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少發(fā)
1
法春林從城里回來,發(fā)現(xiàn)那把風刮雨淋的老鎖又上銹了,沒找到油,他朝鎖屁股上吐了口唾沫才打開。如果當年和席繡花的事能辦成了,何至于鎖門閉戶?就在推開屋門的剎那間,一股潮濕的味道撲面而來??諝馕蹪岬竭@種程度,這老屋究竟有多長時間不開了?是自從那年之后?好像不是,也根本不是,自己中間回來過多次,要不這老屋等不到現(xiàn)在,早就塌落了,法春林想了想,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子已經(jīng)像那把老鎖一樣不太好使了。
那只花貓也老了,才抱養(yǎng)它時還是一只頑皮的貓崽,如今眼神渾濁行動遲緩,老花貓沒走正門,而是習慣性地拐了個彎,慢吞吞地從門邊的貓道里鉆出來,和法春林表示了一下親近,就緩緩地走向了太陽地。
院子里雜草叢生,連磨道里都有。院墻上的一塊石頭掉下來留下一個缺口,就像進來過竊賊一樣。當然,這是不可能的。院墻不高,法春林搬起石頭嗨地叫了一聲,肚子一挺,就把它壘了上去。
連薅帶拔,院子里的雜草弄了好幾個小時被他處理完,接著他又把院墻跟前的那塊地翻了一遍,從街上找來幾塊石頭擋上邊,算是壘了堰,往后種上菜,水土就不會流失,石頭好找。山里嘛。
屋外收拾停當,污濁氣味跑得差不多的時候,法春林又開始收拾屋里。桌子上椅子上直接用抹布擦拭了一遍,不行。他端起一個臉盆來到門后擰了一下水龍頭,管道里撲撲叫了幾聲,竟還能放出水來,法春林把渾濁的倒掉,又接了半盆,沾著水擦完了床頭又擦桌椅,他擦得非常潦草,潦草得連他自己都不滿意,擦累了他就直直腰,這種家務活他不喜歡干。
衛(wèi)生打掃到擱幾板上,擱幾板上的小廚子還在,透過玻璃,里面空空如也,自從出了連自己都不能說服的事后,他早就把那些陰陽八卦書和那本老黃歷當柴禾燒了,隨著玻璃叭地一聲脆響,法春林抱起這個擱幾廚扔到了院子里,似乎還不解氣,他從屋里跟出來,掄起镢頭,兩三下就砸了個稀巴爛。心想,又是一把好柴禾。
2
你還沒死嗎?
咋說你也不是外人,你都還不死,我咋好意思地跟你搶?
隔著院墻跟法春林說話的叫法道遠,和法春林同歲,人送外號“大臭嘴”,半謝頂,大嗓門兒,說話跟驢叫似的,愛沒大沒小地開玩笑,說話跟曾經(jīng)的身份不符。在莊里他幾乎誰都臭,逮住誰臭誰,大臭嘴曾經(jīng)和法春林在一起教過多年書。已經(jīng)退休十多年。法春林正低著頭在飯棚里做午飯,手里的燒火棍不停地撥弄著火苗子。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一股濃煙把法春林從飯棚里嗆出來,他提著燒火棍和大臭嘴說話。大臭嘴說,我打這里路過,見你家冒煙過來看看。又說,多年不見,我把鋤頭放下,一會過來找你喝點。法春林心想,前年給我老婆上完墳從地里出來還見過呢,哪里來的多年不見?我這里還沒安頓好,啥也沒準備,你來喝的哪門子酒呀,你可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
大約十分鐘,大臭嘴提留著一大包東西進了屋,法春林把一張圓桌支在地上,兩個人擺好就喝上了。法春林啃著熱騰騰的豬蹄子問這么快從哪里買的,真香。大臭嘴說從你奶奶的肴菜店里買的。按輩分法春林得叫大臭嘴爺爺,法春林問你家開店了?大臭嘴說,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
