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馬宏明
山水爭傳方小獅,而今換筆寫花枝。
旁參漢印兼章草,別樣秋容淡入時。
這是著名詩人、書法大師陳恒安先生《題曉時道兄畫幅》七絕詩。以行書寫于民國水印舊箋上,刊載于《陳恒安書法作品選集》中。詩書絕倫,是書法集中精品,也是方小石、陳恒安兩位藝術(shù)大師一生友誼的鑒證。他們早年曾是貴陽藝術(shù)館同事,解放后又同為黔中藝苑名流,為文為藝,彼此了解至深、友情至篤。此詩短短二十八字,高度概括了方小石先生藝術(shù)歷程的各個方面,詩人以清代畫家方小獅喻方小石。方士庶,小獅,字遁遠,安徽人,著有《天傭閣詩》,刻于鶴齋叢書中。其畫作多用元人簡筆,潦潦數(shù)筆寫意傳神而富詩境禪心,用筆用墨潤澤高古與方小石神遇。故恒安先生用此典贊譽老友。方小石先生早年亦工山水,筆者曾先后在云巖室與微波樓中拜觀,筆墨疏宕空靈,有八大、髠殘及賓翁遺意,晚年方先生將主要精力投入花鳥畫的研究創(chuàng)作,終成一代大師。先生筆下的花卉翎毛,老辣蒼厚,高古異常,簡練而不繁復(fù),取神寫意,大紅大綠于先生畫中艷而不俗,如此色澤系人之不能用、不敢用而先生用之則更臻老辣天真,具濃郁的文人畫風(fēng)神。先生作畫不急不燥、慢條斯理,筆筆用書法筆意寫出,是以書入畫的典范,拜觀先生畫作,尤如品鑒書法,令人擊節(jié)。
方小石先生作為傳統(tǒng)文人畫家,對書法、篆刻的重視不亞于繪畫,因之恒安先生詩中才會有“旁參漢印兼章草”之句。方先生于書法各體皆擅,尤以篆隸與章草為最,先生篆書以小篆為主,走秦漢略參完白山人一路,隸書則以漢碑為宗,并兼蓄竹木簡意趣,沉靜中茹流動之美,這多得力于先生最為出色的章草,方先生于章草可謂愛之至深,研究與臨寫最為深入,當(dāng)年方先生與許莊叔、章光愷時常聚首,討論切磋章草技藝,許先生著《急就章訂鋪》,方老曾提出過許多寶貴建議,方老的章草用筆靈動而具畫意,他每每題畫多用此體,書畫筆墨同出一轍,相得益彰。記得數(shù)年前,我與潭滌非先生一起去看望方老,老人取出一本毛邊紙自制冊子,全以章草書寫,內(nèi)容是老人論畫筆記,文筆質(zhì)樸似拉家常,字跡隨意率真,系大師手澤。如他日方老后人能將其付梓,定會有禆藝林,功德無量。1993年貴陽市文聯(lián)編印的《貴陽書法篆刻選》內(nèi)有一頁先生付好友王萼華信札。整幅字用筆瀟散,自然和諧,是方老真性情深功夫的具體表現(xiàn),就一般論,書信在書寫時往往急就草草、圈圈點點皆是常事,方老是扎則較為理性,可見其穩(wěn) 沉內(nèi)斂,老僧入定的一貫風(fēng)格。先生常以章草為人題字題簽,為風(fēng)景名勝題了匾額楹聯(lián),貴陽南明河畔的翠微閣大門楹聯(lián):“半嶺通佳氣,雙橋落彩虹”,東山陽明祠內(nèi)楹聯(lián):“北學(xué)游中國,南天破天荒”等多處有方老手澤,皆老筆氛披,點畫縱逸。所謂“通會之際,人書俱老”。期頤之后的方老書法確臻此境,這是一種化境,是大樸不雕、是返撲歸真,更是返老還童,此境非淵雅學(xué)養(yǎng),米壽茶齡焉能及。斯時先生作書已是“從心所欲,不逾距”的無法之法后的至法的最高境界。先生年逾百歲后書作更具稚拙之美與爛漫天真,點畫之間毫無雕飾,更看不出法度的羈絆,是一任自然、一任心性的書寫,如此境界是其藝術(shù)人生參悟的至境。
