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元
1
和尚是我旁支大爺爺?shù)拇巫?,我稱他為二伯。我們這個小地方,各種宗教盛行。當?shù)厝诵欧畹漠斎徊皇羌兇獾男叛?。宗教在思想上,是人生哲學,那是形而上的東西,摸不到天夠不到地。
在我們鄉(xiāng),傳教者在傳授教義之時,往往會將神靈和消弭病患牽連起來。鄉(xiāng)間都是出苦力的農人,身體透支于生活,必定多病多疾,為了能使身體恢復至無恙,他們選擇信奉神靈。我們這個地方之所以有那么多信奉宗教的人,大多與此有關。
和尚自己沒有什么病。他皈依了佛祖,只因有一個多病的兒子。
和尚的兒子,我的紀生哥,三歲的時候,還不會行走。和尚騎著大金鹿自行車帶著二娘,二娘雙手緊緊抱著兒子,一家三口,幾乎跑遍了附近的市縣。從北到南,從西到東,公立的大醫(yī)院不少去過,坊間村野的小醫(yī)館也去過不少,偏方討了一副副,草藥熬了一鍋鍋,紀生哥卻始終不見好轉。醫(yī)而不得轉頭向巫,說的一點兒不錯。一次次的尋醫(yī)問藥,讓和尚對醫(yī)藥失去了信任,他開始向醫(yī)藥之外探尋解救兒子的方法。比方說村中老輩給他出的“結干親”的主意。
“結干親”是我們這里的老習俗,今日幾乎已經(jīng)絕跡,但在過往的歷史上,它卻是我們這兒最為重要的儀式之一。老年歲里,初生的孩子不好養(yǎng),夭折的比例很大,為了讓孩子健健康康地活著,鄉(xiāng)人就用一條大紅喜繩,一端系在磨盤、古玉或百年老樹之上,一端系在孩子腕上,就當是給孩子認了這些老物件當娘。此后逢年過節(jié),孩子需在這些老物件前口稱“干娘”,以父母之禮相待,作揖磕頭、祭祀不絕,直至十六歲成年。本地人相信,那些老物件通靈,和老物件認了干親,它們必會佑護孩子平安長大。二伯聽從了長輩的勸告,給紀生哥認了一棵老槐樹當娘。放了鞭炮,送了祭品,也磕了響頭,紀生哥的腿絲毫不見好轉。
恰在此時,山上的僧人來此傳道,走投無路的二伯抱著紀生哥向僧人討要解除病患的方法。僧人閉目掐指片刻,抬頭對二伯說紀生哥前世作孽,打斷了一條鹿腿,所以今生受罰,腿當有疾。二伯趕緊詢問消業(yè)之法,僧人說,出家修行可解孽債。二伯本是不信教法的,但求醫(yī)之路讓他改變了許多,就這么一個兒子,但凡有一線希望,他都愿意去嘗試一番。兒子尚小,自然不能皈依三寶,于是他就代替兒子,跟著僧人上了山。
宗教解恙之說,鄉(xiāng)中長者中也多有持懷疑態(tài)度的,但這并未妨礙鄉(xiāng)人信奉之風的蔓延,尤其是二伯出家修行之后。不管怎么說,二伯出家修行后,紀生哥的病竟然漸漸好了?,F(xiàn)在想來,紀生哥無非也就是營養(yǎng)不良。二娘貧奶,鄉(xiāng)中少肉,紀生哥不得一點兒毛病,那才奇怪呢。
但在當時,這件事卻似乎讓不明所以的鄉(xiāng)人窺到了神靈的力量,他們對宗教愈加深信不疑。
2
到了麥收季節(jié),和尚就從山上下來了。他得回來幫著二娘收麥。
每當這時,無論手里的活兒多忙,到了晚上,大家都會抽空到他家里坐一會兒,和和尚聊一會兒天。
和尚并不向村人講述佛法,只是拉一拉家長里短,說一些外面的奇聞異事。大家聊得都很隨意,以前怎么稱呼他,現(xiàn)在仍舊怎么稱呼他,沒有人叫他的法號,并不感覺他是個跳出三界的出家人。似乎他只是到外地討了一年的生活,現(xiàn)在他回來了。
