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殊閑 潘君瑤
(1. 西華大學(xué)地方文化資源保護與開發(fā)研究中心, 四川成都 610039;2. 成都信息工程大學(xué)管理學(xué)院, 四川成都 610103)
在中國哲學(xué)史和中國文化史上,魏晉玄學(xué)是一個重要的學(xué)術(shù)概念,它既是時代之學(xué),又是流派之學(xué)。揚雄曾仿《周易》作《太玄》。在揚雄《太玄》之前,先秦時期的《周易》與《老子》已反復(fù)言及“玄”。先秦之“玄”與揚雄之《太玄》是何關(guān)系?《太玄》與魏晉玄學(xué)又是何關(guān)系?檢索相關(guān)文獻可知,學(xué)界目前尚未有系統(tǒng)的梳理。本文試圖就這個問題作一次初步的檢討,以求教方家。
先秦時期,對“玄”的認識最深刻,影響最大的主要是《老子》和《周易》?!独献印贩彩问褂谩靶弊帧?/p>
《老子》第一章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盵1]這一章重點在闡釋“道”。由“道”而引申出“有”與“無”的概念?!坝小迸c“無”,“同出而異名”,即有共同的來源,而表現(xiàn)為不同的名稱,這種“同”,老子稱之為“玄”。“玄之又玄”,乃謂之“眾妙之門”。后世“玄妙”一詞,蓋源于此。依照老子的意思,世界上的有與無,是相對立而存在的,是一種奇妙的現(xiàn)象,其現(xiàn)象的背后就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幽深與幽邃,老子用一個詞概括,這就是“玄”。世界上一切現(xiàn)象的背后,的確有一種莫測高深的玄妙之理在其中,這是老子的直覺發(fā)現(xiàn),也是理性感知。對此,王弼這樣闡釋:“凡有皆始于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言道以無形無名,始成萬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玄之又玄也?!庇终f:“玄者,冥也,默然無有也,始母之所出也。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同名曰玄,而言謂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謂之然也。謂之然,則不可以定乎一玄而已?!盵2]
《老子》第六章云:“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這里提出“玄牝”的概念?!肮取?,是一種虛空的表述,“神”是對這種變化莫測的形容?!安凰馈?,喻其永不停歇的變化?!瓣颉迸c“牡”對應(yīng),“牝”指雌性的動物,“牡”指雄性的動物。由此也引申出“丘陵為牡,溪谷為牝”[3],因雌性動物有繁殖功能,故以“玄牝”代指微妙的母性,陳鼓應(yīng)說:“‘道’(谷神)生殖天地萬物,整個創(chuàng)生的過程卻沒有一絲形跡可尋,所以用‘玄’來形容?!?,即幽深不測的意思?!盵4]
《老子》第十章云:“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滌除,排除,清除?!靶[”,王弼解釋為:“玄,物之極也,言能滌除邪飾,至于極覽。能不以物介其明。疵之其神乎?!盵5]此處的“玄”,也是幽深之意。《老子》帛書乙本此處作“玄鑒”,“鑒”為鏡,此言“喻心靈深處明澈如鏡”[6],鏡有覽照功能,所以,“玄覽”與“玄鑒”是相通的。
《老子》第十章最后還有一句:“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边@里的“玄德”,用了三句話形容,即生長萬物而不占有,畜養(yǎng)萬物而不依恃,統(tǒng)領(lǐng)萬物而不為所欲為。王弼解釋說:“不塞其原,則物自生,何功之有?不禁其性,則物自濟,何為之恃?物自長足,不吾宰成,有德無主,非玄而何。凡言玄德,皆有德而不知其主,出乎幽冥?!盵7]所以,這里的“玄”,實際上也是幽深的意思。這一小段與《老子》第五十一章有重復(fù)。
《老子》第十五章云:“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此言古之善于為“士”的人,細致、深遠而通達,深刻到一般人難以理解。這里的“玄”,也是指幽深的意思。
