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

近期我讀到了著名作家陶純先生的長篇小說《浪漫滄桑》，眼前不由一亮，困擾我多年的問題迎刃而解了，也就是說，經(jīng)典長篇小說的產(chǎn)生因何如此之難，怎樣才能夠創(chuàng)作而成，我在這部小說里找到了答案。

一、陌生化的分寸把握

構(gòu)成一部優(yōu)秀長篇小說的要素自然是多種多樣，缺一不可，但目前尤為重要的是，也可以說當代作家相對欠缺、亟須解決的是作品的陌生化問題。一部長篇小說（包括其他文學門類）成功與否，文本的陌生化是關(guān)鍵，而陌生化卻是極難把握的，強化過頭，作品便會失真，真實是文學的生命，作品當然就大成問題了。如果陌生化不夠，作品又會墮入平庸的境地，自然也就沒有多少意思了。陌生化創(chuàng)作手法之難，可以說難于上青天，但世界文學之林里不乏成功的先例。美國的?？思{，奧地利的卡夫卡，墨西哥的胡安魯爾福，哥倫比亞的馬爾克斯，等等，都是非常注重陌生化的作家，創(chuàng)作出了三山五岳般的經(jīng)典大作。我國作家真正注重陌生化創(chuàng)作方法，應(yīng)該是新時期以后的事情，代表性作品是莫言的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陶純的長篇新作《浪漫滄?！?，也是一個成功的范例。

人物是小說的靈魂，是區(qū)別于其他文學體裁的主要標志。一部長篇小說，不管語言多么老道，情節(jié)多么出色，但人物塑造不成功，這部小說就是失敗的。經(jīng)典長篇小說，我們首先記住的是活生生的人物，是藝術(shù)性思想性兼具的典型人物。陌生化創(chuàng)作手法，是塑造典型人物的重要手段，也就是說，如果這個“典型”人物缺乏陌生化的元素，或者陌生化過頭或過弱，這個典型人物就不能算是成功的，起碼沒有達到理想的藝術(shù)高度。長篇小說《浪漫滄?！匪茉炝怂氖畮讉€人物，無論貫穿全書的主體人物余立貞、江山、余乃謙、汪默涵、申之劍等等，還是次要人物羅金堂、楊天龍、冷長水、韓素君等等，甚或出場幾次寥寥數(shù)筆的過場人物冷眉、余立文、蘇小淘等等，也都是血肉豐滿，栩栩如生，過目難忘，達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藝術(shù)境界，體現(xiàn)出了陶純運用陌生化創(chuàng)作技巧塑造典型人物的過人功力。

《浪漫滄桑》是戰(zhàn)爭題材，從抗日戰(zhàn)爭寫到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后的幾段情節(jié)是為了完善人物，著墨較少。近些年來，我們看過不少戰(zhàn)爭題材的文學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包括電影電視劇，我們發(fā)現(xiàn)，一部分作家沒有從傳統(tǒng)里走出來，陌生化問題似乎根本就沒有考慮，他們所謂的正面人物反面人物，依然是千人一面，萬人一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面人物陣營里的革命動機，要么是生活所迫，走投無路；要么是路見不平，揭竿而起；要么是接觸到了新思想，決心為民請命；要么是受到了點撥感化，幡然醒悟等等。而反派人物陣營里的反革命動機，也是大同小異，一些是出身地主資本家家庭，一些是貪圖享樂腐化生活，一些是冥頑不化的軍閥官僚兵痞等等?？傊骷覀兯茉斓娜宋锎蠖挤ι瓶申?，鮮有新意，熟悉而又陌生的典型人物很難見到?！独寺嫔！穮s不是這樣，四十多個人物，幾乎個個飽含著陌生化理論元素，浸透著作家苦心孤詣的創(chuàng)作心血。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余立貞，是龍城大戶人家的小姐，她的父親余乃謙，小說開篇時是警察局的副局長，權(quán)力炙手可熱，前途輝煌，這樣一位大家閨秀，跟革命者的距離自然是十分遙遠的。但要讓普通作家處理起來也不難，余立貞看透了專制官僚體制的卑鄙齷齪，看透了其父之流的骯臟嘴臉云云，因此憤而走向了艱難而光明的革命之路。作家陶純沒有這樣安排，相反余立貞小姐對自己的家庭是滿意的，她像一個百依百順的乖乖女，愛著自己的高官父親，也愛著自己的那位不擇手段地聚財斂錢的俗不可耐的母親，在這位豆蔻少女的心目中，她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是自然而然的事，女兒愛父親愛母親是理所當然的事，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理所當然的，這時的她壓根就沒有想到去改變什么，革命諸事更是相去甚遠。她甚至不知道革命是怎么回事，丁點兒興趣也沒有，類似的理論說教她充耳不聞，聽到了等于沒聽到，只心安理得地做她的大小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乖順地聽從父親母親的安排。但這位小姐的個性也是鮮明的，她心地善良，善良到了骨子里去，認定的事情就要說出來做出來。這樣一個沒有絲毫革命“基礎(chǔ)”的人物，怎么會變化成一位意志堅定的革命者，而且如此令人信服，如此血肉豐滿活靈活現(xiàn)，其創(chuàng)作難度是不難想象的。順便說一句，沒有難度的寫作是寫不出好作品的，作家必須有意識地為自己的作品制造難度，難度的解決就意味著突破，只有不斷地制造難度解決難度不斷地予以突破，精品力作才能夠誕生。陶純正是這樣，他創(chuàng)造出了余立貞這個沒有丁點革命基礎(chǔ)的人物，最后合情合理地使這個人物走向革命道路，成為戰(zhàn)爭文學畫廊里的“這一個”，其難度是難以想象的。這個人物的成功塑造，取決于陶純過人的文學天賦，也取決于他對于陌生化創(chuàng)作理論的嫻熟運用。

