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倩
渴,她想喝水。
太陽應(yīng)該已經(jīng)很高了,雖然整扇窗簾已經(jīng)把陽光切分在屋子之外,但依舊能夠從邊緣的罅隙里,感受到陽光狠狠刺透的敵意。
三天前深夜,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逃亡到這里,像一只驚弓之鳥,棲息在這張本不屬于她的床上。從那一刻開始,她一直閉著眼睛不敢睡,她怕夢會給予她比現(xiàn)實生活更可怕的遭遇。她也不敢睜開眼睛,睜眼的瞬間,就代表著清醒,人清醒的時候,總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zé)。她不敢說話,也不需要說話,因為她的一切,包括她的過去和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外部世界的人津津樂道的話題,這些話題指引著她對自己的生命開始一次從未有過的梳理。
床頭柜上,擺放著一個原木相框。里面的一個男人擁抱著一個懷抱小女孩兒的女人。這個笑容清麗的女人,頭發(fā)剪得很短。她不禁想起了十幾年前的大學(xué)時代,她住在這個女人上鋪的那些日子。那時候她還不懼怕陽光,更不懼怕黑暗。而如今,黑暗吞噬了她,連一絲一縷的陽光都會變?yōu)榇檀┧呐K的利劍,任何的聲響,都會引發(fā)她整個世界的爆裂。
焦渴讓她的嘴唇干裂,她摸到了相框旁邊的牛奶,還留有著一絲溫度。黑暗中,她聽到了牛奶下沉到胃部的巨大聲響。隨后一個男人壓抑的聲音,讓這種巨大而持續(xù)的聲響戛然而止。
不能再這樣下去,趕緊把她轟走!她是一個被世界唾棄的女人,再這樣下去我們會被她連累,我不想我們小然有一天會出什么意外!你懂嗎?!
你不要這么激動,她又不是一個逃犯!她現(xiàn)在睡著,我怎么把她趕走!你的擔(dān)心一點都不多余,我比你還害怕!你把孩子帶走吧,家里的事情我會處理好!你再給我一點時間!今天,就是今天,我會讓她從我的世界里消失得一干二凈!
女人的聲音帶有一絲哭腔,隱忍的低沉,卻一字一頓,充滿力量。這種力量來自于丹田,不,來源于宇宙。那一瞬間,她想笑,被牛奶浸潤的嘴唇有一絲上揚,她想象著自己閨蜜瘦小枯干的身軀,是怎樣聚集了這樣的洪荒之力,連珠炮似的講出這些歹毒的話語。她與丈夫一向舉案齊眉,這一點一直深深傷害著她。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著這個女人可以步她的后塵,成為另一個中年離婚女人。帶著女兒,遭遇她曾經(jīng)遭遇到的一切。
她打了一個悶嗝,空蕩蕩的胃在被牛奶爆襲后,居然用這樣的方式反擊,她聞到了一種酸臭瞬間彌漫開來,牛奶半發(fā)酵的味道,混合著三天沒有刷牙的口氣,一點一點將她包裹。
門外的爭吵并沒有停息,一字一句都穿透了墻壁。這些話是故意讓她聽到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她應(yīng)該選擇奪門而出,劈頭蓋臉說出那些早已成為她日常敘事的臟話和粗口。而現(xiàn)在,她只是靜坐在這里,她希望這是她夢想的一個開始。她甚至幻想著這種爭吵會在不久升級成打斗,那個身高一米九零的濃眉男人,舉起手邊的臺燈,將閨蜜的頭顱砸得稀巴爛,鮮血順著平滑的地板汩汩地流向她腳底……
一聲巨大的關(guān)門聲打破了她的幻像,房間歸于沉寂。很顯然,閨蜜的妥協(xié)阻止了事態(tài)的進一步惡化。她扭頭看到了那杯喝了一半的牛奶,一圈圓潤的奶漬清楚地標(biāo)識著她喝過的印記。她必須要委身在這個角落里,她在等,等著這個世界的寬恕,或是一次8.0級的地震,或是一場從未有過的臺風(fēng)……總之一切可以成為新聞的話題。對了,她還有個女兒。奇怪的是,這是她這三天來第一次想到女兒,不知道女兒在那個角落里是否安好。而如今,沒有什么能夠牽扯她任何一點點的精力,她失控了……
門被輕輕地敲了兩聲,帶著一絲試探,更多的是恐懼。是的,她現(xiàn)在已完全是一個瘋女人的形象,沒有誰會像面對一個普通人那樣面對她。她相信閨蜜敲門前一定鼓足了莫大的勇氣,設(shè)計好了全部的應(yīng)對方案,說不定已經(jīng)在粉色的家居服口袋里藏好了水果刀。要知道她已經(jīng)跟丈夫立下軍令狀,今天就是最后的限期,對于這樣一個瘦弱文靜的女子,的確不是一件易事。
