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順學院人文學院，貴州 安順561000)

在《紅樓夢》中，曹雪芹塑造了眾多的“妾”形象。據(jù)統(tǒng)計，涉及到出場的和未出場的侍妾就多達二十幾人，如迎春母親、賈琮母親、嫣紅、翠云、趙姨娘、周姨娘、佩鳳、偕鴛、文花、尤二姐、秋桐、平兒、香菱、寶蟾等等。這些“妾”作為一個特殊的群體，她們從未被當作真正的家庭成員對待，她們半奴半主的身份使其處于尷尬的境遇。卑微的社會地位，讓她們不得不完全依賴于男人們的需求而存在，這也注定了她們?nèi)松耐纯嗯c不幸。文章試圖以“妾”這個特殊群體為切入點，進一步探析她們的社會地位及生存方式。

一、《紅樓夢》“妾群體”的分類

“妾”作為《紅樓夢》中一個特殊的階層，她們的出身各不相同，有買的、贈送的、私娶的、陪嫁的，她們有的原來或奴或婢、有的或是家中小姐，但更多則是來自丫頭。不同的來源使這些“妾”們在家庭里的地位有所不同。筆者大致將其分為三類，即二房、姨娘和通房丫頭。

1.二房

二房是正妻之后，又正式娶的“妾”，一般在正妻無兒女的情況下，得到父母的允許，并征得妻子的同意后被迎娶。在嫁入夫家時，二房也要與丈夫交換信物，且舉行拜天地等儀式。從表面上看，二房與正妻的地位是平等的，她們有自己獨立的房舍、仆人，且在正式場合可以與妻以姐妹相稱，但實際上不可能與妻平起平坐。她們的家世背景、經(jīng)濟后盾遠不如妻，這也決定了二房經(jīng)常會受到正妻的為難和打壓?！都t樓夢》塑造的二房形象中，尤二姐最為典型。尤二姐是賈璉在外偷偷迎娶的“妾”。鳳姐在得知此事以后，先是設(shè)計將其誘騙至賈府，對其和顏悅色，以姐妹相稱，而背地里卻縱容丫鬟、奴仆欺負她，又挑撥秋桐整治她。最終尤二姐流產(chǎn)，吞金而亡。而《紅樓夢》中另一個二房的形象嬌杏，算得上是“從丫鬟到小妾、夫人的幸運人”，賈雨村的妻子病亡之后，她被扶正成為了正妻。

2.姨娘

姨娘在小妾中的地位僅次于二房。一般看在男主子的份上，姨娘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得到年輕一輩主子的禮讓，被尊稱一聲“姨奶奶”。按封建等級制度，她們算是半個主子，但實質(zhì)上她們?nèi)圆荒軘[脫被奴役的命運。《紅樓夢》中賈政有兩個“妾”——趙姨娘和周姨娘，其中趙姨娘的形象較為典型。雖然趙姨娘為丈夫生了一兒一女，但并未改變其奴婢的身份。她動輒得咎，屢次遭到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等人的訓斥和辱罵，連親生女兒探春也以有這樣一位身份卑微的母親為恥，其子賈環(huán)也會經(jīng)常因為一些小事“扭頭暴筋瞪著眼蹾摔她”，甚至連芳官這樣的小優(yōu)伶也敢于挖苦她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兒”。趙姨娘最終因病而死，死時痛苦不堪，連丈夫和兒子也不愿意留下來陪她到最后，只有周姨娘哭得最悲痛，這里與其說周姨娘是為趙姨娘的命運而傷心，還不如說是為自己的悲慘命運而痛心。

