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仙齊 張道俊
(湖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黃石 435002)
清代顧炎武、段玉裁、王念孫、江有誥在古音研究上頗有建樹,他們以《切韻》音系為基石,以《詩經》等先秦韻文的韻腳系連及諧聲字系連為主要研究方法來歸納上古韻部,他們所用的材料和方法相近,但是所得韻部分合出入較大。我們以顧炎武《音學五書》[1]、段玉裁《六書音均表》[2]、王念孫《古韻譜》[3]、江有誥《音學十書》[4]中的《詩經》韻式為研究對象,同時因四家《詩經》文本中個別韻腳字有所出入,遂以阮元《十三經注疏》[5]中的《詩經》文本為參照,對四家《詩經》韻讀異同做全面的統(tǒng)計分析,來發(fā)掘《詩經》韻式與韻讀歸部的聯(lián)系。
四家韻讀中有將近五分之三的篇章韻讀相同,這些韻讀相同的篇章四家韻例也不盡相同。如:《周南·螽斯》一章“詵”“振”,段江在文部,王氏在諄部;《周南·桃夭》二章的“實”“室”,段氏在真部入聲,王氏在至部入聲,江氏在脂部入聲;《召南·麟之趾》二章“角”“族”,段氏在幽部,王江在侯部。這些韻例的不同,或是由于各自的研究方法的側重不同,或是與韻讀差異之處的韻字系連有關。四家韻讀不同的篇章約五分之二,韻讀的不同映射出各家韻式的標準不同。不同的韻式標準會影響韻例。王力《詩經韻讀·楚辭韻讀》中認為,韻式和韻例是可以互證的,且有助于古韻歸部。[6]從《詩經》用韻情況來看,顧炎武與其他三家韻讀分歧較大,他的韻例黏合之處最多,所得韻部也與其他三家差異最大。據(jù)此我們認為,若要結合韻讀的差異來具體分析其對古韻歸部的影響,則有必要先討論《詩經》的用韻標準,因此首先對《詩經》韻式做一個較為詳盡的說明是必要的。從韻所在的位置來看,可以分為以下三大類:
這種情況在四家韻讀差異之中占十分之一的比例,共二十一例。同字相押的情況以王氏為最多,江氏和顧氏次之,段氏不以此為韻。例如,《周南·關雎》三章:“悠(3幽部②)哉悠(3幽部)哉”;《召南·羔羊》一章:“委蛇(3歌部)(4歌部)委蛇(3歌部)(4歌部)”;《鄘風·君子偕老》一章:“玼(1紙韻)(3脂部)兮玼(1紙韻)(3脂部)兮”;《王風·揚之水》一章:“懷(1皆韻)(3脂部)(4脂部)哉懷(1皆韻)(3脂部)(4脂部)哉?!边@種韻式是相同的字在一句之內相押,我們認為是詞的反復形式,可看作《詩經》中一種反復的修辭手法,入韻與否均不會對韻腳字歸部產生影響。
這種情況共二十四例,多在王氏和江氏,顧氏也有少量此類情況,段氏不以此為韻。如:《邶風·柏舟》五章:“日居(3魚部)月諸
(3魚部)”;《齊風·甫田》三章:“婉(4元部)兮孌(4元部)兮”;《豳風·鴟鴞》一章:“鴟鴞鴟鴞!旣取(4之矦借韻)我子(4之矦借韻),無毀(4脂部)我室(4脂部)!恩(1痕韻)斯勤(1殷韻)斯,鬻子之閔斯”;《邶風·北風》:“其虛(1魚韻)(3魚部)(4魚部)其邪(1麻韻)(2魚部)(3魚部)(4魚部),旣亟只且。”
這種情況共二十四例,王氏和江氏多有此類情況,顧氏和段氏不以此為韻。例如,《周南·兔罝》:“肅肅(3幽部)兔罝,椓之丁丁。赳赳(3幽部)武夫,公侯干城”;《召南·草蟲》一章:“喓喓(3宵部)草蟲,趯趯(3宵部)阜螽”;《邶風·匏有苦葉》二章:“有瀰
(3脂部)(4脂部)濟盈,有鷕(3脂部)(4脂部)雉鳴”;《邶風·谷風》四章:“就其深矣,方(3陽部)(4陽部)之舟之。就其淺矣,泳(3陽部)(4陽部)之游之”。
以上(二)(三)類情況的押韻字在中古音系中有雙聲疊韻的關系,這兩種情況有助于《詩經》的古音歸部,可看作是入韻的,但都不是主要的押韻關系,在《詩經》韻部的歸納中處于次要地位,只起輔助作用。
遙韻通常是上一章的詩句句尾與下一章的詩句句尾同字相押,是同一個或幾個句子在幾個章節(jié)的相同位置反復出現(xiàn),一般出現(xiàn)在每章開頭或結尾,共十一例。例如:《周南·葛覃》,段王一章第一句與二章第一句遙韻,一章第二句與二章第二句遙韻(王氏多與一章第五句相押),顧氏和江氏一二章首句不入韻,一章一、五句協(xié)二章一句?!对娊洝分幸允拙洳蝗腠崬槌!km然此處段氏無“谷”“木”相協(xié),但此二字在《詩經》中有多處相協(xié),也不影響字的歸部?!锻躏L·君子陽陽》一、二章末句遙韻,“樂”與“樂”協(xié),“且”與“且”協(xié)。我們認為,遙韻是《詩經》中一種反復的修辭手法,是使章節(jié)末尾整齊及加深情感的一種修辭方式,入韻與否均不會對韻腳字歸部產生影響。
