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友基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350007）

20多年前，筆者以施潤梓筆名發(fā)表《略談馮夢龍的詩歌創(chuàng)作》[1]，當時所能見到的馮夢龍詩作約45首。2006年，高洪鈞先生編著的《馮夢龍集箋注》卷七《遺詩篇》收馮夢龍詩約100首（以詩題計），包括新發(fā)現(xiàn)的詩作、《〈智囊〉韻語》（28則，廣義的詩）、《墨憨齋定本傳奇》下場詩12首等。據(jù)此，目前馮夢龍存詩歌約百首。按創(chuàng)作時間分，可分為三個時期，即入壽前、宦壽期間、清兵入關明亡；按題材、內(nèi)容分，有寫景詩、愛情詩、詠物詩、詠史詩、諷諭詩、題詠詩、社會詩、哲理詩、論曲詩、吊唁詩等。為此，本文將以題材和內(nèi)容為據(jù)，對馮夢龍百首詩歌略作掃瞄與評析。

一、寫景詩

《冬日湖村即事》是入壽前的作品。通過頹屋、疏葉的意象，寫出冬日的蕭索，透露出冬日里的春意，立意高遠，別具一格。

自步入文學創(chuàng)作、文化創(chuàng)設領域，馮夢龍的創(chuàng)造力始終郁郁勃發(fā)，未見停滯、消歇?；聣蹠r期，也許是馮夢龍心情最為暢快的時期。盡管“肘掣于地方，而幅窘于資格”[1]，但他的政治抱負與施政才能至少部分得以施展。他創(chuàng)作擬話本小說《老門生三世報恩》，編就、刊行短篇小說集《警世通言》，創(chuàng)作傳奇《萬事足》，著述別具一格的方志《壽寧待志》，寫作并編集《游閩吟草》，請閩中著名詩人、藏書家徐火勃為之作序。壽寧知縣任上的作品是馮氏現(xiàn)存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秹蹖幋尽肥杖?首五律，徐火勃說他“耽于詩”“退食之暇，不丹鉛著書，則捻須吟詠”。[2]高度評價其詩歌作品。壽寧任上的寫景詩，在摹景詠物時融入了濃厚的主觀情感。他于崇禎七年甲戌八月十一日到任?！按稳丈昕?，見黃云朵朵，自西而東，良久忽成五色，最后變?yōu)榧t霞，生平所未睹也。余喜而賦詩，是冬果有年?！痹娫疲骸俺鲠犊葱焐?，紛紜散郁蒸。蓮花金朵朵，龍甲錦層層。似浪千重擁，成文五色凝。不須占太史，瑞氣識年登?！眲偢叭蔚鸟T夢龍心情舒暢、躊躕滿志，以這種歡快、樂觀之情看待景物，于是產(chǎn)生了瑰麗壯觀、多采多姿的景物意象。那祥云，正是豐年的祥瑞吉兆。剛剛蒞任的馮夢龍有大干一番事業(yè)的雄心，然而，事情并不順利。他在私署附近老梅樹下“構一小亭”，取名“戴清”，作《戴清亭》。詩云：“縣在翠微處，浮家似錦棚。三峰南入幕，萬樹北遮城。地僻人難到，山多云易生。老梅標冷趣，我與爾同清?！痹姷那傲涿枘【拔?，眼前的“地僻人難到，山多云易生”取代了初上任時那種天空廣闊、云海吉祥。馮夢龍只能以梅自許，“老梅標冷趣，我與爾同清”，保持高潔的志趣，不與貪吏同流合污，不與時俗隨波逐流。石門隘是從建寧府治經(jīng)政和到壽寧的必經(jīng)之路，《石門隘》云：“削劈遮天半，捫蘿未得門。鑿開山混沌，別有古乾坤。鎖嶺居當要，臨溪勢覺尊。筍輿肩側過，猶恐礙云根。”石門隘成了郁郁不暢、矛盾痛苦情感的寄托之物。這三首詩隱約透露了馮夢龍宦壽的三種不同心態(tài)：歡快—冷靜—抑郁。