3.通房丫頭

“通房丫頭”是“妾”中等級最低的一類。雖然她們大多被正妻或長輩認可，成為男子的“妾”，但實際上仍是男女主子的奴仆，是男人泄欲的工具。她們沒有單獨的房舍，沒有名分，沒有地位，身份介于婢妾之間?！都t樓夢》中這類“妾”很多，具有代表性的有平兒、寶蟾、香菱以及未過明路的襲人。這些通房丫頭要么是買來的、要么是陪嫁的、要么是長輩賜予的。要“納”她們?yōu)椤版?，不需要任何的儀式，只要上面的主子應允就可以了。比如平兒給賈璉做“妾”，只要王熙鳳認可就可以了；薛蟠納寶蟾為“妾”，同樣只要夏金桂同意，事后給寶蟾說一聲就行了。至于這些“妾” 是否同意，似乎顯得無關(guān)緊要，而《紅樓夢》中也幾乎沒有提及。

二、《紅樓夢》“妾群體”的社會地位

“妾”作為特殊婚配形式的載體，在整個婚姻效力的作用下，其家庭及社會地位十分低下。她們像物品、工具一樣可以隨意買賣和處置，完全沒有做人最基本的尊嚴。《紅樓夢》中的“妾群體”悲泣的生存狀況是宗法社會“妾”階層窘境的一個縮影，由于這些“妾”們的活動范圍主要是限于男主人家里，與社會接觸不多，因此她們的社會地位主要從她們與妻、與夫、與其他家族成員的關(guān)系中體現(xiàn)出來。

1.與妻的關(guān)系

古人認為夫妻齊體，而大婚則是“萬世之嗣也”[1]1607。所以，古人對婚姻很重視，對妻子也十分敬重。娶妻要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以“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且要舉行嚴格的結(jié)婚禮儀。而納“妾”則沒有太多講究。一個家庭，妻只有一個，而“妾”卻可以有很多個。《禮記》對“妾”的解釋為“奔則為妾”[1]1015；《白虎通·嫁娶篇》也提到：“妾者，接也，以時接見也?！盵2]490而《大清律例·戶婚律》更是明確規(guī)定：“妻者，齊也。與夫齊體之人也。妾者，接也，僅得與夫接見而已?！盵3]210可見，“妾”的地位不可與妻相提并論?！都t樓夢》中的“妾”同樣如此，她們的家庭地位和社會地位遠不如妻，這一點可以從她們的經(jīng)濟待遇、受尊重的程度以及與妻的相處中體現(xiàn)出來。

從經(jīng)濟待遇來看，《紅樓夢》中的妻妾在經(jīng)濟待遇方面相差甚遠。妻的出身一般比較高貴，家庭經(jīng)濟狀況比較殷實，家庭待遇也較高；而“妾”的娘家一般沒有勢力，也沒有任何經(jīng)濟實力，所以“妾”的待遇較差。比如月例銀子分配上，趙姨娘每月只有二兩銀，而王夫人卻達到二十兩，是趙姨娘的整整十倍。第二十五回就曾提到，馬道婆去趙姨娘屋里探望，看見趙姨娘正在粘鞋，于是向趙姨娘討零碎緞子做鞋面子，趙姨娘回答道：“你瞧瞧那里頭，還有哪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里來！”[4]339從趙姨娘的回答可以看出其經(jīng)濟上并不寬裕。相反，王夫人的生活卻十分富足，經(jīng)濟待遇較好。在第三回中，通過林黛玉之眼讓讀者看到了王夫人屋里氣派的擺設(shè)。作品中寫道：“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罽，正面設(shè)著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叵旅嫖饕涣锼膹堃紊希即钪y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盵4]44另外，許多貴重的東西都是收到王夫人房中的，比如藥材人參就是由王夫人保管的，其他人用人參都要到王夫人房里去取。

從受尊重的程度來看，妻作為正室，擁有不可動搖的地位，并得到社會和家庭的認可，而“妾”則不然。當有重要客人來訪時，妻是可以去參加重要的社交活動的。相反，“妾”不僅沒有資格參加這類活動，甚至連參加家宴的資格都沒有。如《紅樓夢》第七十一回中提到，賈母過八十大壽，當時只有邢夫人、王夫人、尤氏、鳳姐族中的幾個媳婦與南、北王妃以及公侯誥命同桌。另外，林黛玉初到賈府時，賈母設(shè)宴，邢、王兩位兒媳、孫媳婦王熙鳳都在面前照料，而趙姨娘、周姨娘等連露面的資格都沒有。可見，在偌大個賈府，“妾”這一群體是不受尊重的。

