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紅

（安徽理工大學 學術出版中心，安徽 淮南 232001）

意象是感覺和情思的展現(xiàn)，是“意”與“象”的統(tǒng)一?！段男牡颀垺ど袼肌罚骸叭缓笫剐庵祝瑢ぢ暵啥?，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1]。袁行霈先生在《中國詩歌藝術研究》中指出，“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管情意”[2]?？梢娨庀笾谠姼璧闹匾饔?。詩——抒情詩之妙在于詩人用豐富多彩的文化意象表達內心情感，這些文化意象都承載著詩人細膩的情感韻味，展現(xiàn)出詩歌反映時代的豐富的文化內涵，因此，理解詩的核心就在于理解詩中的文化意象。詞，同樣如此。在中國的古典詩詞里，動物、植物、樂器、天文地理、人文自然皆可成為詩詞大家筆下表情達意的意象所在。從詩三百、到唐詩宋詞以及近現(xiàn)代的詩歌，意象對于詩人詞人表達情感、展現(xiàn)審美意蘊都起著中流砥柱的作用?？梢哉f：沒有意象，就沒有那些千百年來吟唱至今令國人自豪的中國古典詩詞的意境之美。

“白發(fā)”一詞，現(xiàn)當代一些詞典的引例認為“白發(fā)”最早出自東漢班固《漢書·五行志下之上》“白發(fā)，衰年之象，體尊性弱，難理易亂?！迸c東漢樂府《東門行》“白發(fā)時下難久居。”實際上，戰(zhàn)國時已有文獻出現(xiàn)“白發(fā)”，如戰(zhàn)國《魯連子》“心誠憐，白發(fā)玄?！卑装l(fā)是歲月留給人們的“禮物”，它能使人憂愁，一個人如果沉浸在憂愁之中也能催生白發(fā)，戰(zhàn)亂年代，國土淪陷，戍守邊疆，身在異地，時光流逝等往往會激起文人們的情感反應。古典文學作品中的白發(fā)除了其本體作為名詞具有的物質意義之外，一般都寄托著作者豐富的情感內蘊。白發(fā)，意味著年老體衰，象征著生命的流逝與青春年華的不再；當胸懷青云大志的作者“白發(fā)年”已到，但其政治理想?yún)s“遙遙無期”難以實現(xiàn)時,“白發(fā)”實際上就表現(xiàn)出作者強烈的懷才不遇的感傷情緒。白發(fā)作為一個意象在文學作品中早已出現(xiàn),但我們在賞析古典詩詞中的“白發(fā)”意象時，決不可僅僅局限于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精確掃描“白發(fā)”二字，白發(fā)意象在古典詩詞中還有著眾多相關詞語，如“白發(fā)”“白頭”“白首”“秋霜”“霜蓬”“霜雪”“秋發(fā)”“早白”“二毛”“霜鬢”“皓首”，等等。如，“須發(fā)薴悴兮顠鬢白，思靈澤兮一膏沐。”（《楚辭?九思》）“憂來令發(fā)白,誰云愁可任。”(晉張載《七哀詩二首》其二)“兩鬢入秋浦,一朝颯已衰。猿聲催白發(fā),長短盡成絲?！?李白《秋浦歌》其四)“江湖漂短褐,霜雪滿飛蓬”（杜甫《奉寄河南韋尹丈人》）“游子空嗟垂二毛”(杜甫《曲江三章五句》其一)等。

唐代以前的詩人，習慣于用香草美人和時序意象來表現(xiàn)自己的懷才不遇及生命體驗，白發(fā)形象并不招人眼球。逮至盛唐，在中國詩歌王國最耀眼最燦爛的明星——唐詩中，“白發(fā)”意象在以李白、杜甫、白居易等為代表的詩人群體筆下開始大放異彩，散發(fā)出璀璨的文化光芒。李白以其狂放的浪漫主義氣慨，運用豐富的想象、大膽的夸張、生動的比喻、自由解放的體裁和樸素優(yōu)美的語言,以白發(fā)為意象,在詩中表現(xiàn)了自己無可化解的悲愁和對生命短暫的強烈感受[3]。“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將進酒》)“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保ɡ畎住肚锲指琛菲涫?）“男兒生無所成頭皓白，牙齒欲落真可惜。”(杜甫《莫相疑行》)“煙塵繞閶闔，白首壯心違?！?杜甫《夜》)“壯心久零落，白首寄人間。”(杜甫《有嘆》)“白發(fā)知時節(jié)，暗與我有期?！保ò拙右住栋装l(fā)》）“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fā)新?！保ò拙右住渡详柊装l(fā)人》）“我年一何長，鬢發(fā)日已白?！保ㄍ蹙S《嘆白發(fā)》）“公道世間唯白發(fā)，貴人頭上不曾饒?！保ǘ拍痢端碗[者一絕）都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