酒還沒喝多少,這句話卻讓法春林覺得自己的臉變成了大紅布,一直紅到了腳后跟上。法春林看了他一眼說,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法春林進城后偶爾回家,碰巧和大臭嘴兩人也能見著,見面時急匆匆說不上幾句話,兩個人只能從道聽途說中了解些對方。今天見面格外親。法春林伸著脖子問你那事是真的嗎?大臭嘴說,這個還有假?法春林聽說大臭嘴的老婆去世后跟他本家的一個寡婦過上了,法春林說和你侄媳婦上床你好意思的?大臭嘴說,別哪一把壺不漏你不提哪一把。
兩人交談中大臭嘴聽法春林說不回城了,說人家現(xiàn)在都往城里搬,你卻從城里往回跑,你那“五朵金花”待你不好還是“千元”侍你不好?法春林把一塊魚刺扔給一直膩在腳下的老花貓說,都好。大臭嘴說,有福不會享,燒得慌。法春林說,你不懂。
五朵金花是法春林的五個閨女,千元是他的兒子。
法春林當教師時因為嚴重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被罰了一千塊錢,因此給兒子起了個法千元的名字。至今他還記得老支書代表教委解聘他時的情景,老支書磕著旱煙鍋說,計劃生育政策都寫進憲法了,你生孩子跟拉驢屎蛋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地沒有完事,上面天天找我,這事我是給你捂不住了,莫怪我,也莫怪政策。法春林說,不會,我誰也不怪。
大臭嘴說,凡是當過教師的現(xiàn)在都根據(jù)教齡給發(fā)工資了,你領到了沒有?法春林說,我剛領到,雖然沒法和你比,但我很知足,現(xiàn)在的政策好,國家沒忘了咱,咱也得懂得感恩。來,走一個。然后端起酒杯干了。
考師范屢試不第的大臭嘴曾是莊里的一個大笑話,那年走了一個考試過場,就由民辦教師統(tǒng)一轉正了。
大臭嘴說,自從你老婆走了以后,這些年你在外面沒再找個搭伙的?法春林不想談這個問題,談起來傷心,說,沒有,來,借你的花獻你的佛,再走一個。大臭嘴說,既然不回去了就找個人搭伙過日子吧,清鍋冷灶的不行啊,人總得有個家,啥叫家呀?女人就叫家,沒有女人的家再寬敞只能叫屋叫房子。我覺得你奶奶這么多年一直沒找肯定有說法,要不你倆的事我給你們撮合撮合?法春林鼻孔里哼了一聲,說,當年還不是你臭得我在莊里待不下去了?大臭嘴說,不只是因為這個吧。大臭嘴說,有工資了,你還是得找暖腳的。法春林邊欠著身子給大臭嘴倒水,說,以后再說吧。
3
法春林被解聘時已經(jīng)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雖說農村出身,農活卻基本沒干過,種地不是鬧玩,看似簡單,實則道道太多,種地也不是生孩子,種上就能收。他種的莊稼不夠丟人的,他也不想指望種地。一大窩等著吃飯咋辦?他看到莊里有個老中醫(yī),不但會看病還會陰陽八卦,生意很紅火。法春林不想學中醫(yī)那一套,因為老中醫(yī)是絕戶,自己老婆都沒弄開過懷。法春林跟老中醫(yī)學了些陰陽八卦,兩三年下來,小打小鬧地給人看日子,甚至看看風水,混吃混喝拿個容易錢。
問題出在有人在煤礦上砸死以后,有人就開始懷疑他會不會看了,因為砸死的這個人是她親家的兒,日子是他看的,結婚還沒半年呢。最要命的是后來自己有了孫子,四世單傳的孫子讓他高興得一個月沒睡好覺,進城給孩子過“滿月”時兩口子牽著手過馬路,一輛貨車像突然刮來的風,呼地一下就把他老婆卷走了。
后來有人拿他老婆的事擠兌他。大臭嘴更不用說了。法春林見人就解釋,給孫子過滿月本不是選的那個日子,老婆就是不聽,非犟著趁禮拜天辦喜宴,怕惹她生氣就依了她,結果是……無論法春林怎么解釋,可誰還相信他呢?