從與妻相處的情況來看，《紅樓夢》中的妻妾表面上以“姐妹”相稱，實際上妻妾相處時，“妾”是妻的半個“奴隸”。八十回中提到，夏金桂讓薛蟠和寶蟾在香菱房中成親，命香菱過來陪自己睡。香菱無奈，只能抱著鋪蓋來金桂房間，但金桂整夜役使香菱，一會叫倒茶，一會叫捶背，讓香菱片刻不得安睡。賈環(huán)因為不滿寶玉與彩霞玩笑，故意將熱油潑在寶玉臉上。王夫人得知此事后，把趙姨娘叫來，將其大罵了一頓。眾所周知，曹雪芹曾評價王夫人終日“誦經(jīng)念佛”“最是憐貧惜老”，但即便王夫人性格再好，她也必須以正妻身份壓制趙姨娘，以免其母子翻身。

2.與夫的關(guān)系

在封建社會，“妾”往往在夫家沒有宗法地位，不入族譜，夫妾兩族不為姻親?！版痹诜Q呼男主人的時候，也不稱夫而稱君。所以古代男子本人及宗族往往對妻十分看重，而對“妾”的態(tài)度則是可以隨意置辦和拋棄。很多男子納妾的目的往往是為了傳宗接代和滿足自己的欲望，他們大多數(shù)人不僅不會主動關(guān)心自己的妾室，有的甚至對這些“妾”隨意打罵或棄之。

“妾”經(jīng)常會在生活中被丈夫冷漠對待。如《紅樓夢》第二十五回中寫道，賈政的“妾”趙姨娘惹怒了賈母，賈母大罵其是“爛了舌頭的混賬老婆”，當時賈政采取的方式是“喝退”趙姨娘。《紅樓夢》中提到，他從來都不給趙姨娘辯解的機會，在公共場合也從來沒有給過趙姨娘好臉色。又如第四十四回中，賈璉和鮑二家的偷情被鳳姐撞破，鳳姐因為聽見鮑二家的夸平兒，便以為平兒和他們是一伙的，于是狠狠地把平兒打了一頓。平兒氣不過，就和鮑二家的廝打，賈璉不便和鳳姐對打，便拿平兒出氣，上來便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賈璉雖然明知自己犯了錯，但是在打起無辜的平兒時卻毫不手軟，對平兒十分冷漠。

“妾”除了在日常生活中被丈夫冷漠對待以外，還可能面臨隨時被丈夫拋棄的危機。如《紅樓夢》一一二回中，當趙姨娘在鐵檻寺中病重時，婆子們對賈政說:“趙姨娘中了邪了，三爺看著呢?！辟Z政聽了這番話之后，不僅沒有及時地醫(yī)治趙姨娘，竟一刻都不肯留下，只說了句：“沒有的事，我們先走了?！痹捦昃退︻^離開了?？梢?，趙姨娘雖然為賈政生了兩個孩子，但她只是封建大家庭里男人泄欲和生育的工具?？梢赃@樣說，賈政對她沒有情感可言，只是把她看作可有可無的奴隸。又如第四回中提到，薛蟠為了爭奪香菱，打死了馮淵，還惹了官司?？梢姡串敵跏鞘窒矏巯懔獾?。但當薛蟠有了夏金桂和寶蟾之后，他開始喜新厭舊，甚至為了金桂和寶蟾打罵香菱，當薛姨媽提出賣掉香菱的想法時，他不僅沒有勸說，反而是聽之任之。