《老子》第五十六章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边@一章談“知者”也即“智者”的境界。老子從六個維度概括:“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塵?!边@種境界,老子稱之為“玄同”,玄妙齊同的境界,陳鼓應(yīng)解釋這種境界是“消除個我的固蔽,化除一切封閉隔閡,超越于世俗褊狹的人倫關(guān)系之局限,以開豁的心胸與無所偏的心境去待一切人物”[8]。
《老子》第六十五章云:“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順?!边@一章談治國理政之法則。容易產(chǎn)生歧義的是“愚”字,有人照著原字解釋為愚昧,其實,這里“愚”與“明”對應(yīng),王弼的解釋有道理:“明謂多見巧詐,蔽其樸也。愚謂無知守真,順自然也?!盵9]這是有道理的?!坝蕖碑?dāng)為淳樸、真樸,與巧詐、黠滑相對應(yīng)。稽式,乃法式、法則。老子將明白這種治國理政法則的統(tǒng)治術(shù)稱為“玄德”。這種玄德深遠,與事物的返樸歸真類似。
《周易》共四次使用“玄”字。
《坤卦·上六》:“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盵10]對此,《坤卦·文言傳》首先有自己的解釋:“陰疑于陽必戰(zhàn)。為其嫌于無陽也,故稱龍焉;猶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崩へ员臼茄躁蝰R,但到上六,已居于“太上皇”之位,所以,有一種狂傲,“目中無人”,所以用乾卦的“龍”象喻之,即所謂“稱龍焉”。但實質(zhì)上“猶未離其類”,故又“稱血焉”。侯果曾云:“坤十月卦也,乾位西北,又當(dāng)十月,陰窮于亥。窮陰薄陽,所以戰(zhàn)也。故《說卦》云‘戰(zhàn)乎乾’是也。六稱龍者,陰盛似龍,故稱龍也。”[11]兩強相遇,必有一戰(zhàn)。“龍戰(zhàn)于野”即指真龍“乾”與假龍“坤”在野外“交戰(zhàn)”。這里的“交戰(zhàn)”,有的理解為“搏斗”,如宋人胡瑗解釋道:“龍者,陽之氣;戰(zhàn)者,戰(zhàn)敵之稱;野者,非龍之所處。言陰之為物,至微至柔,積而不已,至于彰著,必成堅冰。蓋自‘履霜’,若能積其善,杜其惡,及其終則有黃裳之大吉。若不能杜其惡,以至害于而家,兇于而國,終有龍戰(zhàn)之災(zāi)也。夫奸臣賊子之為心,其禍亂之萌,包蔵之久,至此既不可遽滅之,則必有賢明之君起而誅討之。然而以陽來勝陰,不無相傷,故血玄黃也。玄者,天之色;黃者,地之色。言上下相傷之甚也?!断蟆吩弧垜?zhàn)于野,其道窮也’者,言自細惡而不辨,至于盛大以及于戰(zhàn),是其道之窮極也?!盵12]也有將“戰(zhàn)”理解為“交合”。 如陳鼓應(yīng)、趙建偉的《周易今注今譯》,其依據(jù)是孔鮒《小爾雅·廣言》云“戰(zhàn),交也”?!秶Z·鄭語》云“夏之衰也,褒人之神化為二龍以同于王庭”,《論衡》將此說成“二龍戰(zhàn)于庭,吐漦而去”?!妒酚洝は谋炯o》載此事云“夏后氏德衰,諸侯畔之,天降龍二,有雌雄”?!把保瑸槎埥缓虾笏z下的精液,即《系辭》“男女構(gòu)精”之“精”。(《國語》記載“二龍同于王庭”時說“遺漦而去”,舊注釋“漦”為血、為“津”、為“精氣”)?!靶S”,暗紅色(《詩·七月》“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古人以雌雄龍、雌雄蛇、雌雄虹之‘晝合’‘晝降’為兇兆,故上六雖只言象,而有悔之占已寓其中”[13]。其實,《國語》中未見“遺漦而去”之語,其原文為“《訓(xùn)語》有之曰:夏之衰也,褒人之神化為二龍,以同于王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也。夏后卜殺之與去之與止之,莫吉。卜請其漦而藏之,吉。乃布幣焉而策吿之,龍亡而漦在,櫝而藏之,傳郊之”[14]。漦,本義為涎沫,這里指龍涎。而《論衡》則用的是“吐漦而去”?!巴隆迸c“遺”含義大變?!疤煨攸S”中的“玄”,本指黑色,所以《詩經(jīng)》中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詩經(jīng)·商頌·玄鳥》)之詩,“玄鳥”即燕子。
