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文 黃俊
摘要:清末民初的北京仍為傳統(tǒng)勢力強大的政治中心,無法形成公共領域,一些知識分子只有通過尋求有限的空間來創(chuàng)辦報刊。獨特的媒體立場促成北京的白話報刊具有獨特的品性,其周圍聚集了蔡友梅、徐仰宸、莊蔭棠、穆儒丐、市隱、遼隱、浮鷗等一批小說家。在這批小說家中,徐仰宸的特點最為突出,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其40多年共創(chuàng)作各類小說200多部。由于立場的不同,徐仰宸的小說與上海、沈陽等地的小說有著迥然不同的特點:注重教化、以旗人的身份固守傳統(tǒng)思想、以新聞報道的方式書寫北京的熱點事件、以京腔講述他熟悉的故事,其作品繼承傳統(tǒng),影響未來,在白話小說“古今演變”中的作用值得關注。
關鍵詞:北京;白話報刊;通俗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6.5?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19)03-0094-07
由于我們一直只重視對精英文學的研究,像徐仰宸這樣的通俗作家則一直未能進入文學史家的研究視野。另外由于眾多報刊散存于各地的圖書館,研究者不便查閱連載小說,這必然影響學者對這一問題的探討,甚至認為清末民初北京小說沒有進步,其結(jié)果是論文和專著都很少提到徐仰宸這位當時在小報作家中成績突出的通俗小說家。
于潤奇在《清末民初北京的報館與早期京味小說的版本》① 中介紹京味小說家時談到了下列作家:“蔡友梅(損公)、徐劍膽、楊曼青、文實權(市隱)、文子龍(睡公)、丁竹園(國珍)、王詠湘(冷佛)、穆都哩(辰公、儒丐)、自了生、時感生、湛引銘、耀公、滌塵、錢一蟹、尹虞初等”。于潤奇先生把徐劍膽、自了生、滌塵當成了不同的作家。《中國文學大辭典》介紹《翠花案》時認為“自了生”是“松友梅”的筆名,不知有何依據(jù)。②筆者經(jīng)過考證認為,徐劍膽、自了生、亞鈴、啞鈴、滌塵都是徐仰宸的筆名。
一
北京作為清王朝的統(tǒng)治中心,是專制社會的象征,即使是有利于國家發(fā)展的戊戌變法也是以六君子的人頭落地而告終。辛亥革命爆發(fā),專制的清王朝滅亡了,但當時的中國離真正的民主共和還十分遙遠,袁世凱做總統(tǒng)還是當皇帝只是稱呼的問題,因為當時還不具備民選總統(tǒng)的社會環(huán)境和機制,民主共和只是人們的理想而已。在封建末世的首善之區(qū),后來又在軍閥統(tǒng)治的都城辦報本來只是知識分子的理想之舉,這樣的報紙就不具備近代報紙的意義。但它意義重大,讓我們看到了當時知識分子呼喚民主、追求文明、啟迪民眾的努力過程?!洱垐蟆吩d《北京新聞界之現(xiàn)狀》,文章首先對比了北京與上海新聞事業(yè)發(fā)展的不同環(huán)境:“新聞業(yè)最發(fā)達之區(qū),首推上海,而新聞界最受軍閥之壓迫者,則莫如北京。蓋北京之新聞界非特受經(jīng)濟竭蹶之困難,且有言論不自由之痛苦。京中為直魯軍閥之叢脞地,所有軍界新聞,非如南方國民政府取公開態(tài)度,可隨意探訪。一般報館記者,采取新聞資料,最為棘手,動輒遭武人冷眼。倘貿(mào)然登出,不特違背禁令,且不免受嚴重處分,非查封報館,即拿辦主筆。前年京中新聞界,曾有兩人犧牲于軍閥威力之下,即邵飄萍、林白水。故邇來北京新聞界,已如驚弓之鳥,對于軍事消息,不敢妄刊只字。京師警察廳與戒嚴司令部,各設有新聞檢查所,委派專員,審查各報新聞,偶有不利于彼輩之批評,立即扣留,根究來歷,則此撰稿者必無幸。無惑乎京中新聞界,黯無生氣也?!比缓蠼榻B了北京小報的發(fā)展狀況:“市上小報亦多,與滬埠有并駕齊驅(qū)之勢,惜其內(nèi)容腐敗,文字簡陋,僅戲劇界消息,尚稱敏確,得有一部分人士歡迎,銷數(shù)亦尚不惡。計《群強報》三萬,《實事白話報》兩萬,《國強報》八千,《群言報》六千,《北京白話報》三千,《民治報》兩千,《商業(yè)日報》五百,余皆無聊小報,不足齒及矣?!雹?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軍閥政府對新聞自由的控制和那些不觸動軍閥利益的小報的生存狀態(tài)。