二、愛情詩

早年馮夢龍因科場失意而“逍遙艷冶場，游戲煙花里”“放浪忘形骸，觴詠托心理”。[3]但“子猶自失慧卿，遂絕青樓之好”。愛情的歡樂與痛苦，情感的波折與劇變。

《詠張潤飲鴆未死三絕》寫妓女張潤與商人程某曲折復雜的愛情悲劇。他在評注里說：“語云，癡心女子負心漢，然也不少癡心漢子負心女。以余所睹妓張潤三郎一事，足兼之矣?！睋?jù)此，則故事前半屬“癡心女子負心漢”，后半則屬“癡心漢子負心女”。詩中把這個殉情故事寫成兩人皆“負心”之作。《慨世篇》對“負心”的責難，態(tài)度斬然：“雖有知音，不如名琴，雖有知音，不如黃金。”譴責為了黃金背叛愛情，批判金錢的罪惡。《怨離詞》云：“漫道書中自有千鐘粟，比起商人終是賒?！彼凇稈熘骸じ卸鳌菲┰u曰：“生則愿同衾，死則愿同穴，李三郎千古情語。余有《憶侯慧卿》詩三十首，末一章云：‘詩狂酒癖總休論，病里時時盡掩門。最是一生凄絕處，鴛鴦冢上欲斷魂?！嘤写艘狻！边@些詩歌詠了愛情的堅貞不渝?！兜趿摺房隙滥菢拥拿匡L流：“生雖白衣賤，死得紅裙憐”“嗚呼柳三變，風流至今傳”。馮夢龍的愛情詩寫得情深意切，一唱三嘆。

三、詠史詩

《虞姬頌》迫切呼喚：“急將舞草變鴛鴦?！痹伿啡灾庥趷矍?，與歷來詠虞姬的詩命意不同，堪稱獨出機杼！

《歷代帝王歌訣》共20首，見《綱鑒統(tǒng)一》，馮夢龍于崇禎十五年編成，署“古吳馮夢龍猶龍父輯，男焴參閱”。前有黃道周于崇禎十五年序?！稓v代帝王歌訣》主要是按朝代把相關歷史知識編成韻文形式，有點像順口溜，便于讀者記憶。如《三皇五帝總歌》：“首出盤古分天地，有巢燧人羲農(nóng)繼。黃帝少皞與顓頊，高辛堯舜中天際。三皇五帝在其間，上古相傳無定據(jù)?！蹦┚潼c出，從盤古到三皇五帝都只是傳說，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證明這些是真實的歷史?！短频劭偢琛罚骸案咦嫣诟咧蓄?，玄宗肅代德順繼。憲穆敬文武宣懿，僖昭昭宣二十帝。合年二百八十八，中間武后廿一歲?！睅缀鯖]有評論，只是在敘述唐朝288年時，特別點明中間武則天執(zhí)政21年，把李唐與武氏區(qū)別開來，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的歷史觀?！秲伤蔚劭偢琛罚骸疤嫣谡嫒视ⅲ收芑諝J都汴京。南渡高孝傳光寧，理度恭端帝昺傾。南北二宋各九主，三百一十七年存?！鼻八木鋷缀醵际腔实勖忠理樞蛑帕?，僅嵌入“都汴京”“傳”“傾”數(shù)字，用語極為節(jié)儉、精確。這是20首《歷代帝王歌訣》共同的寫作特點?！对劭偢琛罚骸疤嫠膫髦潦雷妫家惶煜聜鞒晌?。仁英泰定明文寧，順廿八年歸真主。”詩寫得有詳有略，太祖鐵木真之后蒙古族貴族政權即鐵木真、窩闊臺、貴由、蒙哥，才“四傳”至世祖忽必烈，只用“太祖四傳至世祖”七字一筆帶過，不提其名，因元世祖滅南宋，改國號為“大元”，從此元朝一統(tǒng)天下才開始。之后，歷成宗鐵穆耳、武宗海山、仁宗、英宗、泰定帝、天順帝、文宗、明宗、寧宗、惠宗?；葑谥另樁四辏?368），朱元璋滅元建立明朝，終于“歸真主”（回歸漢族統(tǒng)治），馮夢龍的記述相當客觀。唯“歸真主”三字透露了他的民族意識。20首歌訣大多類此，評史的意味淡薄。

最能揭示歷史現(xiàn)象之本質的，當推《四六詞》。此篇采自《有商志傳》卷二《紂王作酒池肉林》回。前10句鋪寫紂王亭臺樓閣之豪華，酒池肉林之奢侈，接下來14句，著眼于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的關系，陳述這一歷史現(xiàn)象背后的要害實質?！坝窝缯唔闅g樂，供力者勞瘁艱辛。涂壁脂泥，盡是萬民膏血；華堂彩色，皆收百姓精神。綺羅錦繡，空盡織女機杼；絲竹弦歌，變作野夫啼哭。”道盡統(tǒng)治者的縱情享樂是建筑在被統(tǒng)治者的勞瘁艱辛、萬民膏血、百姓精神、織女機杼、野夫啼哭之上，對比尖銳。末四句：“真?zhèn)€以、天下奉一人；須始信、獨夫殘百姓?！迸械匿h芒直指最高統(tǒng)治者，十分深刻。

