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紅光
花堤街是條上了年紀(jì)的老街,呈丁字形,走到橫的街道,左往東右往西,向右一拐不過五米就是馬長征的父母居住的老屋。
馬長征在路口慢慢靠邊下了自行車。路口有一個副食店,老板是一個胖胖的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坐在門邊的柜臺內(nèi),眼睛正盯在墻角的一臺電視上。見馬長征下了車,他就淡然地打了個招呼,回來了?
嗯,老爺子過生日。馬長征指指柜臺,示意拿包煙。
哦,馬師傅今年六十幾?
六十四。
打馬長征記事起這個副食店就在這兒,只不過那時候這家副食店還屬于集體性質(zhì)。那會兒,店里的油鹽醬醋糖果餅干都是散裝,整日敞著,空氣中彌漫著的香甜引誘著馬長征等一幫孩子總往這兒跑。眼前的副食店已是一副小超市的樣子,敞開的貨架上的食品琳瑯滿目卻讓紅紅綠綠的包裝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空氣中不再有那種香甜。
馬長征打開煙盒取出一根點燃吸了一口,才在柜臺前的一只塑料凳上坐了下來。
哎,長征,聽說你們老機床廠讓開發(fā)商買了?
嗯。馬長征輕輕一抬眼,這事傳得倒是挺快。
胖子說,媽的,縣領(lǐng)導(dǎo)的眼睛就盯著城東城北,又是蓋樓盤又是修高速又是建開發(fā)園。我們花堤街成了小媽養(yǎng)的,哪個都不放在眼里,想拆遷恐怕只能等下輩子了。
急啥,馬長征說,只要你好好活著總能盼到那一天。
胖子一笑,對頭,我死了還有兒子,兒子死了還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
馬長征將手里的煙抽完,才站起身走出店門。
右拐約五米靠南是馬長征父母居住的老屋,屋外墻和花堤街大多數(shù)的房子并無二致,門是厚重的雙開木門,門下沿十多公分高的門檻已被踏成了中間低兩邊高的弧形。屋前停著一輛白色的電動車,這是馬長征的老婆丁蜜紅的車。本來在家載著兒子馬小盼是跟馬長征一起出發(fā)的,跑著跑著娘兒倆就先到了。車尾巴上的儲物箱沒了蓋兒,像只白色的大碗。
馬長征走進(jìn)門,沒看到人,里頭廚房有人聲并有菜香味飄出。這房屋的結(jié)構(gòu)像極了火車的臥鋪車廂,對著大門的是走廊,兩間臥室靠左。第一間是馬長征父母的臥室,第二間屋稍小,馬長征在里面從小住到大。再往里走廊盡頭是廚房,這間房迎面墻的中間有一扇門,通向外面的院子。丁蜜紅跟馬長征的母親李明芝正在廚房里頭忙活。馬母在炒菜,丁蜜紅打下手,兩人邊忙邊聊。見馬長征進(jìn)來,她們只瞟了一眼又繼續(xù)。
馬長征知道丁蜜紅在跟他媽說什么。在家時丁蜜紅就說要去跟公婆說這事。馬長征說,說了又能起啥作用呢?丁蜜紅說管我呢,說出來我心里舒服。
馬長征見母親放下鍋鏟,嘆了一口氣說,這事我們也聽說了。馬母說著扭頭朝后門外望了一眼,又扭過頭對兩人壓低聲音說,你爸這兩天都沒怎么說話。這老東西算是把你們害慘了。
馬長征無心加入討論,問,媽,爸跟小盼他們呢?
丁蜜紅拿著明晃晃的菜刀朝后門外一指,爸和小盼在河邊逮螃蟹呢。哦,大姐夫也在后頭。
走出廚房后門,滿目陽光。這是一個寬敞明亮的后院,院落很大,足有四十多個平方。院中間有一棵蘋果樹,風(fēng)吹樹動。樹蔭下擺著一個方桌,上頭已經(jīng)擺好了幾盤涼菜。靠桌坐著一個胖胖的男人,右手夾著一支煙,貓著腰在專心致志地劃著手機。這是馬長征的大姐夫,名叫周俊杰,四十多歲,鞋拔子臉大背頭。周俊杰跟馬長征的大姐下崗之后開了一家水果店,自己平時也不在店里待,東跑西跑不知在忙些啥。
馬長征見了自己的大姐夫猶豫了一下,有些想躲開。正猶豫間,周俊杰看見了他,來,長征,過來坐坐。
馬長征隨口問了句,我姐呢?
