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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記

2019-02-28 02:26薛舒
長江文藝 2019年1期
關鍵詞:寶寶孩子

薛舒

她俯下身,親了一口他肥白的腮幫,左側,嘴唇觸碰到他吹彈可破的白嫩肌膚。他抿了抿嘴角,圓胖臉上溢出一絲輕弱的笑。

他正酣睡,她喜歡看他睡的表情,平靜,帶一點點狡黠。她親他,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她沒有算過,十六年來她在他臉上親過多少口。今日照舊,親到他嘴角,感覺唇沿的絨毛比昨天更濃重了一些。

“個子日日高,胡子夜夜長”,不知哪里聽來的順口溜,喃喃念出來,覺得錯了,應該是“頭發(fā)夜夜長”??墒牵鶜q的人,胡子不就是一夜間冒出來的?

脖子里的白絲巾不知道什么時候松了,自動脫落,忽悠悠飄落到地板上。她保持著彎腰的姿勢,眼睛離他肥圓的臉龐十厘米之遙。她按他現(xiàn)在的模樣,用想象替他褪去厚厚一層脂肪,鼻梁頓時挺拔起來,眼睛不大,單眼皮細長眼,鵝蛋臉型,白皙而光潤,像某個韓劇明星。

她有些遺憾又有些疼惜地看著趴在床上的龐大軀體,想,養(yǎng)孩子就像做算術題,錯不得一點點。倘若是錯了某個數(shù)字,相當于少一只腳趾或者多一根手指??伤裁炊疾蝗保瑯訕佣加?,只是點錯了小數(shù)點,于是和正確答案差之千里。

他是她做錯的一道算術題,要是讓老師批改,他的身后應該跟上一個大大的紅叉,訂正的機會都沒有??墒悄呐滤撬鲥e的一道題,她也把他寫得工整干凈、漂漂亮亮的,他還有一個堂堂的大名,叫鄭舟,不細看,還真看不出他是錯的。

她撿起飄落在地上的白絲巾,順手圍在自己細瘦的脖子里,滿足地嘆一口氣,一萬次地想:這么好的小囝,這么好哦。她心頭有一個疑問一直得不到答案,假如她沒有點錯那個小數(shù)點,鄭明會和她離婚嗎?

這話她從沒問過他的親生父親,孩子六歲的時候他們分開了。每個月初,鄭明會把撫養(yǎng)費如期打到她的賬號,剛離婚時一千元,三年后漲到兩千,又是三年后漲到三千,他在銀行工作,普通職員,但薪水不低。可是第三個三年過去了,不算少的撫養(yǎng)費,還是不夠花了。是不是要向他提一下,四千?

漲撫養(yǎng)費的話,想了半年多,終究沒說出來。也有過找一份工作的念頭,可是孩子誰管?不上班都已經(jīng)累得不想動彈了,這才剛到八點,她瞄了一眼墻上的鐘,和衣躺下,白絲巾還纏在脖子里,仿佛再抬一次手解開的力氣都沒有。下午趁鄭舟睡著時,她去小區(qū)門口的藥店買咳嗽糖漿。秋風乍起,有些冷,她給脖子里加了一條絲巾。也就二十分鐘,買完藥回來,鄭舟已經(jīng)醒了,折騰到現(xiàn)在,剛睡著。

他睡在她的內側,四仰八叉,把靠墻擺的雙人床占掉三分之二。兩歲之前,她一直讓他單獨睡兒童床,育兒書上說的,要培養(yǎng)孩子的獨立性。他睡相乖,不會亂翻亂滾,可是有一晚,還是把自己翻下了床。她是凌晨才發(fā)現(xiàn)的,小身軀仰臥著,胖胖的肚皮微微隆起,腦袋歪在地板上,像一只中彈的小熊。她嚇壞了,抱起他大喊“寶寶”,幾近呼救的音量,吵到樓下的鄰居,上樓狂拍她的門。門被撞開,鄰居看見的是一個臉上掛滿淚水蓬頭垢面的女人,腳底臥著個孩子,膚白唇紅,鼻息均勻,睡得沉沉的。

鄰居是住在她樓下的男人,接近中年。兩層的老式房子,木地板阻隔不了她焦急到近乎狂躁的錯亂腳步。她只知道他是“八點半沖涼男”,每天晚上,同一時間,弄堂里的水斗邊,光著瘦削的上半身,整盆冷水兜頭淋下,發(fā)出“噓噓呀呀”的大呼小叫。她熟悉他的聲音,尖細的男聲,像一把操作中的鐵質鍋鏟,帶一點點快口,簡直要把聽者的耳朵割傷。她從未和他打過交道,男人向來自管自,和鄰居疏離。那以后,他們熟絡起來,她叫他老費。

那天鄭明恰巧出差,老費幫她把孩子抱起來,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連皮外傷都沒有,任憑大人把他翻來覆去,始終睡得香香的。老費說:我看沒啥,小囝跌跌摜摜正常,北方人有句話,叫“皮實”。

她破涕為笑:是的是的,“皮實”的小囝好養(yǎng)。可她還是不敢再讓他獨自睡,她把他移到雙人床上,他靠墻,她在外側,用自己并不壯大的身軀擋著他。

鄭明出差回來,被她驅逐到兒童床上睡:“最近孩子夜里多醒,和我一起睡方便照顧?!眱和惨灿袃擅组L,就是窄了點,鄭明沒有異議,一睡就是四年,最后把兩人徹底睡分開了。

是鄭明先提起的,說舟舟快三歲了,還不會喊“媽媽”,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

其實她也發(fā)現(xiàn)了,她也想說: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可她不敢,并且一次次告訴自己:不會的,男孩子開口晚,正常的。她還到處打聽別人家的孩子什么時候開始說話,早的不到一歲,晚的,五歲才開口,五歲?。∨率裁茨??我們寶寶才三歲。她安撫自己,耐心而又焦急地等待著孩子開口的那一天。直到鄭明說要去醫(yī)院檢查,她頓覺耐心已到極點,再也等不下去了。

前后去了三家醫(yī)院,醫(yī)生問顱腦有沒有受過傷,她說沒有,毫不猶豫。孩子生產很順利,沒用產鉗夾過腦袋。鄭明不知道孩子從床上摔下地的事,那一摔,是在一歲八個月的時候,理應牙牙學語了,可他們的寶寶的確沒說過話。也許是壞結果,他們不敢確定,也不愿意相信,直到第三家醫(yī)院,一番全面深度檢查,最后診斷出來了。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障礙,腦發(fā)育不全,智力低下,原因么,醫(yī)生說,可能是先天的,也可能受過傷,不好說。通過治療好一些的有,但不一定,要看緣分。