我曾仔細觀察過這位二伯和尚。和電視上腦門锃亮的和尚不同,二伯的頭上始終留著一層短短的頭發(fā)。要不是他身穿僧衣,要不是他脖掛念珠,要不是還能透過稀稀落落的頭發(fā)看到他頭頂受戒的疤痕,絕難想到,他竟是一位正牌和尚。
和尚的農活也做得十分地道。
割麥、曬麥、打麥,少說也要半個月。這半個月,暫時脫下僧袍的他和別人一樣牽驢駕轅,乘著地排車輕車熟路地來到自家的田間。田野之上,麥浪翻滾,他彎下腰來,左腿傾、右腿弓,一手持麥,一手握鐮,向前行進。風時而吹過,激起的麥浪暴露他又吞噬他,他像一個航海者,用手中的鐮刀導航。麥子紛紛倒地,被他一捆捆地豎起來,又一捆捆地抱到地排車上。
他帶著疲倦,耀武揚威地把麥子送往自家的打谷場。這時的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農家漢子。
我們家的打谷場和他們家的打谷場相鄰。一年的收成囤積在打谷場,最怕的是兩件事:有人摸黑偷竊和暴雨突然來襲。因此,為防意外,幾乎每家都睡在打谷場里看麥。
那時候,我們這里的人心還算淳樸,偷竊幾乎不存在。但暴雨卻是說來就來。
有一年,天空明明綴滿著星星,暴雨就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大家從睡夢中被驚醒,著急忙慌地用帆布蓋麥捆。和尚對自己家的麥子不管不問,卻徑直走到我們家的打谷場,與我父親合力將麥捆堆實了,扯開帆布,蓋在上面,用石頭壓結實,這才返回自己的麥捆前干活。那一年,我們家的麥捆因為未經(jīng)多少雨淋,又曬了三天,就用打麥機打出了麥子。而和尚家的麥子卻淋了雨,受了潮,打出糧食已經(jīng)是一星期之后的事了。
我喜歡跟著父親夜晚看麥??贷湹臅r候,大家和和氣氣地坐在一起,賞夜空、抽旱煙,說古談今、吹牛侃天,要多有意思,就多有意思。有時候,和尚也會說一些奇聞異事。那都是我從未聽說過的故事,覺得是那么的新鮮、刺激。
他講過的一個故事,我至今記得:有個女兒十分思念參軍的父親,于是逗弄家里養(yǎng)的一匹馬說:“你能為我接回父親,我就嫁給你?!瘪R聽了這話后,就掙斷韁繩,徑直跑到父親的駐地。父親看見馬非常驚喜,騎著馬回到家里。父親給馬的草糧特別充足,可是馬卻不太肯吃,但每當見到女兒進出,馬就喜怒無常。父親覺得很奇怪,就悄悄問女兒,女兒把自己曾與馬說玩笑話的事告訴了父親,父親不愿這件事辱沒自家的名聲,就躲在暗處,用弓箭射死了這匹馬,把馬皮曬在院里。一日,女兒經(jīng)過馬皮,馬皮卻突然飛揚而起,卷起女兒就飛走了……
多少年后讀《搜神記》,我才知道,那故事的藍本是從這里來的。仔細回憶回憶那些現(xiàn)今已模模糊糊的故事,好像很多都出自這本光怪陸離的奇書,而且每一個故事似乎都在講述一種似是而非的道理。譬如:盤瓠娶親、范張之交。
他為什么單單給我講這樣的故事,以前不明白。他死去之后,回過頭來看看他的一生,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至于明白了什么,我還真沒法一五一十地說清楚。
3
我知道你們很好奇一個出家人回到自己曾經(jīng)的家中,該怎么生活。我也很好奇,所以格外留意過。
在村里,和尚稱我二娘為“您”。一個出家人,稱呼自己的妻子為什么好呢?孩子他娘?已然四大皆空,哪還有什么妻兒子女,不妥。桂芝?這是從前恩愛時的稱呼,歲月荏苒,人生過半,這樣親昵,不妥。你?本身就對人家有所虧欠,這樣冰冷的稱呼,無疑是將人家置于冰天雪地之中,更不妥。