她在看店,來,過來坐坐。
馬長征不想坐,就不停腳繼續(xù)往前,說我看看爸跟小盼去。
院子用水泥澆了一層地面,十分平整。跟院子緊緊相連的就是這條寬寬的護城河。護城河的河面比院子的地面要低兩米左右,河水不深,河底的鵝卵石清晰可見。沿河的住戶們每家都在河邊砌上了青石臺階,每天都在河邊洗洗涮涮。
馬長征來到河邊,低頭看見了在臺階上的老爸馬永壽跟兒子馬小盼。他們旁邊的一個紅色塑料桶里已經(jīng)有一只螃蟹正在驚慌失措地打轉(zhuǎn)。馬長征看不到他們的臉,但能感覺到他們爺孫倆的高興勁兒。他對著下面喊了句,小盼,別把爺爺累著。
曉得,馬小盼不抬頭。
馬永壽也不抬頭。
要吃飯的時候,爺孫兩人才拎著桶上來。
六十四歲的馬永壽比以前更瘦了,他這個人平日里就不大跟孩子們交流,今天好像比平時更沉默。大家敬他酒他只嗯一聲端起酒杯喝,只有跟孫子馬小盼對話時他臉上才浮起笑意。
馬母心細(xì),桌上幾個人愛吃的菜她都有兼顧。馬母一邊用勺給大家分著火鍋里的肉一邊說,多少年沒買過野生甲魚了,你們猜啥價,一百塊錢一斤。這只甲魚上秤一約,一斤八兩,硬是花了一百八十塊錢。
周俊杰笑著說,媽你上當(dāng)了,現(xiàn)在哪兒還有野生甲魚啊,都是家養(yǎng)的,頂多三十塊一斤。他們專騙你們老年人。
哦,是嗎,馬母一臉失落,用勺子舀起一塊甲魚肉翻來覆去地看。
馬長征邊吃邊說是野生的,甲魚殼不是很黑,肉是緊的,是野生的。
馬長征知道周俊杰剛才有話想跟他說而沒能說,他一定還會找機會把話說出來,如果不說出來他會難受死。
不出所料,已經(jīng)喝得面紅耳赤的周俊杰佯裝無意地問,長征,聽說你們老機床廠讓開發(fā)商給買了。
馬長征低頭扒著飯不接茬,心想,老子不接話,憋死你。
哪知正巴不得有人提這茬的丁蜜紅馬上接了過來,是啊,你們也都聽說了?
周俊杰見有人接話,來勁兒了,聽說你們廠以前搶辦公樓的那十幾戶每戶都能分一套電梯房。
可不是咋的,都抱成一團兒不賠房不讓拆嘛。丁蜜紅的聲音很尖,此時加了些怨恨的情緒在里頭,聲音更刺耳了。等明年新樓房在原地上蓋起來,每戶一套九十八平的兩居,六樓以下隨便挑。
馬長征偷瞄一下老爸,馬永壽咳嗽了一聲,臉倒是沒什么變化。馬長征沖丁蜜紅使了個眼色,丁蜜紅視而不見。
九十八平,周俊杰停住筷子算起賬來,按眼前的房價每平最低四千八,那就是四十多將近五十萬哪!哎呀,可惜了呀,長征。
馬長征對周俊杰的套路非常熟悉,認(rèn)為自己在他面前早已百毒不侵,但是今天周俊杰的這番話還是讓他心里一陣陣刺痛。他又偷瞄一眼老爸馬永壽,馬永壽的臉已經(jīng)開始變色。
馬母有些看不下去了,打了個岔把話題扯開。一桌人開始七聊八聊,最后又聊到了花堤街的拆遷上。周俊杰說,據(jù)可靠的內(nèi)部消息,縣里的戰(zhàn)略重點在城北和城東,花堤街要拆遷至少還得十年八年。
馬永壽才第一次開腔,說,最好二十年三十年,我還想死在這呢。
馬母不高興地接道,做壽呢,胡說啥。
馬長征出生于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當(dāng)時全國人民正跟著新的領(lǐng)導(dǎo)人進(jìn)行新的長征,馬長征由此得名。馬長征小時候沒少挨父親馬永壽的打,如果那時候的孩子對自己的父親大都心存敬畏的話,馬長征對自己的父親則只有畏。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因為馬長征在學(xué)校操場上的乒乓臺上撿回了一只乒乓球拍,回家被馬永壽拿著鍋刷追著打,邊打邊說,不是你的東西你也敢拿?人家的拍子忘了人家不會回去找?馬長征被追打得跳進(jìn)了河里,還好河水不深。馬長征站在河中大哭,眾鄰居聞聲過來勸解才罷。馬長征十八歲高中畢業(yè)那年進(jìn)了父親所在的機床廠。每年年底廠里開表彰會,廠長錢哈巴兒都把用紅緞子被面做的大紅花系在馬永壽的胸前。廠大門口櫥窗里有一個光榮榜,里頭長年累月一直掛著馬永壽戴著大紅花的光榮像。馬長征稍稍才對父親有了一絲的敬。馬永壽當(dāng)時在機床廠的機修車間當(dāng)車間主任,他技術(shù)好,為人又正直,很受人尊敬。很多工人老遠(yuǎn)一見馬上笑著招呼,馬師傅,你把你的手藝傳給長征,長征將來肯定也是一把好手。馬永壽的鼻子里會輕輕噴出一個輕蔑的哼!
