因此大部分詩歌尚能即物體玄,“意象”仍然是詩歌構(gòu)成的主要元素,也就是說,玄思之中仍然有濃郁的詩味。
大多數(shù)玄言詩的主流形態(tài)皆是“寄言上德,托意玄珠”[11]1778,詩歌成為純粹表達玄理的工具,它幾乎摒棄了玄理以外的其它審美要素(包括山水),以形而上或議論化的說理為主要表達形式。也就是說,以詩的形式表達哲學的內(nèi)容。嵇康雖有大量藉山水清音以表達玄理的作品,但同樣也有很多作品直接說理,《代秋胡歌詩》七章則是這類玄言詩的代表之作。即使是時見山水清音的《四言贈秀才入軍詩》也有直接說理的作品,如第十八曰:
流俗難悟,逐物不還。至人遠鑒,歸之自然。萬物為一,四海同宅。與彼共之,予何所惜。生若浮寄,暫見忽終。世故紛紜,棄之八戎。澤雉雖饑,不愿園林。安能服御,勞形苦心。身貴名賤,榮辱何在。貴得肆志,縱心無悔。[3]483
詩言人生如寄,曇花一現(xiàn),故貴在縱情適意,然世俗之人,追逐身名、榮辱,役形苦心,惟有至人識見深遠,歸真返璞,齊一萬物而與天地并生。全詩皆以議論而闡發(fā)道家的哲理。這類玄言詩經(jīng)過陸機、陸云、盧諶等人發(fā)展,至東晉孫綽、許詢等則登峰造極。因此鐘嶸《詩品序》批評說:“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逼渲饕锥耸恰袄磉^其辭,淡乎寡味”[12]2。這類玄言詩直接承繼嵇康而來,其形而上之說理,也是常常不借助任何現(xiàn)實的物象,直接切入宇宙人生的本質(zhì)。如孫綽《答許詢》:
仰觀大造,俯覽時物。機過患生,吉兇相拂。智以利昏,識由情屈。野有寒枯,朝有炎郁。失則震驚,得必充詘。[3]899
此詩沒有借助任何外物興感作為過渡,直接進入抽象說理。俯仰天地萬物,機患并生,吉兇相依,盛衰同在,得失互補,以簡約的語言表達道家哲學的基本理念。然而作為詩歌,則又缺乏意象,情感簡澹,因而失去了動人心靈的魅力。
一般玄言詩也多以議論的形式,直接闡釋玄理或佛理。這種形式與形而上說理的共同點,都是抽象說理;而其不同點則是這類詩歌有時也有現(xiàn)實的物象,但其物象只是用來說理的比喻,其本質(zhì)依然說理而非真正的詩歌意象。如鳩摩羅什《十喻詩》:
十喻以喻空,空必待此喻。借言以會意,意盡無會處。既得出長羅,住此無所住。若能映斯照,萬象無來去。[2]1294
由詩題可知,此詩是以物象比喻佛理。其詩意是說,若以比喻解說佛教之空,則是言和意、住和無住、萬象與鏡空的關(guān)系。意存言中,意即為空;住即無住,無住為空;象存鏡中,象亦為空。在此詩中,言為象,住為象,鏡中之象為象,甚至空亦為象,但是它們僅是用作解說佛理的比喻,并非指現(xiàn)實特定物象,通篇只是以議論抽象說理。
由于蘭亭詩產(chǎn)生于特定的情境,有明確的審美觀照對象,雖也以參玄悟道為最終歸宿,卻是以自然物象為參悟之玄道生成的契機。這一點,從上文的論述可以清楚地看出。為了進一步說明問題,不妨以孫綽《蘭亭詩》為例:
流風拂枉渚,停云蔭九皋。鶯語吟修竹,游鱗戲瀾濤。攜筆落云藻,微言剖纖毫。時珍豈不甘,忘味在聞韶。[3]901
詩人借助于云藻、微言表達纖毫畢顯的幽隱之理,面對現(xiàn)實中的“時珍”,必須如孔子聞《韶》而忘味,方可進入精神超越的狀態(tài)之中。而這種精神超越正是玄學的人生境界。作者對玄理的體悟,是由“流風”“停云”“鶯語”“游鱗”等特定觀照對象的自由生命狀態(tài)而生發(fā)開來,與《答許詢》《十喻詩》等單純地抽象說理是大相徑庭的。
即使《蘭亭詩》完全抽象說理的篇章,也依然是由特定的山水觀照而產(chǎn)生的瞬時體悟,因此詩中所表現(xiàn)的玄思,其實也是發(fā)源于對山水的感受:
先師有冥藏,安用羈世羅。未若保沖真,齊契箕山阿。(王徽之《蘭亭詩》)[3]914
馳心域表,寥寥遠邁。理感則一,冥然玄會。(庾友《蘭亭詩》)[3]908
因為后驗是以離散的質(zhì)點近似的,在權(quán)重集中在一小部分質(zhì)點時經(jīng)過幾次迭代更新后,該方程組就會遭遇抽樣簡并。權(quán)重方差的減少可確定簡并度,可用近似(Arulampalamet al,2002):