余立貞的父親余乃謙，也是一個陌生化的典型人物。陌生化創(chuàng)作方法千變?nèi)f化，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難度。陌生化本身就是一個難度，突破了這個難度，還要在此基礎(chǔ)上有意識地增加難度，這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所應(yīng)該追求的，難度越高越大，解決得越好越圓滿，其作品也就愈理想。陶純塑造的余立貞是這樣，她的父親余乃謙也是這樣。余乃謙屬于反面典型人物，一出場就是龍城警察局副局長，他眼睛里沒有善惡，心里沒有是非，只知挖空心思地往上爬，只要有利于自己的前途，只要能夠升一級，他不惜出賣靈魂，不惜使用任何惡劣的手段，上級讓他放火他便放火，讓他殺人他便殺人。國民黨執(zhí)政他替國民黨賣命，殘酷地搜捕、殺害共產(chǎn)黨人，日軍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他居然又投靠了日本人，當上了龍城偽軍最高司令官，成了一名鐵桿漢奸賣國賊。就是這樣一個卑鄙無恥的官僚，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奸佞小人，一個根本不可能變化成正義之士的劊子手，最后竟發(fā)展成解放軍某野戰(zhàn)軍的軍長，新中國成立后又升任省政協(xié)副主席，標準的高級干部，而且是那樣順理成章那樣合情合理。這樣難度的設(shè)置方法，作家的創(chuàng)作才華要有多高超，布局謀篇時要付出多大的心血！這部小說里的八路軍干部之一汪默涵，雖然不是書里面的主要人物，但在陌生化創(chuàng)作方面，亦應(yīng)濃墨重彩地予以圈點。汪默涵大學畢業(yè)，是一位自覺走向革命道路的知識分子。故事開始時，他的身份是龍城禮賢中學的國文教員，真實身份是中共龍城地下黨支部的最高負責人，負責黨在龍城的地下工作。他不斷地發(fā)動群眾，擴大組織，領(lǐng)導罷工，營救革命志士，鏟除叛徒內(nèi)奸反動派。為了革命，為了推翻舊世界建立新世界，他舍身忘我，不怕犧牲，把一切都獻給了黨獻給了人民。類似的革命志士，我們在黨史里見過，在教科書里見過，在小說里也見過。但我們沒有見過的是，這樣一位自覺自愿走向革命道路的熱血青年，最終竟然走向了“看破紅塵、心如止水”的出家之路，當了和尚。而且牛拉不回頭，心愛的女人余立貞千辛萬苦找到他，他視若無睹，心無旁騖地念他的經(jīng)。革命者跟和尚，落差簡直是天上地下，何止十萬八千里！如果作家創(chuàng)作時稍有差池，出現(xiàn)一絲一毫的敗筆，汪默涵這個人物便完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那么，整個《浪漫滄桑》的藝術(shù)成就也會大打折扣，甚而成為一部不能卒讀的庸常之作。令人欣喜的是，我們看到的情況恰好與之相反，汪默涵這個陌生化的典型人物是成功的，為這部長篇小說增添了濃重的亮色。

陌生化創(chuàng)作手法的成功運用，《浪漫滄?！防飵缀跛械娜宋锒贾档闷吩u，限于篇幅不能一一解析?？傊?，《浪漫滄?！返湫腿宋锏某晒λ茉?，陌生化創(chuàng)作方法起到了很大作用，但這個創(chuàng)作方法不好拿捏，分寸感很難把握，構(gòu)思寫作時既要膽大又要心細，既要“飛”到天上，又要“落”到地下，既要嚴密的邏輯思維，又要天馬行空的形象思維，等等?！独寺嫔！方o我們提供了好多寶貴經(jīng)驗，只要細讀文本，就不難領(lǐng)悟體會。當然，陌生化創(chuàng)作不僅限于人物塑造方面，自打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家什克洛夫斯基正式提出，它就形成了一整套文學理論，作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是全方位的，例如情節(jié)的陌生化，環(huán)境的陌生化，修辭手法的陌生化等等，但相比于人物的陌生化，余者要略微簡單些，但簡單并不意味著不重要，小說作為整體，任何方面都是重要的，標點符號也要給予足夠的重視，不然也會影響到整體的藝術(shù)性。這些方面，只是比人物塑造所花費的力氣小一些，因此不加贅述。

二 、“這一個”是怎樣形成的

小說是寫人的，這一點不容置疑，假若游離了這個原則，僅僅在形式上下功夫，甚至醉心于玩幺蛾子，最終會被讀者遺棄掉。這方面的教訓不是沒有，例如新時期以來，西方文學開始大量介紹過來之后，我們一些作家被他們新穎的創(chuàng)作方法所吸引，開始了模仿性的創(chuàng)作實踐，很快便形成了“朦朧派”“先鋒派”等幾個標新立異的派別，那時的讀者極少接觸過西方文學，隨著閱讀量的增大，讀者的新鮮勁兒過去，那幾個眼花繚亂的派別也就銷聲匿跡了。他們失敗的原因很簡單，他們只看到了西方大師們的作品形式，其余皆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作品的形式固然重要，但如果形式的外殼里面空空如也，或者不知所云或者淡淡如水，其結(jié)果只能是被遺棄。我們應(yīng)該看到，卡夫卡、魯爾福、馬爾克斯們，他們十分注重形式，但他們十二分注重的是內(nèi)容；他們只看到卡夫卡人變甲蟲的新奇，沒有看到格里高爾薩姆沙心靈深處的疼痛；只看到胡安魯爾福古怪奇異的魔幻，沒有看到其作品里墨西哥人民喜怒哀樂的現(xiàn)實；只看到馬爾克斯筆下人物死去時血流不斷且蜿蜒曲折流出去很遠的超現(xiàn)實創(chuàng)作手法，沒有看到兒子絕望地死去時渴望母愛、而具有大愛情懷的母親的巨大痛楚。其實，這些大師們的眼睛始終在地上，在現(xiàn)實生活那里，在生活里的平民大眾那里，這才創(chuàng)作出了形式與內(nèi)容高度統(tǒng)一的偉大作品?！独寺嫔！返某晒φ侨绱?，在文本的陌生化方面，它魅而不妖，在塑造人物群像的“這一個”方面，它形象鮮活飽滿，寓意深刻厚重，新奇而不離奇，給我們提供了許多寶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

抗戰(zhàn)文學業(yè)已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時間，可上溯到抗戰(zhàn)爆發(fā)的延安時期，遺憾的是似乎始終處于摸索階段，沒有經(jīng)典性的大作品產(chǎn)生。延安時期至新中國成立后再至“文革”結(jié)束，由于時代使然，抗戰(zhàn)文學的概念化較重，這里置之不論。新時期以降，特別是21世紀起始，抗戰(zhàn)文學逐漸活躍，每年都有大量文學作品、包括電影電視劇問世，不如意的是整體水平始終在原地徘徊，尤其典型人物的創(chuàng)造方面，一部幾十萬字的小說，一部四五十集的電視劇，甚至一個人物也沒有立起來，有些小說電視劇立起來一個兩個，“明目張膽”的跟風者立馬風起云涌起來。我們看到，立起來一個李云龍，一個余則成，后邊跟上來幾個十幾個李云龍、余則成，直到現(xiàn)在還在往外冒著。我們看到，一位作家寫出了一句“我就不明白了”的臺詞，幾乎人人都用上了，近幾年我看過的所有電視劇，每一部里都有這句臺詞，有些電視劇里出現(xiàn)好幾次！創(chuàng)作即是創(chuàng)新，所以，我選擇《浪漫滄桑》做范本，跟讀者一道考察一下，陶純是怎么創(chuàng)新的。這一節(jié)我們主要說人物。