馬長征當(dāng)年確實算是一個不求上進(jìn)只混日子的人,他不好好學(xué)技術(shù),交了一幫狐朋狗友,跟馬長征纏得最緊的是一個叫麻桿的青工。他們上班時躲在旮旯里打撲克,下了班東游西逛,星期天扛著電機去河里打魚,一發(fā)工資就去小餐館輪流請客喝酒。
后來,廠里慢慢不行了,先是放了一半工人的假,后來又放了一半中的一半,到后來也就剩了十來個人。偌大的廠子,空空蕩蕩,車間里偶爾會有鐵錘砸在金屬上“哐”的一聲,傳出的聲音格外瘆人。
辦公樓里的后勤人員大部分也都放了假。行政科、設(shè)備科、人事科、技術(shù)科、銷售科、保衛(wèi)科、工會、婦聯(lián)、共青團、黨辦、檔案室、紀(jì)委也慢慢空了,只留下了廠辦和財務(wù)科。只有廠長錢哈巴兒跟兩個會計出納還在上班。
廠要垮了。大家悵然若失。接著心里頭也開始發(fā)慌了。
先是有人偷著拿廠里的廢鐵去賣,慢慢的又拿鋼錠鋁錠,就差抬機器了。守大門的石老頭開始還管,后來被人一拳把左眼打了個烏眼青,就只好睜一眼閉一眼了。
最后有人就想到了搶辦公樓。
馬長征得知消息后磨刀霍霍,打算也去搶。跟老婆住在黑屋一年多了,與父母的臥室只有一層薄墻相隔,每晚雙方上馬桶的聲音都清晰相聞。加之自己新婚, 每晚與丁蜜紅二人做夫妻運動時就像在萬丈懸崖邊開車,戰(zhàn)戰(zhàn)兢兢,根本不敢提速。丁蜜紅一直心有怨言,說在這地方懷上了孩怕也天生膽小。
當(dāng)天傍晚,馬長征跟大姐串通,扯了個謊把馬永壽騙到大姐家,自己去了廠里。辦公樓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馬長征手起錘落,砸開了人事科門鎖,換上了自己鎖。又借來一輛平板車,喊來麻桿幫忙,運了三趟,把家具、床,一些雜物裝了進(jìn)去。并且當(dāng)晚就與丁蜜紅住進(jìn)去來了一次激情飛車。
第二天,廠長錢哈巴兒到了廠里發(fā)現(xiàn)一夜之間辦公樓除了廠辦和財務(wù)科幾乎徹底淪陷,心中大為光火。挨個上門訓(xùn)斥,根本沒人理他。廠垮了,工資都停了,你廠長還能把我怎樣?
錢哈巴兒只能捏個軟柿子樹樹威信。他叫人喊來了馬永壽,在廠辦里拍著桌子大聲訓(xùn)斥,馬永壽,你是個老黨員了,你啥覺悟?慫恿兒子搶辦公樓,是啥性質(zhì)?你的黨性哪里去了?我跟你說,你要不把你兒子從這弄出去我開除你黨籍!
馬永壽站在那里,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后扭頭就走了出去,沖到了隔壁的人事科馬長征的屋里。
后來整個辦公樓都聽到看到了這一幕。
“你給老子搬出去?!?/p>
“我不搬?!?/p>
“你狗日的占國家的還有理了?”
“我不占別人也要占?!?/p>
“別人占老子不管你占就不行?!?/p>
“犯下啥罪我自己擔(dān)到不要你管?!?/p>
兩人扯著嗓子又吵了一陣。后來見椅子、暖瓶等從二樓的窗戶一個個飛出,在樓外地面上砸得“砰砰”響。
最后,馬永壽狠狠說了句,限你三天,不搬我們就斷絕父子關(guān)系。
馬長征沒了聲音。
三天到了,馬長征搬了。不過不是搬回花堤街,而是在外租了一處房子。
又過了不長日子,清算組進(jìn)了廠,企業(yè)破產(chǎn),工人下崗了。
從給父親做壽回來十好幾天了,馬長征總希望把機床廠賠償房子的事忘掉。沒了就沒了,想多了只會增加自己的煩惱??蛇@事卻每天反反復(fù)復(fù)地在騷擾著他。老婆丁蜜紅不管在洗衣還是在做飯,只要馬長征出現(xiàn)在她視線里,她就手不閑嘴不閑,手閑下了嘴也不閑地嘮叨房子的事。那時要不是你爸搞破壞,這次我們也能得一套房子,手里的錢剛好裝修,明年就住上新房了。有時候她還會進(jìn)一步地假想,客廳的地板鋪啥樣的,沙發(fā)買啥樣的,陽臺種啥樣的花。末了還嘆息著加一句,我們這輩子怕是永遠(yuǎn)要住在這個鬼地方了。嘮嘮叨叨沒完沒了。
馬長征先是裝聾,實在受不了就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外。每次一坐在門外點上一支煙,慢慢平靜下來,再看看院子里的一切,馬長征心里突然對老婆就有了一絲愧疚與理解。嘮叨吧,不嘮叨就不是女人了。他也就不再煩這個婆娘。
馬長征從機床廠辦公樓搬出來后就租住在這個地方。這里已經(jīng)是近郊,這個院租住了三戶。一戶是馬長征,一間三十平的平房套成了兩間,里間是馬長征夫婦的臥室。外間小,放了一個小床兒子馬小盼睡,再放一個小桌,一個冰箱外加一些雜物就差不多了。做飯就在門外的屋檐下。另兩戶這幾年換了好幾撥租客?,F(xiàn)在的情況是,一戶住的是搞裝修的幾個工人,白天不在家,傍晚臟兮兮地回來,先是吵吵鬧鬧地做飯,飯后就穿個三角褲頭在院子的公用水池邊呼啦呼啦地洗。馬長征有時候會禮節(jié)性地跟他們打個招呼,丁蜜紅則對他們嗤之以鼻。剩下一戶是一個身體豐腴姿色尚可的單身女人,三十上下,挺一對大胸,從不與院里的人說話。她或不回家過夜,或帶不同的男人回來過夜。馬長征明白她的職業(yè),有時候在院里碰了面,他會本能地躲閃一下,眼睛卻會在這女人的胸脯上一掃而過。丁蜜紅總說你看看我們住的這環(huán)境,自己舒不舒心先不說,對馬小盼的成長有一點好處嗎?