門開了,同時涌進來的是一大片的金色光亮,那是外面世界最稀松平常的顏色。今天應(yīng)該是個好天氣。她抬起眼睛,瞟了一眼鐘表,9:28。這個時間她應(yīng)該坐在自己簡陋的辦公桌前,桌子上的灰塵已經(jīng)好久沒有擦拭過,四周的票據(jù)凌亂地散放著,還有喝過太多咖啡的馬克杯,失去了本來的色澤,沾染上一層厚厚的棕色污垢。鍵盤上的打字區(qū)域被磨得光亮,如若平時,一定沒有人會在意這個破敗臟亂的辦公桌上,少了一個臃腫油膩的中年眼鏡女人。但是今天,辦公室一定熱鬧非常。那部電話會因為頻繁響起的鈴聲,被拔掉了電源。同屋的那個老男人,正在一根接著一根抽著香煙,然后在她的桌面上狠狠地摁熄煙蒂,嘴里唾罵著這個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
你醒了?
她默不作聲。
娟,別裝了,我看到了你喝掉的半杯牛奶,你是醒著的,是嗎?
娟這個一個字的名字,是大學(xué)期間同寢室閨蜜對于她默認的稱謂。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這么叫她,因為她的名字里本沒有這個俗氣的字眼。只是因為當(dāng)時一個游戲,大家要為對方起一個昵稱,規(guī)則是打印出來一張中國最爛俗的人名,并原地轉(zhuǎn)三圈,閉著眼睛隨手一點,這個名字就會在大學(xué)四年間始終跟隨。而當(dāng)初,她點到的正是這個字。
她討厭這個字,心中的怒火被重新點燃。她想嘶吼,想嚎叫,想站起來抽她嘴巴。可是她只是默默地睜開了眼睛。
你要趕我走,是嗎?
怎么會啊,你就好好在這里待著?,F(xiàn)在是你最難的時候,全世界都在找你,我怎么能不管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閨蜜用力地擠出了更多的笑容。
你相信我說的話嗎?關(guān)于那只貓。
她打斷了閨蜜的話,說到貓這個字眼,她感覺到后背瞬間生成了一層薄汗。冥冥中,她看到自己的瞳孔像貓那樣,細成了兩條犀利的射線,投射出綠色的光。
閨蜜愣了,顯然是被這道綠光嚇到了。
那只貓有抑郁癥,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從九樓的窗戶跳了下去。臨走前,它喵喵叫著讓我注意到它絕望的神情,然后就翻身跳了下去……
別說了!娟,你需要休息!這樣,你再睡會兒,我去給你做點面。
閨蜜過于窄小的肩膀,已經(jīng)開始微微發(fā)抖。她想制止這場談話??墒沁@并沒有打消她想傾吐的欲望。
你別走,你要相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看到了那只貓絕望的眼神,它的眼睛里閃爍著的,全是淚水,沒有一絲想要再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它一定是一只有抑郁癥的貓,它是自殺的,不是我扔下去摔死的!你們要怎么才能相信我,我說的一切都是事實!
閨蜜陡然站起,踉蹌著后退了幾步,“你!”她用蔥白似的手指指向她。
你需要好好休息,飯好了我會喊你。
她幾乎是哭著走出了房門。關(guān)門的一剎那間,那一塊長方形的金亮,被帶走了,她的世界再次暗淡了下來。她眼睛里放射出的那兩道綠色的射線,似乎越來越明亮,她感覺到她的身體開始起了變化,她擁有了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一切的本領(lǐng)。
她知道,她現(xiàn)在所說的一切,很難讓這個世界的任何人相信。那只摔得腦漿迸裂的貓,它是一個畜生,它沒有情感,沒有欲望,自殺怎么會成為一只貓的死因,真正瘋掉的是那只貓,還是她自己。
她并不是一個有時間和金錢去養(yǎng)貓的女人。這只廉價的丁香色英國短毛貓,是自己走到她家門口的。在女兒上學(xué)的那天清晨,打開門,門口的紅色腳墊上已經(jīng)蜷縮了毛茸茸的一團,女兒尖叫,繼而興奮地大喊。
媽媽!貓咪!
