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好好
小楞子。發(fā)音是,小輪子。
這是他的小名兒。那是一九四四年的開春時光,煙臺黃海海岸線的土地上倒春寒的風(fēng)里降生了一個娃娃。再具體點(diǎn)兒,是叫牟平的小縣城,更具體些,武陵公社。她們點(diǎn)開手機(jī)導(dǎo)航,汽車便朝向一個方向去了——張家莊。
什么都不存在了。這里已經(jīng)不叫縣而叫區(qū)了。煙臺的一個區(qū),城市化建設(shè),土地上的一切,包括小土坯院子莊稼地野樹林子,全都推倒了,新建的樓林,像防風(fēng)林那樣長起來,若光滑的一面面白崖壁,風(fēng)一吹,大約也會彎彎腰。
她們的母親竟然瞥見了當(dāng)年的客運(yùn)站,寫著危房二字。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從這里,一九七四年的他們一家三口,聽著廣播里的這首歌,向武陵公社去,小竹在她母親的懷里,她的父親肩背手提,幾乎是豐裕的逃奔狀……
再瞥見一個幸然存在的物,水泥廠的廠房和高高的煙囪,也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的。寂然如死,這片廠房從她們的肩邊巍巍然而過,溫暖而悚然,時光的利牙獨(dú)自撕扯咀嚼曾經(jīng)開過花的萬物,剩下白白的干干的骨頭。它還坐在原地繼續(xù),繼續(xù),吞咽。地老天荒,心臟一條條撕開,石化,成粉,活著的人就一定快活?她們的父親曾經(jīng)覬覦和艷羨過水泥廠的工人身份吧。真令人心疼。她們的心臟會突然絲兒絲地疼幾下,為那個死去快二十年的男人。
全是陌生的、天上掉下來的名字,比如牟平。比如武陵公社。而小木竟然得全部抱在懷里,強(qiáng)加給她的一種使命,消化和反芻,淘洗和瀝出清白,給每一個詞語一句判定。那個叫易飛的男人死去一年后的夏夜,小木和女兒躺在地板的涼席上說話。女兒說打算考雅思,出國,去澳大利亞,那里很歡迎醫(yī)護(hù)專業(yè)的人才。剛博在加拿大。女兒繼續(xù)說。他不會回來了。
澳大利亞再往加拿大去,應(yīng)該很方便。小木已經(jīng)知道女兒的未來。是去找剛博。他們是初中同學(xué)、摯友、諍友,如果彼此不能夠在同一個城市的街巷里,輕松面對面約在一起,生命一定沒有那么舒心愉快。剛博。女兒把手機(jī)遞給她。瘦高,清秀,白皙清潔。剛博說婚姻并不是相愛的唯一指向。小木握住女兒的手。就像乘風(fēng)破浪的一艘快船,她們躺在上面。人生難得擁有一個知己。女兒和剛博,到了老年的時候還像少年時代的他們那樣,坐上某一路公交車就來到了一間咖啡屋,面對面看著,說著,笑著,就很好。人和人的關(guān)系,尤其是有愛的,當(dāng)真能如此熱烈忠誠并淡泊?小木其實是不相信的。
關(guān)于易飛,小木也想給女兒說點(diǎn)什么。他死了之后我更相信那就是愛。小木的嗓音略略發(fā)顫。女兒的手突然握緊一些。媽,如果沒有他,那些年你會不會很苦?小木在黑夜里點(diǎn)點(diǎn)頭。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全部的寬容和尊重,從來沒有高聲大氣,更不可能有暴力的舉止,什么時候都是笑盈盈的,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他們倆鮮靈靈地互為存在著。