小停頓處一般在單句。王力認為:“小停頓常常出現(xiàn)在單句末尾,單句本來可韻可不韻,不韻是正常的?!盵6]這種韻讀的差異情況共一百三十例,在四家韻讀差異中所占比例最大,近二分之一。其中有近三分之一對字的歸部不產生影響,例如,《王風·黍離》:“知我(3歌部)者,謂我心憂。不知我(3歌部)者,謂我何求”;《齊風·南山》三章:“蓺麻如之何(1歌韻)(2歌部)(3歌部)?衡從其畝。取妻如之何(1歌韻)(2歌部)(3歌部)?必告父母”;《小雅·采薇》:“彼爾維何(1歌韻)(3歌部)?維常之華。彼路斯何(1歌韻)(3歌部)?君子之車”。這些對歸部不產生影響的,多為單句句尾是同字相押,有些是實字相押,有些是虛字相押。還有三分之二對字的歸部可能產生影響,這些地方多有段氏的合韻和江氏的通韻或借韻的情況。例如,《小雅·角弓》八章:“如蠻如髦(1豪韻)(2宵幽合韻)(3幽部),我是用憂”;《召南·殷其靁》一章:“殷其靁(1灰韻)(3脂部)(4支脂通韻),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1支韻)(4支脂通韻)?莫敢或遑”;《豳風·七月》四章:“八月其獲,十月隕蘀。一之日于貉(1鐸韻)(2魚部)(3魚部),取彼狐貍,為公子裘”?!缎⊙拧そ枪钒苏隆镑帧弊衷趩尉?,可以不入韻,段氏入韻,引起幽侯合韻?!墩倌稀ひ笃潇Y》一章段氏不入韻,王氏“靁”與“違”協(xié),顧江“靁”與“斯”協(xié),造成支脂通韻。合韻和通韻之處越多,給字的歸部帶來的主觀臆斷風險就會越大?!夺亠L·七月》四章,一二句押魚韻,四五句已換韻,押之韻,第三句為單句可不入韻,但是顧段王入韻,把“貉”歸入前兩句的押韻,不僅影響字的歸部,還使韻式顯得雜亂。我們認為如果韻腳字的音韻地位相差較大,則單句一般不入韻;若單句入韻,則只發(fā)生在相近的韻中。
大停頓處一般是一個語法句的終了,多是偶句。王力認為“大停頓處的字,即使不同韻部,一般也應該認為韻腳”。[6]大停頓處不入韻一般是上下文中只有此一句句尾不入韻,這種情況主要存在于大雅中,共十七例。例如,《大雅·江漢》三章:“匪疚匪棘,王國來極。于疆于理,至于南海(2之部)(3之部)(4之部)”;《大雅·瞻卬》二章:“人有土田,女反有(3幽部)(4之幽通韻)之。人有民人,女覆奪之。此宜無罪,女反收(3幽部)(4之幽通韻)之。彼宜有罪,女覆說之”;《周頌·絲衣》:“絲衣其紑,載弁俅俅。自堂徂基,自羊徂牛,鼐鼎及鼒(1之韻)(2之部)(3之部)”?!洞笱拧そ瓭h》三章“?!弊郑櫴喜蝗腠?,段氏王氏和江氏都入韻,“?!痹谥?,入韻是對的。《大雅·瞻卬》二章“有”“收”二字顧段不入韻,王江入韻,入韻是對的,之部和幽部相鄰,可以合韻?!吨茼灐そz衣》“鼒”字,江氏不入韻,顧段王“基”“鼒”相押,“基”和“鼒”都在之部。
通常情況下,《詩經》用韻是實字與實字相押,虛字與虛字相押,一般實字與虛字無論在句中出現(xiàn)的位置是否相同都不相押。四家韻讀中虛字與實字相押的情況共四例。如,《小雅·采芑》一章:“方叔涖(2脂部入聲)(3脂部)止(1止韻)(4之部),其車三千,師干之試。方叔率(2脂部入聲)(3脂部)止(1止韻)(4之部),乘其四騏,四騏翼翼”;《小雅·白駒》三章:“皎皎白駒(1麌韻)(3侯部)(4幽矦合韻),賁然來(3之部)思(1之韻)(2之部)(4之部)。爾公爾侯(1侯韻)(3侯部)(4幽矦合韻),逸豫無期”;《秦風·小戎》二章:“言念君子,溫其在邑。方何為期(2之部)(3之部)(4之部)?胡然我念(1?韻)之(2之部)(3之部)(4之部)”?!缎⊙拧げ绍弧芬徽?,顧氏和江氏是句末虛字相押,段氏和王氏是句末虛字前的實字相押,實字押實字是對的,這種情況為王力所說的富韻,即韻尾是相同的虛字,韻腳就落在前面的實字上。《小雅·白駒》三章,王氏“來”“期”相押,這種情況王力認為違背了押韻的一個原則,即“位置不同不押韻,句尾的字一般不和別句倒數(shù)第二字押韻”。其他三家“思”“期”相押,“思”“期”相押是對的,因為它們在句中的位置相同?!肚仫L·小戎》二章,“邑”字腳后已換韻,顧氏卻不以為換韻,以“念”協(xié)“邑”,這是不對的,這兩字在句中的位置也不同,不能相押。