順著女兒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只像灰色大老鼠一樣的活物,正在大搖大擺地走進房門,一躍跳上她們矮小的餐桌,吧嗒吧嗒地喝女兒剩下的小米粥。
那一天女兒差點遲到,哭天抹淚地央求她留下這只貓。她聲嘶力竭地訓(xùn)斥她,并舉手打了女兒,告訴她這件事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她們家,不允許一只能喘氣、能排泄的生物存在,特別是貓。而那只貓,正在她身邊幾米遠的地方泰然自若地用爪子清理著毛發(fā)。
女兒哭著跪下了,沒記錯的話,這是女兒第一次跪向自己。她看著女兒皎白的右臉上腫脹得發(fā)紅的手印,突然懊惱起來。帶著這樣的明顯的新傷去上學(xué),一定會引起老師和家長的注意,也一定會成為家長們非議的話題。
她馬上就后悔了,突然想擁抱這個啜泣著的小軀體,一個8歲的小女孩兒,想養(yǎng)一只寵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小時候不也曾經(jīng)這樣幻想過嗎?于是她放棄了自己的堅持,告訴女兒放學(xué)后再商議。女兒高高興興地去上學(xué)了,右臉那道紅色的印記依稀可見,但是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當(dāng)時猛烈的疼痛和依舊持續(xù)著的火辣。
她走向窗邊,目送著孩子遠去的背影,一轉(zhuǎn)頭,遭遇到一只貓的凝視,那是一雙如琥珀般透亮的眼球,因為清晨刺眼的光亮,瞳孔收縮成了兩道細細的線。它高昂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如果換成一個人,用這樣的神態(tài)注視你,你會從這張臉中讀到一個詞:鄙夷。
她慌了。
當(dāng)天上午的小區(qū)公示欄就貼出了一張尋貓啟示。
照片上的那只貓,正是今天早上闖入她們家那只。啟示寫得情深意切,能夠感覺到貓主人的痛心和無措。結(jié)尾處留有三個手機號碼,目光掃射到第一個時,她突然就怔住了,她在心中再次默念了一遍,嗯,尾號0099,沒錯,她早已爛記于心。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手機里輸入這個號碼,卻一直沒有真正撥打出去。這是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女兒同學(xué)家長的手機號碼,一個在電視臺做資深編導(dǎo)的男人,他是女兒同學(xué)家長的首領(lǐng),也是家長微信群的群主。
之前,她還能看到家長微信群頻頻閃亮的信息,她也會時不時地參與到與大家的話題中。但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和附和,很多次都是她講了一句話,類似于“不是說好了不允許家長給孩子判作業(yè)嗎?為什么老師還布置這樣的作業(yè)!”的話。之前的活躍氣氛就突然一掃而光,轉(zhuǎn)而是長久的沉默。
漸漸地,這個群變得越來越沉寂,像一灘死水,大家除了在這里交流家庭作業(yè),就再沒有說過一句多余的話。直到有一天,女兒回到家告訴她,其實大家在群主的帶領(lǐng)下,早已新組建了一個微信群,一切照舊,只是屏蔽了她。她當(dāng)然早已知道這個結(jié)果,但是她接受不了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是經(jīng)由自己的女兒的口說出的。在她看來,這些家長,在這個所謂群主的帶領(lǐng)下,無非是一些整天只知道拍老師和學(xué)校馬屁,送鉛筆、橡皮,在老師那里刷存在感的齷齪之徒。而如今她也在這樣的不入流中,成為了家長和孩子們心中的非主流變態(tài)家長。
向她提供這個電話號碼的人正是女兒,她無數(shù)次地要求她撥通這個電話,這樣她也會像別的小朋友那樣,可以參加群主組織的盛大而歡樂的家庭派對。但自從這次談話后,女兒再也沒有向她提過類似的要求。