租住的房子和環(huán)境都不咋的,房租也從開始的六十塊一個月漲到了現(xiàn)在的三百塊一月。馬長征也想在縣城中心地帶換租好一點的房子,但那一帶一個月至少也得七八百塊。
其實,馬長征跟丁蜜紅打搬來的那一年起都一直盤算著買房。當(dāng)時縣里還沒有電梯房,蓋的全是樓梯房,房價當(dāng)時是八百一平,一套房得八萬左右??啥水?dāng)年的收入是,馬長征做電器修理工一月六百,丁蜜紅在一家超市做導(dǎo)購員,一月四百五。除去日常開銷,一年剩余下來撐死了能存?zhèn)€兩千塊錢。八萬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數(shù)字。以后兩人每年的工資倒是在漲,可房價也在漲,工資的漲速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房價的漲速。就像真正的龜兔賽跑起來兔子卻不肯打盹。到現(xiàn)在兩人每年能存一萬塊錢了,可房價卻漲到了四千八一平,一套房怎么也得四十多萬。看似自己存折上的數(shù)字在不斷增加,可馬長征卻感覺到自己離房子越來越遠(yuǎn)。
上次搶辦公樓真的有可能是他這輩子離房子最近的一次,馬長征有時候想。
這條路馬長征每天都要去幾個來回。
馬長征下崗后在一家電器商場做了家電維修工,每天從家里到上班的路上都要經(jīng)過老機床廠。廠子破產(chǎn)后,廠里的一幫閑漢就整日在大門口閑坐,夏天乘涼冬天曬太陽,??璩恶R胯地胡扯。他們見了馬長征有時候只打個招呼,有時候要拉著扯幾句。馬長征也總是停下車給幾位挨個上煙,跟著胡謅幾句才回家。
今天照例,馬長征扶著自行車站著,點了煙胡謅了幾句。
辦公樓的人在搬家了?馬長征隨口問。閑漢說,差不多都簽了協(xié)議,慢慢在搬了。
一個閑漢跟馬長征說,麻桿前兩天回來了。
馬長征感到有些意外,他意外不是因別的,而是麻桿這貨有點一反常態(tài)。想當(dāng)年,麻桿跟著馬長征胡混,整日馬哥長馬哥短,二人親兄弟一般。后來廠子破產(chǎn),麻桿去了浙江做了模工,混得還行。麻桿每次一回來,首先就給馬長征打電話,二人一定喝得雞子認(rèn)不得鴨子才罷。馬長征先是有些失落,但馬上就意識到麻桿這是因為房子的事有意回避自己。
閑漢說,他狗日的是回來簽字搬家的,開發(fā)商催得緊。
馬長征覺得有些好笑,心想用得著躲我嗎,我馬長征又不會去找你麻桿要房子。
哎,對了,另一個閑漢說,麻桿說他不打算要這新房子,想處理了,價格比市面上便宜一百。
哦,這小子又再打啥算盤。馬長征嘴里隨口應(yīng)付著,心里突然動了一下。
我們剛剛幾個還在諞,說麻桿這狗日的沒得良心,要處理也得先給你,并且最多只能半價,沒有你馬長征他狗日的撿得來這房子?