什么叫緣分?鄭明暴怒,跳起來要和醫(yī)生打架的樣子。她拉住他,眼淚轟然涌出,內心尚存的一點點僥幸,像一只受傷的海鷗,在大海里掙扎了許久,終于被巨浪拍死。

那以后,她辭了原本公司文員的工作,開始專心照顧孩子。她像個機器人一樣,陷入一場早已設置好結果的戰(zhàn)爭,上躥下跳、左沖右突,一周五次帶孩子去醫(yī)院康復治療,吃醫(yī)院開的處方藥,也吃道聽途說的偏方,孩子卻一如既往,不會認人,不會說話。很多次,她暗想,究竟是生出來就有問題,還是從床上跌下來闖的禍?兩種可能,后一種被她隱瞞,作為父母的哀嘆自責,鄭明分擔了一半。

即便是帶著半份自責,男人也還是有勇氣擺脫困境,去尋找另一份生活。而她的自責卻是一份半,因為有了埋藏在心底的一份,那半份,她承擔得遠比鄭明沉重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

她隱約感覺到了他的脫離軌道,可她正陷在那場被動的戰(zhàn)爭里,和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心力交瘁,卻又不忍放棄,哪里顧得上站在懸崖邊的男人。鄭明提離婚的時候,她竟暗暗松了口氣,緊繃的身心忽然如釋重負。怎么會這樣?她為自己奇怪的情緒驚訝極了。直到兩人談起離婚協(xié)議的具體內容,傷心才偷偷襲來。她有點想哭,也不是非常想哭,眼睛里的水影汪出來,只一點點,很快收干了。

她要下了孩子的撫養(yǎng)權,抱著贖罪般的決絕。那一年鄭舟六歲,她確乎認定孩子是被自己摔壞的,秘密由她一個人保守,后果也將由她一個人承擔。她還告訴自己,往后,這場戰(zhàn)爭要不要繼續(xù)打下去,如何打下去,就不需要聽取男人的意見了。沒有督戰(zhàn)的人,她就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方式打,甚至有勇氣想一想,要不要選擇投降。這么一想,就連那一點點傷心都不再有。

一年后,她停下了孩子的康復治療,她甘心了,投降了,從此開始專心養(yǎng)一個也許永遠養(yǎng)不大的孩子。她用自己的身軀擋著他睡,一擋就是很多年。她睡覺很淺,他翻身、踢被子、夢里囈語,她一定會醒。于是眼圈長年發(fā)黑,眼袋浮腫,終年不消退。居然,孩子被她養(yǎng)得又高又胖,小熊漸漸變成大熊,忽然有一天,他就十六歲了,像模像樣的,有了一具成年人的軀體。

真是奇怪?。∶恳惶於寄敲措y熬,十年卻一閃而過。

這么些年來,她最喜歡干的一件事,就是看睡著時的寶寶。那會兒,他閉上了呆滯的眼睛,放平了一臉此起彼伏的莫名表情,那會兒他是平靜的,能保持平靜的人,是需要智商的。看著睡眠中的龐大嬰兒,她常常有這樣的錯覺。這錯覺幾乎成了她自慰的良藥,于是千方百計哄他睡覺,親他肥嫩的腮幫子,擺弄他的手腳,給他包成人尿布時撥弄一下小雞雞,這時候,做什么他都不會哭鬧反抗……就這么看著他,越看越喜歡,越看越舍不得,她太愛這個睡著的寶寶了,這么乖、這么甜的囝,愛得牙根癢癢,白白嫩嫩的一大團,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有時候她會回憶起他一歲八個月從床上摔下地那次,倘若摔死了,她的生活會不會和現(xiàn)在不一樣?老費說:那天我撞開門一看,嚇我一跳,你簡直哭成個淚人,眼睛里閃爍著亢奮的光芒……

老費是一家區(qū)級圖書館的管理員,也許是職業(yè)習慣,說話常帶書面用語?!伴W爍著亢奮的光芒”,是人話嗎?又不是寫作文,還亢奮?完全用詞不當。只有老費會這么說,用的還是一嗓子又扁又尖的聲音,她就更不以為然了。可猛不丁想起老費的話,還是會驚出一身冷汗。誰家的小孩子不是跌跌摜摜長大的?不就是從床上摔下來嗎?還是木地板,孩子沒哭,更沒流血,何至于驚慌到哭成淚人?當時激烈的情緒反應,會不會是某種預兆?太大意了,應該立即去醫(yī)院檢查。可也是老費說的,我看沒啥,北方人有句話,叫“皮實”。她就信了,真以為孩子是皮實的。她知道怨不得老費,可還是無法不生怨恨,這一日,倘若與老費在弄堂口相遇,她就會一臉冷淡,擦身而過。

可她又無法做到和他斷交,相隔在一層木地板的上下兩邊,她跺跺腳,他就知道她有事相求。老費是一個穩(wěn)重的人,做事不緊不慢,但只要聽見她跺腳,老費一定會在五分鐘內出現(xiàn)在她門口。

老費送來一盒海南芒果,單位發(fā)的。我高血糖,不可以吃太甜的水果,他說。芒果盒擺在地上,她謝過他,卻堵在門口,沒讓他進屋。

半小時前她剛接了一個電話,是鄭舟的姑媽,說快遞了一些常用藥和特產給她。前大姑子倒是常打電話來關心他們母子,會替自己的弟弟向她表示慰問。大姑子說:鄭明好久沒去看舟舟了吧?他忙,最近孩子病了,總跑醫(yī)院。

寶寶沒病??!她理所當然地認為孩子就是她的寶寶。大姑子停頓兩秒:鄭明沒和你講?孩子是現(xiàn)在的……剛兩歲,是兒子。

“哦,兩歲……”她似乎不能完全領會意思,眼睛卻看向席地而坐的鄭舟。大熊正聚精會神地摳地板縫隙,腦袋耷拉到胸口,下巴底下的地上積了一小攤口水。她心口一顫,頓時明白,鄭明有了新的兒子。

與大姑子通完話,心情就變壞了,心情一變壞,老費就只能站在門外說話了:嚴月,我認為,應該送他去特殊學校。

她垂著眼皮,冷冷道:我打電話咨詢過,太貴,我們寶寶上不起。說完,忽然抬頭問:老費,你說我們寶寶這個病,到底是不是摔壞的?

老費順著嚴月的視線看向鄭舟:不要總想這些,于事無補嘛!

鄭舟依然坐在地板上,專心致志地對付裝芒果的盒子,屁股貼地,灰色運動褲里的兩條胖腿呈八字敞開,肥碩的背脊靠在門框上,包裝盒已被他拆散,橢圓形綠球滾得滿地都是。

她斜了他一眼,沒說話,腦中想的是適才的電話。鄭明又生了孩子,她早就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可聽到消息,還是有點心酸。兩歲!孩子兩歲了,她才剛知道。仿佛遭受了背叛,卻并不占理,吃暗虧的感覺。可大姑子說,孩子病了,總跑醫(yī)院。感冒發(fā)燒不用總跑醫(yī)院,應該是比較麻煩的病吧?