這些小報的周圍聚集了一批通俗小說作家?!侗本┬聢蟆返?62號刊發(fā)耀臣的《莊原錄·珠江花舫》,開頭詩談到了北京的小說家:
白話小說繁盛,頗為社會歡迎,雖然小道
大時興,四九城兒恍動。
非但醒脾解悶,兼可感化愚蒙,喜怒笑罵
使人驚,宗旨原無一定。
所幸文俗義淺,尤妙不計拙工,人人爭強
顯奇能,漸漸人多勢眾。
智蘭淚癡劍膽,尹箴明與耀亭,相繼耀臣
自了生,可惜都沒露姓。
詩中說“漸漸人多勢眾”,基本符合當時北京小說界的基本情況。徐仰宸就是這些小說作家當中的一位。
徐仰宸(1870—1948?),筆名劍膽、自了生、亞鈴、啞鈴、滌塵,河北通州人。
《北京報紙小史》記載:“徐仰宸,筆名劍膽。三十年來,在各報著小說,其數(shù)量不可計。堪稱報界小說權威者。”④ 可知劍膽是徐仰宸的筆名。
耀臣在前面說“智蘭淚癡劍膽”后面又提“相繼耀臣自了生”,如果我們不加考證就會認為“劍膽”和“自了生”是兩位作家。那么“自了生”到底是哪位作家?蘇鐵戈曾撰文介紹話本體小說《華大嫂》和《李傻子》:
這兩種話本刊載于《愛國報》辛亥年的二
月初三日至六月初九日(總第1511號—1633
號),背面為廣告,十六開單張。有題為“《愛
國報》附張,不取分文”字樣,知是隨該報附
送的,每日一頁。總題欄目名為“莊言錄”,分
題作品名。兩文均署作者為“自了生”,未詳
其為何許人之筆名。⑤
蘇鐵戈沒有考證出“自了生”具體是哪位作家。我在作《近代報刊小說目錄》時發(fā)現(xiàn)了1913年8月6日《愛國白話報》上的廣告:“劍膽先生,近世小說大家,前在《正宗愛國報》編輯莊言錄,別號自了生,受社會歡迎?,F(xiàn)本報敦聘來館,由今日起,每日在本報正張登載莊言錄一版,以饜閱者之目,此啟,本館謹啟?!笨芍皠δ憽焙汀白粤松笔且粋€人。另外一則資料也能證明這個論斷。劍膽在《青年·序》中有如下一段話:
著者濫竽報界將及四十年,始與北京初創(chuàng)
之《京話日報》彭君翼仲襄編輯事,繼受《愛
國報》主人特約,編纂白話說部,第一題曰
《孝子》,二題曰《冤獄》,詞意取其鄭重,稿
去,為館主改《孝子》為《華大嫂》,改《冤
獄》為《舌頭案》,并謂余曰:“小說題目,非
通俗不受社會歡迎,銷路亦不能暢達。”然實
非余之本愿也。蓋彼時報人與閱報人均在幼稚
時代,厥后雙方皆有長足之進展。
可以確認《華大嫂》的作者為徐仰宸,“自了生”是徐仰宸的筆名。后來我查閱《正宗愛國報》的縮微膠卷,其中小說的作者有耀臣和“自了生”,《女知縣》作者耀臣在小說中提到“自了生”,耀臣提到的“自了生”是否就是徐劍膽還有待考證。
第249號《白話捷報》上登載《煤筐奇案》,開始連載時作者為“亞鈴”,到第267號第17續(xù)作者標“徐仰”,從第268號第18續(xù)開始作者又標“亞鈴”;《小小日報》第224號登載的《庚子遇難記》的作者為“徐啞鈴”;1910年2月15日的《愛國白話報》上登載的《方觀承》作者為“劍膽”,1927年4月3日的《北京白話報》上登載的《方觀承》作者為“啞鈴”,兩種報紙上的《方觀承》是同一部作品。《白話捷報》第249號上刊載的小說《煤筐奇案》,作者為“亞鈴”,1922年12月15日的《北京白話報》登載一則關于小說的廣告:“劍膽著《煤筐奇案》小說每本售銅圓二十五枚,送報人均可代購,不加腳力?!薄栋自捊輬蟆返?6號上刊載的小說《何喜珠》的開頭有如下記載:
鄙人在報上擔任小說,別號是“啞鈴”,取
意如同是個搖不響的鈴鐺,其中并沒有多大的
意味。楊曼青先生謂“啞鈴” 莫若“亞鈴”,
為東亞之鈴,意味深長,似比“啞鈴”范圍大
點。既蒙朋友指正,那么就將“啞”字改作“亞”
字,已后就用這個“亞鈴”二字為別號了。