改字一般是由于偶句韻字較前句韻字的韻差異較大,或被認為是傳寫之謬誤,或是避諱,或是由于三家詩緣故而改為和前句韻字同韻的字。在四家韻讀中改換它字以相協(xié)的情況共十一例,其中顧氏一例,江氏十例。例如,《衛(wèi)風·竹竿》二章:“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2之部)(3之部)(4之部)(遠父母兄弟(1薺韻))”;《鄭風·女曰雞鳴》三章:“知子之來(1咍韻)(2之蒸合韻)(3蒸部)(4之部)之,雜佩以贈(1嶝韻)
(2蒸部)(3蒸部)之(雜佩以貽(4之部)之)”;《小雅·小旻》三章:“我龜旣厭,不我告猶。謀夫孔多,是用不集(1緝韻)(2幽侵合韻)(3幽部)(是用不就(4幽部))”?!缎l(wèi)風·竹竿》二章,顧氏認為“母”不在之部,不能與“又”字相押?!多嶏L·女曰雞鳴》三章,江氏不認為“來”“贈”之蒸合韻而改換他字?!缎⊙拧ばF》三章,江氏認為“集”不能歸于合韻而改換他字,這是不對的。這些均帶些主觀色彩,影響字的歸部。
大雅中入韻情況比較復雜,而有些篇章是完全不入無韻的。有些篇章部分(至少包含兩個及以上的大停頓處)不入韻,主要發(fā)生在頌詩中,共十一例。我們說它無韻,主要以大停頓處不入韻為標志。如此,則第二類中的第三種情況可以并入此類之中,共有二十八例,占四家韻例差異的十分之一。例如,《周頌·維天之命》:“維天之命(4文真通韻),于穆不已。于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4文真通韻)。假以溢我,我其收(4幽部)之。駿惠我文王,曾孫篤(4幽部)之”;《周頌·噫嘻》:“噫嘻成王,旣昭假爾(1紙韻)。率時農夫(1模韻),播厥百谷(1屋韻)”;《周頌·賚》:“文王旣勤止,我應受之(4之部),敷時繹思(4之部)。我徂維求定,時周之命。于繹思(4之部)”?!吨茼灐ぞS天之命》,江氏認為是有韻的,顧氏、段氏和王氏均不入韻。后兩句“收”“篤”入韻,幽覺通韻?!吨茼灐む嫖奉櫴先腠?,其他三家不入韻,不入韻是對的。若按顧氏入韻,則之脂不分,相隔太遠的韻部也相押了,不入韻是對的?!吨茼灐べl》江氏入韻,其他三家不入韻,入韻是對的?!爸薄八肌倍荚谥?,應該入韻。
綜上,除開第一類中(一)小類、第二類中(一)小類和(五)小類中的少部分外,其他的情況都是可能對《詩經》韻部產生影響的韻式。本文討論詩經韻式的標準,從整個《詩經》的押韻情況來看,小停頓處一般不入韻,音韻地位相近的韻腳可入韻;若音韻地位相隔較遠,則以押韻頻次多寡來取定,起輔助作用。因為小停頓處有差異的韻讀最多,所以能夠避免許多主觀性的合韻、通韻以及韻部的粘連問題。但是音韻地位相隔較遠且押韻頻次低的韻,就一定不能相押嗎?孔廣森認為“母字《詩》凡十九見,皆讀為每,唯此章讀為姥,蓋方音也”[7],向熹認為,“《詩經》詞匯中有一些方言成分,但能確指為某地方言詞的并不多。有少數(shù)方言詞不能決定《詩經》語言的性質”[8]。從這一點上來說,《詩經》語言中可能存在的方言現(xiàn)象在具體探究每個韻讀時,也是需要斟酌的問題?!对娊洝分谐霈F(xiàn)的大量陰入相協(xié)、陽入相協(xié)和少量陰陽相協(xié)的韻例,以及諧聲字的體系,讓我們認為這個標準還需要在具體探討《詩經》韻讀時有所考量,但是在《詩經》的押韻中,它大致是可取的。
【注釋】
①相同的虛字腳在幾句之末反復相押的情況不討論,此處同字反復相押,是在一句之內。
②顧段王江四家韻讀在文中注出時,分別以1234下標的形式來表示,如:懷(1皆韻)(3脂部)(4脂部),即表示懷字顧炎武在皆韻、王念孫在脂部、江有誥在脂部;何(2歌部),即表示何字段玉裁在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