《浪漫滄?！返淖畲筘暙I，是塑造出了一個女性典型形象——余立貞。

在討論陌生化創(chuàng)作方法的那一節(jié)里，我們對余立貞簡要介紹過幾筆，知道她出身官僚家庭，父親十惡不赦，母親俗不可耐，她像普通人家的孩子那樣，愛母親也愛父親，幾乎是唯命是從。她對政治不感興趣，置身于風起云涌的時代之外，一心過她的大小姐生活。這里我們要介紹的是她的發(fā)展過程，也就是她從這樣一位小姐，怎么樣發(fā)展成革命隊伍中一員的。余立貞跨出家庭小圈子的第一步，起先是由于愛情，她愛上了她的國文教員汪默涵。這位汪默涵的真實身份是龍城的地下黨，是黨支部的最高負責人，是余立貞警察局長父親的專政對象，自然也就是余立貞的對立面了。這就使這位小姐一下跨進了大時代，而且是大時代的漩渦。余立貞愛上地下黨員汪默涵時，其父母親正在籌劃著讓她出國深造，并為她找到了一位乘龍快婿——國民黨駐龍城部隊師長的副官，一位風流倜儻、深得上峰信賴、前途無量的青年軍人申之劍，申之劍也深深愛上了才貌雙全的余立貞。余立貞愛的卻是汪默涵，一位普通教書先生，這位教書先生偏偏另有所愛，且早已結(jié)婚成家，妻子冷眉（真名李嵐貞）也是龍城里的地下黨，兩人志同道合，相親相愛。即便得知冷眉已經(jīng)犧牲（其實是叛變，旋即隨其丈夫遠走他鄉(xiāng)），汪默涵對她的愛也沒有變，一直愛到真相大白那一天。余立貞從善良出發(fā)，從純真爛漫出發(fā)，不慕虛榮，不慕榮華富貴，一心一意地追求汪默涵。這位龍城地下黨的負責人，為了便于自己的工作，竟然順水推舟，假意接納了余立貞的愛情，并且還跟這位少女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余立貞則一往情深，汪默涵婉轉(zhuǎn)地向她灌輸革命道理，她不懷疑，但也聽不進去，即使汪默涵公開出自己的身份，跟其父代表的國民黨陣營是勢不兩立的，余立貞也不在乎，依然不管不顧地愛著，對待汪默涵所肩負的使命，依舊不感興趣。汪默涵決心利用這位警察局長的千金，一邊虛情假意地籠絡(luò)著，一邊讓她參與地下黨的工作。余立貞是有求必應(yīng)，不管是監(jiān)獄里撈人，還是蒙騙自己的家庭，汪默涵說什么她聽什么，這時候她的出發(fā)點仍然是愛情，跟革命不沾邊的。顯而易見，這個少女的進入革命陣營，基本屬于誤打誤撞，是時代大潮的裹挾，是偶然也屬于必然。她夢幻般跟隨汪默涵離開了富貴榮華的城市，進入了艱苦卓絕的共產(chǎn)黨根據(jù)地——大陽山游擊大隊駐地。等待著她的卻是軟禁和審查：她的警察局長女兒的身份以及糊里糊涂參加革命的經(jīng)歷受到了懷疑，汪默涵（他兼任游擊大隊副政委）也引起了懷疑，因為他所領(lǐng)導的龍城地下黨組織全部犧牲，許多事情尤其跟余立貞的關(guān)系不能自圓其說。審查數(shù)日后，既無法排除其嫌疑，又難以證明他們的純潔清白，余立貞還險些遭到游擊隊干部的強暴，她卻把自己的困頓置之度外，替心上人汪默涵著急，為了“解救”汪默涵，她主動向組織提出，她可以通過她父親的關(guān)系網(wǎng)，替游擊隊搞錢搞槍。游擊隊司令員兼政委江山，是一位只問結(jié)果不問手段的、略具草莽氣息的革命者，這時的大陽山革命根據(jù)地正處于水深火熱當中，白色恐怖籠罩，缺錢缺糧更缺槍，因此一聽余立貞的許諾便大喜過望，馬上根據(jù)她的意思予以操辦。不久果然槍支彈藥送上門，白花花的大洋送上門，江司令興奮異常，知道了這位大小姐的價值，又看出這位小姐沒有什么彎彎繞，一切都是奔著愛情去的，便決意把她留下，還要立馬發(fā)展她入黨，親自做她的介紹人。把余立貞哄騙進山的汪默涵卻唱起反調(diào)。他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傷害她并哄騙她出城，讓她卷入政治，卷入血與火的爭斗，完全是魯莽、過激的行為，實不足取。應(yīng)該讓她遵循自己的生活軌道，到她原本要去的地方，享受寧靜，享受和平，享受幸福的生活。像她這種身體狀況，留下來很難生存下去，說不定一場病就要了她的命，因此他堅定了把她送走的想法。汪默涵沒有意識到的是，這個決定的做出，也是源出于愛，內(nèi)心深處他已經(jīng)愛上這個善良純潔的女孩子了。余立貞卻決定留下。這時候她的留下，主要成分還是因為愛情，理智上她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但其實已經(jīng)摻雜進了其他因素，大陽山根據(jù)地的正義氛圍，人與人之間的那份親情，盡管也有些小不如意，也有一樁大不痛快——差點兒被強奸，但總之根據(jù)地的狀況跟國民黨治下的龍城是不一樣的，這些狀況不易察覺地影響了她，促使她做出了留下的決定。她逐漸疏離城市里的腐敗齷齪，逐漸接近根據(jù)地的艱苦而美好的生活，起決定作用的是她的善良品質(zhì)，這份寶貴的善良品質(zhì)，使她在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了自己的抉擇，最終形成了感天動地的“這一個”。一次國民黨軍官申之劍為了報復大陽山游擊隊，奪回自己的未婚妻余立貞，組織強大火力包圍了游擊隊駐地，游擊隊危在旦夕，眼看全軍覆沒，余立貞置“投降”的惡名于不顧，挺身而出，從而挽救了游擊隊。這個血債累累的申之劍，在國共合作聯(lián)合抗日的一次戰(zhàn)斗中遭遇日軍重創(chuàng)，只剩他一人一槍，逃跑途中被大陽山游擊隊俘獲，游擊隊歡呼雀躍，正在考慮怎么樣收拾他的時候，余立貞竟然偷偷把他放跑了。為了及時攻克縣城，調(diào)動主力團團長羅金堂（就是那位意欲強奸余立貞的干部，此時已升任團長）的積極性，司令員江山居然讓余立貞嫁給這位生性粗魯?shù)膱F長。此時汪默涵已遠赴延安學習，余立貞跟他的愛情暫告中斷，情感漸趨淡化，內(nèi)心深處，她已喜歡上江山司令員。江山在自己母親生拉硬扯般的撮合下，他也喜歡上這個女孩子，但為了戰(zhàn)爭，為了盡快取得勝利，這位司令依然舍棄了這份感情，幾乎毫不猶豫地把余立貞當作獎品送給了有戰(zhàn)神之稱的羅金堂。在余立貞這邊，她是不可能愛上羅金堂的，一萬個不可能，只因這時她關(guān)于愛情的那顆心已經(jīng)灰暗，又是敬愛的江山司令員“牽線搭橋”，又可以激發(fā)那位戰(zhàn)將的斗志，她居然答應(yīng)了?；楹蟛痪昧_金堂不幸犧牲，日軍留下了他的首級，余立貞赤手空拳走進日軍營地，大義凜然地討回了丈夫的首級，不啻一次巾幗英雄的壯舉。這與其說是為了丈夫，還不如說是為了英雄，為了大道和正義，這時的余立貞，朝革命跨出了一大步。羅金堂犧牲一年后，余立貞又迎來新婚姻，這次婚姻更為奇葩，嫁給了土匪頭子龔黑柱。龔黑柱是天柱峰的土匪頭子，武裝力量強大，擁有許多先進武器，江山司令員對此艷羨不已，終于迎來一次收編的機會，派人上山談判，龔黑柱提出一個大出意外的條件：娶余立貞為妻。江司令不由猶豫起來，此時他早已喜歡上這個女戰(zhàn)士，把這個女戰(zhàn)士送給土匪，太覺委屈了，也太不成體統(tǒng)了，但心里又架不住土匪的那些機槍大炮的攛掇，最終還是向余立貞開了口。如果說，余立貞嫁給羅金堂是犧牲了自己的感情，那么這一次嫁給土匪，分明是把自己全交出去任憑糟蹋蹂躪了。不料余立貞沒有推脫，就像戰(zhàn)士聽到?jīng)_鋒的號令，哪怕號令是如此的反常，也決不能猶疑不前。她嫁給龔黑柱后，竟然愛上了這個土匪，主要是這個土匪不一般，也有許多可取之處，生性善良的她就滋生出了愛，起碼肉體方面是這樣的。情節(jié)卻又節(jié)外生枝，龔黑柱擋不住更多的誘惑，答應(yīng)歸順國民黨的軍隊，事情很快敗露，江司令密令余立貞干掉龔黑柱。余立貞懷著極端矛盾的心情，硬起心腸，朝著醉酒的土匪丈夫開了槍，一場非同尋常的婚姻又結(jié)束了。余立貞被裹挾進戰(zhàn)爭旋渦，接受著槍林彈雨的沖擊，也接受著硝煙彌漫的洗禮，通過一次次匪夷所思的戀情、婚姻，陰差陽錯地立下了許多戰(zhàn)功，本已成為共和國的功臣，她偏偏又主動走向了人生的岔道，在一次決定性的國共大戰(zhàn)中，一直迷戀著她的申之劍（已升任國軍師長）成為解放軍的俘虜，余立貞又一次偷偷把他放跑了，而且向組織坦白了一切，甘愿承擔所有責任。這一筆，對余立貞的前程來說屬于敗筆，而且是毀滅性的，但作為小說中的人物，無疑是生花之妙，它是人性的深度開掘，是人物品質(zhì)的至高升華，是藝術(shù)性的高度完美。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到這里，余立貞作為“這一個”，作為一個豐滿而復雜的典型，已經(jīng)非常完美地、栩栩如生地活在了我們面前。