說明“亞鈴”和“啞鈴”是同一人。載于《白話捷報》的《煤筐奇案》第21續(xù)有如下記載:“比如前天小說上,鄙人別號原是‘亞鈴二字,愣給排成‘徐仰二字……”據(jù)以上資料分析,“亞鈴”或“啞鈴”是徐仰宸的筆名。
《北京白話報》的《魏大嘴》作者為“滌塵”,《愛國白話報》上的《魏大嘴》作者為“劍膽”?!侗本┌自拡蟆返摹痘ㄐ衫稀纷髡邽椤皽靿m”,《京話日報》上的《花鞋成老》作者為“劍膽”。可知“滌塵”也是徐仰宸的筆名。
除了筆名外,根據(jù)當時的報紙我們還可以了解到一些關于徐仰宸的生平信息。1930年7月21日載于《實報》的《義和拳》(作者:劍膽)開頭談道:
按庚子之亂,凡在三十五六歲的人們皆能
道及。然大半多系出于耳食,著者那年正正三
十歲。春間與同志數(shù)友人……組織了一處俱樂
部,每日以研究書畫為正宗,余暇則研究皮黃
昆劇之學。是以我住家雖然在前內(nèi)松樹胡同,
但是我每天準到前門外來走一趟。
1936年9月16日《時報月刊》上登載一則廣告:“實事偵探小說《闊太監(jiān)》,內(nèi)容集‘家庭、‘社會、‘偵探、‘言情各種說部之長,而所述均據(jù)實事,情節(jié)錯綜復雜,妙趣橫生,著者徐劍膽,為華北第一流小說家,有久仰其人而以未識面為憾者,本書刊有徐君照片。欲知前清太監(jiān)狀況者,不可不看。欲知彼時社會情形者,不可不看。欲知我國偵探情形者,不可不看。全書十萬余言,實售大洋二角?!?940年10月22日華龍印書館出版徐劍膽的《青年》,其中有作者的序。1948年北平戲劇雜志《戲世界》第371期刊載署名徐劍膽的《文明新戲之革命家》?!稇蚴澜纭?948年發(fā)表署名“劍膽”的“武俠小說”《神箭滅敵記》。可知1948年徐仰宸應還健在。
根據(jù)作者在作品中的回憶和相關材料,可知徐仰宸出生在1870年,至1948年還活躍在文壇。徐仰宸當過教習,是著名的通俗小說家,一生筆耕不輟。除了寫小說外,他還參與戲劇演出并對戲劇有研究,撰寫戲評,在《戲世界》中開辟了“劇壇點將錄”欄目。除此之外,他還發(fā)表一些隨筆,如在1940年第2卷第4期《新民報半月刊》發(fā)表的《人生之苦樂》。徐仰宸還擅長書畫,并賣字賣畫填補家用。
二
特有的環(huán)境、特殊的經(jīng)歷、傳統(tǒng)的教育使徐仰宸在對待新文化、婚姻、革命時采取的是保守的態(tài)度。作為小報作家對小說的理解無法超越傳統(tǒng)——寓教化于娛樂之中。作為讀書人對人生的定位也是從生存出發(fā),顯得非常實際。
徐仰宸生活在傳統(tǒng)勢力強大的北京,除了通過各類媒體了解到有限的新知識和新思想外,再就無法了解更多的新信息、新文化,因而處在新舊變革中的徐仰宸更多地是留戀舊有的一切。對西潮激蕩下的新生事物采取批評的態(tài)度,1922年6月11日《小公報》登載了劍膽的《逆?zhèn)悜K殺案》開頭有一段批評新文化運動的議論:“近世有個大名鼎鼎的陳獨秀先生,曾在講壇上向眾發(fā)過兩句宏論,說道:中國舊日有副對聯(lián)是‘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當先。這兩句話真真荒謬到極點了,請想孝之一字誤盡了幾百年的蒼生,如今是解放時代,應將此二字顛倒過來,方才算近世的名言儻論呢!說罷便用粉筆在墨板上寫了‘百善淫為首,萬惡孝當先。十個大字,臺下聽講的人一齊鼓掌都說陳先生真是大豪杰、大偉人,前人不敢言者,言之?!?是陳獨秀真的改過對聯(lián)還是徐仰宸為了諷刺新文化運動的領袖而杜撰的故事,現(xiàn)在我們已無從考證,但通過這段話我們可以了解徐仰宸對待新文化運動的態(tài)度。