3.與其他家族成員的關(guān)系

“妾”雖然被丈夫“納”回來，但她們并沒有被當作真正的家庭成員對待。這一點可以從她們與家族中的長輩和晚輩的相處中體現(xiàn)出來。

從與長輩的相處來看，《紅樓夢》中的長輩對這些“妾”往往持一種蔑視的態(tài)度。六十九回中提到，尤二姐第一次去見賈母的時候，賈母看尤二姐的方式就有所不同：“賈母又戴了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兒?！娙硕济蜃靸盒χ?，只得推他上去。賈母細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來我瞧瞧?！x鴦又揭起裙子來?！盵4]952由此可以看出，賈母看尤二姐的方式透露著不尊重，跟看物品沒什么兩樣。所以尤二姐過逝以后，賈母吩咐不許把尤二姐的遺骨葬在家廟，她的處理方式是：“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來，或一燒或亂葬地上埋了完事?！盵4]962可見，賈母從內(nèi)心認為做“妾”的女子很低賤；又如八十回中，金桂和薛蟠兩人對香菱百般折磨，薛姨媽為了平息家庭風波，想把香菱賣掉，雖然經(jīng)過寶釵的勸解，但她還是說了這樣一番話：“留下她還是淘氣，不如打發(fā)了她倒干凈”。[4]1132在長輩們的眼中，即使出于本心喜歡一個女子，只要該女子做了低賤的“妾”，這個女子的生死就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

從與晚輩的相處來看，不論是探春還是賈環(huán)都瞧不起趙姨娘，她們認為自己的母親是家生的奴婢，身份地位卑微。所以探春從來都不認她的親生母親，為了與身份卑微的趙姨娘撇清關(guān)系，在外人面前她只稱呼其“姨娘”。第五十五回寫趙姨娘為了給死去的兄弟多籌些喪葬費，找到探春理論，但探春的回答卻十分冷漠，并且擺出一堆主子奴才的大道理，她直接否認趙姨娘的弟弟是自己的舅舅，只認王夫人的哥哥為舅舅；而小兒子賈環(huán)也始終活在庶出的陰影里，他對自己的母親沒有愛敬，只有嫌惡。所以當趙姨娘即將撒手人寰時，賈環(huán)不但沒有因為母親將要離世而傷心，相反他見眾人離開，也忙著跟著離去。

總的來看，《紅樓夢》中的“妾群體”是古代宗法社會“妾群像”的一個縮影，她們作為封建社會畸形婚姻的產(chǎn)物，不論是從她們與妻、與夫、還是與其他家庭成員的相處中，都可以看出她們生活卑微，社會地位低下，她們是一群以“半奴半主”身份游走于尷尬境遇中的可憐人。

三、《紅樓夢》“妾群體”的生存方式

《紅樓夢》中的這些“妾”在家庭中時常受到嫡妻的打壓、其他家庭成員的冷漠對待、甚至隨時面臨被丈夫拋棄的危機，這些因素時常使她們處于深深的恐懼之中。所以為了生存，作為“妾”的這些女性，往往會選擇不同的方式極力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她們“半奴半主”的身份，事實上已經(jīng)決定了她們只能成為封建社會“一夫多妻制”的犧牲品。

1.隱忍妥協(xié)，懦弱順從

隱忍妥協(xié)、懦弱順從，是封建社會大多數(shù)“妾”的性格特點?！版迸c妻相比，身份卑微，且經(jīng)常會受到妻的排擠，所以為了更好地在夾縫中生存，她們只能低眉順眼、唯唯諾諾，盡量去討好主母，這樣的生存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能夠避免與妻發(fā)生沖突，但也會被“妻”抓住這個弱點，讓她們在荊棘重重中不能保全?！都t樓夢》“妾群體”中較為典型的就是尤二姐和香菱。