三、整體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性構(gòu)筑

小說是整體藝術(shù)，特別是長篇小說，從主要人物到過場性人物，從生活環(huán)境到社會環(huán)境，從生活真實到藝術(shù)真實，從語言到細節(jié)再到情節(jié)，等等，如果出現(xiàn)一絲疏漏，一處敗筆，一次失誤，也許就會導致整個藝術(shù)殿堂的坍塌。我們看到過太多這樣的長篇小說，人物還行，但由這些人物所組織出的故事卻差強人意，結(jié)果人物也沒有立起來?；蛘吖适逻€行，而人物卻形同虛設(shè)，是作者在生硬地推動故事，不是人物之個性使然，最終造成了作品的失敗。還有人物和故事到位了，可語言蒼白，淡而無味，缺乏文學色彩，從而使作品滑進了平庸的泥潭。我們看《浪漫滄桑》在這方面是如何成功的。

余立貞是貫穿全書的主要人物，在認識地下黨員汪默涵之前，她的活動范圍很小，主要是家庭，也就是說，余立貞的心地、情趣、個性，其影響因素主要來源于家庭成員。她的父親余乃謙雖然是警察局長，一個不顧一切地往上爬的投機分子，但他的私人生活還是較為干凈的，吃喝嫖賭諸事跟他不沾邊，對家庭很負責任，對妻子沒有二心，視女兒余立貞如掌上明珠。就做人而言，余立貞的母親韓素君顯然更可惡一些，她是一個極端自私自利的女人，眼里沒有別的，除了錢還是錢，借著丈夫的權(quán)柄，整天挖空心思地撈錢，只要找到門上，給以足夠的錢財，她什么事情也敢辦。她不愛丈夫，居然跟丈夫的僚屬偷情。她骨子里也不愛女兒，如果把女兒和金錢擺到眼前，她或許會選擇金錢。但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所以大面上還過得去，沒有把女兒當成外人。余立貞的其他親屬，哥哥余立文和奶奶，那可就是標準的親人了，對她珍愛有加。余立貞就是在這個環(huán)境里長大的，她想吃了張口，想花錢了伸手，有求必應(yīng)，無憂無慮，眼前的事不用操心，過后的事早就替她安排妥當了，這個心地善良的少女就愛著父親，愛著母親，愛著家里的一切，沒有忤逆心理，對那樣的警察父親那樣的俗不可耐的母親沒有抵觸沒有絲毫反叛，潛意識里生活原本就是如此的，生在什么樣的家庭過什么樣的生活，愛父母是天經(jīng)地義。變化始自她愛上了國文教員汪默涵。如果沒有汪默涵，如果汪默涵不是“這一個”那樣的汪默涵，余立貞的生活肯定是另一個樣子，其軌跡不知道會滑向哪個方向，自然就不是我們眼前的余立貞了。但汪默涵出現(xiàn)了，汪默涵是偶然也屬于必然地出現(xiàn)了。在余立貞暗戀汪默涵的過程中，她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只知道他畢業(yè)于南京的金陵大學，只發(fā)現(xiàn)他外表俊朗，談吐不俗，學識淵博，舉止瀟灑，朝氣蓬勃，沒有架子，與那些老氣橫秋、面容呆板、做事古板的教員不一樣。再深層的原因作者省略掉了，留下了值得玩味的空白，這塊空白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汪默涵沒有暴露身份，但他的言談舉止顯示著凜然的正氣、顯示著蓬勃的朝氣、顯示著積極向上的進取精神，這些東西進一步吸引著她，使她愈來愈迷戀，直到不能自拔。余立貞自己沒有深思過，她愛上汪默涵，其實是由于他們倆氣息想通，汪默涵那樣的秉性氣質(zhì)舉止，她的生活圈子里沒有出現(xiàn)過，是她所需要的、喜歡的。自此以后，作者才用人物和故事形象地告訴讀者：余立貞本質(zhì)上跟她那個圈子不是一路人，認識汪默涵以后，她的眼睛里呈現(xiàn)出了光明，開始自覺不自覺地反叛了，父親母親安排好她出國留學，她沒有聽從，給她定下了前途無量相貌堂堂的如意郎君，她沒有動心，只一味地追求她的國文教員。只要汪默涵發(fā)話，她毫無條件地照辦，毫無條件地追隨，吃多大苦遭多大罪也心甘情愿。作者通過“話外音”告訴我們：不僅僅是因為愛情，還因為汪默涵作為先進黨的那股同余立貞的心境相契合的、跟她圈子里的人截然不同的氣息，吸引力太強大。

