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心
萊安德羅·埃利希:太虛之境
2019.7.10—2019.8.25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德國哲學家韓炳哲說:“如今由于工作、效率和生產(chǎn)變得絕對化,我們失去了一切節(jié)日和神圣時刻。工作時間變得極端化,它破壞了一切節(jié)日和慶典?!痹谶@個加速主義時代,普遍的焦慮包圍了人,我們時刻被潛在的抑郁糾纏著。我們愈來愈需要精神的休憩之所與避風港,而美術館恰恰扮演了類似角色。正如伽達默爾所說:“藝術帶來一種特殊的時間體驗,我們因此學會了停留?!泵佬g館應該成為生產(chǎn)各種獨特時間體驗的實驗室,它應向我們敞開。
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正在展出的萊安德羅·埃利?!疤撝场贝笮蛡€展,因其精彩的創(chuàng)意與制作,讓人停留,甚至令人流連忘返。
萊安德羅·埃利希自述“太虛之境”源于他對《紅樓夢》的閱讀,他將歷年來創(chuàng)作的二十件藝術裝置作品布置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內(nèi)外,使美術館本身成了精心營造的奇幻世界。
開端
美術館外的《連根拔起》可以說一開始就給觀眾“下馬威”。一棟騰空而起的中式傳統(tǒng)磚石建筑直入觀眾眼簾,建筑底部長有粗大的根系,更烘托出將它從原本牢靠的地基拔起的偉力震撼人心。最初,觀者可能感到戲謔,覺得懸空的建筑仿佛飛翔在我們頭頂,它違背常識,因悖謬而有趣,但當你駐足觀看時,逐漸感受到它的力度與陌生,會從內(nèi)心深處升起一種夾雜恐懼與激動的崇高感。它與造型奇特又高大的美術館在空中遙相呼應,仿佛在進行某種神秘難解的對話,引人遐想。萊安德羅·埃利希的智慧可見一斑,他十分懂得借力打力,讓一座現(xiàn)成的宏偉建筑成為作品的背景,乃至構成作品的一部分。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是典型的后現(xiàn)代風格建筑,而空中的中式建筑依舊接近傳統(tǒng)樣式,一座被連根拔起,另一座卻傲然挺立,這種不同的處境與命運不禁令人猜疑作者想借此寓意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技術之間的沖突,全球化的力量摧枯拉朽?
倘若說《連根拔起》展現(xiàn)的是力量的宏大與撕裂,那么與之相距不遠、同在室外的《游泳池》或許是別樣的氛圍與狀態(tài)——寧靜溫馨。《游泳池》極其逼真,池水淺藍清澈,波光粼粼,讓觀眾在盛夏時節(jié)感受到一絲清涼?!队斡境亍房此仆暾惑w,其實是用玻璃與水隔出了雙重空間。更奇妙的是,人可以從另一個方向進入“游泳池”內(nèi)部,進入之后,仿佛就站立在游泳池底。在水下站立的人可以隔著玻璃與岸上的觀眾招手致意,他們的快樂感染彼此,那道玻璃似乎也消弭于無形,同時也化解了人心中的隔閡。陌生人之間也在此時放松了平日的戒備,友好地相視一笑。
館外的兩件作品,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提前預告了萊安德羅·埃利希的巧妙手法——讓日常事物錯位,以擬真的外形去誘導觀眾,把觀眾卷入一種氛圍中。
日常與異常
我們?yōu)g覽萊安德羅·埃利希的所有作品后,會發(fā)現(xiàn)他幾乎所有的主題及靈感都與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事物相關,這一點甚至從他作品的題目就能直接看出。游泳池、交通阻塞、人行道、樓梯、試衣間、教室等等,哪個不是我們平日極為熟悉的事物。很顯然,萊安德羅·埃利希并未劍走偏鋒,刻意去采掘現(xiàn)代生活中那些最奇異的景觀為自己的養(yǎng)分與材料,而是把視角放在我們?nèi)杖张c之相遇之物。他要以乍看平淡無奇的事物為原料,為觀眾帶來驚喜。這些普通的事物,經(jīng)他妙手之下的翻轉(zhuǎn),又成了另一種奇觀。