尤二姐是被賈璉偷娶回來的妾，她本可以選擇嫁給張華為妻，雖然生活會清貧一些，但至少不會受到嫡妻的壓制，但她為了榮華富貴，偏偏利用她的美色和柔順的性格攀附于賈璉，選擇了“妾”的生活。她先是被賈璉哄騙做了“二房”，之后又被王熙鳳騙進了賈府。從她進入賈府到其吞金自殺，她選擇了隱忍妥協(xié)、懦弱順從的生存方式?！都t樓夢》中提到，王熙鳳為了除掉尤二姐，先是散布對尤二姐不利的消息，接著用了“借刀殺人”“坐山觀虎斗”的計策，挑撥秋桐與尤二姐作對。尤二姐經(jīng)常在房里氣得眼淚止不住，飯也吃不下，還不敢告訴賈璉。賈母見她眼睛哭腫了，曾當面問過尤二姐原因，但她仍然選擇隱忍妥協(xié)，什么也不敢說。甚至是秋桐誣告她背地里咒罵王熙鳳和自己，賈母聽了誣告之言，罵尤二姐“賤骨頭”的時候，尤二姐仍然是忍氣吞聲。當然，尤二姐之所以選擇這樣的方式生存，原因是多方面的，其卑微的出身，使其骨子里天生就有一定程度的人格弱化，再加上其未嫁之前就與賈珍有染，使得她因名聲不好而氣短懦弱。她認為只要等到熙鳳病重一死，賈璉就會兌現(xiàn)對她的諾言，扶她為正妻，所以她處處忍讓，而她的美夢最終成為了泡影。其隱忍妥協(xié)、懦弱順從的生存方式一步步地將她推進死亡的深淵。

除了尤二姐以外，香菱也選擇了這樣一種生存方式。夏金桂曾試探著用“改名”來挑釁寶釵，要將寶釵所改的“香菱”改成“秋菱”，但又假惺惺地問香菱：“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先是奴顏婢膝地表示忠誠于奶奶，然后說道：“此刻連我一身一體俱屬奶奶，何得換一個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shù)闷?。奶奶說哪一個字好，就用哪一個”[4]1127。當夏金桂擔心自己改名引起寶釵不滿時，香菱卻為她這樣做找出了充足理由，之后夏金桂便心安理得地將她的名字改成了“秋菱”。如果說“改名字”這件事算不上什么大事的話，八十回中香菱在遇事時選擇“隱忍妥協(xié)，懦弱順從”的生存方式被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梢?，香菱安身立命的方式就是隱忍妥協(xié)，懦弱順從。作為一個失寵的妾，她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只能被迫接受生活給予的一切壓力。面對殘暴霸道的丈夫和潑辣強勢的正妻，她唯有選擇忍氣吞聲。香菱最終雖被扶為正妻，但仍舊難產(chǎn)而亡。正所謂：“根并荷花以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盵4]75

2.陰險狠毒，不擇手段

如果說《紅樓夢》中像尤二姐、香菱這樣的“妾”選擇隱忍妥協(xié)、懦弱順從的方式生存而不得善終的話，有另外一部分“妾”，為了在封建大家庭中能夠占有一席之地，她們陰險狠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們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獲得權(quán)力和地位，但最終也成為了封建大家庭妻妾爭寵的犧牲品。在這些“妾”形象中，比較典型的是趙姨娘和寶蟾。

趙姨娘是賈府的家生奴婢，所以她在婚姻上是沒有選擇權(quán)的，要么由主子做主將她許配給小廝，要么就是被主子看中收做“房里人”。她雖然為賈政生了一兒一女，但在賈府中卻沒有任何地位可言。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等人在多種場合中數(shù)落她、喝罵她，連她自己的親生女兒探春也以自己是庶出為恥，只認賈政和王夫人，而不認她這個娘；就連芳官這樣的下人私下也敢稱她“趙不死的”。為了讓自己和不爭氣的兒子賈環(huán)更好地在賈府立足，她先是勾結(jié)馬道婆對王熙鳳和寶玉施以巫蠱之術(shù)，幾乎害死二人；后又指使賈環(huán)在賈政面前詆毀寶玉，添油加醋地誣陷寶玉強奸金釧，導致金釧自殺；之后賈政對寶玉施行了笞撻之刑，若不是賈母、王夫人及時來救，寶玉幾乎被賈政打死。從其對待寶玉的這兩件事可以看出，在追求欲望的過程中，她的心理和人格已經(jīng)逐漸扭曲了。趙姨娘“母憑子貴”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但她沒有認清自己的位置，妄圖擠進正妻的行列，最終只能落得悲慘死去的下場。