自從出了他老婆這個事,把他搞得灰溜溜的。那時候老中醫(yī)已經(jīng)過世,他想家里有婚喪嫁娶看日子的不找他還能找誰?可很長時間也沒有一個人來用他,他在一天晚上趁著酒勁把那些書撕巴了撕巴,扔進飯棚里當了引柴火。
凡事都有例外,就在他金盆洗手后沒幾天,有人來找他,說想在家里開個商店看哪日子開業(yè)好,法春林說,我看的不準,你還是另找別人吧,來人說啥準不準的?生意孬好還不全看自己咋干?看日子不過是個安慰,不管孬好你給我看一個就行。來人還帶來了兩瓶酒,這更讓法春林感動,見推脫不掉,老黃歷已燒,法春林就用手指給她掐算了一個。
來人叫席繡花,比法春林小四五歲,身材不錯,長得白凈,按輩分法春林得叫她奶奶。男人也死在礦上,莊里出山打工的人不少,出去下井的人更多。席繡花家靠大街,家里沒了進項,席繡花從剛翻蓋好的屋后墻上開了個便門,想用男人的撫恤金開店。
那天法春林把席繡花送出大門,并且一直目送到她消失在巷子的盡頭才回家。回到家里法春林激動地一宿沒睡好,這種信任讓他有些沒法安放自己,倍感吃不消的他怎么可能再要人家的東西?第二天他把那兩瓶酒給席繡花送回去,席繡花又給他送回來說,你是嫌孬還是嫌少?他只好把酒留下,然后把九個陽澄湖大閘蟹撿出六個,把那包大袋的邊遞邊叫著奶奶說,你嘗嘗,這是千元今天從城里帶回來的。席繡花知道這些東西挺貴,兩人推讓來推讓去,沒法,她也只好帶回家。從此后席繡花做了好吃的總要給法春林端一碗,孩子們帶回啥好東西法春林也毫不心痛地就送她一些,求她似的說,幫忙吃一些,吃不了瞎了。兩人就這么來往頻繁起來。
有一天,法春林借故去席繡花店里,發(fā)現(xiàn)店門敞著卻沒人,法春林喊了好幾聲奶奶,不見有人答應,法春林心想不是在里間找東西就是去上廁所了,緊等慢等不見出來,法春林就想從大門口繞進院子里看個究竟,剛到大門口就聽到有舔東西的聲音,接著他聽見席繡花說,對,對了,就這樣,就這樣給我舔。法春林心想這個奶奶也太那個了,男人剛走了不長時間這是在和誰亂搞?法春林怕尷尬,踅回身往回走,不小心踩翻了腳下的雞食盆,大門口里的雞驚得呱呱亂飛,這時院子里竄出一條大黑狗,向他撲過來,嚇得他趕緊往外跑,席繡花跟出來站在大門口,看著邊回頭邊跑的法春林她拿著攪食棍哈哈哈哈地笑著說,我在喂狗呢,你跑啥?法春林跑出去老遠,那條大狗才停下來。這一幕恰好被大臭嘴看到了,大臭嘴見人就說,法春林大白天的竟想他奶奶的好事,你猜怎么著?結果被人家拿著棍子攆出來了。
后來輿論把他們捆在了一起。
有一天席繡花突然對法春林說,你搬過來吧。法春林和她住在了一起。好幾個晚上法春林怎么也進入不了狀態(tài),席繡花就把墻上有自己男人照片的相框翻過去,不管事,拿了還不管事。席繡花說那干脆就去你家,結果是:在法春林家也進入不了狀態(tài)。席繡花說,你是不是一直不行?想了想又說,不對呀,如果一直不行咋能一憋氣讓你老婆生了六個?席繡花又提出要不去坡里試試?兩人鉆進小樹林,手忙腳亂過后,還是只剩下干著急。法春林躺在山坡上長嘆一聲說,我要是不叫你奶奶就好了。
他倆的事后來千元知道了,千元說,俺娘死了還沒有一年不說,你竟然找了個奶奶輩的,按莊鄉(xiāng)我得叫她老奶奶,你說你是讓我叫她老奶奶還是叫她后媽?你弄出這么一出,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啥話別說,跟我進城。當時兒子幾乎是咆哮著跟法春林說這些話的。這話一說都多少年了。