對余立貞影響最大的，再一個就是江山司令員。

汪默涵起初不愛余立貞，只想著利用她，改造她，為他們游擊隊作貢獻。他連哄帶蒙地將她弄進大山——大陽山游擊隊根據(jù)地。起初幾天，余立貞吃盡了苦頭。白色恐怖下的根據(jù)地正步履維艱，住的是茅草屋，口糧更成問題，軍民只能半饑半飽，比比高門大宅的余府生活，簡直是天上地下。她進山的動機又引起懷疑，關(guān)押起來接受審查，其間部隊干部羅金堂又以為她是警察局長的女兒，是壞人，對她實施報復性的強奸，不是半道被沖撞開，這樁公案就坐實了?？词厮呐鴹钍绶家膊皇巧撇?，又嫉妒她的美貌，后來又把她當成了追求江山的對手，便對她無好聲無好氣，百般刁難。說到這里我們應(yīng)該枝蔓一下，我們看過的優(yōu)秀戰(zhàn)爭題材小說，我軍的形象盡管也各具特色，但有一點是基本相同的：只要是軍民關(guān)系戰(zhàn)友關(guān)系，就親如一家，至多有一點小疙瘩，大矛盾是肯定沒有的。作家們忘記了軍人是人，是人就具有人性，人性是復雜的，能夠變化的，普通社會上發(fā)生的事情，軍隊里也難以避免。況且當時參軍的目的有真正革命的，有吃不上飯被逼無奈的，有殺人放火逃離家園的，什么樣的人都有，比普通社會還要復雜，小說里怎么能夠整齊劃一呢？顯然是概念化的結(jié)果。陶純就不這樣，既要尊重人物的共性，又要服從其個性，生活真實和藝術(shù)真實比翼雙飛，羅金堂這樣的人物出現(xiàn)了，楊淑芳這樣的人物也出現(xiàn)了。這兩個人物的出現(xiàn)，以及其他艱難和冤枉的出現(xiàn)，跟城里的生活形成巨大反差，按常理來講，余立貞不會待下去了。她最終沒有離開，看上去還是因為愛情，其實這已經(jīng)不是主要因素，起碼深層次是這樣的，主要因素是大陽山根據(jù)地的全新環(huán)境。羅金堂想強奸她是因為她是仇人的女兒，楊淑芳對她不客氣也是因為她的家庭，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這種情況要擱在國民黨當局那里，早就大刑伺候，體無完膚了，強奸蹂躪吃白眼根本不是個事。這里倒好，羅金堂什么也沒做成，司令員揚言就要槍斃他，接下來差一點閹割他，羅金堂也以為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任憑司令員發(fā)落、宰割。內(nèi)心里她自然而然形成了對比，城里邊暗無天日，這里是陽光普照。心地純凈善良的她，向往的自然是陽光普照。司令員江山就是一束光芒，一束對余立貞影響巨大的光芒，沒有這束光芒，余立貞就會成為“另一個”。江山是一位久經(jīng)考驗、意志堅定的指揮員，他光明磊落，公而忘私，不怕犧牲，一心撲在革命事業(yè)上，發(fā)誓革命不成功不考慮個人問題。也正因為如此，他做出了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甚至匪夷所思的事情，主要體現(xiàn)在余立貞身上。余立貞的審查沒大問題，汪默涵堅持讓她回家，其意思是保護她，不忍心讓她在根據(jù)地吃苦，說不定還要把命搭上。江山卻突發(fā)奇想，能否利用余立貞警察局長父親的關(guān)系，為游擊隊做點事。一試之后竟然如愿以償，余立貞搞來了游擊隊急需的槍支，江山如獲至寶，堅決把她留下，正式吸收為游擊隊員，不顧這個女人身上的諸多嫌疑，心急火燎地發(fā)展她入黨。雖然，江山留下她的動機不純，有點可愛也有點可笑，根本不像傳統(tǒng)意義上我軍將領(lǐng)所能夠做得出來的，但江山?jīng)]有把她當另類人看待，之間沒有隔著什么，不是為了利用而利用，他把她當成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個有缺點更有優(yōu)點的被嬌慣出一些小脾氣的孩子，這個孩子的心是透明的，是心口如一的，他越來越喜歡她。所以后來，余立貞做出不少違紀事情，甚至是犯罪行為，江山都沒有認真處理她，反倒是更加喜歡她。加之他母親早已看好這個女孩，臨終時留下遺愿希望余立貞嫁給兒子，江山并沒有阻擋和反對，說明他的心已經(jīng)無限靠近了余立貞。只因江山心里裝著部隊，滿腦子戰(zhàn)爭，還有不勝利不結(jié)婚的誓言在，就把這份感情埋在了心底。八路軍攻打臨山縣城，急需羅金堂這員虎將，江山竟置自己的感情于不顧，心里只想著打勝仗，調(diào)動部下的積極性，把心愛的女人“獻”給了羅金堂。在“呈獻”的過程中，江山心里是苦的，他大口地抽著煙，“喉嚨仿佛銹住，聲音澀滯”，難受到了極點。如果說，把余立貞“讓”給羅金堂是割掉江山身上一塊肉，那么他促成的余立貞的第二次婚姻，把她嫁給土匪頭子龔黑柱，那份痛簡直就是撕心裂肺了。羅金堂雖說配不上余立貞，還對余立貞嚴重非禮過，總之是自己人，是自己的愛將，而龔黑柱是個徹頭徹尾的土匪，是游擊隊的對頭，讓余立貞嫁過去，就等于扔進了虎狼窩，后果不堪設(shè)想。但江山為了收編他們，壯大隊伍，為了拿到他們手里的那些先進武器，最終做出了這個痛苦的決定。更有甚者，余立貞嫁上山去后，跟龔黑柱有了一些感情，日子應(yīng)該可以過下去了，江山又傳來密令，槍殺這個出爾反爾的土匪頭子。江山“這一個”的藝術(shù)形象，這個一切為了革命、“只問結(jié)果不問手段”的司令員，到這里已經(jīng)完全立起來了。

當然，人物間的影響是相互的，陶純深知這一點。江山司令性情率真，愛兵如子，大氣凜然，一心為公，贏得了余立貞的尊敬和喜愛，因此江山給出的一個個“命令”，她都不打折扣地執(zhí)行。她做出的犧牲，江山十分清楚，所以她犯下大錯小錯，他盡全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不追究就不追究，只不過前提是，他知道她犯下的那些錯誤，都是出于善心。余立貞的善良，也可以說是大愛，在申之劍身上體現(xiàn)得最明顯。她第一次放跑他，因為他手下留情沒有對游擊隊斬盡殺絕，第二次放跑他（面臨全國解放），則影響了他的整個后半生，使他從一個戰(zhàn)爭狂人蛻變成了一個和平主義者，改革開放后，為兩岸人民的和平發(fā)展做出了力所能及的貢獻?？偠恢?，小說作為整體藝術(shù)，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一字一句的安排，都關(guān)乎著全局的成敗。

四、藝術(shù)性思想性之矛盾的成功解決

小說的藝術(shù)性和思想性是一個整體，但顯然又是兩個概念，一組矛盾。小說的思想性包含在藝術(shù)形象之中，要從藝術(shù)形象、特別是人物形象中去分析、抽繹、總結(jié)，才能夠得出結(jié)論。藝術(shù)形象愈成功、愈典型，其思想性也就愈厚重、愈復雜、愈深刻。言之無物，人云亦云，思想蒼白，也就宣告著藝術(shù)性的失敗，也就是整部小說的失敗。反之，小說說教味濃厚，作者動輒便站出來指手畫腳，也就是俗之所謂的思想大于形象，其作品也就失去了藝術(shù)性。小說是藝術(shù)品，藝術(shù)品首先是用于欣賞的，只有把全部思想完美地融入藝術(shù)形象中去，才能夠達到灌輸其思想的目的，二者相輔相成，水乳交融，不可偏廢。我認為，《浪漫滄?！凡糠值刈龅搅?。