趙姨娘為了更好地活下去，行事陰險狠毒，不擇手段。寶蟾也同樣如此。寶蟾原為夏金桂的陪房丫頭，金桂為了擺布香菱，有意讓出寶蟾給薛蟠作“妾”。但寶蟾成為薛蟠的“妾”以后，與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置之腦后了。金桂先是作踐她，之后甚至打罵她。雖然她不敢還手，但也撒潑打滾，尋死覓活。之后薛蟠外出惹了禍，傷了人命，被捕獲入獄。失去了丈夫庇護且被正妻打壓的寶蟾為了在薛家站穩(wěn)腳跟，找到后盾，主動討好金桂，甚至與其狼狽為奸，把薛蝌選作二人共同的后路。第九十一回“縱淫心寶蟾工設(shè)計”中提到，薛蟠入獄后，金桂耐不住寂寞，處心積慮地想勾引薛蝌。當薛蝌不為所動時，寶蟾主動給金桂出謀劃策：先是提到軟絲繩結(jié)套，讓薛蝌自動上套；后又提到若是薛蝌不答應，則陷其于奸嫂亂倫不仁不義的惡名；若再不從，則讓其擔上乘人之危調(diào)戲親嫂的丑名。從寶蟾給金桂出的主意可以看出，其人“工于心計”，為了在薛家立足，行事同樣陰險狠毒，不擇手段。

3.圓滑處事，左右逢源

相對于尤二姐、香菱的隱忍妥協(xié)與懦弱順從，以及趙姨娘、寶蟾的陰險狠毒，不擇手段，還有一類“妾”選擇了通過圓滑處事的方式在賈府這樣錯綜復雜的環(huán)境中生存，其代表人物就是平兒。她處事圓滑、左右逢源這一點主要可以從她與鳳姐、賈璉及賈府其他人的相處中體現(xiàn)出來。

從與鳳姐的相處來看。王熙鳳是一個嫉妒心強，且對下人十分苛刻的人。面對這樣的主子，平兒非常明白自己所處的位置，所以她在處事上很講求方式方法。如在四十四回中，鳳姐生日喝醉了，細心的平兒跟隨鳳姐出來，半路王熙鳳聽到賈璉與鮑二家的在屋內(nèi)說些不經(jīng)之詞，說鳳姐死后要把平兒扶正等等，接下來鳳姐對平兒是破口大罵，甚至是大打出手。面對這樣莫名的打罵，一般人肯定無法自持，可是平兒卻沒有當面反駁王熙鳳。當賈母公開要求賈璉夫婦給平兒道歉時，平兒卻是忙上前給鳳姐賠不是，說自己惹奶奶生氣了，把責任全都攬了下來。

平兒的一席話表面上是主動承擔責任，實際上是以退為進，這樣做反而讓鳳姐羞愧不已?？上?，如果平兒當時真當著眾人的面讓鳳姐給她賠不是，鳳姐不僅不會將其視為心腹委以重任，恐怕還要想方設(shè)法地整治她。又如在小說十六回中，賈璉和鳳姐正在屋里談事情，剛好遇到送銀錢的過來。那是鳳姐放高利貸的錢，要是被賈璉知道了此事，一定會把錢全都撈走，此時聰明的平兒通過自己的方式把送錢的人打發(fā)走了。等賈璉走后，鳳姐問平兒怎么回事，才知道送利錢銀子的人剛來過。平兒素來知道王熙鳳在金錢上貪得無厭，并且熙鳳與賈璉的夫妻關(guān)系也不是很和諧，所以在經(jīng)濟方面給熙鳳打掩護，難怪熙鳳會如此器重她。