其實方先生最早以篆刻名世,“方刻陳書宋丹青”(姜澄清詩句),是上世紀(jì)80年代貴州藝壇的代表,方老鐵筆所達高度在當(dāng)代印壇少有人及,那是曲高和寡之境,先生印章中的文人氣象,如恒安先生所云“旁參漢印”,方老篆刻在擷取古人經(jīng)典印作之際更多的偏向于漢印。方老篆刻比其繪畫要“早熟”得多。如果先生丹青是衰年變法,鐵筆則屬于少年老成。近日在好友盧向前兄處,得見鈐拓于1948年的《曉時治印》影印件,是年先生37歲,而所治印章則多與晚年風(fēng)格相若,都強調(diào)印章的刀痕與抒情,單從線條質(zhì)量看靈動而富變化,早年印作中可窺見秦璽漢印及清人鄧石如與趙之謙的影子。這些印章即便放在當(dāng)時,納入今時,皆不遜色,并已可見大師端倪。從中看出早年方先生在篆刻上取法寬博,取法多方,“蔡善國印”“陳大衛(wèi)印”“張有繼印”源于漢印,“趙令一”“恥躬堂”“至于六朝”則明顯源于古璽與封泥,“佛香閣主”具元人朱文意味,“壽薇草堂”單刀直入存白石山翁遺風(fēng)。白文“長樂無極老復(fù)丁”朱文“方娛”用刀大膽,線條呈自然殘破斷裂,已具后來自成風(fēng)格之雛形。從整本印譜看,可見其與人不同的高起步,非同一般的才華與秉賦。筆者曾有幸見到老人用刀 ,記得那是在省文史館書法學(xué)校,方老給學(xué)生們講篆刻源流與風(fēng)格,在上技法課時,某學(xué)生拿出早備佳石,請老師治印,見只方老用墨將印面涂黑,以刀尖略劃字形后,即以刀代筆地刻了起來,沖切兼施,在先生沉著冷靜地制作中讓我們領(lǐng)略了何為大刀闊斧、何為大膽落刀小心收拾,在數(shù)十人的教室中,竟能聽到刀走石上所發(fā)出的清脆悅耳之聲,但刻到一半時老人忽然擱刀停下不刻了,在眾人的一致央求下,才勉強完成。最后補刀時多用切刀。瓜豆軒中珍藏有一本《方小石刻印》復(fù)印件,那是近二十年來,我與故友何懷德到方老家中拜訪,我們家雖與方老為世交,因方老年事已高,不便打擾少有晉謁,因之印象較深,我們?yōu)槔先撕啒銦o飾的生活環(huán)境所震驚,為其非凡的談吐所折服,他的客廳僅有一只用水管與麻布搭成的簡易彈簧沙發(fā),電視機架,一舊柜子、一鐵爐子及爐前的一桶煤。墻上數(shù)幅他剛完成的畫作,如此簡單,如此樸實,尤如尋常百姓之家。閑聊間,當(dāng)他得知我的外祖父、伯外祖父先后辭世時并回憶起他們早年共事與交游的往事,又表現(xiàn)出十分惋惜,那日方老還談及當(dāng)年與恒安先生在藝術(shù)館的種種往事。更令我們詫異的是,他對當(dāng)代許多青年學(xué)者著作觀點的關(guān)注??梢娝喿x的廣泛和思想的開明,閑談間他取出自己裝訂成冊的《方小石刻印》,并要我們帶走復(fù)印,印譜中的這些印兌僅是其印存的一小部分,但也令我們大開眼界,足以明白何為大師手筆的與眾不同了。