從社會學、人類學的角度來考量，成功的戰(zhàn)爭題材小說，約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讀者掩卷之后，對人類的戰(zhàn)爭充滿了恐懼和厭惡，對導致戰(zhàn)爭發(fā)生的社會制度與發(fā)動戰(zhàn)爭的組織和組織者滋生出了滿腔悲憤，盼望著我們的社會永遠是公平正義的，更盼望那些好戰(zhàn)分子永遠絕跡，世界上不再發(fā)生戰(zhàn)爭。另一類則基本與之相反，小說讀完，感覺戰(zhàn)爭年代挺有意思，甚至比和平時期有意思，不說是心向往之，希望馬上來一場戰(zhàn)爭，自己好加入進去顯身手，叱咤風云、建功立業(yè)，至少不厭惡，對小說里的人物、特別是正面人物無限向往。毋庸諱言，我國的戰(zhàn)爭題材小說，后一類情況多一些。包括獲得巨大成功的《亮劍》《潛伏》，從小說到電視劇，我們看過、讀過之后，主要不是對戰(zhàn)爭之殘酷的思考，滅絕人性的痛惜，而是對李云龍那種趣味橫生的戰(zhàn)地生活的向往，對余則成那種玩弄敵人于股掌之智慧的傾慕。我們無法統(tǒng)計，幾億的觀眾、讀者中，有多少人想當一回李云龍、余則成？《浪漫滄桑》屬于前一類，屬于對人類、人生具有積極意義的那一類作品。比較而言，這一類作品的創(chuàng)作難度更大。主要是引人向上、意義積極的作品很容易陷入概念化，許多長篇小說就失敗在這里。我們發(fā)現(xiàn)，《浪漫滄?！吩谶@方面也是成功的表率，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陶純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如此嚴肅的主題，讓我們不知不覺地欣然接受，藝術(shù)性思想性統(tǒng)一得如此完美？“訣竅”即是通過塑造人物，通過人物之間的糾葛，通過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讓我們獲得了快感，受到了感動，發(fā)生了共鳴，我們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優(yōu)良的“教育”，學到了豐富的知識，獲得了新鮮的思想。我們先看看余立貞這個主要人物“給”我們的是什么。我多次提到余立貞，即便有些朋友沒有讀過小說文本，相信也對這個主角有了基本的印象。余立貞是一位性情較為單純、心地非常善良、思想頗為純粹且極具博愛精神的女子，她的性格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各色人物的影響發(fā)生了很多變化，但是，單純、善良、純粹、博愛這些美好品質(zhì)沒有變，甚至是增大了增重了增強了。她為自己這些基本的美好品質(zhì)所“牽引”，走完了自己漫長的人生之路；哪怕是再艱難、再無奈、再痛苦，她邁出的步子、做出的抉擇，也沒有游離這些美好品質(zhì)。我們看到，她生長于高官家庭，如果是一個凡夫俗子，一個功名利祿之人，她就會安心享受高官父親所帶來的一切，利用高官父親的關(guān)系網(wǎng)營建自己的人生富貴大廈，對一個普通人來說，無疑也是幸福美滿的。她不但沒有這樣做，反倒走向了一條在其父母親那個圈子里看來極為不可思議的“不歸路”。余立貞人生跨出的這重要的一步，表面看是愛情的選擇，其實是她“整個人”的選擇，是作為一個人的品質(zhì)、素質(zhì)的選擇，她的品質(zhì)是向善的、向上的、向光明的，她的家庭圈子恰恰與之相左，父親整天考慮著往上爬，挖空心思，焦頭爛額；母親整天琢磨著撈錢，花樣翻新，無孔不入；父母親相中的那位女婿及其所代表的國軍，也是裝腔作勢腐朽不堪，打仗只是為了升官，升官只是為了發(fā)財。這位國軍準女婿如此出類拔萃，余立貞卻始終不動心，毅然投向了教書先生汪默涵，讓汪默涵帶進了艱難困苦的大陽山根據(jù)地，開始了她別樣的人生道路，原因即在這里，換言之，是她的性格使然，她別無選擇。余立貞選擇的道路雖然是光明的，但路途是遙遠的、曲折的、艱辛的，她委屈過，苦惱過，也后悔過，但最終沒有回頭，沿著光明的道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步子越走越堅定，越精彩，越完善。跟汪默涵的所謂愛情中斷以后，她留在根據(jù)地的理由已經(jīng)基本跟愛情無關(guān)，她是喜歡上了這個陽光燦爛的地方，愛上了這些心地坦蕩、為別人而活著、為未來而犧牲的共產(chǎn)黨人。她的個人幸福、狹義上的個人幸福逐漸讓位，讓位于這塊熱土，讓位于這些大寫的人，以及他們所為之奮斗的事業(yè)。她以其“這一個”的方式，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一次次地為革命作出貢獻、作出犧牲，最后把自己的遺體也留在這塊土地上。余立貞從一個大家閨秀、對政治不感興趣的純情少女，變化成一個合格的女戰(zhàn)士，一個堅定的革命者，但在另一個方面，也就是她那個家庭圈子里的人，特別是那個高官父親、銅臭熏天的母親、敵軍官申之劍等等，也并沒有與之決絕，沒有不共戴天的敵視，更沒有大義滅親之類的非常之舉，相反卻仍然視他們?yōu)楦赣H母親朋友，遇到過不去的坎兒時，她還會回到家里去，尋求親情和溫暖，對待始終單戀著自己的申之劍，始終是彬彬有禮的，而且兩次救出他的性命。要知道，這個為了女人而挑起血戰(zhàn)的國民黨軍官申之劍，手上沾滿革命者的鮮血，是死有余辜的，余立貞卻兩次把他放跑。余立貞對待這些人的“違情悖理”的舉動，正與她舍棄富貴榮華的小姐生活而奔向艱難困苦的“不歸路”一樣，同樣是受其善良品質(zhì)的驅(qū)使，在這里起主要作用的是人道主義的博愛精神，無法用對與錯來衡量，打動我們的是人性溫度，是憐憫情懷，是對世界萬物的深深的愛。余立貞對待叛徒李二丑的行為，更能說明這一點。李二丑是在余立貞進山之后叛變革命的，申之劍血洗根據(jù)地，讓游擊隊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就是熟悉地形的李二丑帶的路，可謂血債累累，罪行滔天。“立功”之后，李二丑卻受到了慢待，他又想方設(shè)法逃出敵營，改換姓名加入共產(chǎn)黨的另一支部隊，立下了不少戰(zhàn)功，新中國成立后，他成為區(qū)糧管所的所長，屬于典型的“鎮(zhèn)反”漏網(wǎng)分子。發(fā)現(xiàn)他、舉報他，可以立功，如果知而不報，任其隱藏下去，自然屬于犯罪行為。余立貞選擇了后者。她的這一選擇，看上去是由于李二丑“有五枚立功獎?wù)?，一摞立功受獎的證書，還有一個第三野戰(zhàn)軍組織部頒發(fā)的三級傷殘證書。世上已沒有了那個李二丑，他已經(jīng)贖過罪了，不該再受懲罰”。其實仍然是她大美心田的推動。我們感覺余立貞犯了罪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我們只是覺得感動，覺得震撼，覺得一股熱辣辣的正氣在我們心間彌漫浩蕩。李二丑也感動了震撼了，“在她身后，他緩緩跪下了……”?？梢韵胍?，此后李二丑會更加愧悔地贖罪，更加勤奮地工作，全心全意為社會作貢獻?！独寺嫔！防镞€有一個女叛徒，圍繞她而展開的故事情節(jié)，陶純處理得也相當成功，也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個女叛徒冷眉，是汪默涵的妻子，小說開始時，夫妻倆同在龍城做地下工作，可謂志同道合，生死相依。不幸冷眉意外被捕，耐不住虎狼警察們的折磨而叛變，供出了龍城所有地下黨員的名單，龍城地下黨組織遭遇毀滅性打擊，只有兩位黨員活了下來。一位是汪默涵，因臨時回根據(jù)地開會而躲過了這場災(zāi)難。另一位是地下交通員蘇小淘。警察局為擾亂視聽、對外謊稱冷眉同被處死，變節(jié)分子乃是蘇小淘，首先割掉了他的舌頭，使他不能夠再說話，接著又在報紙上登出他的悔過書，同時高調(diào)給了他一個科長的頭銜。蘇小淘同志的苦日子便到來了。根據(jù)地那邊，戰(zhàn)友們咬牙切齒，恨不能立時鏟除他，尤其是汪默涵，他親愛的妻子冷眉因蘇小淘而死，真是家仇國恨集于一身，悲憤交加不能自已。其實蘇小淘寧死不屈，氣貫長虹，被關(guān)在國民黨“特別”監(jiān)獄里，身心俱遭受著非人的折磨。后來他終于找到機會逃出魔窟，千辛萬苦回到根據(jù)地，立時被戰(zhàn)友們捆綁起來，他有嘴說不出，只得利用筆談?wù)f明情況，又指不出真正的叛徒是誰，分辨不出個所以然，只好又離開根據(jù)地，踏上了尋找、懲治叛徒的“長征”之路。這一找就是十年，從抗日戰(zhàn)爭初期找到解放戰(zhàn)爭即將結(jié)束（其間他跟汪默涵曾經(jīng)找見過冷眉，考慮到他們畢竟屬于夫妻，所以這一槍留給了汪默涵，事后才得知這個丈夫下不了手，沒能開出這一槍，致使冷眉又活了若干年），蘇小淘被割去舌頭并蒙冤這么多年，至今仍非人非鬼，馱著叛徒的惡名，對冷眉要有多么仇恨！我們沒有想到，城破時，他一路奔向冷眉，在就要見到這個女叛徒的時候，他卻原諒了她，“他對自己說，我們勝利了，勝利者應(yīng)該大度一點，以前的老賬，咱就翻過去吧?！?/p>