哦,哦,馬長征嘴里支吾著,心里翻騰起來。閑漢再往后頭說的啥,馬長征已聽不大清了,又支吾了幾句,他騎上車,飛快地往家里走。
當(dāng)初馬長征跟麻桿兩個把自己的家具、床從人事科一拉出來,馬長征就把鑰匙往麻桿手里一拍說,麻桿,這房子是你的了。麻桿嚇了一跳,說我不要。馬長征說,咋啦?麻桿說,我不敢。馬長征說,你怕個球???反正鑰匙給你了,你愛要不要。最后,馬長征拉著平板車把麻桿快散架的木架床跟臟兮兮的被窩卷兒拉到了人事科。
馬長征走進(jìn)院子,鄰居女人的房間門上掛著半截門簾,里頭女人正和一個男人嬉笑。自己家門口的丁蜜紅正在做飯。
鍋里的油正在冒煙,丁蜜紅一手拿著鍋鏟,另一只手拿著一個雞蛋,見馬長征回來,丁蜜紅說,洋雞蛋沒了,只有土雞蛋,今天我們兩個不吃啊。
丁蜜紅過日子真能算計。這幾年,早餐從不到外頭吃,說餐館的面用的都是地溝油和一些死牛爛馬、淋巴肉,全家三口每天早晨在家下面條或炒剩飯。衣服買的反季的,買菜買超市打烊前甩賣的。買雞蛋還要買兩種,土雞蛋給兒子馬小盼吃,自己跟丈夫吃洋雞蛋。
馬長征上去關(guān)掉煤氣,匆忙把丁蜜紅往屋里拽。丁蜜紅還調(diào)侃一句,咋了,急火攻心了,現(xiàn)在天可沒黑。
馬長征擺擺手把剛遇到的事說了一遍。丁蜜紅聽了馬上兩眼放光,也是啊,那房子是你給麻桿的,他不要應(yīng)該便宜處理給我們。
馬長征說更重要的是我們可能先只給他一部分錢,剩的暫時先欠著。
麻桿應(yīng)該能答應(yīng),丁蜜紅用鍋鏟指著馬長征的鼻子興奮地說,今天吃了晚飯,你就去找麻桿,千萬別讓他處理給別人了。
馬長征在當(dāng)天晚上摸黑進(jìn)了機床廠的辦公樓。他對這里的環(huán)境再熟悉不過,還是踢中了有人搬家時遺落的臉盆之類,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上樓時摸了一把扶手,手上全是灰。上了二樓左拐第二間,在天窗透出的微光下看清了門上的牌子,人事科。
麻桿打開門一愣,說哎喲馬哥來了。
馬長征說麻桿你小子回來了也不去看我,我只能來看你了。馬長征說罷,兩人來了個雙方都覺得別扭的大擁抱。
松開手,馬長征仔細(xì)打量麻桿,眼前是一個微微發(fā)福的男子,白胖的臉,胡須刮得很干凈,身上穿一件深色長袖T恤,奇怪的是T恤的全身凈是長毛。麻桿根本不是麻桿了,成狗熊了。
馬長征說,麻桿,你穿這不熱吧?
麻桿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說那邊興這個,不熱。馬哥,你坐。
小孩呢?
跟他媽看廣場舞去了。
房間里已經(jīng)清理過了,桌面、柜子上都收拾得干干凈凈,衣服都用床單打了包堆在地上。麻桿在一個紙箱里翻來翻去,自言自語,茶杯呢?
別翻了,馬長征說,我不渴。
二人裝模作樣地問近況憶往昔胡扯了一通,馬長征才說,麻桿,聽說這次賠給你的新房你不打算要?
麻桿說,哦,嗯,我老丈人說賣這房子的錢在他們村,能蓋三層,叫我賣了,重新再蓋。
馬長征直接說我想要,給我什么價。
麻桿愣了一下說你要啊,那價錢,我都跟他們說了,比市面低一百,四千七。
哦,馬長征心有不爽,卻還是裝作無所謂地問,真的不能少了啊。
麻桿回避著馬長征的目光,拿右手的食指挖著鼻孔,眼睛翻向天花板,咧著嘴。半天才說,馬哥,你是我哥,我每平米再少一百,四千六。再少我房子就蓋不起來了。
這顯然不是馬長征心里的價位。但馬長征也不習(xí)慣把人往墻角里逼。一時無語。
半晌,馬長征掏出手機,調(diào)出計算器,按了一會,說,九十八平,每平四千六,四十五萬零八百。對不對?
麻桿說,可能是吧。馬哥,那八百,我,我不要了。
別呀,馬長征做了制止的手勢說,我給你,多的錢我都出了,還出不起這八百?
麻桿有些尷尬,一時不知該怎么接話。
馬長征意識到自己剛才言語稍沖了一點,努力平和了些,說麻桿,哥這個事得求你。
哥你說。
我能不能先給一部分,剩下的以后再說。
麻桿吞了口唾沫,說,這個,怕不行。我老丈人年后,要開工。那今年年底要給清。
馬長征站起身,環(huán)視一下全屋,說麻桿,那行,房子的事我回去跟你嫂子商量商量給你答復(fù)。
麻桿低著頭,說馬哥,不好意思哈。
馬長征拍拍麻桿肩膀,說麻桿有啥不好意思,走前找我喝酒啊。說罷扭身出門,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操。身后傳來麻桿的聲音,馬哥,那房子我就不給別人了,給你留著。
馬長征回家跟丁蜜紅說了情況,丁蜜紅聽完憤憤大罵麻桿這個王八蛋沒得良心,說麻桿啥等錢蓋房,不是這些年在外頭混得不錯嗎?就沒存著一分錢?最后兩人整整一夜沒有合眼,前半夜商量這房子要不要,最后敲定,要。眼下縣里最低四千八的樓盤位置還很偏遠(yuǎn),機床廠這一帶是五千。等明年房子蓋好開盤,最起碼也得五千二以上。何況這離馬小盼的學(xué)校很近,以后再也不用騎電動車風(fēng)里雨里送了。退一萬步說,即使自己不住,倒個手也賺錢。這賬怎么算都合算。后半夜二人更睡不著了,到哪兒借這么多錢呢?