4
法春林進城兩年后認識了一個姓趙的女人,男人也是死于車禍,大概是同病相憐,雙方孩子又出乎預料地都同意,兩人沒登記便住在了一起。去年初趙女士的家拆遷,趙女士嫌補償?shù)姆孔有?,想添些錢換套大房子,就哄法春林說辦房產(chǎn)證時寫上兩個人的名字,忙忙這一陣子就登記,臨時各人住各自的親戚家,法春林把老婆的撫恤金二十萬全給了她,令他想不到的是,沒多久就聯(lián)系不上了。多方打聽才知道那女人并沒有要回遷房,而是帶著錢去了她女兒那個城市。法春林后來去了派出所,民警對這類事情也沒有好辦法。
窗外又飄來了嗩吶聲,一曲一曲又一曲。每天晚上沒有兩個小時根本消停不下來。嗩吶是莊里的瘸子吹的,瘸子是個老光棍,瘸子腿瘸吹出來的曲子不瘸。好聽。他是十里八鄉(xiāng)的嗩吶王,莊里人多的時候,誰家有個喜事都少不了他,看熱鬧的人光看他就看傻了,那是因為在鑼鼓隊伍前面的他一瘸一拐地吹嗩吶,本身就是道風景。法春林起初以為莊里結婚的少了,怕荒廢了這門才藝才天天晚上來上一段。
大臭嘴說瘸子的嗩吶別人聽是跟著沾光,其實他是吹給席繡花一個人聽的,他還告訴法春林,自從法春林進城后瘸子春夏秋冬就沒住過點。起先法春林有些不相信大臭嘴的話,后來一打聽還真就是那么回事。也就是說瘸子追了席繡花快二十年了。
是前兩天千元從城里新買了家電讓商家送貨上門的。回來時千元不讓走,兒媳婦也不讓他回老家,兒媳婦說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和千元對你不好呢。法春林堅持回來,兩口子說不服他,賭氣沒開車送他。法春林看了一會電視,覺得沒有好節(jié)目,隨手就把遙控器扔到了床頭上。
自從錢被那女人騙走,那幾個閨女都陸陸續(xù)續(xù)知道了,這個說當初俺買房子你不借給俺,說那是俺娘的命換來的,那個說我開店讓你入股,你一分錢也舍不得投,你攥在手里不怕攥出汗,這下好了,填了坑。你死心了。從這屋里攆到那屋里地數(shù)落。想想也是,二十萬畢竟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法春林有時住一段閨女家再住一段兒子家,像吉普賽人一樣,心里本來不踏實,被騙后感覺更不得勁了。兒女們對自己的好他心里有數(shù),但那份厭惡也在臉上帶著。家里有孩子寫作業(yè)的,怕影響孩子學習,吃完飯就得往臥室里鉆,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白天沒人,看電視沒有自己喜歡的節(jié)目,小區(qū)里也有老人,但呱啦不到一塊。整天跟蹲監(jiān)一樣。他也想再像過去那樣找一家單位干傳達,但他這個年齡已經(jīng)沒人要。琢磨來琢磨去,還是回老家單過。