面對白發(fā)的所思所感因人而異。在儒家經世致用思想影響下，白發(fā)會使敏感的詞人、詩人更加深刻的思考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如，“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表達了蘇軾從軍報國的壯志和抗擊敵人的堅強決心，洋溢著報國殺敵的豪情；“白首思歸歸不得，空山聞雁雁聲哀。高城落日望西北，又見秋風逐水來?！保ā独墒吭钝乔锿罚安试埔蝗o消息，潘岳多情欲白頭?！保~玄機《和新極地悼亡詩二首》）抒發(fā)的是作者懷鄉(xiāng)以及悼亡的情感；而“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辛棄疾《滿江紅》）則表達了辛棄疾報國大業(yè)未成頭已先白的無奈、憂傷之情。

1 白發(fā)“意象”與歲月感傷

白發(fā)是衰老的一種象征，是一個生命即將消逝的體現(xiàn)。星轉物移，日夜更替，白發(fā)日益增多，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們垂暮與青春的不和諧，因此往往勾起文人們歲月不再的惆悵。

孔子早在《論語》中告訴世人“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睍r間像流水一樣流逝，人生世事不停的更換，告誡人們要惜時。李白的《將進酒》跟《論語》有異曲同工之妙，“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崩畎缀团笥言跐}陽相聚暢飲，借黃河之水以起興，時光流逝如江河入海一去不回；看朝暮間青絲變成白雪，比喻人生短暫，生命的渺小似乎是個無法挽救的悲劇。光陰荏苒，他鄉(xiāng)遇故知，本當欣喜，卻見白發(fā)相應，心中那根弦不知不覺被撥動，不禁喟嘆人生易老?！敖瓭h曾為客，相逢每醉還。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何因北歸去，淮上對秋山?！保f應物《淮上喜會梁川故人》）詩人在淮上遇見闊別十年的舊友，欣喜萬分，憶起當年把酒相聚的歡樂場面，不禁感嘆人如浮云易散，又如流水去無歸期，抒發(fā)了人世滄桑、年華易逝、青絲成雪、青春不再的感慨。同是感嘆時光無情，王維對這個自然現(xiàn)象卻有獨到的見解，并找到人生的信仰?！蔼氉p鬢，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白發(fā)終難變，黃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王維《秋夜獨坐》）雨夜靜坐空堂，看到自己兩鬢花白，一天天老去，無法挽留，詩人因無法改變在這樣無情的歲月長河中結束華麗的生命樂章的事實而陷入沉思。詩人的沉思，從人生轉到草木昆蟲的生存從而覺悟到真理：世間萬物有生必有滅，大自然是永存的，而人及萬物都是短暫的。人從出生到老死的過程是一個生命的輪回，是不可改變的。于是，詩人感嘆“黃金不可成”，否定煉丹服藥祈求長生，認為只有信奉佛教，才能從根本上消除人生的悲哀，解脫生老病死的痛苦?！梆ㄇ嚆~鏡，斑斑白絲鬢。豈復更藏年，實年君不信?！保ò拙右住墩甄R》）透過鏡子，自己分明已經是兩鬢成霜，滿頭白發(fā)，時光荏苒，青春不再，可是我的實際年齡又有誰相信呢！未老人已衰，這真是一件最最悲傷的事情??！“宿昔青云志，蹉跎白發(fā)年。誰知明鏡里，形影自相憐。”（張九齡《照鏡見白發(fā)）》作者志向遠大，然而歲月如梭，不知不覺間已到了“白發(fā)年”，對鏡攬照，卻只能形影自相憐，抒發(fā)了作者雖有凌云壯志卻老來一事無成的郁悶與悲哀的心路感慨。

時間上的距離是造成歲月感傷的主要原因，不管你對往昔光華多么留戀，年華終不可復得。

2 白發(fā)“意象”與建功立業(yè)