現(xiàn)在她想起了小楞子的暴力,問白發(fā)的母親:一九七四年,怎么就被踢下了車,從車的腳踏板上。這句話的發(fā)問,像是對婚姻這種形式極大的不信任和蔑視。
她的母親,一個熱愛哭訴的女人,頓時來了屈辱的精神,用撒嬌的口氣:就被踢了下去,不帶我去海邊,我那么想看海。
一個心腸堅硬暴烈的父親。她們?nèi)齻€做女兒的一起笑起來,因為對至親之人不得不有的寬宥,所以顯得那么荒誕。小笛沉默下來眼眶里是潮潮的憂郁。小竹說,肯定之前有事。
之前,他們從新疆爬上綠皮火車,艱辛帶回來的駱駝毛羊皮,還有沉甸甸的些東西,人們?nèi)绾蝤B往返,只要親人在便樂此不疲。這個做媳婦的,尖細(xì)的嗓門,眼睛有些咕嚕嚕的轉(zhuǎn)動,做起家事看著麻利其實拖泥帶水,心中的主張總是不太分明,為患得患失所牽絆住。個子矮小,脾氣和話語容易被炸開,也會壓伏著自己的小性子小盤算和人交往,但不留意就全暴露了。她對丈夫的姐姐說,這些駝毛有十斤。
所以男人積攢了一肚子的脾氣,后來用在了腳踏板上的一踢里??ㄜ囃L(fēng)凜凜去了海邊,這個挨千刀的男人去養(yǎng)馬島看咸生生的海浪和木船帶到岸上來的魚,跳躍的,鮮美的。他兩手叉腰看大海和礁石。竟然覺得自己在很多個世代以前是個英雄,秦始皇來過這里!徐福儒雅并詭計多端,帶著五百兒童揚(yáng)帆辭行再也不回來了。八仙過海,呂洞賓才是真正的端方正直的山東男兒。何仙姑是最美好的女人,娶妻當(dāng)娶這樣的女人——大氣開懷,沉默溫柔喜悅地付出,為她遇見的每一個人每一個小生靈。
他的思緒會是如此超然地涌動吧。她們?nèi)齻€做女兒的紛紛跨過四十歲的門檻這一年,決定帶上老母親一起去祖籍地看看。他死之前帶著遺憾,在一千個嘆息里想回到煙臺—牟平—武陵公社—張家莊—養(yǎng)馬島。大海邊的大風(fēng),她們?nèi)齻€從小就會想象,海水的藍(lán),風(fēng)的有勁道,碩大蘋果和雪白的地瓜干,那里的男人女人謙和厚道的樂呵呵笑容。命運(yùn)不給他一絲兒機(jī)會,他的身體孱弱到肌肉如口香糖軟而稀,骨架分明如骷髏,臉頰深深地陷進(jìn)去,一扇鬼門近在他的眼前。他的恐懼和失落還有思念,她們幫不上一分一毫的忙。他回不去了,只剩下沉重短促的呼吸和動輒淚濕的眸子。海浪聲小下去,礁石模糊了,往事也靜止下來,唯一的欣慰是他就要見到日思夜想的母親和大姐姐了——另一個世界,她們等待他多年。
他的大姐姐,上吊死的。她們的母親回憶,蘿卜擦絲兒擦炕上的席子,席子油亮,蘿卜絲再拿去喂豬。討論過駱駝毛的斤兩后,他的大姐姐找來秤,高高地稱了,說哪里有十斤呢?那點(diǎn)子別扭和星星的小硝煙,導(dǎo)致她們的母親后來被一個心狠的男人暗暗地踢下車去。女人負(fù)氣自己步行進(jìn)了牟平縣城,林海雪原楊子榮的故鄉(xiāng),又去了海邊。