因此,萊安德羅·埃利希的工作方法與超現(xiàn)實主義者推崇的“縫紉機與雨傘相遇在解剖臺上”那種平常事物之間訝異到近乎不可能的邂逅迥然不同。他沒有將某些絕難相逢之物并置,以顛覆慣常的邏輯,給它們發(fā)明各種各樣的意外,來一個徹底的大反轉(zhuǎn),到最后制造出駭人的、刺激的效果。相反,萊安德羅·埃利希只是讓事物更加逼真,用這樣的逼真去抽空實體,在逼真的表象上抽離某些實質(zhì),把它們架空,最后就變成了游戲。他是用逼真讓你意外。日常之物的邏輯不是被清空,就是被打斷,日常之物被懸置后,變成無用之物。就像海德格爾所說:“一朵花的美麗在于它曾經(jīng)凋謝過?!比R安德羅·埃利希作品的成功或許恰恰在于逼真的外表之下,對實質(zhì)的廢棄與罷黜。
《游泳池》太像真的游泳池了,人卻根本無法游泳,反倒變成穿著衣服在淡藍色空間里的另一種漫游。人在其中,不會弄濕衣服,卻依舊獲得了清涼。云本身變動不居,不停變幻,《云》卻將它們的形狀凝固囚禁。《樓梯》看似層層疊疊的樓梯,但無法供人攀援而上,只是徒留一個上樓的錯覺,最終只成了一種繁復的圖形。《電梯游說》與《懸浮電梯》模仿了電梯的空間與運動,但也止步于此,偏偏要讓人信以為真后放棄。但是,作為觀眾,我們千萬不要因為這些不能使用之物而遺憾,因為恰恰是對日常表象的仿真,以及對日常邏輯的抽離,才讓我們停留與沉思,讓我們從與客體的彼此奴役中解救出來。他作品里所有的異常,都會因為日常外表的相似而力量與效果倍增。它們逼真到近在咫尺,卻又遠遠地逃逸。萊安德羅·埃利希對日常事物的逼真再現(xiàn),沒有成為阻礙他想象力釋放的牢籠,而是變成突然反轉(zhuǎn)的前奏。越平淡無奇,越會引來意外之感,以及凝視后的沉思。萊安德羅·埃利希的藝術方法論抑或暗合了吉爾·德勒茲的思想。德勒茲在《差異與重復》中寫道:“現(xiàn)代世界是擬像(simulacres)的世界……所有同一性都是偽造之物,它們是更具深度的游戲——差異與重復的游戲——制造出來的視覺效果”。如此一來,日常事物既成為我們觀看“太虛之境“的參照物,也是我們漫游其中的游戲道具。
觀看與主體
莫里斯·梅洛-龐蒂認為,現(xiàn)代藝術和思想的主要成就之一是發(fā)現(xiàn)知覺世界。眼睛作為最常使用的知覺器官自然尤其重要,而現(xiàn)代藝術中對看的關注自不待言。萊安德羅·埃利希的作品是這一傳統(tǒng)的延續(xù),同時他也特別注重主體在藝術世界中知覺的全面敞開與融合。觀眾在萊安德羅·埃利希的作品中,不是像局外人般的從外部來觀察并加以拷問,而是像歷險一樣進入并游弋其中,在此展開智性與感官之戰(zhàn)。
進入展廳后,萊安德羅·埃利希的《建筑》迎面與我們相遇。遠看還以為來到了唐人街,那些熟悉的烤鴨、肉食公司等漢字招牌,樸實的建筑,頗具異國風情,讓人陌生又熟悉。觀眾可以各種姿勢置身其中,或坐或臥,不論以哪種姿勢,都能立即看到墻上映照出對應的姿勢。于是,有的人仿佛在爬樓,有的人在小憩。觀眾進入這片虛擬的建筑后,不管是與它違和,還是充分融入,都不得不去感受唐人街般的氛圍。因為萊安德羅·埃利希的設置,使觀眾既是觀看者,也是被看者,人觀看建筑,也觀看自身,他已成為此場域里的一分子,一個角色。流動的觀眾,用各種姿勢去融入并重組這件作品。
唐·德里羅在《白噪音》里寫道:“我們不清楚自己觀看時是懷著驚奇抑或恐怖;我們不明白自己在觀看的是什么,或者它表明了什么;我們也不知道它是否永恒,是否屬于經(jīng)驗的某個層次,對此我們將逐步調(diào)適,我們的疑惑將終被消解于其中,或者它是某種要曇花一現(xiàn)的神秘氣氛而已?!边@段話非常適合用來形容萊安德羅·埃利希的“太虛之境”。因為,萊安德羅·埃利希的藝術并不是讓觀眾置身事外地觀看,它將始終邀請觀者沉浸與出演。
即便是《全球快車》《電梯游說》《迷失花園》這樣無法真正進入其內(nèi)部空間,身體只能停留在外觀看的作品,它也不是只讓你僅僅是看而已。它們運動,發(fā)出聲音,而把人帶入一個旅行、漫游的場景中。這些場景會調(diào)動觀者記憶中的經(jīng)驗,讓他們分別編織出新的敘事。