“任何文學作品都是它時代的表現(xiàn)，再純粹的抒情詩也不可能完全擺脫產生它的社會、時代、民族和歷史，它總是要直接或間接地折射出某些時代特征、民族心理和歷史沉淀，或深或淺地打上社會和個人的烙印?！盵4]我國古代建功立業(yè)的詩詞也不例外，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文人們所處的時代特點和他們的理想追求。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陸游《書憤》）寫此詩時陸游已61歲，人活七十古來稀，此時的詩人已是時不待我的年齡，閑居家鄉(xiāng)，望著破碎的山河，感嘆中原未收復而“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隴頭水》）的無奈。詩人一心想實現(xiàn)人生抱負，建功立業(yè)，取得“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的戰(zhàn)績，并自許為“塞上長城”，但因主張抗金，朝廷并不重用他，連續(xù)遭受著貶謫的厄運，到頭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此外，看著鏡中鬢發(fā)斑白，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使詩人倍感人生失意的無奈，胸中涌出無法抑制的怨憤之情。詩人的怨憤情懷在其《訴衷情》中有著明確的表達：“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薄昂礈纭?，尚未消滅入侵中原的金人，敵人依舊占據(jù)祖國的山河；“鬢先秋”，慨嘆自己鬢發(fā)斑白，年事已高，這兩句將現(xiàn)實與人生對舉，抒發(fā)自己報國無門的悲憤心情。而作者之所以產生如此深沉的怨憤之情，是因為他那深厚而強烈的愛國情懷在現(xiàn)實面前雖百般努力卻難以實現(xiàn)。這種情感在詩歌尾聯(lián)也有鮮明的體現(xiàn)，他希望像諸葛亮那樣出山，施展抱負，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但往往事與愿違，最后只能喟然長嘆：“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陸游執(zhí)著地追求收復失地、報仇雪恥的壯志宏圖自然而然讓我們想到著名的抗金英雄岳飛，他在《滿江紅》中寫道“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既勉人又勵己，不要到了滿頭白發(fā)時，才來悔恨悲嘆。紹興六年，岳飛率軍從襄陽出發(fā)向北進攻，收復了一大片失地。但是一心只想議和的宋高宗，不僅不支持岳飛北進，反而命令他班師回朝。岳飛不得已撤軍回京，他深感錯失大好時機，收復失地，救回兩位被擄的皇帝，雪洗靖康國恥的愿望難以實現(xiàn)，不禁氣憤填膺，一腔忠憤從肺腑傾出，于是此詞深刻的表達了他想建功立業(yè)、抗金救國的堅定意志和必勝信念。一個國家政治腐敗、小人當?shù)?、?zhàn)爭頻繁、山河破碎，無可避免使農民百姓陷入水深火熱的困境。但事物的發(fā)展有其矛盾統(tǒng)一性，既有利也有弊，時勢造英雄?！肮蕠裼?，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保ㄌK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謫居黃州的蘇軾神游在赤壁古戰(zhàn)場，往日大戰(zhàn)的情景使他心血沸騰，可笑我功業(yè)未成卻又多情傷愁，過早地白了鬢發(fā)?！榜R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fā)生?！保ㄐ翖壖病镀脐囎印罚┳髡咝那檎駣^，發(fā)誓要完成君王統(tǒng)一天下大業(yè)，博取生前和身后的功名，但凌云壯志還沒有實現(xiàn)，頭發(fā)卻早已白發(fā)叢生，報國難酬，悲憤不已?！鞍装l(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保ɡ畎住肚锲指琛罚┨仆醭衅冢鹿佼敊?，政治腐敗，詩人對整個局勢懷著很深的憂慮，自已的理想不能實現(xiàn)，相反受到壓抑和排擠。細數(shù)著日益增多的白發(fā)，實現(xiàn)理想的機會越來越渺茫，更加流露出一種悲涼的情感。古代有節(jié)操、有抱負的詞人、詩人渴望建功立業(yè)最后卻一事無成的無奈、憤懣、悲涼之情，在類似上面的詩詞中我們可以深刻地體味、感受到。

3 白發(fā)“意象”與思鄉(xiāng)情怯

思鄉(xiāng)是一個永恒的文學主題，葉落歸根體現(xiàn)著中華民族的認歸感。漂泊的游子總會懷念故鄉(xiāng)的人、故鄉(xiāng)的事。人生暮年、失意的時候,對家鄉(xiāng)、友人的思念也更加濃烈，現(xiàn)在家園的殘破、舊友凋零與往昔和諧安寧的生活相對比，增加了一層層無法言說的感傷。

學者張法在《中國文化與悲劇意識》中斷言說：“中國文化可以說就是鄉(xiāng)愁文化，甚至一離家就思鄉(xiāng)。”毫無疑問，離鄉(xiāng)的人才會感到鄉(xiāng)愁。進一步說，“家鄉(xiāng)”作為一個價值形態(tài)，在離鄉(xiāng)的人身上才會顯現(xiàn)的更為深刻。家鄉(xiāng)是游子的寧靜家園。