《周易·說卦傳》云:“震為雷,為龍,為玄黃,為旉,為大涂,為長子,為決躁,為蒼筤竹,為萑葦……”何以“震”為玄黃?唐人李鼎祚闡釋為:“天玄地黃。震,天地之雜物,故為玄黃。”[15]宋人林栗闡釋為:“為玄黃,天地之始交也。”[16]
綜上,《老子》使用“玄”最多。除直接使用“玄”外,還有玄牝、玄覽、玄德、玄通、玄同等復(fù)合詞。其所有這些單音詞或復(fù)合詞,“玄”都含有幽深、幽遠、幽妙等意義?!吨芤住匪拇问褂茫瑢嶋H上都是“天玄地黃”的離與合,其關(guān)鍵點都在對天之“玄”的認識。天玄系指天的深色,因為天高遠遙深,莫見涯涘,充滿太多的未知數(shù),所以,古人用“玄”概括。其實,這與老子所習(xí)用的“玄”字之義是完全相通的。
揚雄是蜀人擅長創(chuàng)新思維、逆向思維的典范[17],“以為經(jīng)莫大于《易》,故作《太玄》”[18]。易道廣大悉備,無所不包,蘊含了豐富的自然科學(xué)與人文知識,被稱為“群經(jīng)之首”“大道之源”。揚雄志向高遠,“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19],所以,取法乎上,以《易》為準(zhǔn)的,別創(chuàng)一天地,名之曰《太玄》。從其以“玄”為書名可以看出他對《老子》和《周易》的踵繼。揚雄在其《太玄賦》中有明確的提示:“觀大《易》之損益兮,覽老氏之倚伏。省憂喜之共門兮,察吉兇之同域?!盵20]在揚雄看來,“玄”是一種最高的范疇:“玄者,幽萬類而不見形者也。”[21]玄具有如同“易”一樣的廣大悉備的能力:“資陶虛無而生乎規(guī),關(guān)神明而定摹,通天古今以開類,措陰陽而發(fā)氣。一判一合,天地備矣。天日回行,剛?cè)峤右?。還復(fù)其所,終始定矣。一生一死,性命瑩矣?!盵22]“故玄聘取天下之合而連之者也。綴之以其類,占之以其觚,曉天下之瞆瞆,瑩天下之晦晦者,其唯玄乎?!盵23]但玄畢竟玄遠幽妙,所以,“玄晦其位而冥其畛,深其阜而眇其根,攘其功而幽其所以然者也。故玄卓然示人遠矣,曠然廓人大矣,淵然引人深矣,渺然絕人眇矣。嚜而該之者,玄也;而散之者,人也?;溟T,辟其戶,叩其鍵,其后乃應(yīng)。”[24]玄既如此高深莫測,如能洞幽燭微,那就功力無邊了,揚雄這樣贊美道:“故玄者,用之至也。見而知之者智也,視而愛之者仁也,斷而決之者勇也,兼制而博用者公也,能以偶物者通也,無所系輆者圣也,時與不時者命也。虛形萬物所道之謂道也,因循無革天下之理得之謂德也,理生昆群兼愛之謂仁也,列敵度宜之謂義也,秉道德仁義而施之之謂業(yè)也?,撎旃?、明萬物之謂陽也,幽無形、深不測之謂陰也。陽知陽而不知陰,陰知陰而不知陽,知陰知陽,知止知行,知晦知明者,其唯玄乎。”[25]
揚雄在《太玄》中雖然也直接引用《老子》的“玄德”,《周易》的“玄黃”,也將其“玄道”與《周易》的“三才”勾連:“夫玄也者,天道也,地道也,人道也。兼三道而天名之?!盵26]但必須看到,在《周易》中,玄本指天,而揚雄將其打通天地人,最后,用天之名“玄”名之。實際上是,揚雄是用《老子》對“玄”的幽遠、幽妙、幽深的含義重新闡釋了《周易》的“三才”,所以,揚雄說:“玄者神之魁也。天以不見為玄,地以不形為玄,人以心腹為玄。”[27]范望對這段話的注深得揚雄的本義:“魁,藏也,言神藏于玄之中也;(天)以其高遠不可得而分明,故以玄妙言之也;地之廣遠不可形別,亦以玄言之也;人之心腹不可忖知,猶天地之高遠,故總以玄名也?!盵28]
基于這樣的體認,揚雄事實上已經(jīng)重新建構(gòu)了他的“玄學(xué)”體系,鄭萬耕先生曾有過梳理,認為“玄”在《太玄》中,有多重含義:其一是指《太玄》書;其二是指《太玄》的哲學(xué)體系;其三是指事物變化的規(guī)律或法則;其四是指事物神妙莫測的變化;其五是指世界的最高本原,天地萬物的根本。[29]此梳理概括應(yīng)該說是比較全面的。當(dāng)然,如要再細繹,揚雄的“玄”還包含見仁見智、陰陽化感、啟深悟遠等含義。
為了體現(xiàn)對這種幽遠莫測高深的“玄”的描述,揚雄利用其整理研究文字學(xué)與方言的便利,使用了不少生澀繁難的文字,使其“玄”學(xué)從形式上就給人一種陌生之感。不要說一般人會望而卻步,即使如司馬光這樣的大學(xué)問家,也須狠下功夫:“初則溟涬漫漶,略不可入,乃研精易慮,屏人事而讀之?dāng)?shù)十過,參以首尾,稍得窺其梗概?!盵30]故揚雄之“玄學(xué)”,大矣,深矣,難矣。