崇禎十一年（1638年），馮夢龍65歲，卸壽寧縣令職，致仕返里。作為愛國忠臣、文學家、編輯家，他仍孜孜以求其人生理想、藝術追尋的實現(xiàn)?！缎≡姺詈湍外滞跄昀稀焚澯讶送跄外郑骸鞍装l(fā)蕭然興轉狂，貪嬉強入少年場。詩逢險韻能辭和，曲遇新聲暗記腔。五簋有程從客過，扁舟時泛為花忙。撐天自有長戈在，不把閑愁混藿腸。”這不是老年馮夢龍的自我寫照嗎？尤其是詩的尾聯(lián)“撐天自有長戈在，不把閑愁混藿腸”，表明詩人雄心壯志不因年老而衰減。約于是年或翌年，編刊《三教偶拈》。在序里，他指出，宋儒講學之頭巾損害“國家元氣”，提倡取三教之精髓以治世：“其間于釋教吾取其慈悲，于道教吾取其清凈，于儒教吾取其平實?！彼绕渫瞥缤蹶柮魇恰拔氖挛鋫洌寮业谝涣魅宋铩?。因此，據(jù)《王文成公年譜》，“演為小傳”，其創(chuàng)作目的是“使天下之學儒者，知學問必如文成，方為有用”。王陽明講學，并不“依經(jīng)傍注”，而是“揭良知二字為宗，直扶千圣千賢心印，開后人多少進修之路”。王陽明心學理論之“良知”說，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憂患意識。值此明朝末年官場腐敗、國勢危急的多事之秋，馮夢龍強調平實致用，反對侈于空談，是很有現(xiàn)實意義的?！度膛寄椤分?，《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是馮夢龍晚年創(chuàng)作的歷史傳記小說，《濟顛羅漢凈慈寺顯圣記》《許真君旌陽宮斬蛟傳》非創(chuàng)作，屬于編輯?！痘拭鞔笕逋蹶柮飨壬錾砭竵y錄》篇末分別以后學、髯翁之名各吟一絕。從小說敘事學的角度說，這是敘述人的敘述策略，借他人之口，對小說主人公及其故事作出評價，不完全等同于作者的觀點，但多少反映了作者的價值評判與審美評判，也可寬泛地視為作者寫的詩。詩之一云：“三言妙訣致良知，孔孟真?zhèn)鞑挥靡伞＝袢罩v壇如聚訟，惜無新建作明師?！闭J為王陽明的“良知”說是孔孟真?zhèn)?，與之相對立的“講壇”雖熱鬧如“聚訟”，可惜毫無建樹。詩之二云：“平蠻定亂奏奇功，只在先生掌握中。堪笑偽儒無用處，一張利口快如風?！辟濏炌蹶柮鳌捌叫U定亂奏奇功”，穩(wěn)操勝券，“堪笑偽儒無用處”，只會逞口舌之利。二詩對比鮮明，明白如話。

崇禎十六年（1643年），馮夢龍70歲，可能于是年改定并刊行《新列國志》。他作《讀〈新列國志〉》詩。此詩稱得上典型的詠史詩。詩云：“卜世雖然八百年，半由人事半由天。綿延過歷緣忠厚，陵替隨波為倒顛。六國媚秦甘北面，二周人祀恨東遷?？傆^千古興亡局，盡在朝中用佞賢?！笔茁?lián)指出八百年春秋戰(zhàn)國的變遷，“半由人事半由天”。這是讀史的感想。頷聯(lián)認為平和綿延緣于忠厚，暴力替換致使人事顛倒。頸聯(lián)總結歷史教訓，六國媚秦甘愿稱臣以致亡國。尾聯(lián)總觀千古興亡大局，盡在朝中用奸佞還是用賢臣，把千古興亡的原因歸結于朝廷用人上。這雖未能揭示朝代更替的實質根由，卻也反映了一個重要的歷史規(guī)律。

四、詠物詩

壽寧任上寫的《竹米》表露馮夢龍對民生疾苦的殷殷關切之情。旱荒之年竹而生米，“值米貴民乏食”“民賴以食”，馮夢龍借詠竹米來言志。他把竹米視為乾坤降福于民，“荒山無賦稅，多產(chǎn)亦何妨”二句透露賦稅之重，透露詩人的寬慰情懷?！度鸷獭犯桧炛衩住按司庠冢瑫洪乱嗪畏痢钡淖晕覡奚?，指出這種精神將永存不滅。自然也有不按常規(guī)的時候，老竹生米，預兆著災荒，但該年竟“年臻大有”。忠君與澤民在此暫時得到統(tǒng)一，然而“窮民猶蹙額，五月賣新禾”的現(xiàn)狀又刺痛著馮夢龍的心。