《游泳池》《反射港灣》《試衣間》《教室》《樓梯》就更是如此。作品本身就是由或大或小的空間組成,空間內(nèi)部又由不同的物質(zhì)重新分割?!斗瓷涓蹫场放c《人行道》的黑暗包裹著觀眾,正是要讓觀眾進入后,更專注地感受作品。
《反射港灣》看似港灣中停泊著幾艘小船,它們隨風和水波晃動。觀眾進入后,仿佛是某個夜晚在港口閑逛,吹著風,心情閑適,但細看之下,會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水,只是某些鏡子的反射,卻營造出夜晚的港灣美好的感覺。盡管這是經(jīng)過現(xiàn)代技術后的復制與移植,我們最終發(fā)現(xiàn)它并非真實,但進入其中充分感受后,我們的知覺世界被打開,一樣獲得了真實的心靈休憩?!督淌摇氛诘戎^眾坐下,坐下后發(fā)現(xiàn)另一邊的圖像已經(jīng)給我們自動增加了許多道具,回憶的潮水突然涌現(xiàn),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課堂。我們對另一邊的凝望,是對過去的懷想?還是回憶起往昔課堂的細節(jié)?時間因看似并置的空間景象被分割,一種是此刻的游覽休憩,另一種卻是早已逝去的青春往昔。奇異的時間體驗穿透了我們。
迷宮與批判
當游走完四層的美術館后,我們多少會有一個疑問:萊安德羅·埃利希的“太虛之境”制造的某些奇觀如此受人歡迎,一時間成為網(wǎng)紅出沒、路人打卡的所在,是不是就因此欠缺批判的鋒芒了?
萊安德羅·埃利希戲謔地模擬現(xiàn)實,用各種日常事物作為主題,并非是要制造一場視覺的消費狂歡,而是對過度增殖的現(xiàn)實之逃逸與冷靜凝視。
在我看來,《試衣間》和《美發(fā)沙龍》是萊安德羅·埃利希極具批判鋒芒的作品。盡管觀眾很容易被它的外表所迷惑,而忽略了它背后隱藏的銳利倒刺。
《試衣間》既繁復又簡單。它看似不外乎對試衣間空間的模擬,有鏡子、絨布、小小的穿衣空間,但是它由眾多小小的試衣間拼合成一個大型迷宮。鏡子互相映射,穿衣照鏡的觀眾的身影,會被無數(shù)的鏡子捕捉,彼此吞噬。試衣間是消費社會的典型場景,衣服總是被人過度占有與消費,并不匱乏卻硬要說服自己擁有的還不夠多,這是一種極度的自戀。《試衣間》將這種消費主義的自戀放大,營造了一個難以走出的迷宮。在迷宮中,你永遠都能看到自己層層疊疊卻完全一致的“倩影”,但你看到的也只是自己,他者隱遁了。消費主義的上癮,就是沒有盡頭的自戀式迷宮?!对囈麻g》的單調(diào),鏡子的繁復增殖與自我抄襲,試衣間的雷同,不正諷喻著消費社會的高度同質(zhì)化與極端自戀。正如韓炳哲在《他者的消失》中所言:“如今,感知(dieWahrnehmung)本身呈現(xiàn)出一種狂看(BingeWatching)的形式,即‘毫無節(jié)制的呆視(Komaglotzen)。它指的是無時間限制地消費視頻和電影。人們持續(xù)不斷地為消費者提供完全符合他們欣賞品位的、討他們喜歡的電影和連續(xù)劇。消費者像牲畜一樣,被飼以看似花樣翻新實則完全相同的東西。如今社會的感知模式完全可以用這種“毫無節(jié)制的呆視”來概括。”萊安德羅·埃利?!对囈麻g》用最簡單的元素,最熟悉的場景,卻無比犀利地諷刺了韓炳哲所描述的現(xiàn)狀。在《試衣間》里我們的自戀與迷失,本身就是陷入了某種“毫無節(jié)制的呆視”,只不過是更直接也更粗暴地逼迫我們凝視自我的形象。萊安德羅·埃利希用自我形象的復制來最大化地說明雷同與匱乏。
萊安德羅·埃利希的“太虛之境”,源自現(xiàn)實,卻也游離現(xiàn)實,它既讓我們愉悅,也使人反思。它擁有有趣的外表,卻也不失反諷的內(nèi)核??偠灾?,萊安德羅·埃利希的“太虛之境”令觀賞者“使眼睛適應于寧靜、耐性,使自己接近自身”(尼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