凡事物極必反。自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后,儒家地位空前。伴隨著儒學(xué)地位的隆盛,儒學(xué)的神秘化、繁瑣化、功利化乃至讖緯化、妖異化成為一種無法逃脫的邏輯宿命。誠如《漢書·藝文志》所言:“后世經(jīng)傳既已乖離,博學(xué)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wù)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后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習(xí),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xué)者之大患也?!盵31]
儒學(xué)在過度的“興奮”以至“亢奮”之后出現(xiàn)衰微。與學(xué)術(shù)思想的駁雜、混亂相對應(yīng)的是朝政的動亂與黑暗。事實上,從二世紀中葉開始(東漢桓帝、靈帝統(tǒng)治期間),國家就已經(jīng)進入動亂年代。整個魏晉南北朝,中國都處于動亂、分裂、分治的狀態(tài),直到隋朝,中國才又恢復(fù)統(tǒng)一。
魏晉時期的學(xué)術(shù)文化被稱為“玄學(xué)”?!靶W(xué)”的主要文本是所謂的“三玄”:“《莊》《老》《周易》?!盵32]
魏晉士人對“玄”的直觀體認與援用都有哪些?不妨來看看他們著述中的使用。
韓康伯在接續(xù)王弼對《周易》的注解中,多次提到“玄”,并以“玄”釋解。如“玄照”。在解釋《系辭下傳》“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時有云:“幾者,去無入有,理而未形,不可以名尋,不可以形睹者也。唯神也,不疾而速,感而遂通,故能朗然玄照,鑒于未形也。合龜之木,起于毫未;吉兇之彰,始于微兆,故為吉之先見也?!盵33]顯然,“朗然”是對“玄照”的形容,即燭幽顯微的觀照體認。再如對“陰陽不測之謂神”的解釋:“神也者,變化之極,妙萬物而為言,不可以形詰者也,故曰陰陽不測。嘗試論之曰:原夫兩儀之運,萬物之動,豈有使之然哉?莫不獨化于大虛,欻爾而自造矣。造之非我,理自□應(yīng);化之無主,數(shù)自冥運,故不知所以然,而況之神。是以明兩儀以太極為始,言變化而稱極乎神也。夫唯知天之所為者,窮理體化,坐忘遺照,至虛而善,應(yīng)則以道,為稱不思,而玄覽則以神為名。蓋資道而同乎道,由神而冥于神也?!盵34]這里的“玄覽”是對《老子》“滌除玄覽”的援用,是對“陰陽不測之謂神”的描述。
“玄冥”本是《莊子》中的用語,見于《莊子·大宗師》和《莊子·秋水》。郭象解釋其為“玄冥者,所以名無而非無”[35],“是以神器獨化于玄冥之境,而源流深長也”[36]。嵇康也對“玄冥”之境表示了自己的認可:“棲心于玄冥之崖,含氣于莫大之涘?!盵37]
嵇康對“玄”有特別的鐘情,他自言“玄居養(yǎng)營魄,千載長自綏”[38],又云“飄飖戲玄圃,黃老路相逢”[39],“大人玄寂無聲,鎮(zhèn)之以靜自正”[40],感嘆道“心之憂矣,孰識玄機”[41],“流詠太素,俯贊玄虛”[42]。他在《卜疑集一首》中表達了“寧如老聃之清浄微妙,守玄抱一乎”[43]的思想。在《重作四言詩七首》之五中反復(fù)吟誦其“玄”:“絕智棄學(xué),游心于玄默。絕智棄學(xué),游心于玄默。遇過而悔,當(dāng)不自得。垂釣一壑,所樂一國。被發(fā)行歌,和者四塞。歌以言之,游心于玄默?!盵44]此詩凡三次吟詠“游心于玄默”,可見,嵇康對“玄默”這種狀態(tài)的喜愛。在《養(yǎng)生論一首》中,嵇康描繪了他的如神仙一般的心境與生活:“善養(yǎng)生者則不然矣。清虛靜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傷德,故忽而不營,非欲而強禁也;識厚味之害性,故棄而弗顧,非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氣以醇泊獨著,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又守之以一,養(yǎng)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然后蒸以靈芝,潤以醴泉,晞以朝陽,綏以五弦,無為自得,體妙心玄,忘歡而后樂足,遺生而后身存。若此以往,庶可與羨門比壽,王喬爭年,何為其無有哉。”[45]