很多年前,她和鄭明就是抱著兩歲的鄭舟,一次次跑醫(yī)院,醫(yī)院的門檻都要被他們踏破了……會不會,鄭舟的病壓根就不是摔下床闖的禍?會不會,是鄭明的問題?他把一場災難帶給了她,現(xiàn)在把第二場災難帶給了另一個女人?嚴月越想越激動,眼睛都紅了,恨不得立即打電話質問鄭明:你的孩子,到底得了什么病?

“不管是不是摔壞的,現(xiàn)在的當務之急,是把他送去特殊學校,要不然惡性循環(huán),你沒法上班,他就更上不起特殊學校?!崩腺M的聲音從門口傳進,尖銳中帶點毛糙,像個破嗓子的女人。嚴月的想象卻停不下來:鄭舟不是他唯一的兒子了,以后,撫養(yǎng)費,會不會出問題?可是,他的兒子到底得了什么???會不會和寶寶一樣……

老費忽然蹲下,奪走鄭舟正塞進嘴里啃的一個芒果,試圖攙起地板上棕熊般敦厚的人:你,起來,這么吃澀嘴的,叫你媽剝了皮再吃,起來。

老費從不肯隨她一起喚他“寶寶”、“舟舟”,可他偶爾會喚她一聲“小月”,大多時候,他叫她“小嚴”,或者連名帶姓地叫“嚴月”。

嚴月拿個塑料籃子蹲在地上拾芒果,老費俯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脖子部位。她還圍著那條白絲巾,老費送的。五年前的事了,剛過完春節(jié),老費上樓來,給她一個挺漂亮的紙盒:我們單位和一家絲綢公司有業(yè)務關系,人家的禮品,我留著沒用。圖書館和絲綢公司有業(yè)務關系?鬼才相信,可嚴月還是收下了。晚上打開電視,新聞里說今夜的餐館、咖啡座、舞廳,全都爆滿,中國人學會了過外國的“情人節(jié)”,都在狂歡呢。嚴月沒把這個不屬于自己的節(jié)日和絲巾聯(lián)系起來。絲巾倒是真絲的,輕盈的材質,有點嬌貴,五年來,嚴月沒用過幾回,一用就皺,顯臟顯舊。有一回,被鄭舟翻出來,玩抽絲了,她才開始經(jīng)常用。

老費眼睛盯著嚴月的脖子,嘴里說:我覺得,你還是需要克服一下心理上的不舍,要讓他上學校,費用不夠的話,我先替你墊付。

又不說人話,什么叫“克服心理上的不舍”?舍不得就是舍不得,還分什么心理上的、生理上的?不過,他說費用他來墊付,倒是令她心頭一暖。可是,墊付,不就是借嗎?借錢是要還的,剛暖了一暖的心,又涼了一涼。

嚴月不置可否,繼續(xù)蹲在地上揀芒果。鄭舟不知道什么時候爬到了床上,頭朝外,兩只腳輪番往墻上踢,整棟房子都在共振,嚴月的腦袋里一片“嗡嗡”聲。他愈發(fā)壯了,力氣也大得驚人,那一片顯然被他常年踢蹬的墻上早已沒了墻皮,甚至出現(xiàn)一條開裂的縫。

這是他的工作,仰躺著朝墻上蹬腿,一蹬就是半小時。她會乘機鎖了門,去一趟弄堂外面的迪亞天天超市,買日用品,交水電費,二十分鐘就回。倘若出門時間長一些,她就要帶上鄭舟。七歲以前,她把他放在嬰兒車里,她推著他走。后來,最大號的嬰兒車也塞不下他了,她就牽著他的手走。他也會耍賴,就地一屁股坐下,她有她的辦法,口袋里藏著一個藍色益達口香糖瓶。他不認別的,就認這一樣,捏著塑料瓶低頭把玩,任憑她拎住他肩膀上的衣服,走多久都不反抗。她嘗試過給他別的瓶子,雪碧瓶、可樂瓶,他全都不認,堅持坐在路邊哭鬧。孩子不會表達,母親就要做個猜謎高手,她很快總結出他偏執(zhí)的熱愛。

那些年,他把玩著藍瓶子被她牽著走在弄堂里的形象,成為街坊鄰居眼里一道長年不變的風景。后來,他的體力、智力,終究是長進了,藍色益達口香糖瓶已經(jīng)不能滿足他,她無法再牽著他做漫長的行走,并且,以他成年人的身量,耍起賴來,無論如何拖不動他了。

有一次,深秋初冬的交界時節(jié),她拉著他出去買米、交水電費,又多跑了一趟社保中心領殘疾人補貼,他就在回家路上鬧起來。起先是兩只腳釘牢在地上,石頭敦子似的,她拉得猛了,他就一伸腰,整個人往下滑,她用力提住他的胳肢窩,想阻止他下滑??墒?,那么壯大的一只,瘦小的她又怎么阻止得了?最后干脆躺倒在路沿邊。她嚇唬他:寶寶,再不起來,媽媽回家了,叫你被壞人拐去。

這樣的話她每天要說好幾遍,從不對他構成威脅,他不懂什么叫“拐”,她也知道沒人愿意拐這樣一個孩子。她對路邊守自行車的人說,我去找人,你幫我看一下。

她沒去找任何人,她找不到人的,老費上班去了,除了他,還能找誰呢?她獨自走到街角,拐彎,站定。守自行車的人看不見她了,她想,等十分鐘吧,就在這里。

這條街,是一條單向車道,不寬,卻縱深,抬頭朝東南方向看,東方明珠矗立在遠處,模型似的,在云霧里飄忽。那可是上海的標志性建筑,她卻從沒去過,白白做個上海人??墒侨|方明珠這樣的事,算什么大事呢?她的大事,除了鄭舟,還是鄭舟。

有人喊:哎,不要擋門呀。

她沒注意自己站在一家理發(fā)店門前,趕緊往邊上挪了挪。玻璃門里面,一個中年女人在燙頭,年輕的美發(fā)師背對街面,她看見他很瘦的背影,屁股都沒有。她覺得他不健康,可她的寶寶那么壯實,也不健康,這真是不公平。她還看見玻璃上貼著“洗剪吹三十八元”、“燙發(fā)一百五十八元”的標價,小區(qū)門口的店,最便宜的檔次。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也算留了長發(fā),其實就是沒時間修剪護理,常年用一根皮筋綁著,枯黃細瘦的一捆,自暴自棄地垂在腦后。她想不出什么時候能有時間來燙個頭,并且,一百五十八元,不值。