不知是年齡大了覺少,還是自那二十萬被騙后一直心疼,法春林近半年來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著?;貋砗笠估锼嫦牒腿苏f說話,屋里除了自己還是自己。他只好拉滅燈瞎心思。這天半夜三更,黑暗中法春林發(fā)現(xiàn)那只老花貓又領著一只貓回來了,老花貓不再像前幾回一樣走得躡手躡腳,老花貓領回來的那只貓多大年齡他猜不出,那只貓從貓道里探出頭來時先是駐足,然后東張西望,顯然它對這里的環(huán)境不熟,走到門口位置的老花貓掉過頭來等它走出貓道才領著它走向里屋。
夜里法春林做了一個夢,夢里的事讓他感到很舒服,醒來的時候他用手摸了摸大腿,松垮垮的大腿上竟然黏糊糊的。有一種自己還行的感覺讓他蠢蠢欲動。
皓月當空的一夜。反正睡不著的法春林起來向莊里走去。
莊里橋頭上,瀛汶河畔,有一棵老棗樹,枝繁葉茂,樹冠有蓋住半個籃球場的本事,多少年的樹齡了?沒人知道。傳說已經(jīng)到了唐初,這是除了山和石頭唯一不見長的東西。老棗樹下那塊被無數(shù)屁股打磨得光滑滑的上馬石依然健在。進城前的那后半夜又浮現(xiàn)在法春林的面前。
進城前的夜里法春林爺倆爭執(zhí)了半宿,最終因為理屈詞窮被千元說服,后半夜法春林用學貓叫的聲音把席繡花約到了老棗樹下。他記得那后半夜席繡花上身穿得很少,他們說的話也不多。他告訴她說,千元回來了,他要接我進城。她口氣里帶著不舍,說,我聽說了,別為難孩子。然后又說我給你做了一雙鞋。他愧疚地說,我什么也給不了你,包括最基本的快樂。她說,我知道你心里有壓力。他說,我想再試一次。她說,隨你。結果是在這塊大約一米半長、不到五十公分寬、半跪下正好的上馬石上,他們弄出了全世界最好聽的抖音。
法春林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突然就變得像猛虎下山了,他只記得那后半夜月光皎潔如水,水里的女人很美,弄出的那聲音響徹了半截莊子,回蕩在了這個山谷深處的莊子上空……
后來他說,等孩子改變了態(tài)度我就來找你。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給他扣扣子時說,我等你,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我都等。
那次法春林把女人摟得很緊。他把女人鑲嵌進了肉體里,也鑲嵌進了記憶深處。
5
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法春林就瞎心思。自從被騙后,子女的臉子是難看了些,但對自己大體還是說得過去的。自己回老家也并非一時沖動,自己早就不是辦事沖動的年齡。住在城里多好呀,雖然感到住在哪里都不踏實,但畢竟有熱湯熱水伺候爺?shù)摹T捰终f回來,住著不踏實的地方就不是家,不是家又何必住在那里?又不是沒有家。還是大臭嘴說得對,沒有女人的家還叫家嗎?地種不了多少了,荒了那么多,自己愿意多種就多種,愿意少種就少種,問題是種地回來屋里清鍋冷灶的,有時候口渴了想喝口水,晃晃暖瓶,里面一滴熱水也沒有。他也有些后悔回來了,再回去也不是不行,兒媳女婿畢竟都是外姓人,里面有太多的面子問題。自從被騙后法春林被二婚搞得心灰意冷,但孤寂久了,內心深處還是想身邊有個女人,席繡花一直沒找,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那個約定在等他,進城不久就被人把自己和趙女士撮合成堆了?,F(xiàn)在人嘴不嚴,這也不是能保住密的事情,席繡花就聽不到一點風聲?究竟是回來療傷還是為了席繡花才回來的?他自己也搞不清,有時候他想去找她,但他有些不敢了。找她的理由比原來更好找了些,自己可以說不愿意做飯?zhí)焯烊ベI肴菜,可她是怎么想的?他有些拿捏不準,畢竟是自己對不起她。