張湛在《列子》注中,反復(fù)談“玄”論“玄”,如“若夫萬變玄一,彼我兩忘,即理自夷,而實無所遣”(卷一);“至于圣人,心與元氣玄合,體與陰陽冥諧,方圓不當(dāng)于一象,溫涼不值于一器,神定氣和,所乘皆順”(卷二);“所謂神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以近事喻之。假寐,一昔所夢,或百年之事,所見或絕域之物,其在覺也,俯仰之須臾,再撫六合之外,邪想淫念,猶得如此,況神心獨運,不假形器;圓通玄照,寂然凝虛者乎”(卷三);“智者不知,而自知者也;忘智故無所知,用智則無所能。知體神而獨運,忘情而任理,則寂然玄照者也”(卷四);“夫無言者,有言之宗也;無知者,有知之主也。至人之心,豁然洞虛,應(yīng)物而言,而非我言;即物而知,而非我知。故終日不言,而無玄默之稱;終日用知,而無役慮之名。故得無所不言,無所不知也”(卷四);“至于達人,融心智之所滯,玄悟智外之妙理,豁視聽之所閡遠,得物外之奇形”(卷五);“神者,寂然玄照而已,不假于目”(卷五);“夫死生之分,修短之期,咸定于無為天理之所制矣。但愚昧者之所惑,玄達者之所悟也”(卷六);“禍福豈有內(nèi)外,皆理之玄定者也”(卷六)。
如此眾多的玄言玄語,從一個側(cè)面集中彰顯了魏晉士人談“玄”、論“玄”、體“玄”的時代背景與話語特色。
需要指出的是,除這些語中帶“玄”的表達外,更多的是語言文字中不帶“玄”字,而充滿玄機、玄趣、玄意、玄理。從某種程度言,魏晉風(fēng)度正是這種“玄談”的一種表征。如何晏曾云:“有之為有,待無以生;事而為事,由無以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焉。故能昭音響而出氣物,包形神而章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規(guī)以之圓,圓方得形而此無形,白黑得名而此無名也。”[46]這段話縱論有、無之奧義與表征,回環(huán)往復(fù),玄意磅礴,機理無限。
如前所述,“玄”之概念自先秦時期早已有之,作為儒家的經(jīng)典《周易》與作為道家的經(jīng)典《老子》都在論述。揚雄被稱為“西道孔子”[47],當(dāng)然屬于儒家學(xué)派。但揚雄對道家老、莊之學(xué)多有吸收,故其仿《周易》而作的《太玄》,實際上已顯現(xiàn)出“援道說儒”的學(xué)術(shù)特性。所以,桓譚這樣評論道:“揚雄作《玄》書,以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賢制法作事,皆引天道以為本……故宓羲氏謂之易,老子謂之道,孔子謂之元,而揚子謂之玄?!盵48]可見,揚雄的“玄”,打通孔、老,綜合了儒、道,開啟真正意義上的“玄學(xué)”的大門。
而魏晉玄學(xué)也恰好是雜糅儒道,援道說儒,出儒入玄。魏晉士人所尚之“清言”“清談”“玄言”“玄談”,莫不是這種儒道相混相雜的結(jié)果。追根溯源,揚雄實乃“導(dǎo)乎先路”。換言之,在先秦之后,是揚雄最早對“玄”的概念作了最全面的闡釋,也是將《周易》與《老子》“玄”的概念進行綜合闡揚的第一人,從而建構(gòu)起的“玄”體系與范疇。魏晉士人在逐漸式微的兩漢經(jīng)學(xué)的大背景下,在揚雄對“玄”的改造、提升與增益的基礎(chǔ)上,對“玄”之內(nèi)涵、氛圍、境界有了特別的向往、專注、論述與體認。嵇康在《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十九首》中就曾直言:“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可盡言?!盵49]此“太玄”雖然吳鈔本、《文選》胡刻本寫作“泰玄”,但其實是一樣的。李善注云:“泰玄,謂道也?!盵50]如前所述,“太玄”正是一種對“道”的描述。揚雄的《太玄》正是對這種“道”的弘傳,嵇康受揚雄的影響,不言而喻。
揚雄的“玄”論,強調(diào)“玄”作為萬物本根的幽深玄妙的特點,直言:“玄者,幽萬類而不見形者也?!盵51]摛,鋪陳,展現(xiàn)?!靶边@種東西能夠展現(xiàn)、體現(xiàn)萬物,但卻無法看到其形象與樣貌。魏晉玄學(xué)“玄言”的核心話題就是有無、本末、一多、言意、自然與名教等等。從揚雄對“玄”的闡釋來看,不正體現(xiàn)有與無的關(guān)系嗎?揚雄自己就曾這樣申述自己“乃抗辭幽說,閎意眇指,獨馳騁于有亡之際,而陶冶大爐,旁薄群生……譬畫者畫于無形,弦者放于無聲”[52]?!坝型觥奔词恰坝袩o”。