很瘦的美發(fā)師在中年女人腦袋上嫻熟地操作,理出一小縷頭發(fā),刷一層藥水,墊一片油紙,把頭發(fā)繞在一個塑料棍上,用橡皮筋勒住……她看得入迷,不知不覺過了二十分鐘,中年女人的腦袋上已經(jīng)頂滿五顏六色的塑料棍。很瘦的美發(fā)師拖過一個反扣的“馬桶”,罩住中年女人的腦袋,轉身時,看了一眼玻璃外面的她。于是,她與這個不健康的年輕人對視了一眼。這一眼,令她猛然想起,折角另一邊的街沿上,還躺著她看起來那么健壯的寶寶呢。不可抑制地,心臟狂跳了幾下,有種莫名的激動從胸腔里躥到喉嚨口,她鼻子一酸,眼淚幾乎迸射而出。她不明白這算不算悲傷,但她感覺到了惶恐和焦慮,這種莫名的情緒阻止她立即拔腿,她站定在原地,四處張望,仿佛在等待預計中即將發(fā)生的什么事。

又挨過十分鐘,她才回到自行車攤位前。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他照舊躺在地上,倒也不哭,只翻過身子,像坑道里側身作業(yè)的礦工,雙手上陣,正摳著行道地磚,指甲縫里嵌滿了黑泥??垂茏孕熊嚨娜瞬辉冢稽c都沒怪人家的心思,就地坐在街沿上,適才的莫名激動已經(jīng)平息,心里也沒有哀怨,只平靜地坐著,等著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想要站起來。

在馬路邊躺了許久,鄭舟感冒了,回去就開始咳嗽。她喂他喝咳嗽糖漿,他喝了一口,居然搶過瓶子再不肯放,盯著瓶子看兩秒,喝一口,再看瓶子,再喝一口,專情的目光。喝掉三分之一瓶時,他睡著了,歪在床腳邊。她連拖帶拽,把他抱到床上,這一覺,睡了十小時。

起初她不知道是咳嗽藥中的鎮(zhèn)靜劑在起作用,只以為他是鬧累了。她看著睡得“呼哧、呼哧”的人,熊一樣肥大,竟是從自己肚子里鉆出來的,可她這么瘦,一米六五的人才九十六斤,簡直荒唐。然而,睡著的時候,這只熊真是惹人憐愛?。〔豢薏霍[,嘴角微微翹著,仿佛要笑,卻又控制著,笑得輕弱。她忽然有些后怕,居然放他單獨在街上躺了半小時,她想干什么,她在等什么?越想越后悔,心都要揪起來,這么好的小囝,她怎么忍心?

像要補償似的,她俯下身,整個把他抱在懷里,抱了好一會兒。又在他肥白的臉上親了好幾口,左臉蛋、右臉蛋、額頭、耳垂……他閉著眼睛,抿著嘴角微笑,真是俊氣??!她又去擺弄他的手,抬起來,放在耳邊,手掌攤開?!澳愫茫 彼嫠f。又把右手放在左胸口,撫著心臟部位,“媽媽!”她替他喊。真是個好小囝,她被他感動了,眼眶里盈滿淚水。

四個小時后,他還在睡,她開始慌張,摸他的臉,喊“寶寶,吃飯了”。他幾乎不與人有任何交流,唯有聽到“吃飯”二字時,眉毛會劇烈擰動。連“吃飯”都喚不醒他,她就真的急了,使勁搖晃他,按摩一般從上到下捏他的肌肉,直捏到大腿根,卻見灰色棉毛褲襠口有一輪隆起,仿佛一頂被布套子兜頭罩面的鳥籠,那只小鳥兒,不知道什么時候長大了,要撲騰起翅膀飛出來了。

心臟又一次疾跳起來,卻不似白天在街上的莫名激動,而是,一點點緊張、害羞,一點點幸福、欣慰……都只有一點點,效果卻是,原本平靜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都說長大成人、長大成人,她把他一日日地養(yǎng)著,養(yǎng)得又高又胖,她總以為,她是看不見他長大成人的樣子的。可是現(xiàn)在,他不就是蠢蠢欲動著想要長大成人嗎?長不大的孩子,又怎么會頂起鳥籠子?

嚴月侍弄鄭舟吃過晚飯,準備自己吃,老費來了。老費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外,手里拎著一個“小紹興”馬夾袋。她沒把他擋在門外,而是轉身,回到飯桌邊坐下,這是讓他進屋的示意,老費抬腳跟了進去。嚴月顧自吃飯,就著一碗魚丸湯。老費把馬夾袋放在桌上:魚丸都是面粉做的,應該吃新鮮的魚。

嚴月說:魚骨頭怎么辦?寶寶會哽的。

老費看了一眼仰躺在床上發(fā)呆的鄭舟:我打聽過了,包頭路上有一家陽光學?!?/p>

床上的人忽然發(fā)出一聲嘶叫,像小狗被火鉗燙了皮發(fā)出的慘烈哀嚎。老費嚇一跳,看鄭舟,龐大的身軀側躺著,正一把一把揪枕頭,很安靜。

老費皺了皺眉:那家陽光學校,政府補貼的,學費不貴……床上的鄭舟換了平躺的姿勢,開始踢墻。老街區(qū)的房子,磚木結構,踢一面墻,整個框架都在抖動。嚴月放下碗,走到床邊,拍拍鄭舟朝天的白胖臉:寶寶乖一點,媽媽和費伯伯講話。

她明知道鄭舟不會理她,卻總是不厭其煩。老費繼續(xù)說:陽光學校收智障兒,但對殘障程度和年齡有要求……嚴月沖老費做了個“噓”的手勢,又指指床上的鄭舟,怕巨大的嬰兒把“智障兒”三個字聽了去,傷了他自尊似的。那一邊的工作卻進行得愈發(fā)熱烈,雙腿踢蹬,竭盡全力,嘴里還發(fā)出“呼呼哈哈”的吼叫,仿佛武林高手,正和奄奄一息的墻進行殊死戰(zhàn)斗。老費壓低聲音:他這是不讓我講話???

嚴月站起來,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褐色玻璃瓶,商標上寫著“復方甘草咳嗽糖漿”。她走到床前,捏著瓶子在鄭舟朝天的面孔前晃了晃:寶寶,喝糖漿啦!

二十分鐘后,果然不再叫喚,也不再踢墻,鄭舟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幸好世上有咳嗽糖漿這種甜甜的藥,要不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嚴月端起碗喝魚丸湯,老費站在桌前說話:你還是要想辦法送他進學校。

嚴月垂著眼皮說:你坐一會兒。

老費嚴肅的表情松弛下來,半個屁股挨上凳子,朝桌子對面的嚴月輕聲說:你,累不累?尖細的男聲用輕柔的氣息推出,仿佛牽出一根生銹的鋼絲,尖銳而又破碎。

嚴月看了一眼他擺在桌上的小紹興馬夾袋:你吃飯了嗎?