去來悠悠子,披褐良足欽。超跡修獨往,真契齊古今。(王渙之《蘭亭詩》)[3]914
以上所引的三首詩,或表達超然遠邁、冥會玄理,或表達歸隱遁世、保真沖虛,或表達超越形跡、性契古人,全為玄理,而不見山水物色。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原因有二:第一,蘭亭修禊,要求每人賦詩二首,凡賦詩二首者,基本上是一首說理,一首寫景,如王凝之《蘭亭詩》,四言曰:“莊浪濠津,巢步穎湄,冥心玄寄,千載同歸?!盵3]912五言曰:“煙煴柔風扇,熙怡和氣淳。駕言興時游,逍遙映通津?!盵3]912前詩說理,后詩寫景。上引王徽之的五言詩雖是說理,四言卻是寫景:“散懷山水,蕭然忘羈。秀薄粲穎,疏松籠崖。游羽扇霄,鱗躍清池。歸日寄歡,心冥二奇?!盵3]914這樣,詩人所表達的哲理玄思就構(gòu)成了寄情山水的一個有機部分,所以往往在另一首詩中就省略了山水描繪,而直接抒寫玄理。第二,因為蘭亭賦詩有一定的時間限制,詩人或在倉促之間無法作出二首,往往只擷取最有感觸的部分寫出,或闡發(fā)會心玄理,如上文所引的庾友、王渙之的作品;或描寫寓目之景,如華茂四言《蘭亭詩》:“林榮其郁,浪激其隈。泛泛輕觴,載欣載懷?!盵3]910可見,即使是純粹表達玄思的作品,也仍然屬于寓目遣懷之作,與純粹說理是有區(qū)別的。只不過這種特定的觀照對象并沒有被詩人攝入每首詩中,有的只是隱于詩歌理趣的背后而已。
如上文所論,除《蘭亭詩》以外的其他玄言詩,雖也有少數(shù)借山水清音而體悟玄理,并沒有將詩歌意象拒斥詩思之外,如庾闡《衡山詩》《三月三日詩》、王羲之《答許詢詩》等,但是這類玄言詩所占比重較小,并沒有形成其主流形態(tài)。更多的都是如孫綽《贈溫嶠》(五章)、《答許詢》(九章),鳩摩羅什《十喻詩》之類直接言理的詩歌。即使如王羲之《答許詢詩》:“取歡仁智樂,寄暢山水陰。清泠澗下瀨,歷落松竹林。爭先非吾事,靜照在忘求?!盵3]896也并非是“觸物興感”,而是托物寓理。觸物興感是象在理先,托物寓理則理在象先,與《蘭亭詩》還是有細微的區(qū)別。所以說,直接說理與參悟玄理,是一般玄言詩與《蘭亭詩》談玄的主要不同點。此后,支遁、慧遠等人所創(chuàng)作的“山林佛教”詩歌,殷仲文、湛方生等創(chuàng)作山水玄言詩,則又是沿著《蘭亭詩》的詩境拓展開去,標志著玄言詩逐漸向山水詩過渡。
由上所論可以看出,《蘭亭詩》雖然以玄思哲理為主要表達內(nèi)容,但是這種玄思哲理是詩人“觸物興感”的形而上的升華,與“暢敘幽情”有機交融,表現(xiàn)出一種理趣與詩思融合的審美趨向,這既是《蘭亭詩》對玄言詩的詩境開拓,也是《蘭亭詩》獨特的審美意義之所在。從玄言詩發(fā)展的大背景上說,《蘭亭詩》既不同于郭璞、庾闡玄言詩的雜有游仙之思,又不同于嵇康、二陸、盧諶以及孫綽、許詢僅僅是“寄言上德,托意玄珠”玄言詩。具體說來《蘭亭詩》對玄言詩境的拓展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玄理與自然的融合。矯正其他玄言詩“理過其辭”的弊端,自覺追求玄理與自然的視界融合,是《蘭亭詩》所表現(xiàn)的一種新的審美蘄向。蘭亭詩人透過山水之美,體悟玄理之妙,試圖以詩歌的形式將玄理與自然山水有機融合。雖然這種融合可能還不夠圓熟,卻是非常有意義的審美探索。蘭亭詩中的哲理多從景中自然生發(fā),景與理相融,達到了理感賞心的審美境界。如前文所舉孫綽五言《蘭亭詩》,前四句寫春景,浮云停駐,鳥鳴修竹,魚戲鱗波,讓人感到生機勃勃,春意盎然。在此良辰美景中集會賦詩怎不讓人心曠神怡?所以詩人不禁進入“坐忘”之境,“時珍豈不甘,忘味在聞韶”,既是闡發(fā)玄理,又是情至之感。整首詩情、景、理渾然一體。特別是孫統(tǒng)《蘭亭詩》:
觀賞山水雖是為體玄悟道,而山水的清幽嫻雅之趣卻也得以充分體現(xiàn)。山澗水渦回旋,河邊疏竹與修桐相間,山風吹落松葉,風聲、鳥鳴聲在山谷中悠揚回蕩。雖是寓目之作,仍可見孫統(tǒng)的煉字功夫?!凹ぁ弊秩缫娚介g溪流的動蕩、跳躍?!袄洹弊指睿m是暮春三月,風卻是“冷風”:一則是因為山水的清幽;二則是因疏竹修桐相間,松樹也是濃郁茂密,因此涼意倍增,便覺有幾分冷意了。理與辭、玄理與自然,交融契合,其山水之趣幾乎不讓謝靈運。
二是玄理與詩思的融和。宗白華先生說:“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盵13]215其實,純粹的玄言詩表現(xiàn)的是詩人體玄的獨特感受,但過于抽象的玄理影響了詩歌的文學性,一旦談玄的特殊精神氛圍不復存在,玄言詩也就失去了知音,自然會受到后人的詬病。可以說,蘭亭詩人才真正“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相對于其他玄言詩而言,《蘭亭詩》更符合藝術(shù)審美的規(guī)范,更具有濃郁的詩思,而且玄理與詩思的渾融完整,是《蘭亭詩》(雖然不是全部)所表現(xiàn)出的新的藝術(shù)傾向。如王羲之《蘭亭詩》:
三春啟群品,寄暢在所因。仰眺碧天際,俯磐綠水濱。寥朗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3]895
俯仰宇宙,寓目所觀,在森羅萬象的自然之中,體悟到萬物齊一的自然造化之理?!叭夯[雖參差,適我無非新”,與自然山水的親切愉悅之感,表明詩人真正沉浸在自然造化之中,其靈動的玄思也出自詩人真切的心靈感悟,使玄理與詩思有機融合,表現(xiàn)出一種新的“以玄對山水”審美境界。玄理與詩思渾融,至陶淵明詩達到了審美的臻境。
三是玄理與情調(diào)的融合。從嚴格意義上說,詩思包涵情調(diào),上文所論的王羲之五言《蘭亭詩》就帶著濃郁活潑的生命情調(diào)。然而,東晉文人在生命覺醒之后還有一種獨特的生命情調(diào),這就是隱蔽于詩人心靈深處的神州陸沉、人生無常的生命痛感,以及詩人渴望擺脫這種生命痛感的精神掙扎后的一份虛幻的逍遙。孫綽《三月三日蘭亭詩序》曰:“屢借山水,以化其郁結(jié)?!盵5]636即借山水景物來消解現(xiàn)實生命的痛感。由現(xiàn)實變幻無常而產(chǎn)生的生命痛感是《蘭亭詩》常見的主旨,再如王羲之《蘭亭詩》:
代謝鱗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氣載柔。詠彼舞雩,異世同流。乃攜齊契,散懷一丘。[3]895
王鐘陵先生說:“逸少發(fā)端于此,卻不引向?qū)w逝悲感的抒發(fā),相反他倒外感其柔而內(nèi)懷其欣,這是一種大不相同于前代的思想感情……魏代及西晉詩人胸中感蕩的意氣和撕心的悲痛,在《蘭亭詩》中‘淡’盡了。由于這種意氣和悲痛的‘淡’盡,從而詩作表現(xiàn)出一種怡暢的情調(diào)?!盵10]341其他如曹茂之《蘭亭詩》“時來誰不懷?寄散山林間。尚想方外賓。迢迢有余閑”[3]909,謝安《蘭亭詩》“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3]906等。人生和世間萬物一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人的生死是自然的演化,無可遁逃,“修短隨化,終期于盡”。既然人的物質(zhì)生命終期于盡,就只有讓自己精神生命的長度得以有效延伸。而超越有限生命的方式,即為立言:“臨文嗟悼”“錄其所述?!睘椤昂笾[者,亦將有感于斯文”[5]273(王羲之《三月三日蘭亭詩序》)。人形體之生命終有盡頭,而精神之生命將生生不息,代代相承,直至永恒。蘭亭詩人站在哲學本體論的高度,以逍遙無待、任性曠達的人生態(tài)度對待生死,而隱蔽于超脫、怡暢情調(diào)的背后,恰恰是“豈不痛哉”的揮之不去的生命陰影。