現(xiàn)在,這個小個子花白頭發(fā)的女人,天真地笑起來,告訴她們?nèi)齻€,看見了海,一直閑逛到傍晚,幾個他們村的小子在客運(yùn)站附近把她找到,用自行車馱回張家莊,她們的奶奶家?,F(xiàn)在她們呼吸的是故鄉(xiāng)的風(fēng),故鄉(xiāng)大地上沙土的味道,故鄉(xiāng)的長輩親人全部作古,她們身體里的溫暖、血管里的黏稠、眸子里的光芒、心底里豁達(dá)的嘆息,來自這里的一個家族,這個家族養(yǎng)育出的一個后生,一個小小的虎頭虎腦的男孩子有一個小名兒,小楞子。楞,含著無比的疼愛,也愿他忠厚善良,吃虧人總是多福人,小楞子!這個男孩兒長大了,成年了,闖蕩世界去了,竟然跌宕到了大西北,遇見了一個同樣來尋找活路其實是極其有謀劃力和探險精神的小個子女人。爸爸。她們?nèi)齻€童年的聲音,如今在胸腹里。小竹,小木,小笛。車?yán)镯懫鹪S巍的歌《曾經(jīng)的你》: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年少的心總有些輕狂,如今你四海為家……
沒有張家莊這個地名了。導(dǎo)航來到武陵公社的地界。水泥廠,小楞子進(jìn)不去,很簡單的理由,地主的兒子。成分。所有的表格都有這一欄。小楞子在莊稼地里忙活,十五六歲的少年,抬起頭來看姍姍走來的四個女人。沒有一個能幫上他。他也沒有等到能夠享福的時光到來。誰叫你不好好耐著呢?耐著,就什么都有了。小木會這樣對他說。小竹會說,吵了一輩子架,不得癌癥才怪,誰叫你把這樣的女人娶回家呢。小笛心里時常對他說的話是,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成家立業(yè)那天就把你接到家里來一起過日子,你怎么就像個永遠(yuǎn)讓人操心的小孩子呢,卻沒有一個人懂得你呵護(hù)你照顧你,現(xiàn)在我們可以做到了,你卻走了?;ò最^發(fā)的女人心里想,打小兒就不顧家,叫打個醬油能在街上看下棋看到天擦黑,這可是你媽親口給我說的;心大,總想發(fā)大財,幸好我死守住這個家,三個女兒養(yǎng)大,考學(xué),工作,你卻成天折騰事情,一件事情賠了,兩件賠了,三件也是賠?,F(xiàn)在可好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別人家都是老夫老妻一起買菜牽手散步,你要是活著多好啊,再也不吵了,不吵了。
不可能。小竹的斷喝頗有威力。如果她們的母親說只要日子過平穩(wěn)了就不會有爭吵這樣的話,小竹就一盆冷水潑過來。女人就想,那就算了,反正人都走了二十年,我也習(xí)慣了二十年。刀子嘴豆腐心?刀子嘴刀子心?嘴角下垂如鯰魚。這是女兒對她的形容。失敗的妻子和母親?一九五零六零年代,活下來多不容易。所以練就了一種過度自我保護(hù)的性格。潑婦,怨婦,愛財如命的婦人。如果生存把一個人逼到死角里,是不是每一個人也會變成那個樣子?不得而知?;ò最^發(fā)的女人為自己辯護(hù)得很好,并鼓勵自己心是安寧的。
你們的父親走之前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我,他怕我沒人管活不好。她如此說給女兒們聽。女兒們微微皺起眉頭。天下如此太平、富足,此言過于張致。她訴說的其實是一種夫妻之間的恩情。她也是享受過如此恩情的女人,于是她邁開步子去風(fēng)里散步的時候買菜的時候看望朋友的時候,腰板結(jié)實筆直,小腿有力。幾乎每幾個月都有某個熟人走了的消息傳來。嘩啦啦,全散了,那整整一代人。女人會給隔幾天來吃一次晚飯的女兒們說這個走了那個走了的消息。還是有拿手菜的,每次吃也吃不膩。會突然多囑咐幾句某個菜的要訣在哪里。就像她也會突然飛往天外。