在言意關(guān)系上,揚雄也對魏晉玄談有啟示。《法言·五百》云:“言可聞而不可殫,書可觀而不可盡?!盵53]殫與盡,同義。
我國高校教師能力現(xiàn)狀與所要達到的預(yù)期效果存在差距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通過績效問題分析,能得出部分原因:教師TPACK知識與技能不足、應(yīng)用學(xué)的意識薄弱,培訓(xùn)積極性不高以及包括硬件設(shè)備與軟件資源缺乏的外部原因[4]。本研究從TPACK質(zhì)量評估問題、教師自身意愿問題以及教育研究者過度關(guān)注技術(shù)本身三個角度進行困境分析。
在自然與名教的認識方面,揚雄也是有超前認識的:“夫作者貴其有循而體自然也。其所循也大,則其體也壯;其所循也小,則其體也瘠。其所循也直,則其體也渾;其所循也曲,則其體也散。故不攫所有,不強所無。譬諸身,增則贅,而割則虧。故質(zhì)干在乎自然,華藻在乎(人事)人事也。具(其)可損益歟?”[54]這與“名教出于自然”的玄學(xué)論斷可謂異曲同工。
有學(xué)者甚至認為,“揚雄對初期玄學(xué)家的精神影響不僅表現(xiàn)在思想理論上,而且存在于學(xué)術(shù)師承關(guān)系中。揚雄太玄學(xué)對東漢一代偏離儒家經(jīng)學(xué)而帶有異端思想的學(xué)者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55]。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等記載,漢末以來為《太玄》作注的人不少,如宋衷、陸績、虞翻、王肅、陸凱、蔡文邵等[56],可以想見,《太玄》一書當(dāng)時受到學(xué)界的重視程度。
綜上,揚雄的《太玄》建構(gòu)了以“玄”為根本的哲學(xué)體系,是從先秦儒道分判至魏晉玄學(xué)儒道雜糅的過渡與橋梁,在中華玄學(xué)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與影響。
注釋:
[1] 陳鼓應(yīng):《老子注譯及評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53頁。本文所引《老子》,如未特別注明,均據(jù)該書。
[2][5][7][9] [魏]王弼注:《老子道徳經(jīng)》上篇,掃葉山房:《百子全書》第八冊,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9-40,45,46,100頁。
[3] [漢]戴德:《大戴禮記》卷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6][8] 陳鼓應(yīng):《老子注譯及評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85,98,283頁。
[10] 陳鼓應(yīng)、趙建偉:《周易今注今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第34頁。本文所引《周易》,如未特別注明,均據(jù)該書。
[12] [宋]胡瑗:《周易口義》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 陳鼓應(yīng)、趙建偉:《周易今注今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第37-38頁。
[14] 《國語》,陳桐生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576頁。
[15]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6] [宋]林栗:《周易經(jīng)傳集解》卷三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7] 潘殊閑:《揚雄與蜀文化》,《西華大學(xué)學(xué)報》(哲社版)2018年第1期。