她慌亂地轉(zhuǎn)頭走掉,回到家中,那只貓正在沙發(fā)上蜷縮著睡覺,聽到她拿鑰匙開門的聲音,只是象征性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耳朵,連頭都沒有抬過一下。她很好奇這只貓,為何有如此舉動。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居然可以泰然自若地吃喝拉撒。
她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看著桌子上那只被貓?zhí)蝮碌镁Я恋耐?。轉(zhuǎn)而又看向那只灰色的生物,那只貓在那個家庭的生活狀態(tài)一定也是這樣,可以自由地上主人的餐桌,吃最頂級的貓糧和罐頭,在溫暖的沙發(fā)上打盹,被他們家公主一樣的女兒視為珍寶,在那張原裝進口的橡木床上與小主人相擁入眠。或是在另一張床邊,目睹著群主和風(fēng)姿綽約的夫人親熱的場景。它嫣然是這個家庭最重要的存在,而現(xiàn)在的他們,丟失了這個存在。
那個小公主一定在一夜間哭腫了雙眼,群主夫婦找遍了小區(qū)里的每一個角落,呼喚著這只畜生的乳名。用最接近這只貓的嗓音學(xué)貓叫,幻想著它會像一只喪家犬一樣搖著尾巴投入他們的懷抱??墒?,這一切都沒有得逞,這只貓,而今,它蜷縮在了她的沙發(fā)上。
她的目光在下定決心的堅定中,流露出一絲讓人捉摸不透的神色,“自己找上門的!”她幾乎是怪笑著把這句心理獨白說了出來。那畜生依舊蜷縮在那里,在那個已經(jīng)快十五年的舊沙發(fā)上,尾巴輕輕掃動,似乎洞察了她的一切潛臺詞。
她在女兒回家后,用讓人不寒而栗的神情暗示女兒接下來說的話的重要性。然后用近乎威脅的語調(diào)告訴女兒以下結(jié)論:
你可以養(yǎng)這個畜生,但是!這個秘密,你不允許告訴這個世界上的第二個人。如果有一天,你把它說了出去,我敢保證,這只貓將會被我順窗戶扔掉,死無葬身之地。
奇怪的是,她沒有在女兒的眼神里讀到應(yīng)有的興奮或是恐懼,而那雙與前夫一模一樣的微微突出的眼睛,棕色的瞳孔里,充盈的是一種與年齡極其不符的神態(tài)。是一種暗示,一種妥協(xié),或是一種心照不宣?但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剎那,隨后又回到了一個孩子正常的深邃和通透。
無論如何,她可以在這個房間里名正言順地養(yǎng)貓。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的朋友變得越來越少,她太需要一個溫暖的擁抱,哪怕是一只貓,只要是有體溫的,可以貼近她的小身軀的。
那只畜生似乎并不討厭這個新的小主人,它突然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緩緩走到了女孩兒的身邊,低下頭,女兒試探地伸出小手,撫摸它的額頭和后背。那一刻,她居然感受到一種消亡已久的溫情,緩緩地縈繞在這個逼仄清冷的房間。女兒與這個畜生在一起的時候,發(fā)出的笑聲竟然都變得陌生。她用清脆的嗓音嘎嘎笑著喊她:
媽媽!你看,她在舔我的手指,好癢!快給我們拍張照片??!
她竟然也覺得那一瞬間出奇的美好,拿出手機,記錄下了這個瞬間。就在這時,手機“?!钡囊宦曧懀粭l未讀的語音短信顯示在還鎖定著女兒微笑的屏幕上。是群主,發(fā)語音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女兒。很顯然,這個小公主依舊無法接受心愛貓咪已經(jīng)走丟的事實,用爸爸的微信,給小區(qū)里所有的鄰居群發(fā)了一條語音微信。
她走進臥室,關(guān)上房門,把微信切換成聽筒模式,隨即點開了那條語音信息:
大家好,我是月牙兒,求求你們了,幫我找找我的小糖果,它是一只可愛的灰色英國短毛貓,它出門玩,但是找不到家了,請你們一定要幫我找到它,謝謝大家!