五、題詠詩

馮夢龍《顧隱亮像》題跋：“爾非儒，談諧博有余。爾非俠，肝腸一何熱。爾非僧，瀟灑絕塵情。爾非藝，首口俱靈異。繪爾容，外樸而中通。圖爾貌，氣和而骨傲。匠爾心，城市即山林。誰知爾？里人馮仲子?！鼻鞍司涓叨雀爬欕[亮的精神特質，中六句勾勒顧隱亮外貌特征，透過外貌進一步揭示其高尚品格，為晚明高士寫真，歌頌理想士人的人格、氣質。末二句表示自己是顧隱亮的知音同調，樹起了做人的楷模，定下了遵循的標準。亦可視為自況?！洞沽溲銏D》為馮夢龍親手所繪，上有題畫詩一首，詩云：“颯颯垂楊自欲衰，小船深系草堂隈。即今景色猶如默，何處秋橫一雁來?！贝嗽娫佻F(xiàn)、豐富了畫的境界，只抓住颯颯欲衰的垂楊，深系草堂邊水灣處的小船和橫飛秋空的一雁，便描出了濃郁的秋色。此境界以靜為主，靜中有動。衰柳、落雁的意象，既是寫實的，又具有象征意味?！额欕[亮像》題跋與《垂柳落雁圖》顯示出馮夢龍于書畫藝術有頗為精深的造詣。

詠人詩亦可視為題詠詩。現(xiàn)存馮夢龍詠人詩主要是歌詠女性的詩?！对伱廊藦埿∩彙犯柙伾倥?。小蓮天生麗質，“冷冷玉質”，纖塵不染，仿佛仙子降落凡間，但她與其他女子一樣，有思春之情，“夜深猶為牡丹來”。馮夢龍能平等對待女性，詩風清新高雅，迥然不同于庸俗文人把美人當玩物之庸俗趣味。

《和驛亭女子絕命詩五韻九絕》描寫女性為人婦之后的無奈與痛苦?！邦伻缂t粉命如塵”“千秋紅粉盡成塵”，是對婦人不幸命運與遭遇的高度概括?！凹t顏埋沒渾閑事，多少才人不出頭”，從對女性被壓抑的同情升華為對社會壓抑人才的憤懣。詩人疾呼：“老天若解題詩意，應有風雷起筆頭?！薄秮y離歌》二首關注女性的普遍命運，富貴女、貧賤女，都免不了悲劇命運。第一首《富貴女嘆》記述了富家女兒由無憂無慮到“落魄悲歌”的一生。第二首《貧賤女嘆》把目光集中于貧寒之家的女性，她們的命運比富家女更為悲苦。一生從未享受到幸福的貧女，老了后飄零異鄉(xiāng)，“止余睩老含糊眼，哭遍胡城百萬花?！瘪T夢龍深切同情女性，深深感受到社會對女性的不公不平，希望能改變她們的處境與命運，卻又無能為力，只能空留詠嘆之作。這是馮夢龍的悲哀，也是時代的悲哀。

清兵入關后，編輯《中興偉略》的目的，正如其《引》所說：“中興偉略者，為南北變故而輯也。”[4]是抗清小冊子，它總結歷史教訓曰：“三百年來文治日久，武備廢弛，官軍眼眼相覷，貪生怕死，是以致虜寇兩犯神京，震驚皇陵。”為鄭伯芝、黃道周等迎唐王監(jiān)國，“協(xié)扶幼主中興大務，恢復大明不朽之基業(yè)”，而深受鼓舞。署“七十二老臣馮夢龍恭撰”[5]。