從與賈璉的相處來看。雖然賈璉對平兒也會打罵，但因為平兒辦事公正，待人誠懇，所以平素賈璉還是十分倚重平兒的，而平兒也能很好地處理她與賈璉的關(guān)系。第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中，賈璉與人私通在枕套中遺留的青絲被平兒發(fā)現(xiàn)了，鳳姐正巧回房間，于是讓平兒細細查看賈璉的東西，當時熙鳳的一席話說得賈璉臉都黃了，賈璉一個勁兒地在鳳姐背后求平兒遮羞。平兒三言兩語就替他解了圍：“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這些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不信時，那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一遍去?！盵4]287-288鳳姐聽了平兒的話，信以為真，這才離開了。在六十九回中提到，尤二姐死后，賈璉不知所措，平兒又是傷心，又是好笑，忙將二百兩一包的碎銀子偷了出來，悄悄遞與賈璉，說道：“你只別作聲才好。你要哭，外頭多少哭不得，又跑了這里來點眼?！盵4]963可見，平兒雖然依附于王熙鳳，但賈璉畢竟是她的丈夫，所以她對賈璉還是十分袒護的,她能通過自己的方式很好地處理與賈璉的關(guān)系。

從與賈府其他人的相處來看。作為王熙鳳的心腹，平兒手中掌握著一定的權(quán)力，但是她并沒有仗勢欺人，而是憑借自己的才華，圓滑處事。如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中提到，案情大白后，平兒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處置竊賊，而是立即意識到此事會傷及相關(guān)人物的臉面，所以她先是安頓報案的宋媽媽保守秘密，又以言語支吾過王熙鳳，最后悄悄到了怡紅院，避開生病的晴雯，細心叮囑麋月不要把墜兒偷鐲子的事告訴寶玉，以免其煩心。寶玉無意偷聽到了二人的談話，深感平兒之體貼，對其大肆贊賞。平兒的這番處事既報答了寶玉、襲人昔日的知遇之恩，又進一步與怡紅院建立起了更密切的關(guān)系；又如五十五回中，探春秉公按例發(fā)放親舅殯葬銀錢，她的生母趙姨娘卻嫌銀兩少前來吵鬧，平兒奉熙鳳之命來調(diào)度，見到探春母女爭吵，立即插手協(xié)調(diào)，極為得體地處理了二人之間的矛盾。平兒以鳳姐陪嫁通房大丫鬟的身份，幫著鳳姐料理賈府大大小小的事務(wù)，她通過自己的生存之道在主子和奴婢間贏得了很高的贊譽?！都t樓夢》中的寶釵、探春都是大觀園中頭等精明厲害的才女，但對平兒的處事精細都不得不佩服。

4.不漏聲色，綿里藏針

《紅樓夢》中的這群“妾”們，或是懦弱、或是兇狠、或是圓滑，但還有一類“妾”，表面上性情溫和，善解人意，但背地里卻處心積慮。為了得到“妾”的名分，行事上可謂是不漏聲色，綿里藏針，這就是花襲人。

襲人可以說是典型的利己主義者。作為寶玉未過明路的“妾”，她深知寶玉是賈母的命根子，是賈府實權(quán)派王夫人的親兒子，是這個封建大家族權(quán)勢的繼承者，只有攀附上寶玉，以后才有出頭之日。她雖然與寶玉有了肌膚之親，但寶玉似乎無意給其名分，所以要讓寶玉接納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巴結(jié)賈母、王夫人這樣的主子，私底下為她們通風報信，討她們的歡心。對此，寶玉就曾察覺過。七十七回中提到，寶玉身邊與其親密的丫頭相繼被逐出怡紅院，于是寶玉意味深長地詢問襲人，面對寶玉的質(zhì)問，襲人愣了許久也沒有辯駁。襲人為了得到“寶二娘”的正式名分，她不惜隱藏自己的想法，之后又撕破偽善“溫和”面紗，殘忍地犧牲同伴的性命。