這個女孩子顯然學(xué)過播音主持,在他老爸的社會資源那里,最不缺這樣的藝術(shù)培訓(xùn)機構(gòu),能聽得出她很痛苦,卻能從這樣的痛苦里,感覺到她異于常人的成熟和周到?!按蠹液谩薄爸x謝大家”應(yīng)該是參加了太多公開場合的演講而形成的一種固定模式。這語音短信下面是一張的照片,畜生被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兒緊緊地抱在胸前,后面隱約可以看到那個溫馨而華麗的房間,而照片上那只灰色的畜生,正用那雙琥珀一樣的雙眼凝視著鏡頭,一如早上凝視她那般。
她再次被那種眼神嚇到了,沒有回復(fù)一個字,鎖定了手機。
第二天上學(xué)之前,當(dāng)她想再叮囑女兒保守秘密的重要性時,女兒的眼睛再次顯露出那種神情,她隨即明白,這個秘密一定不會從女兒那里泄露出去了。她破天荒地送孩子上學(xué),雖然只有一墻之隔,在回來的路上,順手從一個小攤販那里買到了一張不需要實名驗證的電話卡。她手里緊緊地握著那張電話卡,仿佛握著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至今她都不能理解,當(dāng)初是在一種怎樣的情緒驅(qū)使下,做出這樣的決定。她在心中不斷地用她擅長的臟話和粗口讓自己堅定地執(zhí)行這個決定,回到家,第一時間按好電話卡,輸入早已在心中編輯好的那條信息:
你不會再看到那只灰色老鼠。我發(fā)誓。都說巧克力和百合花是貓的砒霜和鶴頂紅,我倒要看看,這樣的傳言是否屬實。關(guān)于這個實驗的進展。我會圖文并茂地發(fā)給你。祝好!
手機顯示發(fā)送成功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竟然已經(jīng)抖得不像樣子。雖然是五月的天氣,她卻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她顫抖地打開一瓶水,正要喝,卻看到了這只被它剛剛詛咒過的貓,正緩步走到她面前,還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還是那種如先知般的面無表情,奇怪的是,它居然過來蹭了蹭她的褲管,躺在了她的腳邊。她第一次伸手撫摸了這只貓的毛發(fā),貓心滿意足地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顯然很享受這種愛撫……
有短信回復(fù)過來。
她疾步走去,抓起手機。
你是誰!不管你是誰,我希望你不要開這種玩笑。也許你知道貓的下落,還煩請告訴我線索,必有重謝。
好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態(tài)!她隨即又爆出了粗口“謝你大爺!”
這回她打字的手不再顫抖,雙手并用,用最快的速度打出了一行字:
裝什么孫子,我不要你謝我,也不要你求我,我只要你眼睜睜看著它死!
短信發(fā)出去的三秒鐘,就收到了回復(fù):
我警告你,你這樣是犯法,虐待小動物,是要遭天譴的!
她看到這里笑了。在這之前,并沒有虐待過一只小貓、小狗,甚至連一直螞蟻都沒有捏死過。到頭來,也并沒有讓自己的日子變得像正常人那樣寧靜。為什么,為什么只有她的人生會如此不堪,為什么她必須要經(jīng)歷這些變故?為什么就不能有哪怕一丁點的寧靜和安詳。歲月,在給了她一副愈加肥胖的身軀和如溝壑般的法令紋,同時又搶走了屬于她的一切。
她又開始顫抖,灰色的畜生此刻已經(jīng)開始新一輪的進食,那個它第一天就舔干凈的碗,里面盛著冒尖的貓糧,廉價,卻味美。她沒有再回復(fù)任何短信,給另一個碗盛滿了清水,放在這只畜生的嘴邊,那只畜生頭也不抬。她再次撫摸了它的毛發(fā),溫?zé)岬氖指?,滋養(yǎng)著她干涸而發(fā)黃的右手。
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自己手中扔掉的那塊石頭,已經(jīng)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個湖心的中央。接下來怎么辦,她并沒有多想,或者說,她只想到了這一步,抑或她只希望湖面會泛起這一絲的漣漪,不會激起更多的滔天大浪。
面好了,你出來吃吧。
閨蜜的聲音似乎恢復(fù)了平靜。平靜地命令她,走出這個本不屬于她的房間。