老費搖頭,嚴月說:那吃點?

老費解開馬夾袋:我買了一斤白斬雞。

塑料袋敞開,露出一個一次性打包盒,還有一瓶石庫門紅標黃酒。嚴月知道,老費吃飯時間來找她,肯定會自帶“口糧”,不是“小紹興白斬雞”,就是“上海大紅腸”。嚴月站起來,去碗櫥里拿來一個湯盅,一雙筷子,熟練地撿起塑料袋里的調料包,拆開,把蔥姜醬油蘸料倒進湯盅。

老費說:喝口黃酒吧,暖暖身子。

嚴月把一個空玻璃杯推到他面前:你喝。

老費拿起玻璃杯,照著日光燈看。嚴月斜了他一眼:洗干凈的。

老費擰開瓶蓋,倒了半杯酒,抿了一口:陽光學校收學生,要看智障的級別,至少要自己會吃飯,會大小便。

嚴月一臉正氣:吃飯和大小便我們寶寶會的,我不是不想讓他去,我是怕他受欺負。

老費說:去試試?試兩天。

嚴月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她夾起一塊雞腿肉,看了看,又去碗櫥拿了一個空碗,從餐盒里挑出不帶骨頭的肉,一塊塊揀進碗里。這是留給鄭舟的,不是第一次了,老費從不阻止她。接下去,兩人就靜靜地吃,也不敢放開嗓子說話,怕吵醒床上的大熊。

老費肯定不是個有酒量的人,只喝了半杯臉就紅了,紅到脖子根。老費很輕很輕地說:嚴月你不喝,我一個人是喝不完一瓶的,你看,我們都認識十六年了,你還和我這么生分。

嚴月說:前六年,等于不認識。嚴月的意思是,她和鄭明離婚之前,他們不算認識。

“好吧,就算十年,你還這么見外?”尖細的聲音使老費的語氣滿含嗔怪。

嚴月吃到一塊雞屁股上的油脂,咀嚼了兩下,吐在桌上:這也賣鈔票?

老費說:不好吃你就不要吃嘛,你就扔掉嘛。

嚴月斷然喝道:不好吃就不吃?就扔?你花鈔票買回來做啥?聲音不響,卻凌厲,說完還賭氣似的,把吐在桌上的一團淡黃油脂撿起來,塞進嘴里狠狠地嚼。老費要去搶,半個身軀撲過餐桌。嚴月卻翻了翻眼珠,費勁吞了下去。老費繞過桌子走到嚴月面前,急得要跺腳,又不敢跺,雙腿屈了一屈,軀體顛簸了一下,俯下身,輕聲卻用力地說:你做什么嘛!你這是做什么嘛!一著急,聲音愈發(fā)尖細。

嚴月偏了偏臉,像是要躲他嘴里的酒氣,又似是不忍聽他鍋鏟剮蹭般的說話聲,鎖著眉頭,接著啃一塊雞肋。也許是酒精的緣故,老費有些情緒化,又好像是被嚴月氣著了,胸膛劇烈起伏了一陣,終于忍無可忍,忽然抬起手臂,張開手掌,像要對眼前的女人掄一巴掌,手掌落下去,卻一把抓住她的前襟,用力一拖,竟把嚴月拖進了自己懷里。

嚴月怔住,愣了兩秒,掙扎起來。老費本就站得重心不穩(wěn),半彎曲的身軀,一只腳在前,一只腳在后,支點沒有落在任何一只腳上,并不健壯的身軀就有些搖搖欲墜。這會兒,他正用渾身散亂的力在支撐自己,經(jīng)不起千鈞一發(fā)的干擾,嚴月只掙扎了一小下,他就一屈腿,膝蓋“咚”一聲撞在木地板上,頓時將整個軀體反撲進了她懷里。

嚴月原位坐著,她看見自己的膝上伏著一顆花白的腦袋,腦袋下面被埋住的嘴臉正發(fā)出類似抽泣的呻吟,又似壓抑的嘯聲。她拍拍他花白的腦袋:怎么了你?

花白腦袋往女人的懷里更深入地鉆了鉆,她感覺到了大腿根部的異樣,一股股騰騰的熱氣隔著褲子吹到肌膚上,潮濕、酥麻。她依然是習慣性地掙扎,卻在一只冷硬而又汗?jié)竦氖终泼髦竭M自己的褲腰口時,忽然僵住。

這樣的機會,幾年前似乎有過,老費沒抓住。那時候鄭舟還迷戀著藍色益達口香糖瓶,有一回,他抱著一瓶未開封的口香糖玩,不知怎么弄的,竟打開了,糖粒塞了一嘴,又吐出來,抓在手里捏,就一小會兒,衣服上、腦袋上,黏滿了飽含口水的白色膠狀物,腦門上的頭發(fā)結成了一大坨,理不開,還洗不掉。她抓住他,恨不得把他整個腦袋按進水盆。他掙扎,一掀身,盆翻了,水灑了一地。她尖叫一聲:“要死?。 ?/p>

他好像明白自己闖禍了,率先嚎哭起來,還躺倒在地板上打滾。一腔怒火頓時躥起來,她指著他惡狠狠地罵,“戇大”、“只曉得吃白飯”,轉身去抽屜里拿剪刀,給你剪掉,你等著,剃光頭。拉開抽屜,沒找到剪刀,卻見角落里躺著一只一次性打火機和一根蠟燭,為防斷電準備的。她一把抓起打火機,沖到鄭舟跟前,不知怎么就按下了打火鍵,火苗“騰”一下飛上他的腦袋,遇到那坨凝結的頭發(fā),立即滋滋冒煙,蛋白質的焦糊味剎那間彌漫而開。她慌了,張開手掌狂拍他的腦袋,狠狠地拍,“啪、啪”聲持續(xù)響徹。幸好頭發(fā)是濕的,沒有冒出明火,煙也很快被拍熄。他大概被拍疼了,額頭一片緋紅,哭聲從豪壯變成凄厲,眼淚鼻涕淌了一面孔。她懊悔莫及,撫著他的腦袋:寶寶嚇壞了吧?寶寶疼不疼?媽媽不好……然后,一屁股跌坐在水洇洇的地板上,跟著他哭起來。

老費被天花板縫隙里滴下的水驚動,上樓來看。只見潮濕的地板上,母子倆一個坐著抽泣,一個躺著大哭,雙雙淚眼模糊。老費踩著水踏進屋: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她坐在地板上,待他走到跟前,腦袋一歪,一頭撞在他的小腿上,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抱住他的腿“嗷嗷”嚎啕。