[18][19] [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下《揚雄傳下》,[唐]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2659頁。
[20] 張震澤:《揚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38頁。
[21][22][23][24][25][26][27][29][51] [漢]鄭萬耕:《太玄校釋·太玄》,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55,255,255,256,256,349,367,12,255頁。
[28] [漢]揚雄:《太玄經(jīng)》卷十,[晉]范望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0] [宋]司馬光:《讀玄》,《太玄集注》,劉韶軍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頁。
[31] [漢]班固:《漢書》卷三十,[唐]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365頁。
[32] 王利器:《顏氏家訓(xùn)集解》卷第三《勉學(xué)篇第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79頁。
[33] [晉]韓康伯:《周易注》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4] [晉]韓康伯:《周易注》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5] [晉]郭象:《莊子注》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6] [晉]郭象:《莊子注·原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7] 戴明揚:《嵇康集校注》卷四《答難養(yǎng)生論一首》,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305頁。
[38][39][40][41][42][44][49] 戴明揚:《嵇康集校注》卷一,中華書局,2014年,第62,62,69,130,133,82,24頁。
[43][45] 戴明揚:《嵇康集校注》卷三,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37,255頁。
[46] [晉]張湛注、[唐]殷敬慎釋文:《列子》卷一引何晏《道論》,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7][48] [漢]桓譚:《桓子新論》,[清]嚴可均輯,四川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中華諸子寶藏編纂委員會編:《諸子集成補編》二,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30,237頁。
[50] [梁]蕭統(tǒng):《文選》卷二十四,[唐]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29頁。
[52] 張震澤:《揚雄集校注·解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00頁。
[53] 《諸子集成》(七),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4頁。
[54] 鄭萬耕:《太玄校釋·太玄瑩》,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75頁。
[55] 李軍:《論魏晉玄學(xué)生成的學(xué)術(shù)淵源與理論邏輯》,《杭州大學(xué)學(xué)報》1997年第3期。
[56] [唐]魏征:《隋書》卷三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6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