1645年，馮夢龍還為楊忠盛手書贈應明德詩冊作跋，并作三絕句。該跋署“吳門后學七十二老人馮夢龍書于天寧僧舍”，跋題為《題楊忠愍贈養(yǎng)虛先生詩冊三絕句》。其序贊楊忠盛、應明德是“真忠義”。其詩云：“忠臣一日千秋遠，何況三年活命恩。比部生前無片語，福堂賴有手書存?！保ㄆ湟唬昂卧妾氈?，一片丹誠日月臨。松柏由來同骨氣，任教惡木自成陰?！保ㄆ涠捌吹脽o官舍得軀，世間何事不由吾。侍郎墓冷尚書朽，千古猶傳應大夫。”（其三）第一首稱頌楊忠盛、應明德乃名揚千秋的忠臣，應明德對楊忠盛有“三年活命恩”。但比部（應明德）生前對救助福堂（楊忠盛）之事未吐露片言只語，他的救人之舉完全出于至誠，不為沽名，不避禍害。而福堂（楊忠盛）心存感激，在獄中手書數(shù)百言贈之，并對人說：“楊子得有今日，皆養(yǎng)虛賜之耳?！别B(yǎng)虛，應明德號。楊忠盛系獄三載，于40歲時遭殺戮，臨刑賦詩曰：“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笔冀K惦記著報答之事，表現(xiàn)出重情重義的高貴品質。應明德作詩哭之，曰：“汝與誰人游地下，我將何面立朝端?！钡诙字赋?，楊、應二人是“知心”的義士、朋友。其“一片丹誠”可與日月同輝，從而肯定兩人之品質、友誼的價值。并以“松柏”喻其堅貞，“由來同骨氣”，以“惡木”成陰喻嚴嵩結黨營私的罪行。針鋒相對，對比鮮明、尖銳。第三首盛贊應明德“拼得無官舍得軀”，并將此上升至哲理的高度，認為有此品格，便獲得“世間何事不由吾”的極大自由，再對楊、應二人與嚴嵩之流的歷史地位進行對比，“侍郎墓冷尚書朽，千古猶傳應大夫?！睏钪沂ⅲ?516—1557），字仲芳，號椒山，有室名福堂，河北容城人，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歷南京兵部員外郎，累遷刑部員外郎，奸相嚴嵩欲拉攏之，改兵部武選司。楊忠盛甚惡嚴嵩，劾其十大罪，嵩誣陷忠盛，遂下獄，杖之百，創(chuàng)甚，送刑部擬罪，侍郎王學益、尚書何鰲皆奸黨，受嚴嵩密囑，欲置之死。刑部主事應明德，字在明，號養(yǎng)虛，浙江臨海人，嘉靖三十二年（1553）進士，授刑部主事，別稱比部郎。他與楊忠盛并不相識，出于大義，獨檢湯藥，視飲食，嚴加保護，周悉備至，受到威脅也不怕，讓楊忠盛存活了三年。楊死后七年，嚴嵩敗，楊冤獄得以昭雪，穆宗追謚其“忠愍”。這三首絕句，是我們所能見到的馮夢龍最后的詩篇了，表明馮夢龍是非明辨，愛憎鮮明，正氣凜然。

六、諷諭詩

諷諭詩“大堪警世”?！对佄谩沸晾敝S刺剝削者“夜動晝伏似鼠，饑附飽去如鷹”的本質，《人疴》諷刺世人的庸俗。從觀眾的角度說，他們“俗眼愛奇僻”；從“人疴”來說，“但求布施多，何須手足有？”整個社會美丑發(fā)生移位，“重瞳困簞瓢，駘駞貴無偶”，從“人疴”現(xiàn)象推而廣之，擴大為對整個扭曲、變形乃至顛倒、狂亂的社會的譏刺。詩人慨嘆：“由來公道衰，千秋一漂母?！弊詈髢删洌骸凹禀傧热雽m，吾亦愿蓬首?！卑衙^對準朝廷，揭示的封建社會是非顛倒、美丑不分的實質，十分深刻。《詠王元鼎殺馬充銑四絕》諷刺王元鼎的豪奢。通過尖銳對比，笑罵成文章，沉痛批判愛美人不愛人才，是非顛倒的行徑?！对S子伯哭》諷刺許子伯的迂腐。該詩以夸張之筆勾勒許子伯的諷刺肖像畫，十分形象生動。

馮夢龍的諷諭詩平易而不守詩律，引俗語入詩，滑稽有趣，諷刺辛辣。朱彝尊說他：“善為啟顏之辭，間入打油之調”，畸人之“畸”，正在于有乖于世，有乖于常。

七、社會詩

寫于壽寧任上的《催征》直接揭露社會矛盾，坦露詩人的胸懷，是一首成功的社會詩。詩云：“不能天雨粟，未免吏呼門。聚僉欠非吾術，憂時奉至尊。帶青礱早稻，垂白鬻孤孫。安得烽煙息，敷天頌圣恩?！彼苑ㄅc情的矛盾，澤民與忠君的矛盾，內(nèi)心情與智的沖突作為詩的底蘊間架。一方面是一念愛民，“聚僉欠非吾術”；另一方面是憂時忠君，“憂時奉至尊”，而“帶青礱早稻，垂白鬻孤孫”的現(xiàn)實使詩人更加痛苦。這矛盾、痛苦無法解決，詩人最后只能祈祝早息烽煙，使天下齊頌圣恩。然而，烽煙安得而息？這烽煙包括清兵入侵與農(nóng)民起義。詩人在希望的渺茫中仍然排遣不了痛苦。