這個夏末雨水少,蟬聲四起,連續(xù)好幾天的好天氣。太陽從山頂爬出來就白花花地耀眼,山里的陽光帶著泥土的味道,讓人感到是暖洋洋的舒服。
法春林昨天就把那幾床被面拆洗了,他想把被子再做起來。法春林從床上扯出涼席子鋪在院子里,然后又要鋪上被里被面,就在他從曬衣繩拿被里被面時,他竟然不知道是先鋪被里還是先鋪被面,拆被子容易做被子難,起初他認為做被子不過是個粗拉活,沒想到做被子的先后順序都沒搞明白,更別說后面的穿針引線了。這還真不是個男爺們干的活,他端著茶缸像對付敵人一樣,也沒琢磨出一個門道。他想等那幾個閨女回來再說,但幾閨女有沒有空都不一定,何況她們也未必會。
這是找席繡花的一個好理由。
回來兩個月了,自己覺得沒臉去找席繡花,越來越強烈的蠢蠢欲動又有了讓他找席繡花的沖動。但畢竟這么多年不聯(lián)系了,感情未免生疏,法春林灌了兩口酒壯膽。
法春林來到席繡花家的超市,席繡花沒在,席繡花的兒媳婦白萍問他,你是買百貨還是買肴菜?法春林不知說啥好,帶著一嘴不利索說,我,我,我找你媽幫個忙,她在家嗎?白萍沒好氣地說,沒在。法春林問她去哪里了?白萍說,我哪里知道?
法春林想起席繡花說不定住老院,法春林朝著老院走去。找到老院,席繡花正在背著他的方向“唄唄”地喂雞。法春林看到她,有些猶豫了,然后彽著頭往回走。
半路上酒勁上來了,他想不能這么回去算了,被子還等著做呢,他又踅了回來。席繡花人是老了,身材還是偏瘦,有些頭發(fā)白得扎眼,但看上去還是那么刮凈。法春林討好地說,你沒變樣。席繡花說,你別整那些沒用的,找我啥事?法春林說,我的被子做不起來,想請你過去給我?guī)兔?。席繡花說,我憑什么給你幫忙?然后想了想又說,要不你抱過來我給你做。法春林說,我想讓你過去給我做,順便說說咱倆的關系。席繡花帶著一臉疑惑地說,街坊幫忙,咱倆有啥關系?
法春林是在他姑的喪事上知道他和席繡花屬于同輩的。那天法春林的姑去世,他去鄰莊去哭姑,他發(fā)現(xiàn)席繡花也去了,他沒弄明白,回來的路上他問席繡花,令法春林想不到的是兩個人竟然是拐了彎的親戚,法春林的姑是席繡花的妗子。這一續(xù)讓法春林喜出望外,小時候住姑家怎么一次也沒碰上,竟然還有這層關系,太不可思議了。法春林說,早知道這層關系,也許我不會進城了。席繡花沒吱聲。法春林問她說,我以后就不用按莊里的輩分叫你奶奶了?席繡花說,叫呀,叫我姑奶奶。法春林說,姑奶奶還是和年輕的時候一樣俊,席繡花說,那是。
我想吃你做的飯菜了,法春林說。席繡花說,俺家的超市里就賣肴菜,我把店給了兒媳婦,你去她肯定會賣給你。法春林說,我想吃不花錢的,席繡花嘁了一聲。