村里人思來想去,覺得和尚用的這個“您”雖然也不貼切,但也沒有比它更好一點兒的稱呼了。生分是生分了些,但至少一家人倒還都客客氣氣的。
每到飯時,二娘就會喊和尚回家吃飯。二娘并不言語,只微笑著看著和尚,像個心滿意足的母親。和尚會意,抬腳就往家里走,活脫脫就是個聽話的孩子。鄰里們看了,就取笑他——你這假和尚。他也不惱,就杵在那里嘿嘿笑幾聲,接著往前走。
和尚出家后,我大爺爺和大奶奶覺得自家對不起二娘,曾勸她改嫁,二娘沒有同意。她忘不了當年草戲班子里那個站在戲臺上眉清目秀好嗓子的少年。
倘若長輩們不提,我實在無法將肥頭大耳的和尚與京戲里纖細身段的小生聯(lián)系在一起。長輩們說,和尚少年時跟隨我們這有名的民間戲劇家、徐家莊的草戲班班主徐兆風學戲。徐兆風早年逃荒津門,因緣巧合,拜了津門名宿為師。徐兆風唱老生戲,蒼涼之音,堪比秋雁悲鳴,響遏云霄,故而故老們送他綽號“徐破天”。和尚跟他學戲,卻不唱老生,專學小生,雖然未得精髓,卻也有鼻子有眼。和尚跟著“徐破天”的草戲班子十里八村地轉,偶爾也上臺來上那么一段。他就是在趙家館唱《白蛇傳》時,遇見了我二娘。一個臺上身在戲中心在戲外,一個臺下身在戲外心在戲中,就這樣,年輕的“許仙”俘獲了更年輕的“白娘子”的心。
按長輩們的說法,二娘當年是一朵花,和尚也是個俊小伙,兩人幾次偷瞄對方,都對上了眼。和尚深怕這朵花被人捷足先登,連夜迫不及待地趕回家,求我大爺爺請媒人為他說媒。媒人上門,二娘的父母一聽和尚是個唱戲的,覺得不踏實,只會些嘴上功夫,干不得出力的活兒,不同意。
和尚一聽急了,一個人冒冒失失趕到二娘家,有活就干,也不說話。一樣一來,反而弄得二娘父母過意不去了,又覺得這小伙兒確實也能干些粗活重活,能夠撐起家境,也就借坡下驢,同意了這門婚事。
和尚出家替子贖罪,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他對二娘講:佛祖要真治不好咱兒,我就回來。二娘含著淚點頭同意了。那時候,大概誰也沒想到佛門一入深似海。
人家都說二娘傻。二娘說,就當他是出外打工了,這些年,咱們這兒出門打工的人還少呀。
那些出門在外打工的人,逢年過節(jié)都會裝著自己的血汗錢回來,而和尚卻是只身而歸又只身遠去。別家都已建上了瓦房,二娘家依然是結婚時蓋的三間茅草屋。
后來二娘也皈依了宗教。只是,她皈依的是基督教。這么多年來,二娘像一根梁柱,一個人支撐整個家庭,她把自己用舊了,用損了,用得病痛纏身。她希望來自西方的神能解除她的病痛。神似乎是答應了,讓她受盡病痛之苦后,帶她去了天堂。
二娘死時,家里人捎信讓和尚回來。
回到家的和尚像個木頭人,盤在那里念經(jīng)。而我就跪在他身后,為二娘守靈。
深夜,忙了一天,守靈的人都睡了,和尚還在念經(jīng)超度。我聽見和尚的經(jīng)念著念著就念飄了。我仔細捕捉,聽見他念的是:心亂如麻奔家園,一路上只把賢妻念,卻見她花憔柳悴在斷橋邊……他哪里是在念經(jīng)呀,他是在唱戲。他是在唱《白蛇傳》,唱讓當年的二娘癡迷的《白蛇傳》。他又一次把自己當成了許仙,把二娘當成了白娘子。只是,命運把斷橋篡改成了奈何橋。在橋上,他不是在與二娘相遇,而是在與二娘永訣。
本應是小生的唱段,竟比老生還要蒼涼。
我的淚洶涌如江,流在臉上;和尚的淚平靜如海,流在心里。
4
干完農活,和尚就得回山了。