八、哲理詩

《題后醒子詩》的主旨是：“大道無分別，俗情自升墜。冥冥若循環(huán)，悠悠孰趨避?！睘榱吮磉_這“無分別”“自升墜”“若循環(huán)”“孰趨避”的哲理，詩人用飲酒作比喻，使這一哲理更加具體化、形象化。他認為，吾的“醉”與醒者的“醒”都是相對的，相互轉化的?！氨娮砉淌潜?，獨醒亦所愧”，但大丈夫還是要像“松柏標晚翠”那樣，“不與朝爭華，不與夕同瘁”，應當以己之醒來啟彼之昏，表現(xiàn)出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陡奶K詩》云：“多事此勞攏，一日如一刻。便活九十九，湊不上一日?！逼漕}旨與蘇詩恰成對照。蘇詩云：“無事此靜坐，一日似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碧K詩透露了作者的禪宗思想——求靜。而馮詩則寫世間的勞擾多事，提出光陰易逝，必須珍惜。

馮夢龍于天啟六年（1626）編撰成《智囊》，后于崇禎七年（1634）補充有關“智”的事例，編成《智囊補》。馮夢龍寫有“自敘”，將“智”分為上智、明智、察智、膽智、捷智、術智、語智、兵智、閨智、雜智等10部，每部皆有“總敘”，用散文體寫成。每部或二卷或三卷或四卷，全書計28卷。各卷均有小引，用韻語。不少條目，還附評注。這些理論性文字，連同書中事例，共同構成馮夢龍對“智”的看法，構成他的“智慧觀”。在馮氏的思想體系中，“智”乃重要的一環(huán)。他論“政”，論“情”，論“智”，論“諧”，論“俗”，形成一個較嚴密的思想體系?！扒椤笔呛诵?，“智”也占據(jù)重要地位。[6]《〈智囊〉韻語》（28則）就是各卷的小引?！兑姶蟆罚骸耙徊僖豢v，度越意表。尋常所驚，豪杰所了?！边@是在闡述何謂“上智”?！哆h猶》：“謀之不遠，是用大簡。人我迭居，吉兇環(huán)轉。老成借籌，寧深毋淺?！薄蔼q”通“猷”，意為“謀劃”?！昂啞保础爸G”。什么是“遠猶”？宋高祖“杯酒釋兵權”就是一例?！斑h猶”就是要深謀遠慮?！锻ê啞罚骸笆卤緹o事，庸人自擾。惟通則簡，冰消日皎?！辈灰谷俗詳_，要善于變通，化繁為簡?！队小罚骸拔n前厄，洪波后沸。人皆棘手，我獨掉臂。動于萬全，出于不意。游刃有余，庖丁之技。”危難面前，人皆棘手，我獨奮起而行，行動前已有充分準備，行動時出其不意，行動中像庖丁解牛那樣，游刃有余。28則韻語都是人生經(jīng)驗的總結，都采用格言式的語句來表述，每個標題都概括了這個韻語的內(nèi)容?？礃祟}，大多能知道它所述的是哪一種“智”；只有幾個較為費解。另，《不戰(zhàn)》《制勝》《詭道》《武案》屬兵部，探討用兵之道；《賢哲》《雄略》言婦智，屬“閨智”部，馮夢龍認為，“智婦勝男”。

九、論曲詩

戲曲改編與創(chuàng)作貫穿于馮夢龍的一生：從早歲（約1602年，29歲）作《雙雄記》，向吳江派首領沈璟請教，沈璟“丹頭秘訣，傾懷指授”，到前后改定12本戲曲作品，成為吳江派重要成員；再到晚年，于壽寧知縣任上（約1635年，62歲）作《萬事足》；直至退休鄉(xiāng)居，71歲（1645年），在明朝內(nèi)憂外患疊加、風雨飄搖、大廈將傾之際，仍念念不忘戲曲。他于甲申冬，送祁彪佳至吳江，找到沈璟的后人沈自晉，諄諄催請他修訂《南詞全譜》，之后，作霅川（苕溪，今湖州）、武林（今杭州）之游，與沈自晉相約“十旬”之后，聚首杭州留侯齋，以完成曲譜修訂工作。這表明作為戲曲家的馮夢龍，其藝術追求何等執(zhí)著！不意局勢急速惡化，同年四月，清兵占領揚州；五月，攻陷南京；六月，攻占蘇州；接著，杭州降清。馮夢龍不知所終，或潛入福州，或回到長洲。清順治三年（1646）逝世。