馬長征跟丁蜜紅把家里目前的財務(wù)狀況做了梳理。家里目前有存款四萬、基金二萬、借給丁蜜紅妹妹一萬,共計七萬。這七萬對于買房的四十五萬零八百來說還是杯水車薪。余下的只能動用社會關(guān)系,能借則借。最好湊夠二十五萬零八百,余下的二十萬找銀行按揭二十年每月還款一千八左右,自己日子艱苦一點,每月還款還不成問題。
幾天過后,成果是令人沮喪的。資金的缺口還很大,自己的七萬加上借來的四萬五,總共也才十一萬五。離總數(shù)還差約三十四萬,如果找銀行貸三十四萬的話,那每月還款差不多三千。以馬長征夫妻二人的收入來看,每月還完款后一家人只能把脖子扎起來了。
馬長征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想打電話給麻桿放棄房子,可心里又有不甘,丁蜜紅也不許。二人就像饑餓的狗死死地守著柵欄外的一根骨頭。
這天晚上八點左右,丁蜜紅還在超市上班,馬長征在家輔導(dǎo)馬小盼做作業(yè),馬母來了。馬母左手手心里攥著一個紅色的無紡布購物袋,右手拎著裝著水餃的塑料袋。她一進(jìn)門就笑盈盈地說,我跟你爸下午在家包的餃子,雞蛋韭菜餡的,快擱冰箱里。馬長征接過餃子,拉開冰箱騰挪著地方。
馬母在馬小盼的床上一屁股坐下,捶捶腿,說這次包餃子的皮都是她一張張用手搟的,厚,外面賣的餃子皮太薄,一煮就爛。馬長征哦了一聲。馬母收回目光,她摸摸床上的被子又環(huán)視一下門窗,問,小盼,晚上冷不冷。小盼說不冷。馬母說那下雪呢?馬小盼說下雪也不冷。馬母見桌上有一張馬小盼剛畫的畫,伸手拿起來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瞇著眼看,問馬小盼,你畫的這是啥東西?馬小盼說鳥。馬母撇著嘴說你這畫得不好,哪有鳥的嘴比身子還要大的。馬小盼不耐煩地說奶奶你不懂,這叫藝術(shù),跟你說了也沒用。馬母咯咯笑了,犟筋。幾輩兒傳,爺爺犟,爸爸犟,到你又犟。
馬長征坐下問,媽你咋來了?
馬母說,聽說你買房子的錢還沒湊夠數(shù)?
馬長征皺著眉說,又是丁蜜紅跑到你們那兒嚼的舌頭。
馬母說,莫怪她。陪你在這個地方住了上十年了,夠不錯的了。你還想咋樣?
馬母說著,打開了左手心折疊得方方正正的購物袋,里面是一個存折。馬母說,你爸退休工資不多,我有糖尿病,他有高血壓,每個月光吃藥都得幾百塊。這些年就只存這五萬塊錢你拿去用吧。又接著說,得病得不起了,打幾個噴嚏掛幾瓶吊針幾百塊都沒得了。
馬長征覺得意外,說,媽,你這是背著我爸拿來的吧?
馬母說,是你爸叫拿來的。他叫用你們就用吧。
我爸后悔了?馬長征道。
后悔?你還不了解他?你爸啥時候后悔過?我這一輩子就沒見他認(rèn)過錯,不過這事啊,馬母沉吟著,不好說,可我看得出來,你爸心里一直覺得對不住你們,只不過嘴上沒說。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沒事就坐在后院望著河水發(fā)呆,遛彎時見了熟人也不打招呼,以前睡覺呼嚕震天響,現(xiàn)在呢……
馬長征坐在床上兩手撐著床沿眼睛呆呆地盯在地上,半晌說,媽,算了吧,這錢還差得多。房子我們不要了。
馬母小聲問還差多少?
馬長征默算了一下,道,就算加上你這五萬還差二十九萬。
二十九萬,二十九萬,馬母小聲反復(fù)念叨幾遍,半晌不語,末了說你再跟麻桿好好說說,錢慢慢給,我們還跑了他的了?
馬長征不說話。
馬母自己咕噥一句,現(xiàn)在哪個還當(dāng)好人啰。又嘆了一口氣。
馬永壽腦溢血住進(jìn)了醫(yī)院。
事情很突然,馬母說他晚飯喝了兩杯酒,飯后還出去遛了遛彎?;貋砗?,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劇,看著看著說頭有些疼,先也不太在意,中間放廣告的時候想起身喝止疼藥,忽然就嘔吐起來,接著就暈了過去。打了120送到醫(yī)院后,醫(yī)院檢查后說是高血壓引起的腦溢血。醫(yī)生說看顱內(nèi)的出血情況盡量不開顱,脫水降顱壓看效果如何。馬母在醫(yī)院哭了一宿。馬長征兩口子跟大姐兩口子商量,兩家輪流每天出一個人來陪護,另一家負(fù)責(zé)給老爺子送飯。馬永壽已不能進(jìn)食,飯菜都打成糊狀,用管子導(dǎo)到胃里頭。
過了兩天,馬永壽醒過來了。醫(yī)生說,還好,危險期過了,但是也不能大意,千萬別讓他受刺激。
馬母跟馬長征說,行了,你們都有班上,不用陪了,我一個人在這就行。你們就只管送飯吧。馬長征說,媽,那你白天我們晚上吧,你可別再把身體搞垮了。
馬長征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堅定地認(rèn)為父親馬永壽的病是因為自己而得的。他明白其實他大姐夫周俊杰也這樣想,因為周俊杰昨天跟他看似開玩笑地說,長征,這飯我可以送,這醫(yī)藥費到時候可得你掏啊。
又住了二十來天,馬永壽病情相對穩(wěn)定了,能從臥姿改成坐姿了,也能勉強吞咽了,坐在輪椅上低著頭,把眼睛向上翻著看人,說話還是模糊不清,嘴里咕噥咕噥地說要出院回家,馬母勸不住,就給他們姐弟打電話,叫他們來勸勸,拿拿主意。
馬長征就在醫(yī)院的電梯口碰到了拎著飯桶下來的周俊杰。周俊杰把馬長征帶到花園里的長椅邊坐下,一臉嚴(yán)肅地說了半天,大意就是老人這次恐怕兇多吉少,應(yīng)該抓緊讓二老立下遺囑把老屋給馬長征姐弟均分。馬長征聽得惱火,說行啊,你去跟爸媽說??!便起身走人。周俊杰在后面喊,這事得你這個當(dāng)兒子的說,我當(dāng)姑爺?shù)恼f算怎么回事?