20世紀初的北京傳統(tǒng)文化的勢力還是十分強大的,不是個別小報作家思想守舊,當時北京的整個輿論氛圍都趨于保守。1924年8月21日《小公報》登載廣告“欲知自由戀愛之究竟,請閱《自由岸》小說”:“吾國舊制,男女婚姻,需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目桑間濮上者為私奔,穿穴逾墻為私逃。今也風氣大開,女子解放聲浪涌起,婚姻自由,男女戀愛,結(jié)離無定,聚散無時,潮流所激,莫可遏止。有心人憂之,因著是書,以警世人。對于男女婚姻,究竟新制舊制孰劣孰優(yōu),獵艷拆白是一是二,痛下針砭,不留余地,可為醉心歐化者,當頭棒喝也?!庇捎陂L期受到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束縛與影響,徐仰宸并沒有自覺的個體意識,固有倫理道德規(guī)范內(nèi)化為內(nèi)在道德理念和心理約束機制,因此很難對固有道德觀念、行為準則進行反思;他固守傳統(tǒng)道德,反對女子自由出入公共場合,參加各類社會活動,反對男女自由交往,認為“自由”是肇禍之由。在男女婚戀方面,對于婚前自由戀愛的男女,視之為“穿穴逾墻”。作為在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規(guī)范和約束下成長起來的個體,缺乏屬于自己的“個體”意識和個性追求,在他們的價值體系里,婚姻只能是一種類似于“契約”般的“承諾”和“信義”關系,而不是兩情相悅的契合關系。與其說他是反對“自由”、“愛情”在婚姻中的重要地位,反對自由婚戀,毋寧說他因為個體意識的缺乏,無法理解“愛情”這種精神活動的合理性,也從而導致在他的作品中,無法對“愛情”主題做更深層次的描寫和探究,只能將“愛情”定義為一種輕浮的對容貌的迷戀和對肉身的放縱。當然,說徐仰宸保守并不是說他反對進步,他不是絕對排斥自由,而是反對放棄任何約束的自由。《自由潮》開頭有這樣一段話:
按自由二字,本是一種新名詞,由留外國
的學生畢業(yè)回來,隨將此自由二字灌輸于社會
中一般青年男女,聽見這兩個字,歡迎的五體
投地,無論什么事情必加以自由二字。又曰不
自由毋寧死。于是在家庭中,自由行動可以不
受父母教訓,在學堂里,自由行動可以不受教
習之約束,婚姻自由、書信自由、男女交際自
由,總而言之,由著自己性兒胡來,即稱之為
自由。
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徐仰宸反對的是“由著自己性兒胡來”的自由。在《自由潮》的結(jié)尾作者闡述了自己對婚姻自由的看法:“看官要知,這自由結(jié)婚果能像朱秀文與范親仁這樣患難相救,始終不逾,女子從一而終,何嘗不好。惟恐一時感情用事,五分鐘熱氣,結(jié)婚未久,復又辭婚,遺頑固人之口實,為文明婚生一障礙,豈可為哉?”可以看出作者并不認為自己是“頑固人”,作者對自由有自己的理解,認為婚姻自由并不等于放縱自己的欲望。
徐仰宸對待清末的暴力革命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但隨著時勢的變遷,他也能順應時代的變化,肯定中華民國的歷史存在,并希望執(zhí)政諸公“盡心撫養(yǎng)”。在思想方面徐仰宸不主張過激,在小說內(nèi)容的選擇和小說作用的判斷上也不與傳統(tǒng)觀相悖。徐仰宸在1911年12月7日刊載于《正宗愛國報》的《阿玉》中寫道:“現(xiàn)在新出的一般小說兒是言情一派占多數(shù),其中分艷情、濃情、哀情等類。每一開卷,翻不了幾篇兒,就有點兒不大愛看?!苯又治隽恕把郧橐慌伞钡牟蛔悖骸安⒉皇强磿思俚缹W,不歡迎這些言情的書,實因仿效抄襲,弄得千人一面,除去偎依纏綿之外,直沒有一定的宗旨,所以令人一望生厭?!比缓蠼榻B了作者小說的特點:“在下今天這段小說兒,也純乎由一情字起因,然非男女間私相愛慕的那個情字,卻是天地間至情至理的情字,推而至于三綱五常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無一不由情字而發(fā)??偠灾橹咧^之情,情之不正者謂之邪。正則醒世警愚,邪則傷風敗俗,所以小說兒一門,關于世道人心,誠非淺鮮?!边@段文字對情的論述與南方作家吳趼人對情的闡述如出一轍,是對傳統(tǒng)“至情說”的繼承。