人們離家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想家卻是空間的阻隔造成的。范仲淹《漁家傲》詞曰“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睉?zhàn)士們久戍疆邊，感嘆邊患未平，肩頭的責任是那樣重大，眼前戰(zhàn)爭的硝煙可能隨時燃遍邊塞，一種有家難歸的復雜狀態(tài)浮現(xiàn)眼前。一杯與萬里對比，寫鄉(xiāng)愁濃重難遣，長夜漫漫，四周寂寂，將軍白了白頭，士卒們流下思鄉(xiāng)的熱淚。生不逢時，杜甫一生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亂戰(zhàn)之中，妻離子散，音書不通，詩人用詩表達自己心中最真的感受，痛恨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痛苦以及迫切期想知道親人平安與否。“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保ǘ鸥Α洞和罚?zhàn)亂之中收到家書尤為難得可貴，一封家信可以抵得上一萬兩黃金那么寶貴?！鞍装l(fā)”為愁所致，“搔”為想要解愁的動作，“更短”可見愁的程度。

盡管空間上與家鄉(xiāng)相隔千山萬水，卻總有那么一個地方永遠讓我們魂牽夢系；盡管當初走得多么瀟灑，有一天當我們在外面感到累了，家鄉(xiāng)，總是像一位慈祥的老奶奶包容著我們的一切?！吧傩‰x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賀知章《回鄉(xiāng)偶書》）作此詩時賀知章已八十六歲，距他中年離鄉(xiāng)已有五十多個年頭。詩人置身于故鄉(xiāng)熟悉而又陌生的環(huán)境之中，心頭有無限感慨：當年離家，風華正茂；今日返歸，鬢毛疏落，抒發(fā)一種人生易老，世事滄桑的無奈?！班l(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含蓄地表露了作者對故土依戀的深情。清代唐汝詢曾這樣評價此詩：“模寫久客之感，最為真切”[5]。

別林斯基說：“感情是詩情天性的最主要動力之一，沒有情感，就沒有詩人，也就沒有詩歌”[6]164。思鄉(xiāng)之情不應該有虛情假意。正如一句古老的諺語所說：“沒有故鄉(xiāng)的人身后一無所有?！比绻粋€人連對故鄉(xiāng)的感情都參雜著虛假，那他的一生還剩下什么？從上面的詩詞中我們可以領悟到文人們思鄉(xiāng)之情的真與深。

4 白發(fā)“意象”與悼亡追思

悼亡詩是古人發(fā)自心靈深處的悲嘆，它格調雖然低沉、消極，卻表現(xiàn)出古人對人生的感知和體認，是古人對生命的深刻思考[6]180。詩人通過悼亡詩一方面將自己喪親失友的悲痛情感不加修飾的傾瀉出來，另一方面表達了對生與死的深層思考。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边@首詞是蘇軾喪妻后在密州夢見妻子后寫的，以詞來“記夢”，是作者對亡妻朝思暮想、長期不能忘懷所導致的必然結果。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钡客鲈娭械摹皦簟笔窃~人無法改變喪妻這個痛苦事實，從而借助夢境表達對亡妻的摯愛深情，夢寫得愈真，讀之愈使人潸然淚下。雖然蘇軾的妻子離開他已經十年了，陰陽相隔，但他們的感情紐帶始終存在。作者之所以將生死并提，其目的還在于強調生者的悲思。“自難忘”，蘇軾無時無刻不在懷念他妻子，這種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怎么也難以消除?！翱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即使突破了時間、空間、生與死的界限而相逢，但相逢時恐怕也難以認出彼此。因為十年分離的時間，作者已變成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翁。這三句蘇軾從死者的角度出發(fā)，襯托自己十年來的不幸遭遇。王國維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保ā度碎g詞話》）此詞就是一首“有境界”之作。詞中兩情依依，夢境栩栩如生，不僅寫出了對于亡妻那種刻骨銘心的思念情，而且側面映托出自己在政治上的失意心態(tài)，讀后越發(fā)令人欷歔生哀[7]。

自西晉潘岳《悼亡詩三首》開啟悼亡詩先河，中國古典詩詞中悼亡妻子之作逐漸增多。宋代梅堯臣《悼亡妻》“結發(fā)為夫婦，于今十七年。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自從我們結為夫妻，十七年同舟共濟、朝夕相處猶不能盡情盡意，更可況現(xiàn)在面臨著永久別離，想念的情愫無法言說，如今我已滿頭白發(fā)，獨自一人的日子也差不多結束了，總要與你同死墳穴。十七年的時光對作者來說太短了，于是作者許下再續(xù)前緣、生死同穴的誓言，一曲生死永相隨的悲愴旋律，給我們留下永久的感動和深思。

古代文人賦予白發(fā)意象以豐富的意蘊內涵，讓我們穿越時空的隧道細細品味文人們獨特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