這片叫牟平的祖籍大地只剩下了一門親戚。小楞子的大姐姐的小兒子。本來有個大兒子的,不到中年就死了,酒后騎摩托車摔死的。他死之前他的母親先上吊死去?;ò最^發(fā)的女人說,東營油田,你們大姑姑的大兒子在那里工作,是后勤上的領(lǐng)導(dǎo)(言下之意,很有權(quán)利很有錢),在單位里有了相好,竟然帶回家吃飯,你大姑就上吊自殺了。
小竹小木小笛在很小的時候就聽了這個故事。她們的父親在中年時候夢見他死去的大姐姐,淚水滑下油黃的臉龐?,F(xiàn)在她們不太去隨意相信一個故事在旁人嘴中的走向和邏輯。大姑姑的大兒子,并不是用來譴責(zé)的,是她們的親人之一,當(dāng)然也是用來想念的。
和你們的爸爸賭博,手表都被輸了去。女人說熟了的話,來到牟平大地上又說出來。
因為早有成見,所以這個壞小子的母親的去世自然完全被歸罪于他,順便也給三個女兒上了一堂關(guān)于孝順的課。所謂惡有惡報也。
全都拆遷了,喏,搬去那些高樓里了。什么張家莊,什么武陵公社,沒有地種了,全是城市了,全是整齊劃一的花壇和一排排的裝飾樹種了,人們在高樓里鋪瓷磚養(yǎng)金魚種花喝茶假寐,早上和黃昏下樓散步。電梯一按,上去下來。沙發(fā)電視墻浴室馬桶整體廚房。
先是大姑姑死去,然后是大表哥死去,緊接著是小楞子的老母親過世,大姑父過世。又過了好些年,大表嫂也去世。只剩下一個小表哥,自然是娶了媳婦膝下有一兩個孩子的。據(jù)說這片家族的大地上只剩下這一門子親人了。從來沒有聯(lián)絡(luò)過。隨著小楞子二十年前的病死,她們四個女人就此和老家斷了往來。并曾為自己的兩袖清風(fēng)暗自愉悅過吧。那種野草般的孤絕,仿若她們沿襲了來自母親血液里的一種可以稱呼為不羈和冷酷的暗物質(zhì)。
車幾乎暗含著方向卻又是盲目的。山川秀美啊。她們在心底里這樣贊嘆自己的故鄉(xiāng)。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花白頭發(fā)的女人用尖細(xì)的嗓音哼起這首歌。新疆是個好地方。她們想起了另一首歌,于是笑了起來。后來就回不來了嗎?她們問?;貋砹俗鍪裁矗磕銈儾涣?xí)慣怎么辦?我當(dāng)時就跟他說,要不你們都回去,反正我不去。她大約還想起了別的什么事情,總是令她不快的——得不到什么尊重,她的心直口快被定性為沒有教養(yǎng)。山東人講禮數(shù)和舉止,四川那邊散淡任性得多。一個孤兒,能活下來就不錯了,誰來教誰來養(yǎng)?她遇見那些眼神就明白她已經(jīng)出局了。小楞子回到牟平又能做什么?不過是出勞力的普通工人,再老一點(diǎn)就只能看大門去,三個女兒萬一考不上學(xué),只剩下嫁人一條出路,一個不獨(dú)立的女人會活得很委屈。她全都想過的,所以執(zhí)意留在新疆,這片畢竟是從青年時代就打拼出來的天地。他也就依了她,不再動回山東的念頭?;蛘咚乐霸诓〈采虾蠡诹恕驮撟约耗弥饕?,回到大海邊,木工的手藝做漁船都是可以的,機(jī)遇是給聰明人和勤快人的,他有這個自信。他的最好的哥們兒小曲,和他一起闖蕩東北和大西北的,因為妹妹在大會堂做服務(wù)員,竟然人到中年辦理調(diào)動回到牟平了。供銷社,看倉庫和大門,后來供銷社倒閉,人提早退休,拿微薄的工資。就這么個結(jié)果,所以也沒什么可羨慕的。他繼續(xù)在新疆,做一個小小的包工頭,各種小工程,總是天災(zāi)人禍,然后賠本,落魄。