飯棚里又升起了裊裊炊煙,炊煙里多了些女人的味道。水餃餡用的是院墻跟前長出來的頭茬子韭菜,一大早法春林專門趕集買的肉。席繡花在灶臺前一個個地下水餃,法春林盯著席繡花看,感覺越看越好看,看不夠,他從屋里找出一個老粗布包袱從席繡花的腰后繞過去,席繡花以為法春林要抱住她,席繡花說你想干啥?法春林說城里女人做飯都戴這個,我給你當圍裙系上。席秀花說?;鹬鰜砹?,往里添添。
法春林感覺家的味道又回來了。法春林說,你知道咱這是吃的啥餃子?席繡花說韭菜豬肉餡的,法春林說,不對,是團圓餃子。
準備好了醬油醋,兩人準備在院子里開吃的時候,桌子被人掀翻了,一大盤水餃坐了滑滑梯似的散落了一地。氣呼呼進來的是席繡花的兒子法坤和媳婦白萍,兩口子撥拉開順著杏樹枝上垂下來的絲瓜子來到他兩個人跟前。白萍手指著自己的婆婆說,你這個老瓢,孫子都一二十了,你把我俺的臉丟盡了還嫌不夠,你還想丟下八代去?你惹得那個吹喇叭的整天亂死人不說,你竟然和一個孫子摻和在一起。白萍越罵越激動,吐沫星子四濺,接著罵,你騷不透也不要緊,你想找老伴俺和法坤是攔你了還是擋你了?你找誰不行?人家給你說了那么多,你偏偏相中了他,你圖稀他啥?白萍越說越來氣,說,你這是非法同居,你也不怕莊里兄弟爺們笑話掉大牙。然后沖著法春林,叫你個老不要臉的再去勾引她。邊說邊跑著去飯棚里給法春林掀大鍋。在農村哪怕是給仇家砸個稀巴爛,也不能給人家掀大鍋,這是很侮辱人的。
法春林一直沒吱聲,心想讓她出出氣發(fā)發(fā)瘋就好了,沒想到她竟然給自己掀飯鍋,法春林急眼了,順手抓起一把鐵锨說,你再鬧騰,你再鬧騰,我一鐵锨拍死你!
莊里的人少了,來看熱鬧的人還是圍了半截胡同。有人說多少年都看不上直播了,真稀罕。法春林手里的鐵锨是被聞訊趕來的大臭嘴奪下的,大臭嘴奪著法春林的鐵锨沖著法坤說,趕快把你媳婦弄走,你們想弄出人命來?
一直氣呼呼站在一邊的法坤怕事情鬧大,抓起白萍的手擠過人群往外走,法春林朝著門口說,別人我還就是不找了,非要你媽不可。法坤擰回頭看了看沒吱聲。大臭嘴瞪了一眼法春林,意思是你就不能少說一句?
大臭嘴對來看打仗的人說,有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
這事是發(fā)生在席繡花給法春林送被子的那天。
席繡花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里,法春林守護在跟前,法春林說,醫(yī)生說可以喝水了。然而從暖瓶里倒入一個小鐵碗里,又用小勺舀了,感覺熱就用嘴吹吹,一勺一勺地喂進席繡花的嘴里。
后來席繡花得了場大病,醫(yī)生說再晚來半個小時就完了。席繡花得的是急性心肌梗塞,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的早根本無法救治。醫(yī)生給她做的支架手術。
席繡花給法春林做好了被子,本想吃頓餃子答謝她,餃子沒吃成還發(fā)生了打仗的事,法春林覺得很對不起她,就去瀛汶河給她摸了半水桶螃蟹去看她,這已經(jīng)到了螃蟹最肥的季節(jié)。那天他剛走進席繡花的老院,就看見席繡花蜷縮在雞窩跟前,用手捂著心口,表情痛苦,臉上的汗像奔騰的瀛汶河一樣嘩嘩地流淌,瓢里的糧食灑了一地,那幾只母雞連食都忘了吃,圍著席繡花直咕咕。法春林看事不好,撿起地上的手機就撥打了120。