馬長征上樓走進(jìn)病房的時候,馬母正在拿著毛巾給馬永壽擦手擦臉。見有人來,馬永壽眼睛向上翻了翻,面無表情。
媽,爸可不能出院啊。
馬母指著馬永壽說,拗不過他,出院就出院。
馬母接著說,叫你來是有個事跟你說。馬母停頓了約一分多鐘,馬長征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媽啥事。馬母才又說,這事我跟誰都沒說,你爸要賣房子。
賣房子?
是啊,就是我們花堤街的老房子。
咋要賣房子?。课也煌?。馬長征失控的大喊把鄰床的病人和家屬嚇了一跳。
馬永壽翻著眼,嘴里吃力地咕噥著含糊不清的“賣、賣”。
馬母說,好,好,賣,賣,聽你的。又對馬長征說,別讓你爸太激動。這事是在你爸病前我跟你爸就商量好了的。我早晨來的時候,去了一家中介,他們說讓我等消息。價是你爸定的,二十九萬。
馬長征低聲說,咱們那老屋加上院子可足有一百五十多平呢!到時候要拆遷的話咱們怎么也不止二十九萬!再說房子賣了你們住哪兒?
馬母說,拆遷?哪個曉得要等到啥時候?我跟你爸看不看得到都難說。末了又說,買我們那破房子的哪個會去自己住?都是有閑錢的人等著拆遷賺錢的,我們再從買家手里租過來就行了,不搬家。馬母哽咽起來,你爸以前說過,在花堤街住了一輩子了,不想離開那兒。
你房子的事是你爸的心病,聽他的。馬母說著目光落在了馬永壽臉上,拿毛巾擦去了馬永壽嘴角淌下的涎水,繼續(xù)說,你爸怕看不到那一天了,犟了一輩子就讓他犟到底算了。
那我姐她們怎么辦?
顧不了這么多了。
馬永壽拿眼睛努力地看著他們嘴里嗚嗚著,左手吃力地往上抬,抬到一半又無力地垂下。
馬母小聲笑了起來,說,跛子愛走路,結(jié)巴好說話。渾身上下就一只手能動還不老實。
馬永壽出院了,回到了花堤街。
房子很快就出手了。馬永壽兩口又租回了房子。房租每月三百。
中間大姐回來過兩次,每次都略帶尷尬地說周俊杰忙,不得閑過來。
馬長征聯(lián)系了麻桿,麻桿說年前回來,二人到開發(fā)商那兒直接把協(xié)議上的名字改成馬長征的。
機床廠已經(jīng)騰空了,挖掘機開進(jìn)去開始拆房,幾天工夫,廠房辦公樓都夷為平地。
馬長征干脆請了半個月的假,每天就在花堤街做飯。丁蜜紅每天接了兒子也會過來吃飯,然后再上班上學(xué)。馬長征一直到天黑了才回去。已是深秋,馬長征每天把馬永壽抱在輪椅上推在院里曬曬太陽。廚房的后門那兒有個門檻,雖不高但也礙事,馬長征得先把馬永壽抱起來,馬母把輪椅抬過門檻,馬長征再把馬永壽放回到輪椅上。馬長征說,我明天拿鋸子把門檻鋸了。馬母說,門檻不能鋸。再說現(xiàn)在這是人家的房子了,你能想鋸就鋸?
馬永壽還是老樣子,蒸得很爛的米飯摻上燉雞蛋或其他青菜,馬長征一勺勺喂,馬永壽艱難地嚼一會兒,再緩緩?fù)滔氯?。馬長征按醫(yī)生的囑咐教馬永壽練習(xí)說話。馬長征說,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馬永壽就含糊不清地跟著說。說著說著,馬長征有時候會插上一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馬永壽就拿眼睛翻他。
連著陰了三天才又是一個好晴天。馬長征抱出馬永壽,馬母抱出要曬的東西晾了一院子。
馬長征在馬永壽的輪椅邊塞了一個打開的老人收音機,里頭下載了好多豫劇。收音機在唱,馬永壽坐在輪椅上垂著頭呆呆地望著河水發(fā)愣,不知道是不是能聽進(jìn)去。里頭唱的是豫劇《穆桂英掛帥》。
馬母指指那些曬著的紅緞被面說,長征你看,這都是你爸當(dāng)年得的獎。那年你結(jié)婚的時候我讓你爸拿出來他都不肯呢?,F(xiàn)在好了,怕送都沒人要。
馬長征笑著說,我爸真的不像是我親爸。
哎,馬母嘆了一口氣,過硬了一輩子,落個啥好?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們家里有一個大雞籠吧?