馮夢龍有8篇論曲專文（包括為王驥德《曲律》作序），《墨墨憨齋定本傳奇》有6篇總評和大量批注，還有借劇中人之口對戲曲發(fā)表的看法，12首下場詩（以詩題計）以及《萬事足》編后詩、《殺狗記》編后詩等，形成了相當系統(tǒng)嚴密的戲劇理論體系。[7]27-52

論曲詩首先肯定自己改定他人劇作的目的、作用：“墨憨筆削非多事，要與詞壇立楷模?！保ā缎鹿鄨@》下場詩）立什么楷模，怎樣改定實現(xiàn)之？要遵依幾個原則：一是主題要有積極意義。如《女丈夫》改動較大，它根據(jù)多個劇本合并改編，刪去《紅拂記》里樂昌公主和徐德言夫妻離合的故事，因與歌頌巾幗英雄反暴政的主題關系不大，補充了柴陽郡主這一角色，增添她與丈夫柴紹散盡家財，招募義兵，以響應李世民的情節(jié)。紅拂是女丈夫，郡主也是女丈夫，一刪一增，突出、強化了歌頌女英雄的主題。其下場詩云：“紅拂從來是女英，藥師今古號知兵。補將柴紹平陽主，此段傳奇始擅名?！彼J為，張翼鳳的《灌園記》可謂奇矣，但內(nèi)容缺乏嚴肅性，沒有思想深度，所以“無可傳”“終不傳”，即使演出，生命力也不長久。而經(jīng)他修改的《新灌園》，由于“忠孝志節(jié)種種具備”，所以，“可傳矣”?！毒移臁犯桧灴菇鹩⑿墼里w，“不等閑追歡賣笑，須猛省子孝臣忠?！保ā毒移臁废聢鲈姡逗悏簟废聢鲈娕斜R生追逐功名富貴，指出此乃黃粱一夢，批評“紛紛陌上功名客，盡是盧生夢里人”。開拓詩境：“因笑乾坤皆大夢，呂翁亦是夢中人?！币曊麄€乾坤為大夢，最為超脫的呂翁亦是夢中人。雖有點虛無色彩，但那種看破一切的氣概卻震撼人心?！度双F關》通過人變狗、狗變?nèi)说幕恼Q情節(jié)，“筆底鋒芒嚴斧鉞，當場愧殺負心人。”（《人獸關》下場詩）改編《永團圓》，愿天下夫妻都恩愛，“喚醒當今勢利人”。無論褒與貶，都將傳奇“直把作一具青銅”，洞燭人世，“喻世”“警世”“醒世”；“朝夕照自家面孔”，改正錯誤，克服自身的人性弱點，作品都具有懲惡揚善的作用。二是要事真、情真。事真即事要真實合理，事真以情真為前提?！稙⒀┨谩访鑼憰葫i與小姐賈娉娉出生入死的愛情故事，兩人由父母指腹為婚，后魏到賈家求成親，賈母不允，魏雖設法與娉娉私相會面，但婚事無果，娉娉因此抑郁而死，死后借宋月娥肉體還魂，終與魏鵬結為夫婦。其下場詩二首：“灑雪堂中再生緣，多情生死總堪傳。情人自有情人報，花謝重開月再圓。”（其一）“誰將情詠結情人，情到真時事亦真。一自墨憨筆削后，梨園終日斗芳新?！保ㄆ涠┤且褚狼V，便于當場。他深明“若士先生千古逸才”，故修改《牡丹亭》《邯鄲夢》，都未改變其主題，對其情節(jié)、文詞的改動也不大，但他亦深知，湯顯祖劇作乃“案頭之書，非當場之譜，欲付當場敷演，即欲不稍加竄改而不可得也”（《風流夢小引》），“惟填詞落調及失韻處，不得不一竄耳”（《邯鄲夢總評》）。馮夢龍在《風流夢》下場詩之二曰：“新詞催淚落情腸，情種傳來玉茗堂。誰按宮商成雅奏，菰蘆深處有龍郎。”他的改筆，適宜演出，后來昆曲演《牡丹亭》的《春香鬧學》《游園驚夢》《拾畫叫畫》，多根據(jù)他的刪改本，說明其改編的成功。