她三天來第一次站了起來。她決定必須為閨蜜的承諾做出些什么。三天過去了。不知道網(wǎng)絡(luò)頭條是否還是她曾經(jīng)發(fā)的短信截圖,不,不是她的,那些可怕的字眼和血腥的照片,不知道是從哪里拼湊起來的,被剪掉手指的貓爪,被拔掉的貓胡須,貓的嘔吐物!不,這不是真的,她并沒有做這些,她只是在那兩只晶亮的碗里放過貓糧和清水。但是,此時此刻,又有誰會相信,這一切都是莫須有的罪名。那具血淋淋的尸體,已經(jīng)讓全民憤怒,他們伸出了爪牙,面露兇光,用比那雙琥珀眼睛更可怕的眼神聚焦在她一個人身上。她第一次知道,原來網(wǎng)友集結(jié)起來“人肉”一個普通人的速度有多迅捷,一天,只是一天的時間,她現(xiàn)在還僅有的,還有曾經(jīng)失去的一切的一切,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手機開始源源不斷地收到各種惡罵、威脅、詛咒的短信,目標(biāo)不僅是她,還有她的女兒和母親。
女兒和母親在還沒有弄清楚事情原委的時候,就被表弟開著車接往了外地。她們出走的那天夜里,她正在瘋狂逃往這個屋子的路上,跌跌撞撞。她的手上沾染了一些黏糊糊的紅色液體,她不敢去聞,也不想去聞,這是她關(guān)門的一剎那間,手碰到門上那些紅色字體所沾染上的。那些字鮮紅而碩大,如同一個個張開了血盆大口的幽靈,旁邊擺放著網(wǎng)友為她精心訂制的一比一大小的靈堂,她的那張毫無生氣的蒼白面孔,就在靈堂中央的照片上,旁邊擺滿了白色和黃色的菊花。一個紅色的小型錄音機,里面不斷地重復(fù)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類似與咒語的聲音:“XX,你可以去死了,就是現(xiàn)在……”
是的,XX才是她的名字。
娟!你可起來了!快,趁熱吃!閨蜜熱情地召喚她。
第一次走出房間的她,像是一個大病初愈的人。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產(chǎn)房里,那時候她的身邊剛剛出現(xiàn)了一個粉嫩的小人兒,而那小人兒清晰地倒影在那個她一直深愛的男人眼里。
西紅柿打鹵面。盛在一個透明的容器里,紅色的湯汁包裹在每一條晶瑩雪白的面條上,翠綠的蔥花星星點點,香氣四溢。她狼吞虎咽起來,炙熱的面條從她的口腔滑落到胃里,她來不及咀嚼和回味,緊接著又吸入了另一口。
娟,你怎么打算的?
她并沒有停下吃面的動作,也沒有回應(yīng)這句話。閨蜜接著說:
你慢點吃,還有。飯要一點一點吃。
是的,她講話從來都是這樣含沙射影,在她的眼中,她的存在只不過是襯托她高貴美感的附屬品。
當(dāng)她把最后一口濃湯咽下的時候,她終于選擇開口:
我要回家了。
回家?閨蜜突然提高了嗓門:你回家不是去找死嗎?
找死,對,就是去找死。
她接著說。
我想不明白一件事,你這么冰雪聰明。幫我分析一下。為什么網(wǎng)友這么快就不去關(guān)心前兩日的惡性殺人事件,而是一轉(zhuǎn)身全都沖我來?
閨蜜的嘴巴剛要張開,還有沒有蹦出一個字,她已經(jīng)開始說下半句了:
那不過是只貓,就算是我扔了,又能如何?我不是一個壞事做盡的惡魔,不是一個瘟神,我沒偷,也沒搶,更沒殺人!我倒要看看,網(wǎng)友會以什么樣的方式把我弄死!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居然都舒展了開來,額頭上滲出的薄汗,讓她蒼老而肥胖的容顏,煥發(fā)出異樣的光彩。
不知道在哪一刻開始,她突然開始厭惡這種黑暗中的酸臭味道。她想,哪怕一次,她要她的質(zhì)問得到回應(yīng),為什么老師還會布置家長批改的作業(yè)?為什么領(lǐng)導(dǎo)屢次制止她晉級?為什么她愛的那個男人選擇了離開?為什么爸爸死在了手術(shù)臺上?為什么她處處被人排擠?為什么她變成了大家心目中的瘋子?為什么?為什么要將不存在的事情拼接在一起?讓她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喪心病狂、人人唾棄的惡人。
她憤然奪門離去。她沒有回頭,但仿佛看到閨蜜深舒了口氣,一邊關(guān)門,一邊給丈夫發(fā)送微信。
大街上,熙熙攘攘,一切照舊。她像一只從沉睡中蘇醒的獸,眼中的射線,準(zhǔn)確地鎖定那些正在低頭看手機的人群。她死死凝視,瞳孔如琥珀般晶亮,是挑釁,更像是宣戰(zhàn)。
她一遍遍地想起女兒佇立在窗前的背影,毛茸茸的短發(fā),猶如一只幼貓,自始至終都沒有跟她交流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