老費真是個正經(jīng)人,正經(jīng)得幾乎迂腐,這種時候,竟沒有一點點“趁火打劫”的意思,只是蹲下來,拍拍她的肩,耐心地聽她哭,在她哭到喘不過氣來時在她背上輕捶幾下。直到她哭完站起來,說:幫我把寶寶拖床上去吧,我要擦一下地板。

鄭舟早已不哭,他側躺在地板上,顧自摳著濕漉漉的腦門上炭焦的發(fā)梢,一臉煞有介事。

總是在緊要關頭,老費就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可嚴月從沒認真想過,是不是要和他發(fā)展成男女朋友的關系。她的世界被鄭舟占滿了,寶寶長,寶寶短,全是她的寶寶,哪里容得下別人?再說,他是正經(jīng)人,難道她就是隨便的人?怎么可以是個男人都要?所以現(xiàn)在,她應該推開伏在膝頭的男人,以及男人那只試圖入侵的手。

正猶豫,還沒動作,眼前忽然掠過一團綠色的球狀物,一聲悶響,綠球崩裂,老費的后腦勺頓時被爆了一頭黃漿,嚴月驚得跳起來。鄭舟站在床邊,怒目斜吊,一手抓著一頭還沒射出的綠芒果,另一手舞蹈著,嘴里發(fā)出“哈—哈—”的嘶叫。

老費頂著一頭屎樣的糊狀物離開嚴月家時,走得一瘸一拐,大概跪在地板上太久,腿發(fā)麻了。這一晚,老費在水槽邊沖涼的動靜格外大,呼叫聲如火車鳴笛般銳長而躁迫,好像當頭淋下的是一盆盆冰凍過的水,刺激過頭了。

清晨,天還未亮透,鄭舟醒了,“嗚嗚”叫喚。

近些日子,嚴月患上了失眠的毛病,整夜胡思亂想,不管什么想法,從哪里想起來的,最終都要匯到同一個問題:那個孩子,究竟得了什么???為什么總跑醫(yī)院?會不會和寶寶一樣?只會長高長胖,不會長大成人……越想越睡不著,要耗到凌晨,才漸漸迷糊過去。

嚴月閉著眼睛,身側龐大的軀體正輾轉反側、上下求索,耳畔全是他的呼吸,帶著充沛的唾液,粗重而潮濕。嚴月睜不開眼:寶寶不要鬧,好不好?

她喚他寶寶,喚了十六年,他卻從不答復。她試圖與他互動,可她對他說什么、做什么,他都不會回應。他迷戀過藍色益達口香糖瓶子,后來改成甘草咳嗽糖漿,卻從不依戀她,甚至,比不上那堵靠床的墻。他聽得懂一句話——“寶寶,吃飯了”?!俺燥埩恕比齻€字會讓他表情瞬間豐富,圓胖光潤的面容在某種力量的支配下忽然千回百轉。他以擰動、扭曲、折疊臉部肌肉的方式來表示歡快,看起來幾乎是憤怒的表情,這是他在笑,嚴月認為。而他臉上當真堆出常人以為的笑容,那恰恰是他最悲傷的時候。嚴月試過,有一次,他正低頭把玩益達口香糖瓶子,嚴月劈手奪走,他緩慢地抬起頭來,一臉沉默的憨笑。她舉起手里的藍瓶子朝他晃:寶寶,瓶瓶,要不要?

他看著她,臉部肌肉依然是笑的走向。她又晃了晃瓶子:說要,快說要,說了就給。然后,她看見他的笑漸漸定格,眼神也凝固起來,整個人就像在極低溫下被漸凍,一條漫長的涎水從口角淌下,也不斷流,似也要凍結了。她覺得不對,慌忙把口香糖瓶子塞回他手里:寶寶,對不起,媽媽不搶你的瓶瓶了,還給你。

他緩慢地收起笑容,然后,平靜地看著手里的瓶子,看了很久。

嚴月抹了一把奪眶而出的眼淚,確定自己了解他的喜怒哀樂??墒牵澜缟蠜]有第二個人知道,這個憂傷的寶寶,是用笑來表達憂傷的。

其實,老費誤解鄭舟了,他硬說鄭舟用芒果砸他的時候是一臉怒氣的,只有嚴月知道,那不是怒氣,那是興奮,是玩嗨了的意思??墒抢腺M不信,不信也沒辦法,老費畢竟不是孩子的父親。嚴月想,倘若是鄭明,會相信的吧?可又如何呢?鄭明信與不信,不會改變一切。況且,現(xiàn)在他有了小兒子,心里怎么可能還有大兒子?這個大兒子,對鄭明來說,就是三千元沒有收益的月供。

這么想想,嚴月就會忍不住在肚皮里罵:只知道下種的東西,種豬??!種馬??!牲畜都曉得護犢子……“護犢子”不是上海話,她是從電視里學來的,第一次聽就喜歡上了,多好??!就像在說她,她簡直就是一頭母豬,一匹母馬,整日介地護著她的犢子。鄭明卻沒有護犢子的心,他用三千元錢來打發(fā)他的兒子,盡管這是他們共同協(xié)商的方式,但每每鄭舟出狀況,把屎尿拉在褲子里,臭烘烘滿屋打滾,她按不住他,頓時激起一腔怒火,就要“種豬、種馬”地罵將出來??墒牵盏剿騺淼腻X時,她又意識到,相比而下,她寧愿只要三千元錢,也不要這個男人和她一起來“護犢子”。她就是不想和他“同舟共濟”,好像,她那么輕易地同意離婚,就是為了早一點擺脫他,擺脫一份被他探知真相的風險,擺脫除了自責以外的另一份罪責。鄭明只需知道,他有義務撫育兒子,哪怕養(yǎng)到80歲??墒?,一想到要養(yǎng)他到80歲,她就會渾身一激靈。下一次忍不住罵“種豬、種馬”的時候,就會在心里祈禱,祈禱鄭明身體健康、工作順利,甚至升官發(fā)財……畢竟,最重要的還是那筆撫養(yǎng)費,她對它還有上漲的期待。

就這樣,嚴月心里那點陳舊的怨憤,一忽冒頭,一忽降落。倘若鄭舟這一天很乖,不吵鬧,不折騰,她甚至會生出一絲感激。不知道感激誰,就長時間地看睡著的寶寶,那是他最“懂事”的時候,不憂傷激動,不嚎哭,不踢墻,她不用費力揣度他的性情,這么乖、這么甜的囝,真是惹人憐愛??!睡著的時候,分分鐘都是歲月靜好??墒侵灰褋恚澜缇妥兞藰印?/p>

此刻,躺在內側的鄭舟已經(jīng)醒了,弄出“悉悉索索”的聲響,兩條腿重復踢蹬,抓她的胳膊,咬她的肩膀,口水涂濕了她的棉布睡衣,肥大的手掌到處摸索。她任憑他晨醒后的打擾,很多次,他摸到她的胸口,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從胸口撥掉他的手。他很有耐心,比懂事的人更執(zhí)著。不過兩歲幼兒的智商,身量卻是個成年人,在成年人中亦算高壯。她把他養(yǎng)得太好了,只吃,不動腦筋,怎么能不胖?