陶純用他的生花妙筆，為我們塑造出了這么多藝術(shù)性思想性兼具的人物形象，我們似乎跟他們同呼吸共命運，熏陶在不知不覺間，思想的啟迪在不知不覺間，一切都在不知不覺間。作品主人公們的命運還告訴我們，在人類社會發(fā)展史上，戰(zhàn)爭不可避免，尤其面對侵略的野蠻戰(zhàn)爭，必須動員全社會力量予以反擊。但戰(zhàn)爭本身是殘酷的，反人類的，反自然的，不應(yīng)該發(fā)生在這個世界上。這一作品母題的成功蘊含，不僅證明了陶純藝術(shù)手段的高超，也說明了作家對于人類戰(zhàn)爭的深刻思考和富有責任感的擔當精神。

五、小說里的現(xiàn)實意義

廣義上說，任何題材的小說都是歷史，因為作家所提筆創(chuàng)作的事情，即便是當下，也是過去式。那么，作家如何在做到充分尊重“歷史”的前提下，使作品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感”，也就是說常讀常新的現(xiàn)實意義？這是個老問題，凡文學理論教材都重視過的，也是個新問題，因為它是對作家的更高要求。作品只是尊重了“歷史”，所反映的這一段“歷史”過去以后，我們再也見不到類似的影子，再也無法與其發(fā)生共鳴，作品里的東西僵僵地定格在那里了，說難聽點是死掉了，這樣的作品只能歸于末流。讀罷《浪漫滄桑》，對此我又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好的小說是“活”的，既要概括、集中、典型地反映出“歷史”，又要賦予這段歷史以豐厚復雜深刻的內(nèi)涵，形成巨大的張力，使這段歷史（人物故事）延長到無限，永不過時，這才是真正的經(jīng)典小說?！独寺嫔！防铮瑤缀趺總€人物都具有現(xiàn)實意義，都是融“歷史”“現(xiàn)實”為一體的“活著的人”，放射著藝術(shù)的光芒。有幾個人物我們已經(jīng)簡單介紹過，也順帶提及了他們所包含著的現(xiàn)實意義，這里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是，余立貞、汪默涵、江山等人物，我們是不是感覺他們是活著的，我們的親戚、師友、同學、同事里能夠發(fā)現(xiàn)他們的“影子”？余立貞，這位天真爛漫的純情女性，其所作所為一切都從人性出發(fā)，從博愛出發(fā)，從本真出發(fā)，我們是不是能夠經(jīng)常“遇到”？汪默涵，原本是一個合格的革命者，卻因為戰(zhàn)爭的殘酷，愛人的“犧牲”和叛變，戀人余立貞（內(nèi)心深處他也是愛她的）被戰(zhàn)爭的“摧殘”，陷入痛苦深淵而不能自拔，最終竟脫離了革命隊伍，且看破紅塵，皈依佛門。這樣的人物，即便放在21世紀的現(xiàn)在，我們覺得陌生嗎？江山司令員，兩袖清風，一身正氣，公而忘私，但他“只問結(jié)果不問手段”的座右銘，一次次使余立貞陷入尷尬難堪之境的行為，我們眼下是不是還能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還有愛情能夠激發(fā)其斗志的羅金堂，因妒生嫌的楊淑芳，等等，現(xiàn)實生活里并不陌生，始終在散發(fā)著藝術(shù)的光輝。