北京的小報作家社會地位較低,大都靠賣文為生,他們對自己的定位都較為實際,與那些精英作家以拯救民族危亡為己任截然不同。《愛國白話報》登載劍膽的《賈斯文》,開頭的“江西月”寫道:
堪嘆倚身作業(yè),令人落淚心酸,終朝辛苦
為吃穿,那敢偷閑躲懶。博得蠅頭微利,好償
煤米油鹽,今年盼過盼明年,總想發(fā)財了愿。
豈料無情歲月,恰好弩箭離弦,將殘大夢到跟
前,后日光陰有限。一旦全魂斷氣,這出才算
唱完,諸君不必細詳參,真假虛實變幻。
徐仰宸在小說中常常穿插議論,慨嘆時事艱難和自己賣文為生的困苦。
三
徐仰宸認為自己從事的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是“倚身作業(yè)”,加上小報的讀者對象是略通文墨的下層民眾,因此,小說中的主人公基本上是下層的百姓。這些人物除了有懦弱、卑順、猥瑣、攀附權力的性格特征之外,由于下層市民的經(jīng)濟水平和生活水平低下導致的文化水平低下,文盲和半文盲占了很大的比例,還造成了市民群體迷信、盲從的精神狀態(tài)。
《京話日報》上登載的《賈脖子》,主人公賈光,號壽堂,綽號賈脖子。為人不顧廉恥,貪財好色,以賣野藥訛人敲詐為生。八國聯(lián)軍進京侵略期間,他與兒子賈巨優(yōu)一起趁機搶劫當鋪,發(fā)橫財之后,掛牌行醫(yī)。賈脖子與鄰里姑娘陶三春私通,陶懷孕后,來找賈脖子商量孩子的事。賈脖子請求以前同賣野藥的老胡,給陶姑娘扎針墮胎。不料陶姑娘被老胡扎死。陶姑娘父母上門說理,賈脖子無奈,只好請開妓院的地痞張傻子從中調(diào)解,張傻子本想仗勢將事情化解,不料陶姑娘的舅舅趙五在官府當差,專門管理開妓院的混混地痞,張傻子無法調(diào)解。賈脖子只好按著陶家的要求,賠錢后,給陶姑娘辦了喪事。事后,趙五還想再次通過陶姑娘事件敲詐賈脖子,不料賈脖子行醫(yī)時結(jié)識了額松御史,在御史面前告趙五敲詐,趙五“一直在刑部住了七年,遇上大赦,方才放出”。后來賈脖子的兒子賈巨優(yōu)將賈脖子的錢財偷走,賈脖子一氣之下,吐血身亡。賈巨優(yōu)與鄰居小紅結(jié)婚,后來在戰(zhàn)亂中被流彈打死,小紅另嫁他人。從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無論是社會還是家庭都污濁不堪。
《京話日報》登載的《鋸碗劉》其中人物有:在門臉橋擺面攤為生的宋三外號黑狼、前門外鮮魚口擺帶子攤的王樹堂、賣麻花的李辮子、鮮魚口天慶洗澡堂的孫胖子、小菜鋪嚴掌柜。我們從徐仰宸小說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筆下的人物都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下層百姓。這些百姓在義和團運動期間參神拜鬼、神魂顛倒,對于這種迷信和盲從,徐仰宸是以批判的筆調(diào)來描寫的。小說敘述了庚子年間,北京開爐房的財主張永茂,遇到一白老道,稱張有九五之尊之貌。他開壇設香,供奉上仙,自稱為“圣賢教”,人稱“一柱香”教,入教者每人每月可得錢十吊。鋸碗劉二、擺攤賣帶子的王掌柜、賣雜合面的宋三等人也都參與其中。后劉二和帶子王因為職位低微,分錢太少,故此心懷不滿,恰逢義和團活躍時期,劉二和帶子王告發(fā)了張永茂和白老道的行徑。官府和義和團聯(lián)合圍剿,一伙會眾被捕,張永茂被判剮刑,其余皆斬,牽連一百多人。鋸碗劉二因為舉報有功,家人得以逃脫。后逢八國聯(lián)軍入侵,張永茂曾經(jīng)選出的正宮娘娘郭大妞逃還,另嫁人過活。作者在小說中描寫白老道和張永茂所創(chuàng)的“一柱香”教迷惑民眾:“無論男女,凡入會的,每月都有月餉十吊,開會多半總在夜內(nèi)十點鐘,每人燒香一柱,修持百日,就能離地三尺,騰空而行。這一來,所有附近小戶人家,合那貪財不顧后患的人,全都紛紛前來入會,不到一個月的工夫,男女入會,己有了三四百號之多?!背嗣鑼憽耙辉钕恪苯汤妹孕琶沈_民眾之外,作者還刻畫了當時義和團活動中百姓普遍存在的迷信思想和行為。