不一定非要找到家族里的親人,順其自然,這次來主要是把爸爸的照片燒了,也算帶他回來,葉落歸根。小竹說。她們的眼睛里的景物是小楞子當(dāng)年注視過的。海在那邊,山在這邊。遇見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和小楞子真像啊,眼神微笑舉止。謙謙君子的大地。小楞子自己從來就是一個沒有心機(jī)的好人,他希望三個女兒也要做一個好人,小木想,我是一個好人嗎?顯然不是。關(guān)于我的一切,父親會搖頭嘆息但終究是原諒的吧,無論衰世還是盛世,活著都不易。她亦如母親一樣,為自己做著辯護(hù)。而且那種生活的困窘和仰人鼻息,只能自尋一條出路,最終成了一個勇敢卻也打拼得零零落落沒什么牽絆的人,最后連易飛也走了。她在那些年里因為他而漸漸黑洞和空虛消失。她繼續(xù)為自己辯護(hù),當(dāng)然也來自自己的打拼,她從不愿意倚靠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和小竹小笛的交往,有間距的美才是長久的美好。一年甚至兩年才和易飛見一次,永遠(yuǎn)像是第一次見面時候的樣子。他們都是羞澀拘謹(jǐn)之人。在茫茫人海中,真切地面對面站在了一起。就像重復(fù)做的一個夢。這個夢一直做到其中一個突然離開。她再也不可能打點(diǎn)行裝,乘上一列疾駛的火車找見另一個人。她必得心平氣靜進(jìn)入自己尋找自己之旅。夢里易飛才會突然來到,微啟雪白牙齒的唇,笑著,仿佛在對小木說,我深深愛著的人啊,你一定會好好的。醒來后的小木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不是童年少年青年時代里那個孱弱的自己了。
只有童年缺失愛護(hù)的人,才會內(nèi)心有黑洞,偏執(zhí)暴躁。花白頭發(fā)的女人,兩三歲在睡夢中醒來,一夜間失去所有的親人。她這一生持之以恒尖叫著捍衛(wèi)著自己能夠擁有的所有殘碎的隨身之物。小木天生憂郁暴躁,作為第二個依然是女兒身的孩子,小楞子這個做父親的顯然是失落的,失落到不肯多看一眼襁褓中的小木。襁褓中的小木就知道她不為父親所關(guān)愛。那塊黑洞,懸而未決的命題,直到遇見了易飛,他說,我就是你的父你的兄。于是小木圓滿了?小木的生命課題解答完畢。而不像花白頭發(fā)的女人,小楞子究竟愛她么?愛得肯定不夠那么深情,所以童年的黑洞就空在了那里,沒有一個自告奮勇的男人前來補(bǔ)天。小楞子呢?他其實是圓滿的,來自母親和大姐姐的愛,讓他成長為一個快樂的人,雖然有命無運(yùn),赤貧撒手人寰,但二十年來小木只要夢見他,他必是在夢中笑嘻嘻的,那份快樂一看就是內(nèi)心被愛撐滿著沒有黑洞的人。