他開始玩弄她的白絲巾,一整夜沒解下來,松松垮垮地搭在肩甲窩處。她極度乏力,不想動彈,閉著眼睛隨他玩。不知道怎么操作的,絲巾的兩尾布角被纏了起來,她感覺到脖子里輕盈的紡織物漸漸緊致,并不阻礙呼吸,卻有了窒息的預感。她攤手攤腳地躺著,任憑脖子里的絲巾越來越緊,倘若就這樣被勒死,就不用養(yǎng)他到80歲了,倒也一了百了……可是她若死了,他要怎樣才能活到80歲?或者,把絲巾纏在他脖子里,他會不會玩著玩著,就把自己的脖子給纏緊了、纏死了?然后,他不再動彈,再然后,她把絲巾從他16歲永遠安靜下來的脖子里解開,再纏住自己?他不會活到80歲了,他不再需要她,可以安心了……一陣烈痛突如其來,喉嚨被猛噎了一下,閉著的眼睛頓時迸開,劇咳。與此同時她迅疾伸手,朝脖子處狠狠拍了一掌,“啪”一聲怒響,打在他摸索的肥嫩手上。

她知道她會打得很準,她也準備好了耳邊響起嘩然的哭聲。很多年前,哭聲是柔嫩的童音,后來是男童女高音,再后來,變得黯啞,接近粗沉的男聲。他對疼痛的感知還是準確的,只要打他,不管手心還是屁股,他一定會坦蕩地嚎哭。他用近乎成年男人的聲音哭得理直氣壯,扯開嘴,鼻子眼睛卻擠作一堆,眼淚鼻涕同時淌下,白嫩的肥臉漲成絳紅色。她只好回頭去哄他,那么大的身軀,抱不住了,反被他一撲,仰身倒在床上。常常是,腰椎間一抽搐,冷不丁的劇痛,她脫口“唉喲”,他就止了哭聲,看住她,渙散的目光里流淌出那么一小點兒狡詐。

知道使壞了,她想,心里有些高興。畢竟,使壞是需要智商的。

可是今天,比以往更重、更兇的一巴掌打到他手上,竟沒有哭。她慌亂解開脖子里掐得緊緊的絲巾,眼前是一張凌空湊向她的白嫩的胖圓臉,下巴下面是第二個下巴,夾縫里求生存的眼睛,細成兩條線,嘴角邊掛著涎水結痂的白斑,上唇覆蓋著一層黑金的茸毛。晨醒后的胖臉居然是嚴肅的,對著她,好像在生氣。

寶寶怎么了?這么問的時候,她撫摸著余痛未消的喉嚨口,震怒的情緒稍稍平息。

十六歲的寶寶沉默著,胸口的白背心一起一伏,鼻子里發(fā)出“哼哼”聲,像某種犬類,正準備發(fā)怒。她支起半個困乏的身體,想去安撫他,轉而想,他發(fā)怒的表情背后,應該是興奮,便說:寶寶,什么事這么開心?

他忽然抬起平擱在床上的一條腿,橫跨她的腹部,重重地砸在她的肚皮上。于是,她的整個身軀被他斜斜地騎住了,她幾乎躺在了他敞開的胯下,一枚堅硬的隆起頂?shù)剿难?/p>

她翻身坐起,直到天大亮,再沒合眼。

老費聯(lián)系的智障學校落實了,鄭舟可以去上學了。嚴月還是有點舍不得,老費說,去試試,看他能不能適應,要是不行就回來。嚴月同意了。

上學照理是好事,可嚴月沒睡好,早上起來,腦袋昏昏沉沉,明明應該高興的日子,沒有一點高興的臉色。

失眠的毛病,已經(jīng)持續(xù)一個月了,每天都很累,每天都睡不踏實,心里一千遍地想著同一個問題:那個孩子得了什么病?是不是和寶寶一樣?只會長高長胖,不會長大成人?倘若鄭舟這道算術題不是她做錯的,那她是不是要把作業(yè)本摔到鄭明的臉上,沖他大聲喊:我替你頂了十多年罪,你賠我,賠我青春,賠我婚姻、賠我生活,陪我兒子……每每都要想得眼眶熱辣,幾乎把自己想哭??墒?,倘若那個孩子真的和鄭舟一樣,那她要怎么辦?給自己平反昭雪?把鄭舟推給鄭明?叫他去養(yǎng)?她怎么舍得……可是,鄭明的小兒子究竟得的什么???是不是和寶寶一樣?只會長高長胖,不會長大成人?想著想著,又想回去了。就這么反反復復,嚴月把自己想成了神經(jīng)衰弱,一夜一夜地失眠,又不敢吃安眠藥,怕睡死了,鄭舟有什么動靜她醒不過來。

早飯是牛奶、雞蛋和饅頭,饅頭本來一個,今天要去上學,桌上放兩個。倘若有更多,他會無休止地吃。他吃東西火速,從來都是,吃飯的時候她說得最多的話是:慢點吃,慢點吃。可他從來不會慢點吃,好像他之所以投胎做人,就是為了來搶食的。不過,在陽光學校吃午飯,他倒不會吃虧,她想。

陽光學校在包頭路上,離家不過1500米,可以走著去??衫腺M昨晚提醒過她,打出租車比較保險,以防鄭舟半路賴著不肯走。嚴月覺得有道理,第一天上學,保證到校是首要的。老費還問要不要他一起去,嚴月拒絕了,她不想讓學校的老師覺得他們是一家人。

早飯吃完,嚴月帶著鄭舟出了門。這一天,鄭舟煞是乖巧聽話,也許是早飯多吃了一個饅頭,超乎平常的滿足感讓他情緒很穩(wěn)定。上車、下車,進學校大門,走入烏泱泱人頭攢動的教室,坐上老師指定的座位,一路順從,任憑擺布。

陽光學校就一個班,二十多個學生,一眼看去,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發(fā)出吵吵嚷嚷的聲音,如同普通學校的一間教室??山?jīng)不起細看,只要挨著腦袋一個個看過去,就看出破綻來了。有的一臉嬰兒肥卻已白了頭,有的滿面皺紋叢生卻呆相畢露,有的目光里閃爍著囚禁動物般的警惕,有的自言自語滔滔不絕,還有的渾身緊縮,時刻處于驚懼狀態(tài)。程度好一些的兩三個,竟也湊攏著交談,細聽,卻是雞同鴨講,不知所云。有個一眼看去還蠻“聰明”的胖女孩,忽然跑到嚴月跟前鞠了一躬,喊了聲:老師好!嚴月慌張點頭,卻不知如何回答。女孩并不需要她回答,完成問候,立即轉身跑回了自己座位,顯然是被訓練出來的。班主任是一位身材瘦高的女人,盤頭,戴眼鏡,她看著最聰明的女生的表演,眼光里流露出顯然的笑意。一扭頭,神色立即嚴峻起來:鄭舟,他大小便會喊嗎?