徐仰宸還通過重大事件和案件反映下層百姓的殘忍和蒙昧。這類小說包括《煤筐奇案》、《元宵案》、《康小八》、《楊結(jié)實》、《張黑虎》、《董二愣》、《夜游神》、《小美人》、《盜中俠》、《賈斯文》等。作者選取這類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首先是因為這些重要案件的即時性,讀者期望通過閱讀這些小說了解案情;其次就是作者秉持的“勸善懲惡”、“循環(huán)報應”、“警醒世人”的創(chuàng)作目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這些小說的過程中注重“實錄”,描寫惡人殺人的血腥場景,或者罪人伏法的過程。由于缺乏個體意識,從而忽視人的“生命”價值,小說往往刻意描寫殺人過程的殘暴與血腥;對于殺人不眨眼的罪犯的兇殘與暴戾,甚至表現(xiàn)出一種欣賞和贊許;另外在描寫強盜被處決的場景時,描寫和刻畫了下層百姓對于這種“場面”的觀望,甚至是熱衷與喜愛,表現(xiàn)出一種對生命的冷漠和麻木。這實際上也都是個體生命意識淡薄的表現(xiàn)。因此,這些小說未能深刻地揭示那些暴力案件的社會根源。
四
徐仰宸小說的主人公大都是下層百姓,內(nèi)容主要描寫下層百姓的生存狀態(tài)、精神追求。針對讀者的文化水平和鑒賞能力,徐仰宸使用通俗的白話文和北京方言,借鑒話本小說的表現(xiàn)方法進行創(chuàng)作。筆者曾在國家圖書館普通古籍閱覽室發(fā)現(xiàn)一本民國剪本小說——蔡友梅的《雙料義務》,封面有署名“壺波生”者對蔡友梅的手寫評點:“北方小說多從評話脫胎,莊諧并出,雖無蘊藉含蓄之致,頗足為快心醒睡之資。此中能手,以蔡友梅為最,今死已七年,無有能繼之者矣?!薄氨狈叫≌f多從評話脫胎”準確地概括了當時北京小說作家的創(chuàng)作手法,他們常在寫作過程中加入一些與故事無關的議論,有時還穿插一些俏皮話。
我們看《正宗愛國報》上自了生的《張鐵漢》中的一段對話:杜氏見張鐵柱回來,開口就說:“好哇!你們還有個回來的哪,這到得,全不管啦!咱們家里過日子朝著誰說呀?”張鐵柱聽他這套不由得火上澆油,雖然急又不敢嚷,遂低聲說:“嫂子,你別鬧了!我哥哥在家,你們倆人成天的吵,俗語說,內(nèi)和才能外順呢!現(xiàn)在果然吵出禍來啦!你還吵呢!”杜氏說:“呦!我吵出什么禍來啦?倒得說說?!薄瓘埗攀下犚姀堣F漢遭了官司,不由得嚇了一愣,低著腦袋竟想高招兒,忽然心內(nèi)一轉(zhuǎn)說,這么辦吧!簡直我給他個笨鳥兒先飛。遂跟張鐵柱說:“既是遭到這樣兒,沒法子,我歸著歸著回娘家吧!房子呢?把他賣了死兒,找倆錢兒添補我的嚼谷兒,吃稀吃稠只可認命吧!”張鐵柱說:“您別妄想啦!這所兒房子,叫我哥哥押的價碼兒,是足了足,現(xiàn)在就是賣,也找不了多少錢?!倍攀下犃诉@話,心掉在冰窟窿里,涼了半截兒啦!遂說:“那你就不用管我啦!誰叫你是個小子呢!自己找飯鍋去吧!我也不拖累你?!睆堣F柱聽到這里,冷笑了一聲,說:“得!就是吧!”說罷,甩手走出家門。讀完這段對話,如同身臨其境,作者把人物給寫活了,展現(xiàn)了下層人物在家庭發(fā)生變故后各奔東西的殘酷事實,我們應該肯定徐仰宸駕馭語言、塑造下層人物形象的能力。徐仰宸生活在北京,熟悉北京方言,因此在作品中大量使用北京方言和歇后語。
徐仰宸創(chuàng)作小說把略識文墨的下層百姓作為擬想讀者,尋求適合北京中下層市民閱讀習慣的形式和技巧,把作為聽覺藝術的評書的現(xiàn)場表演方式轉(zhuǎn)化為報刊連載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巧,在創(chuàng)作中使用貼近市民生活的口語和北京方言,小說題材以下層百姓生活和社會熱點事件為主,因此小報小說在當時受到中下層百姓讀者的喜愛。因讀者喜愛閱讀小說,讀者們會到報社訂閱刊載小說的報紙。如果因故漏掉或丟失數(shù)期報紙,讀者還會補購刊載這篇小說的報紙。