煙臺人說話軟和,慢,充滿善良和耐心,神情則是持重安然的。她們先是在一家小商店的門口停下,在一個年輕女子那里買來幾刀燒紙,并問路。武陵公社是這里,但張家莊這個名字早就沒有了,在櫻桃林的那邊吧。煙臺的櫻桃小,黃紅,酸。她們摘下幾顆嘗了。小竹說,這可是爸爸小時候吃過的味道。白發(fā)女人拒絕品嘗,她怕酸。小竹一不滿就會大聲喊出來:又不是解饞的,是嘗嘗爸爸吃過的東西的味道。白發(fā)女人依然不吃,她坐回到小車后座的陰涼里,看低矮的櫻桃林一直向山腳蔓延去。好大一片林子啊,誰會買,個頭這么小看著就酸澀,遲遲早早全砍了種蘋果或者桃子,再不然就是蓋成樓房,牟平區(qū)的邊緣地帶,但遲早樓林也會蔓延過來的。
是個心里沒有情義的人呢。小竹小木小笛站在松軟的沙土上,天使望故鄉(xiāng),她們脈管里的血液、發(fā)膚、氣質(zhì)、思維,牢固地被牟平二字充了個半滿。另一半被白發(fā)女人的故鄉(xiāng),四川的一切充斥,比如豬草,比如小河暗綠的顏色,比如人們大嗓門說話吐痰打牌覬覦世界的浮華。被他們二人在半個世紀(jì)以前共有的疾走奔逃難捱凄涼、對金錢的渴望對安穩(wěn)生活的不信和不安,所悄悄輻射。一向如此。小竹悄聲說。那個玉珠子枕頭,小竹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第一年買給父親的。小楞子死后就被白發(fā)女人拆了,穿成手串,去夜市里賣。像賣花的女人一樣凄愴,為幾個小錢而執(zhí)著等待。為一種陰暗甚至陰森輻射,悄悄的步子,是她們最親的人的靠近和貼合,永遠(yuǎn)的干系,怎么可能撇清。所以小竹就笑了,小木也笑了。小笛不笑。她不知道該偏向誰幫助誰譴責(zé)誰安慰誰。白發(fā)女人的沉思里沒有冤痛的淚水,明知道老大和老二又在嘲諷她。
駛過櫻桃林,汽車終于變得漫無目的,張家莊所有的人,分散進(jìn)樓林如星星,張家莊已遣散,先是夷為平地,然后挫骨揚(yáng)灰,再接著建起聳入天空的高樓。從前的白石灰院墻,推開木門,紅磚的正屋,花朵在窗下,一架淡紫薔薇,正午的風(fēng)吹得花瓣搖一搖。人全搬走了,院子尚未推倒,一個很老的老頭兒走出來?;ò最^發(fā)的女人不抱任何希望地說出小楞子大姐姐的小兒子的名字。
哦,我還是他的一個親戚呢。都搬去樓房了。我抓鬮抓的那個樓是最后一個完工的,要不然我也搬走了。老頭很瘦,褲管和腰,白汗衫和青筋的胳膊,如果小楞子還活著,也會是這個樣子,看人的時候顯得呆呆的,其實是一種實誠而認(rèn)真的傾聽和回答。老頭返回院子推了一輛自行車出來,他騎上,一揚(yáng)手,讓她們的汽車跟上。
老頭如一只潔白的蝴蝶,她們的視線不會離開這個幫助她們找到家族親人的人,或者說祖先神奇的安排,讓一個遲遲未搬離的老人在這里等待她們。完全不抱希望的,卻步步妥當(dāng),直奔這個家族最后一個兒子而去。敲開門,一張方圓的黑紅臉膛的男人,他的鼻頭也是圓的,鼻梁低低,單眼皮略三角的眼睛,是小楞子中年的樣子。余和平?花白頭發(fā)的女人喊出來。我是你小舅母啊。哪個小舅母?你媽媽最小的弟弟啊,新疆的。
那年你們來,我正在東營趕毛驢車搞基建,忙忙著趕回來,你們已經(jīng)在汽車站了,送你們上車。小竹小木小笛圍著她們的世代里的最后一個表哥,站在屋子的中間,看著,克制著淚水不要涌出來,微笑著,小楞子的影子烙在她們自從到了牟平后看見的所有人的臉上身上。小表哥腦血栓,半個身子麻痹了,只能在屋子里歪著。他的妻子,一個精干的女人,嘴里喃喃出小舅母三個字。那么我舅的小名叫啥?花白頭發(fā)的女人迅速回答,小楞子。發(fā)音是小輪子。