《〈萬事足〉卷場詩》：“山城公署喜清閑，戲把新詞信手編。但愿閨人除妒嫉，不愁家譜絕流傳?！保ㄆ湟唬胺蚱薅鲪墼瓱o礙，朋友周旋亦可憐。少壯兒時須遠慮，休言萬事總由天?！保ㄆ涠┰撛姷膬?nèi)容為記述壽寧任上創(chuàng)作《萬事足》傳奇之事，闡發(fā)其除妒、延嗣主題，希冀通過友人周旋等途徑，消除矛盾，實現(xiàn)家庭和諧?！吧賶褍簳r須遠慮，休言萬事總由天?！备言姷闹黝}提升到憑借主觀努力，改變命運安排的人生哲理高度，具有進步意義，它與馮夢龍早先的天命論有所乖悖，體現(xiàn)晚年馮夢龍仍葆有奮斗之精神。

崇禎十五年（1642年），馮夢龍修改同鄉(xiāng)晚輩畢魏《三報恩》傳奇并作序。這個自稱“姑蘇第二狂”的年輕人（小馮約50歲）以“奇才異識”改編馮夢龍自傳體小說《老門生三世報恩》為戲曲，正是響應小說“少不足矜，而老未可慢，為目前短算者開一眼孔”[7]68-106的主題，揭露科場痼弊，弘揚小說“老年頌”的精神。馮夢龍在其《三報恩》編后云：“利名何必苦奔忙，遲早須臾在上蒼。須羨三番能報德，千秋留得姓名香?！迸凶分鹄?，認為這一切均由天定，流露老年馮夢龍仍相信命定論，贊頌小說、戲曲主人公鮮于同留得千秋姓名香。

十、吊唁詩

《挽毛允遂》可能是早期作品，詩云：“三鳳才無忝，孤云意獨閑，濡毫成急就，落簡必函關。興寄杯中圣，名留湖上山。疑君尸解去，應有鶴飛還?！辟澝烂仕斓牟拍?、風度，字里行間充滿對毛允遂的悼念之情，其表達方式顯示出馮夢龍創(chuàng)作詩歌的相當功力。

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明崇禎皇帝于煤山自盡。不久，清兵入山海關。馮夢龍以“七一老人草莽臣”身份，在蘇州搜集、編寫、自刻《甲申紀事》13卷。“甲申之變，天崩地裂，悲憤莫喻?！盵8]作為明王朝的忠臣，馮夢龍反對農(nóng)民起義，其階級立場是鮮明的?！都咨昙o事》第一卷之《甲申紀聞》、第二卷《紳志略》、第十二卷之《錢法議》《中興實錄》，為馮夢龍親撰，余則搜集剛登基的福王的二道圣旨以及當時的重要時文。第十三卷為悲悼明亡君死之詩作。其中，《和許玉重絕命詩四絕》《奉挽玉重先生四絕》是馮夢龍的詩作。

蘇州布衣許琰在“聞神京之變”后，曾想應變，不成；多次自殺，不成；最后絕粒而逝。逝前作《絕命詩》二首：“正想捐軀報圣君，豈期靈日墜妖氛。忠魂誓向天門哭，立乞神兵掃群賊。將縊，題福濟觀壁?！保ㄆ湟唬捌缴サZ竟成空，國破君亡值眼中。一個書生難殺賊，愿為厲鬼效微忠。臨終絕筆?！保ㄆ涠?/p>

《和許玉重絕命詩四絕》《奉挽玉重先生四絕》屬政治詩。許琰表現(xiàn)出“草莽不忘君”的“節(jié)義”。馮夢龍與之同氣相求，故在這8首（以詩篇計）吊唁之作中，稱頌他“一個書生已絕倫”“愚忠江左一人儒”，贊美其“肯急君”，有“節(jié)義”，批判權臣反不如一介儒生，對其死去，詩人“無窮幽憤郁胸中”，還說“殺賊還須氣鬼雄”，流露對農(nóng)民起義的仇恨。這些詩雖為吊唁，其實亦表白自己的政治態(tài)度，詩情激憤，理勝于情，構思直拙，無論思想還是藝術，在馮夢龍詩中獨具特色。

馮夢龍《游閩吟草》的內(nèi)容不可知，現(xiàn)存四個“摘句”：“山屏左斷雄城接，湖境全開小閣懸”“霓裳慣舞人如月，金谷長春夢亦香”“三杯古驛談鄉(xiāng)事，也算家園一紙書”“二十四橋埋草徑，獨留夜月想煙花”。徐火勃 《紅雨樓文鈔·寄馮壽寧》保存的這四個斷句，或寫景，或詠人，或懷鄉(xiāng)，或思古，激起人們對詩的全貌的想象，意味悠長。

由于大量詩作散佚，我們很難窺見馮夢龍詩歌創(chuàng)作的全豹。這一歷史的遺憾，也不知以后能不能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