襲人要鏟除的第一個對象就是晴雯。晴雯生得貌美，且“風流靈巧”，這顯然對襲人的“寶二娘”地位造成了威脅。晴雯生性傲驕，如第三十七回中，她曾罵襲人是“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說襲人自認為自己很有臉面，殊不知得到的東西是別人挑剩下的。可見，晴雯對奴性十足的襲人十分鄙視。但襲人聽了這些難聽的話后卻笑著回應，故作鎮(zhèn)定；又如在三十一回中，寶玉因筵席上不盡興，回房后悶悶不樂，偏偏晴雯又惹其生氣，于是襲人在二人之間勸和，而晴雯卻冷笑道：“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服侍爺?shù)模覀冊瓫]服侍過?！敝笥终f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盵4]418面對這樣毫不留情的嘲諷，襲人仍然表現(xiàn)出深明大義的樣子，并且之后還在寶玉面前為晴雯求情。然而，這些全是假象，襲人含而不露，不是不報，而是時機未到；不是不妒忌，而是要“秋后算賬”。所以，當王夫人抄檢怡紅院,兇神惡煞般地要把晴雯驅(qū)逐出去時，她沒有半點憐憫之心,而是“醋勁”大發(fā):“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jīng)人來！”接著又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她?！盵4]1083從她的這番話中,可以感受到襲人對晴雯積怨已久，她再也裝不出溫柔和順的樣子了。襲人深受王夫人寵信，然而在晴雯被逐時，竟然沒有為她說半句好話，討半句人情，其居心何在，不言而喻。

襲人要鏟除的第二個和第三個對象分別是是“戲子”“狐貍精”芳官和“幾分水秀”的四兒。這兩個女子，一個長得“伶俐嫵媚”，且“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回,醉酒與寶玉同榻而眠；另一個曾說過同庚就是夫妻的話，且寶玉對其也呵護有加。她們之所以被逐，也是因為平日的言行與寶玉過于親密，同樣對襲人的“寶二娘”的地位造成了威脅。襲人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平日里她不動聲色，但最終這二人也被逐出了“怡紅院”。這里與其說芳官、四兒是被王夫人逐出去的，不如說是襲人借了王夫人之力驅(qū)逐了她所謂的“對手”。

除此以外，當寶玉因與王府戲子蔣玉函廝混、被誣陷其導致金釧跳井自殺而遭其父賈政“笞撻”之后,襲人覺得時機來了,便親自來到上房晉見王夫人。她同樣表現(xiàn)出一副賢淑、溫順的樣子，且有意地提醒王夫人：寶玉、林姑娘、寶姑娘都大了，三人之間應有男女之分，應有所避嫌，若是做了出格的事，反倒壞了寶玉和姑娘們的名聲。這里襲人表面上是為寶玉、黛玉及寶釵的名聲著想，實際上是在打自己的如意算盤。她話中有話，言外之意是讓王夫人要提防黛玉和寶釵?？梢?，花襲人為攀上王夫人這根高枝,爬上姨娘寶座，真是不惜損人利己。當然，她也達到了目的，王夫人聽了她這番話后，認為襲人溫柔善良，忠心不二，且具有眼見，是寶玉“美妾”的不二人選。

結(jié) 語

一部文學作品在通過閱讀而變成一個活的世界的時候，它就在某種意義上變成了一個“人”，一個有自我意識的心靈，一個寄身于我從而成了它的對象的主體的人。在《紅樓夢》中，“妾”雖然是半個主子，但她們的地位卻十分低下。她們不僅被丈夫欺壓、玩弄，還要遭受到妻的壓制及眾人的蔑視。她們只不過是男人的依附品、是男人身份地位和權(quán)力的象征。這些“妾”們艱難生存，為了謀求各自的生存空間，選擇著不同的生存方式，有甚者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地誣陷與傷害他人，著實讓人為之扼腕嘆息。然而，由于封建宗法社會“妻妾制”的存在，她們都無法改變自己的生存境遇和命運結(jié)局：趙姨娘慘死的場面令人觸目驚心，尤二姐吞金而逝的結(jié)局讓人惋惜，平兒雖被扶正，但卻無法擺脫賈璉的好色與風流。另外，襲人下嫁、秋桐被逐……她們雖然以不同的方式與命運進行抗爭，但終究是悲劇命運的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