另外,讀者還會以寫信和打電話的方式,評價某篇小說?;蚺u,或贊揚,或鼓勵。小說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互動關系,不僅僅表現(xiàn)在讀者參與作品的批評和鑒賞,更重要的是這些報載小說隨寫隨刊,讀者可以參加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直接影響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和形象塑造。有一些報載小說可以說是作者和讀者“共謀”合作完成的。這一點是小說的傳播載體和傳播方式發(fā)生變化從而引起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和內(nèi)容變化的一個重要方面。在此之前,小說的傳播過程是不會有這種現(xiàn)象的。
徐仰宸的小說以小報為傳播載體,連載后,一部分出了單行本(見表1—4)。本人在國家圖書館查閱資料時,還查閱到部分徐仰宸創(chuàng)作的剪報本小說,如載于《愛國白話報》的《魏大嘴》、《白話捷報》的《康小八》,還有未在報刊上連載直接出版的小說《青年》。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徐仰宸一生共創(chuàng)作小說近200部(見表5)。由此可知,徐劍膽的小說在特定的群體中影響還是很大的。
表1? 《愛國白話報》廣告
表2? 《京話日報》廣告
表3? 《實事白話報》廣告
表4? 《燕都報》廣告
表5? 徐仰宸小說數(shù)量統(tǒng)計
徐仰宸的小說塑造了眾多的人物群像,這些下層人物群像,迎合了下層讀者的審美趣味。這些形象并不完美,有些甚至是丑陋的,但讀者在“審丑”過程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找到了適合自己的精神食糧,也讓今天的研究者看到了時代巨變中的北京下層百姓的生存狀態(tài)。
徐仰宸的小說雖然在當時有一定的影響,但我們必須看到他的小說影響范圍的狹小,必須了解作為小報小說的局限性。
清末民初北京小報小說的創(chuàng)作目的之一,是為了給讀者“解悶醒脾”。也就是說,是把小說作為一種隨意的“消遣”、“玩藝兒”,甚至連小報小說的作者也對自己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含有輕視的態(tài)度。小報登載小說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吸引讀者,擴大發(fā)行量,更不可能在小說品質(zhì)上提出更高的要求。作者們在小說中聲稱:“小說不在長短,只要您愛瞧就是個玩藝兒。不怕胡說,就怕沒的說。這門本算是報里的饒頭,所以筆墨另是一路,不求深文大義,說出來總得叫人開心?!薄翱垂賯円?,報上的小說,原是一件附屬品,原為引人入勝,好請那不愛看報的主兒,借著看小說,叫他知道些國家大事,社會情形?!薄靶≌f的功用,實在是引人入勝的。或者因為愛看小說,看完小說,又看要聞、新聞,再看演說,以及時評、笑林等等,看來看去,未嘗不能啟發(fā)此愛國思想,要強心思?!痹谶@種輕視小說,將小說作為“消遣”、“玩藝兒”、“雜?!钡睦砟钕?,北京小報小說的作者們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極端地不認真。同時因為報紙連載的緣故,每天必須有一定的字數(shù),有的時候還需要考慮讀者的口味,而改變小說的敘事進度;有時為了湊字數(shù)而胡亂拼湊,有時為了趕進度而將很長的一段情節(jié)縮減。這就造成北京小報小說大多數(shù)都情節(jié)支離、頭緒雜亂、人物性格單調(diào)而且面目模糊,甚至有的情節(jié)上前后矛盾,等等?!稄埨衔鳌烽_頭介紹了“醒睡錄”欄目登載小說的情況:“閑詞表罷,跟著還是接演‘醒睡錄白話小說。前兩段都系庚子年前社會中的實事,一則關乎國家之興衰,一則關乎人事之成敗?!苯又榻B了讀者對徐仰宸的贊許:“多蒙愛閱諸君,來函贊許,字里行間獎譽過甚。鄙人無學無識,愧不敢當?!辈⒂懻摿藞罂B載小說的特點:“惟此種白話小說至長不過三十幾續(xù),月余必須更換一次題名。朝成夕刊,其中不無疏漏之處,仍望大雅,隨時指正,以匡不逮。”“朝成夕刊,其中不無疏漏之處”,并不只是謙虛之辭。徐仰宸的小說除了小說語言使用北京地區(qū)方言口語,比較活潑生動之外,總起來說,是一批“朝成夕刊”、隨寫隨刊、粗疏通俗的小說作品。