綜上,《蘭亭詩》與一般的玄言詩雖然都有藉山水清音以說理的趨同性,但是一般玄言詩所描寫的山水清音是一種具有共性的現(xiàn)實物象,而《蘭亭詩》所描寫的山水清音則是特定蘭亭之景,二者有本質(zhì)區(qū)別。由于蘭亭詩人“以玄對山水”,避開了其他玄言詩純粹抽象說理的理障,真正在山水清音中發(fā)現(xiàn)宇宙人生的奧秘,使借山水以體道成為一種獨特的生命的審美體驗。這種新的審美蘄向,對后代詩歌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因此,雖從廣義上說《蘭亭詩》屬于玄言詩,但從詩歌發(fā)展上說《蘭亭詩》又拓展了玄言詩的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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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astern Jin Dynastyand Metaphysical Poetry
WANG You-qun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241002, Anhui)
With respect to the content, there is no doubt thatbelongs to the metaphysical poetry. However, due to its special landscape background, the convergence of aesthetic psychology and the creative tendencies of making use of scenery to create emotion (reason), it has subtle differences from other Metaphysical Poem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not only shows the convergence between the scenes of Lanting and the voiceless landscape, but also the difference from the direct reasoning and studying and understanding of the reason. In the pursuit of merging of the mystery and landscape, poetry, style integration,expands Metaphysical Poetry further and makes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Landscape poetry.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Metaphysical poetry; relationship
2018-10-28。
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項目“魏晉南北朝圖文關(guān)系的藝術(shù)史考察”(AHSKQ2016D93)。
王友群(1978- ),女,安徽壽縣人,安徽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漢魏六朝文學、文化傳播。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9.01.15
I207.22
A
1004-4310(2019)01-008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