方老治印素以大氣磅礴、氣勢逼人而橫視當(dāng)代,在該印譜與1983年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貴州分會成立時方老創(chuàng)作的一組印章中,不難看出其時與之前治印較為理性冷靜,其中可窺見與百歲左右朱跡已大異其趣,印譜中毛澤東詞句朱文:“山刺破青天鍔未殘?zhí)煊麎?,賴以拄其間”、“意縱橫”、“舉前賢之未及”、“有道德”、“守紀(jì)律”等印線條硬朗,頗具流動之感,而“修我長城”、“小石寫生”、“寫生揣意”、“長青”、“垂老之年”諸印則較為內(nèi)斂含蓄,方老的許多朱文汲納了新近出土的文物資料,“老年筆硯”一印的“老”字,他在印譜眉批上說“老帛書、帛書入印我率先”,短短數(shù)字便可見先生敢為天下先的探索精神及巧妙的借鑒。因帛書出土較晚,取之入印者至稀,方老將帛書與漢印文字納入方寸之內(nèi)使之彼此相得益彰,和諧統(tǒng)一。為其子刻印“方文”便有些許磚文之意,而“方山小石”“東方才子”“小石捐贈”則以魏碑《始平公造像》意為之,可見其取法不囿一格之一斑。方老平生最得意也最為人激賞的是其所治白文,走漢人滿白文與急就一路,與其繪畫粗枝大葉、闊筆重墨同出一轍,是方老整體藝術(shù)力量美與藝術(shù)觀的展現(xiàn),是他對天真爛漫追求的外化,他在刻“爛漫寫之”一印批注中說:“‘詩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爛漫是吾師’(蘇詩)、書法、繪畫、治印工奇易好,天真爛漫難為,不求工而自工,不為奇出奇,飄灑率易,一片天趣,偶然得之,率易為之,意趣無窮之嘗試”。短短數(shù)語,不蒂夫子自道?!胺缴健薄ⅰ坝形幕?、多印單刀直入,有趙之謙、齊白石遺意,“無常師”、“方山”、“方小石”、“人誤之”、“丹青不老墨花春”、“竹石風(fēng)流各一家”等印,顯然系急就印風(fēng)。其時他的印章已完整地形成了個人風(fēng)格,足可立于印史,呈現(xiàn)出的是刀筆相融、雄渾蒼茫的氣勢,其用刀的痛快勁鍵,使得其藝術(shù)效果非同一般,自然的崩裂、碰撞、粘連加之線條的老辣刀法的隨意都呈現(xiàn)出當(dāng)代印壇所謂大寫意印風(fēng)的大氣酣暢。
方老治印所刻邊款多用章草 ,且能視石如紙,舞刀如筆,揮灑自如,近日拜讀到先生于民國36年(1947年)及戊子(1948年)刻的數(shù)印國這款,皆用章草,斯時先生年屆不惑,直到百歲先生所就款識皆取章草的一以貫之,先生邊款,草情隸意,圓融靜穆,輕重緩急、牽絲連帶,寫而不雕,刻而不板,可清晰地看出其間的簡潔明快,絕不拖泥帶水,在古意盎然中,體現(xiàn)出章草的遲中蘊速,凝重中寓雅逸,刀鋒中藏筆鋒的急就與草簡趣。加之大小的參差歷落,左右楫讓,如行云流水般的動感,清人劉熙載《藝概·書概》中云“章則勁骨天縱,草則變化無方”。用來概括方老章草邊款則似預(yù)設(shè)。歷代印人中少有以章草制邊款者,方老不獨 就其為之且成就卓然,開一代先河。
方先生壽逾百齡,是為地行仙,經(jīng)過近一個世紀(jì)的修煉,不獨為黔中藝苑史上最長壽者,藝術(shù)成就與藝術(shù)境界皆為黔中至高者,代表了中國藝術(shù)精神,先生一生淡泊名利,隱于塵市,厭于應(yīng)酬,粗茶淡飯尤如居陋巷而不悔之顏回,如此精神境界是藝壇后輩的學(xué)習(xí)的榜樣,筆者亦對先生其人其藝萬分敬佩,擬此短文,作心香一瓣,悼方老。
◎《梵音 9》0×180cm 2017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