雖然徐仰宸的小說影響范圍限于北京及周邊地區(qū),讀者范圍限于粗通文墨的讀書人,但作為學術研究我們還是應該正確評價這種文學現(xiàn)象。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北京地區(qū)的通俗小說以報紙為載體,得到了一定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一批通俗小說家,創(chuàng)作了許多有一定影響的小說。那么文學史為何忽略這幾十年的小說發(fā)展呢?一方面是這一時期的小說大都在報紙上連載,連載的小說許多并未發(fā)行單行本,研究者看不到這些報載小說。更重要的是研究者的文學觀念使然。按照美國學者夏志清教授的觀點,文學應具有宗教精神,應具備人文關懷,所以錢鐘書、張愛玲等作家受到重視,而北京這些通俗小說則無法進入其研究視野。按照革命文學的要求,這些通俗小說不可能起到教育群眾、宣傳革命的作用,自然也不會受到重視。其實我們不能把近現(xiàn)代文學簡單地等同新文學,也不應該把近現(xiàn)代的小說等同于知識分子精英創(chuàng)作的以西方小說為藍本、以青年學生為主要讀者的新小說,其實與新小說并行的還有以市井百姓為讀者對象的大量的通俗小說,這其中包括南方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和北京的通俗小說,這些作品亦應給予適當?shù)闹匾暋?/p>
新文學家的作品重在暴露國民的劣根性,而徐仰宸在固守傳統(tǒng)道德的同時也描寫了下層百姓的缺陷,可見新文學與俗文學之間的互補性。新文學作家與通俗小說家的不同還在于各自的創(chuàng)作目的不同,新文學家提出文學是 “為人生的藝術”,而徐仰宸的創(chuàng)作是為了給“看官們”消遣與把玩的。從通俗小說演變的角度看,徐仰宸的小說繼承傳統(tǒng)白話小說的傳統(tǒng),并為現(xiàn)代京話小說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其作為著名通俗小說家在通俗小說發(fā)展演變過程中的作用不容忽視。
注釋:
① 于潤奇:《清末民初北京的報館與早期京味小說的版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年第4期。
② 馬良春、李福田總主編:《中國文學大辭典》,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201頁。
③ 金龍:《北京新聞界之現(xiàn)狀》,《龍報》1928年2月16日。
④ 管冀賢:《北京報紙小史》,《中國近代報刊發(fā)展概況》,新華出版社1986年版,第428頁。
⑤ 蘇鐵戈:《“辛亥年”(北京)〈愛國報〉所載晚清小說三種述略》,《明清小說研究》2001年第3期。
作者簡介:劉永文,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上海,200234;西藏社會科學院特聘研究員,西藏拉薩,850000。黃俊,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上海,200234。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