《浪漫滄?！防锏恼嫘蜗笕绱?，反面人物也不遜色。由于歷史原因，概念化創(chuàng)作理念在我國曾一度盛行，好人盡好壞人盡壞的“藝術(shù)”手段流行多年，似乎已經(jīng)滲透進作家血液中，想徹底肅清擺脫實在不容易。因此反面人物的塑造，難度更大一些，陶純深諳其中三昧，分明已經(jīng)突圍而出。他所塑造的反面典型，顯見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是那般飽滿結(jié)實，那般耐人尋味。一個是游擊隊的冷長水。冷長水原為游擊隊的主要領(lǐng)導之一，他智勇雙全，能征善戰(zhàn)，不怕犧牲，是一個合格的共產(chǎn)黨員。但他私心較重，心胸狹窄，嫉妒心強烈，在干革命的同時還想著升官，別人立功他眼紅、難受，每一次戰(zhàn)斗，恨不能功勞全是他的。如果心態(tài)停留在這里，還猶可諒解，鑄不成大錯，可惜的是他任其發(fā)展，開始了可怕的行動。這年夏天，游擊隊已經(jīng)發(fā)展壯大到八千人，省委決定成立大陽山軍分區(qū)，江山任司令員，康挺兼任政委，汪默涵任副政委。冷長水本來要被任命為副司令員，軍事二把手。因他急于立功搶風頭，私自下令攻打炮樓又吃了敗仗，還瞞報傷亡數(shù)目，傷亡七十多人，只報了二十幾人。副司令一職便泡了湯，改任政治部代主任。冷長水的心火被點燃了，從此開始了不擇手段的動作，從小動作到大動作。這個人跨向危險境地的第一步，是伙同康挺（大陽山軍政委員會主席兼軍分區(qū)政委、黨政一把手，“左傾”錯誤路線的執(zhí)行者）借“肅托”創(chuàng)造“政績”，同時公報私仇，殘酷迫害革命同志，一口氣整死了二十幾人，其中還整死了他暗戀而不得手的女文工團員安若。安若之死也可稱得上悲壯，冷長水用十分惡劣的手段逼迫她供出“同伙”，“她眼睛里射出冰冷似鐵的寒光，微微招手冷長水靠近他，她踮起腳尖，身體前傾，小巧的嘴巴伸向他耳邊，小聲說：‘姓冷的，你才是托匪……”她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連肉帶血地吐出來，哈哈大笑，樣子像一個可怖的女魔鬼。冷長水下令勒死了安若。從此他越滑越遠，愈陷愈深，后來竟投進日本人的懷抱。從一個堅定的革命者，墮落成無恥的漢奸走狗，冷長水的心里也是一波三折的。此時他已降職為三團的副團長。當昔日的同窗、時任鬼子翻譯官的高強帶著日本軍官的密信去找他接洽時，他猶豫了再猶豫，最終下定了決心：過去他是犯了些錯誤，但革命征途上犯錯誤的人不少，上級為什么老是跟自己過不去？他深深感到，在共產(chǎn)黨這邊，將永無出頭之日。他不想再受他們的壓制，實在受夠了窩囊氣，必須下決心改變，改換門庭，東山再起，就像當年他下決心跟江山起兵造反一樣，再豁出去干一票。他果然是豁出去了，跟日本人里應(yīng)外合，幾乎使三團全軍覆沒，團長羅金堂壯烈犧牲！

革命陣營里的反面形象，類似冷長水這樣的令人嘆惋的人物，至今我們?nèi)匀皇鞘煜さ?，似曾相識的，不時碰到的。還有叛徒冷眉，這位女性因酷刑而放棄了信仰，其后的經(jīng)歷雖沒有大的波折，也過上了平靜的小日子，但內(nèi)疚、愧悔、恐懼以及那些因她而犧牲了的亡魂追隨了她一生，折磨了她一生，結(jié)果在革命者大獲全勝的那一天，她沒有再次逃亡，沒有想著繼續(xù)偷生，在極度痛苦中自行結(jié)果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這些人物，本來已經(jīng)踏上了光明的大道，卻因種種原因半途而廢，致使其走向了人性的反面，我們在嘆息、唏噓、悲傷的同時，能不感到深刻的驚醒與啟迪？

作為反動陣營里的反面人物主角，余乃謙不但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簡直就是當下那些腐敗分子的畫像，而且翻開中國歷史，看一看封建專制的各種衙門，這樣的官僚也多如牛毛。余乃謙是個官迷，只想著當官，為當官而當官，為此而不擇手段，不惜任何代價，升一級還想再升一級。他供職于國民黨治下的龍城警察局，為了把副局長這個“副”字去掉，他策劃實施了暗殺頂頭上司的行動方案，后因意外變故而未果。不久他們破獲了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立下大功，他終于成為警局一把手。他清楚此時要想盡快再次得到提拔，一是投機鉆營，夯實跟上峰官員的關(guān)系，再就是多多益善地抓捕共產(chǎn)黨地下人員。于是他一面結(jié)交南京政府官員，一面廢寢忘食地抓捕共產(chǎn)黨地下工作人員，龍城的地下黨組織越發(fā)步履維艱。天有不測風云，他的女兒余立貞陰差陽錯加入了游擊隊，消息很快走漏，余乃謙如雷轟頂，知道大禍臨頭，不但升遷無望，而且現(xiàn)職難保，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甚至登報跟女兒斷絕關(guān)系，終因事實明擺那里，嫌疑無法洗清，眼睜睜進了自家的監(jiān)獄。后因妻子去南京打點成功，共產(chǎn)黨女兒也被準女婿申之劍“救”回來，這才好歹出獄，給了他個省政府參議員的官銜，是個標準的閑差。前程灰暗，仕途無望，對于這個官迷來說，這次打擊比任何一次都重，基本一蹶不振了。轉(zhuǎn)機來自日軍的侵略。眼看龍城即將淪陷，余乃謙正想跟隨國軍撤退，這時刻他昔日的同事、現(xiàn)在的漢奸馬國良找到門上，替日本人拉皮條來了，他勸說余乃謙“你辛辛苦苦為老蔣賣命，到頭來得到啥了？一個堂堂的警察局長，說擼就擼了，就是去了重慶，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弄不好連個飯碗也端不上了。”馬國良擔保，他歸順日本，立馬官復原職，過后還要重用！應(yīng)該說，這個漢奸的說辭并不高明，但余乃謙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原因就在“局長”二字上，只要讓他當官，官運亨通，有奶便是娘。他也有自己的道理，“人冷烤腿，狗冷烤嘴，雞冷上架，鴨冷下水，什么氣節(jié)不氣節(jié)的，偽局長也是局長，只要好好干，說不定哪天一覺醒來，就能當上市長！跟著老蔣，想當市長，這輩子別想了?！庇嗄酥t便成了漢奸官，坐到了警察局長的老位子上，干起了禍國殃民的罪惡勾當，一心為日本人賣命。兩年之后，他迎來仕途的巔峰時刻，先后挑起了三副“重擔”：龍城警察局長、皇協(xié)軍師長、龍城副市長，成為當?shù)刂耸挚蔁岬闹饕宋?。日軍宣布投降后，他知道自己的官運又一次受到致命威脅，因此焦頭爛額，四處求救，后來買通了當局高官，把他弄成了潛伏在偽軍里的軍統(tǒng)人員，這才勉強保住了官位，轉(zhuǎn)而又替國民黨效力。幾年后，解放大軍兵臨城下，這個官迷的官運又走到十字路口了，幾經(jīng)躊躇權(quán)衡，他選擇了戰(zhàn)場起義，當上了解放軍的高級干部。幾年后，余乃謙被推舉為省政協(xié)副主席。得到消息后，他興奮得忘乎所以，“老天爺，我是副省級了！”他哈哈大笑，笑得喘不動氣，突然一翻白眼倒在地上死掉了?；罨钚λ肋@一結(jié)局，或可被認為具有偶然因素，是“壞人沒有好下場”的一般化處理之結(jié)果，其實大謬不然。類似這樣官迷心竅到極點的人物，突然得到意料之外的高位，活活笑死正是順理成章之事。

綜上所述，《浪漫滄?！窡o疑屬于一部戰(zhàn)爭題材的精品力作，這部力作的誕生，為業(yè)內(nèi)人士提供了可資借鑒、解析的范本，使他一躍成為近期文壇非?；钴S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