對了,這就對了,我小舅舅啊。叫做小表哥的男人并未接口問小舅舅逝去的過程和這一生所歷經(jīng)的事情。就如同她們四個不會去問小楞子大姐姐自盡去世的始末,還有那個大表哥意外死去的始末。
后來小笛總是悵悵說起,為什么我們不多坐一會兒,一起吃個午飯,最好再一起吃個晚飯,看看他家里的影集,奶奶的,大姑的,大表哥的。小竹和小木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要決然告別。小表哥指著櫻桃林前方的小山說,我姥姥和我媽媽她們的墓都在那里。她們就在這時候決定告辭。對于小表嫂的留飯,她們堅決地辭讓了。給他們的孫子留下一個紅包,其實是代表小楞子給的。這一扭身這一輩子不會再見了。他們都知道,所以在電梯門開的剎那眼淚水都涌了出來。淚花佐證了親情的融匯和堅固。但是見到了就可以離開了。如同小楞子已經(jīng)去天上多年,她們早就學(xué)會在小楞子缺席的人間平靜卻從來奮勇地一路前行,似乎可以沒有小楞子大家依然能活好。再沒有人負(fù)債累累一身落魄推開院門,把貧窮困苦的嘆息鑲嵌入她們?nèi)彳浀膬?nèi)心了。但似乎那些歲月里她們的掙扎和歡笑才是最真實的。
又去了櫻桃林。在山腳下燒去小楞子的照片,火苗慢慢吞噬去小楞子的笑臉。小楞子真好看啊,圓圓的蒜頭鼻,方圓臉,笑得舒心而清潔,眼睛沉穩(wěn)。十五六歲的小楞子在地里種莊稼。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中國。小楞子在黃昏的時候把鋤頭放在院墻底下,進(jìn)屋告訴母親和大姐姐,他要去東北,從煙臺坐輪船,先到大連,然后去沈陽,他的大哥和小姐姐兩家人都在那里扎根了。國家的企業(yè),國家的工人,國家的工作,國家的工資。他果真就去了,家里最小的兒子,沒有什么是不依從他的——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年少的心總有些輕狂。他在十五六歲的時候所決定的出發(fā),就此注定會遇見他此生無法不相認(rèn)的四個女人,一個矮小精明潑辣的他的妻,三個糊里糊涂的女兒。2000年的元旦剛過,他便去了,雪花飄飄,水仙芳香,他說想吃手切肉丁調(diào)的白菜餡包子。他還想吃蒸咸鲅魚。拍黃瓜涼拌海蛤蜊也想吃。這四個女人沒有一個會做山東菜。他吃了并不如意的幾乎是生命里的最后一頓飯,就離開了?,F(xiàn)在她們四個女人已經(jīng)完成心頭的任務(wù),坐進(jìn)了牟平街邊的一個家常菜小飯館。上炕,聽老舊的自鳴座鐘搖搖擺擺滿不在乎人間湯湯多少年多少離合多少悲傷。她們打開菜單,驀然遇見他臨終前想吃到的手工肉丁包子,蒸鲅魚,拍黃瓜拌海蛤蜊。她們替他細(xì)細(xì)咀嚼,就像他在晚年時候終于衣錦還鄉(xiāng)。沈陽的印染廠。他從學(xué)徒做起,手掌終日五彩繽紛。他從小就要好看。要戴松軟明亮的皮帽子,要穿厚底的牛皮大頭鞋,假日里要穿中山裝,看電影看演出,紅燈記沙家浜。他甚至買了一把二胡給自己,跟著老師傅學(xué),竟然就學(xué)會了,從此知道瞎子阿炳是二胡大師,二泉映月,草原之夜。他天生就是一個藝術(shù)家。到了六十年代中期,他幾乎就要從學(xué)徒變身為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工人的時候,東北三省驅(qū)趕外來人口。