馬長征說,記得。一指北墻根說,就放在這里。
馬母說,那是用廠里的廢料叫窟眼鐵一塊塊拼扎起來的。當(dāng)時廠里家家都做,我叫你爸也給家里做一個,他不肯。最后是他徒弟們給我做的。他回來看見了,硬是一塊塊地數(shù),看用了好多窟眼鐵,然后到廠里交錢。你說氣不氣人。
老黨員嘛,當(dāng)然要過硬。馬長征說。
啥黨員,他不是。
我爸不是嗎?
不是,他也就是年年得個先進(jìn)生產(chǎn)者。馬母說,這些年跟著你爸我們吃了多少虧,還有一年廠里分房子,哎,不說了。馬母望一眼馬永壽,他一動不動,收音機還在唱。
馬母說,一會兒我出去買菜,你把你爸看好。
馬長征抬頭望著蘋果樹發(fā)了一會兒呆。
馬長征緩緩走到馬永壽面前蹲下。馬永壽耷拉著腦袋閉著眼,像是睡著了。馬長征關(guān)了收音機,跟馬永壽大聲說,爸,跟我說啊,門前大橋下。
馬永壽不語。
爸,你說,門前大橋下。
馬永壽還是不語。
馬長征站起身驚慌地連喊了幾聲,爸,爸,爸。
機床廠旁開發(fā)商已經(jīng)蓋好了售樓部。這個樓盤取了個非常洋氣的名字:米蘭春天。
挖掘機開挖地基,打樁機每天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卮驑?,聲音傳得很遠(yuǎn)。
馬長征跟丁蜜紅有時候吃了晚飯會帶著馬小盼來看看。
丁蜜紅說,看樣子要蓋好幾棟呢。
馬長征說,八棟。
丁蜜紅說,我們的房子在第幾棟?
馬長征說,第四棟。
丁蜜紅說,靠哪邊?
馬長征說,最東邊。
丁蜜紅說,我們在第幾層?
馬長征說:六層
丁蜜紅說,明年能完工嗎?
馬長征不說話。
丁蜜紅自己說,我看能。
星期六是馬永壽燒五七的日子。
馬長征這幾天睡得不好,心里煩躁,蓋上被子嫌熱掀開被子嫌冷。早晨醒得早,穿了衣服坐在屋外吸了兩根煙,快六點半的時候才進(jìn)來。他拍了拍老婆丁蜜紅的屁股,把她也叫了起來,自己到外屋又叫醒了兒子馬小盼開始給他穿衣服。嘴里催促丁蜜紅抓緊洗漱做飯。
丁蜜紅睡眼惺忪,說,我們?nèi)ネ饷娉浴?/p>
星期六的早上食客不多,空了好幾張桌子。
丟下碗,丁蜜紅騎上電動車一邊用紙擦著油汪汪的嘴一邊對馬長征說,你先去媽那兒等我,我?guī)∨稳ベI紙。說罷把紙隨手丟在風(fēng)中。
嗯,還有鞭。馬長征說。
兒子,來,上媽車。馬小盼一邊抱著豆?jié){吸一邊爬上了丁蜜紅的車,坐在后座上。
馬長征騎著車慢慢向花堤街拐去。有幾個社區(qū)居委會的人在街上走動。
他走到副食店前停下車,胖子說,回來了。
馬長征拿了一盒煙抽出一根指指外面居委會的人說,他們在忙活啥?
胖子說,花堤街要拆遷了,在挨家上門動員發(fā)通知。說著指指柜臺上的一張A4紙,上面印著“花堤街拆遷通知”字樣。
馬長征心里咕咚一下,這么突然?不是說這兒十年八年拆不了嗎?
胖子神秘一笑說,我估計政府把老百姓心眼摸透了。先放風(fēng)說不拆,然后突然襲擊,說是從明天起就要安排人日夜值守,再就是上門實地登記房屋面積,目的就是防人們搶建。嘿嘿。
馬長征的腦袋發(fā)起蒙來。
拆遷賠償?shù)臉?biāo)準(zhǔn)也下來了,胖子說,你們那房子,兩個二十九萬都不止。
馬長征在門口的塑料凳上坐了下來,左手拿著的煙忘了吸,已經(jīng)快燒著指甲蓋了。右手拿著那張拆遷通知的紙抖動起來,一時沒捏住,掉落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才見丁蜜紅帶著馬小盼極慢地駛下來。電動車的前筐里放著塑料袋裝著火紙冥幣和幾掛鞭炮,后座上的馬小盼手里拎著一個好像是紙扎的祭品,挺大,被風(fēng)吹得“撲撲”直響。
近了,馬長征看見,兒子馬小盼手里拎的是一個紙扎的大房子。
選自《水鏡文藝》2018年第3期
責(zé)任編輯 ?張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