護士讓席繡花吃了救心丸,路上讓她平躺在救護架上,法春林半躺著把右手讓她當枕頭,左手握著她右手,差不多摟在懷里,心里一個勁地祈禱,繡花,繡花,你可別嚇我。他一邊祈禱一邊促催司機,人命關天,你能不能快點?山里的路坑坑洼洼不好走,一快就顛,他又說司機你能不能慢點?一會兒快一會兒慢,讓司機從后視鏡里直白他。
法春林陪著席繡花住了半個月,忙前忙后了半個月。臨出院時席繡花問醫(yī)生說,我的病回去還能和好人一樣么?醫(yī)生笑著說,你本來就是個好人。
后來席繡花回憶起她突然難受時就想給兒子打電話,可他兒子子承父業(yè),礦上照顧他管安全,那個時間他應該正在井下。她想給兒媳婦打電話,手機掏出來就掉在了地上,去撿時自己連夠手機的力氣也沒有了。
6
出院不久后的這天晚上席繡花來法春林家住下了。席繡花說,咱倆放心地搭伙過日子吧。法春林說,孩子們同意了?席繡花說,大臭嘴沒和你說?大臭嘴做了好幾晚上工作把兒和媳婦的工作做通了,他說干涉老人的黃昏戀是犯法的,你媽得病多虧了法春林發(fā)現(xiàn)得早不說,還不是法春林忙前忙后地給你媽伺候?人老了指望的人一定能指望上?你看這次多懸?法春林說,那天大臭嘴過來玩倒是說過。
法春林關心地問,病沒事了吧?席繡花說,好了。燈光下法春林看到席繡花滿臉的皺紋都開成了花。上床前席繡花從口袋里掏出一粒藥丸遞給法春林說,人畢竟老了。法春林問哪里來的,席繡花說自己的超市里就賣。法春林怕對身體不好,偷偷放在了一邊。法春林問席繡花一旦出事跟前連個人都沒有,這么多年咋就沒找個搭伙的?席繡花說,俺愿意。法春林說你想了咋辦?席繡花說我用玉米瓤拉拉,然后裝作生氣的樣子說,你管得還真寬。法春林只是笑,不再吱聲。
在床上席繡花說這個活多年不干都不會了。
完事后,席繡花說,說這東西挺管事。法春林說,我沒吃。席繡花說,真沒想到你比原來可強多了,我看你真是越老越不長出息了。
第二天席繡花就像新過門的媳婦一樣早早就起來開始打掃衛(wèi)生。席繡花累出滿頭大汗,法春林用毛巾給她擦了擦,法春林心痛地說,你先歇會兒我跟你說句話,席繡花直起腰來說,你說吧。法春林說,咱倆的事兒和媳婦真的同意了?席繡花說,不是和你說了嗎?自從那天他們一鬧騰,我更鐵了心跟你,這回他們有意見也白搭了,我的事我做主,不過,他們提了兩條,說我們是搭伙過日子,以后不管誰有個大病小情,花錢各自的子女出,還有就是百年之后各埋各的,我覺得在理,你說呢?法春林說,行。法春林又說,這跟做了夢似的。席繡花問法春林這邊的兒女咋說,特別是千元咋想的,法春林說,那幾個閨女沒啥意見,千元的想法和你兒子的大同小異,說讓我看著折騰,他說證沒有必要領,我感覺沒有證總覺得不牢靠,其實想想,都是兩個棺材瓤子了還啥證不證的?法春林把一杯茶水遞給席繡花接著說,以后我這個家再也不用鎖門閉戶了,既然孩子們沒啥意見,你還啥意見嗎?席繡花說沒有。法春林說,雖說不用領證,但我還是想把你娶得名正言順。席繡花說,你想咋弄?法春林說,咱也不用搞大排場,19號就是個好日子,到時候讓你過過門,多少弄出點動靜,我想讓大臭嘴給咱主持一下婚禮,讓瘸子給咱來段《百鳥朝鳳》咋樣?席繡花說,你看著辦吧,然后又問法春林,今天幾號?法春林說,10月1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