二娘未去世時,和尚回山之前,有三件事是必定要做的。第一件,里里外外地將院子打掃一番,有時候也會架起梯子翻到房頂,將舊茅草和舊瓦片撤下,換上新茅草和新瓦片。第二件,請街坊鄰居到家中坐坐。和尚不吃肉,但他并不反對其他人吃肉,但他自己只吃齋飯,他吃起齋飯來,比我們吃肉都香。第三件,就是到父母墳前站一站。出了家,就以四海為家,再無父母妻兒的倫常之理,當然不能再向俗世的父母下跪,只能在父母墳前立至太陽下山、倦鳥回巢,再踉踉蹌蹌地走回來。
沿著溝溝壑壑,穿過諸多的煙火人家,向西四十余里,就是和尚修行的山。山名抱犢崮,是我們這里最高的山峰,相傳葛洪真人曾在此煉丹,并羽化成仙。崮是我們這里特有的山脈,有名有姓有故事的,據(jù)說有七十二座之多,而抱犢崮便是這七十二崮之首。抱犢崮崮頂是一整塊巨石,石大如城,巨石四周峭壁如削,上下隔絕,故老相傳,古時住在山上的人家要先抱著幼小的牛犢上山,等將牛養(yǎng)大,才可耕地。而今時,山上已無人耕種。巨石之下,山的坡度由陡到緩,這才漸漸看到山下的煙火人家。
山上有座古寺,名叫靈峰,好幾百年了。和尚就在這里修行。
高考那年,父親帶我去過那里。當然不是去看和尚,而是去祈愿。那些年,我們這里傳聞,靈峰寺里的佛祖有求必應,求男得子,求富得錢。父親對此深信不疑,又見我模擬考試的成績不甚理想,就帶著我到山上求取功名。拜完佛祖,父親又帶我去看了自從二娘過世就再未回過家的二伯和尚。數(shù)年不見,和尚憔悴了許多。但他見了父親顯得很高興,在他居住的小房子里,兄弟倆手拉手,這也說說,那也聊聊。我無所事事,就在寺里瞎轉悠。
日暮時分,我和父親往山下走,走了很遠了,回頭望望,穿著灰布僧袍的和尚還立在那里目送我們,就像是山間的一塊巖石。
父親說,你二伯不容易。
父親說,他在還債,還你紀生哥的債。但他又欠上了新債,欠你二娘的債。堆滿屋子的那些紙張,是他給你二娘抄寫的經(jīng)文。
父親說,除此之外,他還能干什么呢?
那一年,我最終也沒有考上心儀的大學。這樣看來,我的佛祖真不可靠。
再見和尚,已經(jīng)是七年之后了。我在一家小單位上班,陪著單位的一位同事去山上覲見大德高僧。
不曾想大德高僧竟是二伯和尚。
他更老了,老得和年齡不相匹配,但和他大師的身份卻很匹配。世人眼里,唯有這樣的老僧,才有資格參破俗世和佛經(jīng),不是嗎?
他沒有認出我。我也沒有和他相認。有時候,相識未必非要相認。這個樣子,恐怕他也不想被故人所知;這個樣子,恐怕我也不愿被故人所識。
出了寺門,同事說,果然是高僧,聽他一席話,真是海闊天空。我陪著笑臉點點頭,心里卻在想,和尚自己的煩惱絲斬斷了嗎?
再后來,有一次偶爾聽兩個路人閑談,說靈峰寺的大師傅法信圓寂了。急匆匆給紀生哥打電話,他竟然也不知道。
紀生哥租了輛面包車,帶著我匆匆趕到山下。我們哥倆爬上山,只找到了和尚的徒弟。徒弟說,師傅安靜坐化,沒有什么遺言。既然如此,那我們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我們在和尚住的地方站了站,就退了出來。
從山上下來,恰好遇見山下有人家在辦喪事。俗世家人的喪禮,吹吹打打,極盡熱鬧,披麻戴孝的孝子賢孫像雪一樣鋪了一地。出家人的圓寂,就簡單甚而寒酸了——和尚的弟子們做了一場法事,為他念了往生經(jīng)文。弟子們站在山峰之巔,手揚骨灰,骨灰隨風而去,逐坡越嶺,遍布山野。
我想起和尚房子里掛著的唯一一副條幅: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一回,和尚倒真像是一個和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