白發(fā)女人說,卡了一個年份,之前的留下,之后的全部趕走。小楞子坐船回到牟平。他二十出頭,不甘心這一生在田埂地頭出沒。他的好朋友約他往大西北去。白發(fā)女人說,這個朋友就是你們的曲叔叔。你們的奶奶舍不下最小的兒子往一個沒有任何親人的荒蠻之地去。小楞子不吃不喝不干活,較勁了半個月,母親放他走了。他后來的命運(yùn),果真成為國家的企業(yè)里的一員。工人,四四方方起滿厚繭的大手,依然拉二胡,拉了一輩子。改革開放以后做小小的建筑包工頭,直到死之前都是外債纏身,憂郁慌張。小竹放下筷子說,誰能改寫命運(yùn)?她們?nèi)齻€做女兒的從來都認(rèn)為那是命運(yùn)的酷刑,對小楞子——而非小楞子有錯誤。
她們的最后一站,養(yǎng)馬島。秦始皇當(dāng)年養(yǎng)馬的地方?!肮?19年,秦始皇東巡途經(jīng)此地,見島上水草茂盛,群馬奔騰,視為寶地,便指令在此養(yǎng)馬,專供皇家御用?!毙±阕拥哪赣H出生在這里。小楞子從小長到大,會在一年中的某個時候從牟平張家莊來養(yǎng)馬島玩。島嶼的海灘上散落著許多舊船。木頭泛白,窄小,蓄著昨夜的雨水。出海打漁,從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到今天,用著這樣的小船。一九六五。船身上的字樣。那一年的小楞子已經(jīng)仆仆風(fēng)塵走入新疆,繼續(xù)向西北而去,命運(yùn)之繩的牽引,他成為了一個叫做布爾津的地方的一員。在那里,他遇見了四個糊涂的女人,疼愛他,痛惜他,怨他,思念他。海灘上有人在釘木船,明晃晃金燦燦的船身,翻扣著,人們蹲在上面忙碌。原木的清香,斧頭,榔頭,鋸子,釘子,膠,小楞子最拿手的,木工活兒。
小楞子,發(fā)音:小輪子。哎。他應(yīng)一聲,轉(zhuǎn)過頭來。從牟平的田野莊稼地里,從養(yǎng)馬島的海邊,從沈陽印染廠的鍋爐旁,從沙家浜的舞臺上,從大西北的戈壁上。小笛說,你們看!天上,有彩虹,虹上有佛光。
彩虹橋,死者探看生者的地方。白發(fā)女人對沙灘上的小洞感興趣,她說,這里面藏著小螃蟹和小蛤蜊呢。小木低頭把眼淚水抹去。心肌梗塞。沒有生離死別的一幕。搶救室里他的妻子和一對雙胞胎的兒子接他離開。沒有葬禮,他曾經(jīng)說過,骨灰撒入大海。他是青島人,和煙臺同在一個海岸線上。“每一刻難過的時候,就獨(dú)自看一看大海,總想起身邊走在路上的朋友,有多少正在療傷?!彼麖膩砭褪菒壑模谠S多年前用山東口音告訴她我就是你的父你的兄,她身體里的黑洞就此彌合。人間的形式一點(diǎn)兒也不重要,你看小楞子和矮小的白發(fā)女人互相折磨一生、女兒為了叫剛博的諍友即將遠(yuǎn)走澳大利亞。小木心里這么想著,在傍晚的清風(fēng)里注視彩虹。彩虹橋一直在那里,就像不舍離去。小竹說,煙臺為什么好啊,因為煙臺大海的風(fēng)是從大陸往海里吹,所以空氣是干爽的。
最后我們都會變成風(fēng),在天上心知肚明——所愛的,就要去探看;愛著我們的,就會仰起頭尋找??諢o里含著實相。佛經(jīng)里總這么說。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