嚴月點點頭。班主任看著她,鏡片后面的兩道目光聚攏成一道,直戳到她臉上,仿佛一眼看穿她在撒謊。嚴月趕緊又搖頭:他,一般兩小時一次小便,大便已經(jīng)在家大過了……又拿出一個褐色瓶子:老師,要是他不聽話,可以給他喝這個。

老師問都沒問瓶子里是什么,立即拒絕:除了有處方的醫(yī)囑服用藥,我們不給學生吃別的外帶食物,午飯和點心我們都有嚴格的安排,你留下電話,有事我們聯(lián)系你……

臨走前,嚴月又看了一眼鄭舟,一只正襟危坐的大熊,倘若打架,大約沒人會贏他,只是,他是連招架的意識都沒有的。這會兒,他正嚴肅而認真地看著他的同桌,一個正手舞足蹈的歡樂的唐氏綜合癥女孩。這是他這輩子的第一個同桌,嚴月想,他真的乖極了,比教室里的任何一個孩子都要聽話懂事的樣子?!斑@么好的囝”,嚴月在心里嘆息了一聲,轉過身,心底涌起一股酸楚,跨出教室門,快步往外走,聽見老師的說話聲:我們鼓掌歡迎新同學鄭舟……七零八落的掌聲響起,嚴月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忽地涌出。

虧得老費,介紹了這家陽光學校。嚴月沒料到會有這樣的效果,她幾乎每天都在目睹別的媽媽送孩子上學,自己卻從來沒有體會過。早上八點,小區(qū)外面總有一輛黃色的幼兒園校車??吭诼愤?,孩子們歡天喜地或者哭哭啼啼地被父母送上車,媽媽們站在路邊揮手,孩子們在車窗里揮手,天天上演一遍,天天搞得交通堵塞;過三條橫馬路,有一所寄宿小學,星期天傍晚,會有很多高級小轎車開到校門口,轎車里下來的孩子穿著統(tǒng)一的蘇格蘭格子校服,好看得一塌糊涂,用英文和轎車里的父母說再見,好聽得要命;隔壁二層閣的毛阿姨,孫女考上交大附中,報到那天,全家開著車去送,帶了三口拉桿箱,簡直像要出國;還有,街道主任的兒子,考上人民大學,主任夫婦倆送兒子到北京,順便旅游了一個禮拜……嚴月一直認為,這些都和自己沒有關系,雖然她也有孩子,她的孩子也在日日夜夜地長高、長胖,只是她的孩子長不大,她是看不見他長大的樣子的??墒墙裉欤匆娏?,和別的家長一樣,她感受到了孩子在長大。長大是什么樣的?長大,就是離開家,離開父母,哪怕是被一所幼兒園接納,或者,被陽光學校接納,那就是長大。唉,真該好好謝謝老費……

從學校里出來,嚴月沒回家,而是去了小區(qū)門口的理發(fā)店。鄭舟都開始上學了,她也應該把自己收拾得像樣一點。修一修吧,她對沒有屁股的很瘦的美發(fā)師說,修得干凈一點。燙頭?不要不要,嚴月惶惶搖頭,心想,一百五十八元呢,夠買五包尿不濕,倘若寶寶乖一點,夠用兩個月……

兩個小時后,嚴月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頂著滿頭短卷發(fā),干凈利索的樣子,還蠻時髦。很瘦的美發(fā)師有著很強的鼓動力,她被說動了,剪短了枯黃的長發(fā),還燙了頭。她對自己的新形象挺滿意,可是摸出一百五十八元的時候,還是感覺到了肉疼。不過,只是肉疼,心不疼,心還蠻爽朗。

嚴月決定再去一趟兩公里外的家樂福超市,那里每天都有各種打折,她要買“包大人”成人尿不濕,還要買油鹽醬醋、洗衣粉、84消毒液、洗潔精……所有的折扣加起來,可以省不少錢。她已經(jīng)很久沒去家樂福了,其實兩公里走走也就半小時,可鄭舟在家的日子,她怎么能離開他半小時呢?二十分鐘都是冒險。

從家樂福回來,嚴月滿載而歸,兩大袋打折日用品使她的回家之路有些艱難,不過,好心情讓一切變得不難。每經(jīng)過有落地玻璃的店鋪,她都要努力側過身,看一眼鏡中的自己。瘦精精的女人,身材比大多數(shù)擦身而過的中年女人好,新燙的頭發(fā)使她顯得精神,盡管拎著兩個白色大購物袋的形象與時尚搭不上邊,可是,這已經(jīng)是這么多年來她見過的最好的自己了。沒有任何拖累的行走,不急不趕,只聽任自己的雙腿,簡直奢侈……走至離家不到一公里時,嚴月又看了一眼街邊的玻璃櫥窗,再次欣賞了一眼嶄新的自己。這一眼,真是巧了,竟瞥見老費從她身后走過,深灰色夾克,瘦削,不高,一貫的姿勢,低頭疾走,不擺臂,一閃,進了一家店。

嚴月回頭,卻并未見到灰夾克男人,街對面是一家發(fā)廊,不是小區(qū)門口的那家。這里,是一連排的美容店和洗腳店,“曼麗發(fā)廊”、“容顏趣”、“仙露足浴”……剛才鏡中瞥見的,是正對嚴月的這一家,叫“咪咪屋”,看不出是美發(fā)店還是洗腳店,塑料門簾晃動著,隱約看見里面有兩個露著肩的小姐,一個坐在沙發(fā)上,另一個懷里抱著寵物站著說話,也不知道那毛茸茸的東西是貓還是狗,看樣子,不像正規(guī)做生意的。

嚴月心里“咯噔”了一下,脫口罵了一句“不要面孔”。罵完又覺得不可能是老費,又不是牲畜,隨便找個母的就能解決問題。去這種地方的人,是連種豬、種馬都不如的,老費是個正經(jīng)人,認識這么多年了,什么時候對她做過出格的事了?從來沒有。不過,倒是有過一回動手動腳,被鄭舟的芒果一砸,嚇跑了,往后再沒有。所以,還是個正經(jīng)人。

肯定是看錯了,剛才一路都在想晚上要不要請老費吃頓飯,她在家樂福里買了打折的鹵牛肉和豬門腔,她要向老費表示一下感謝。腦子里總想著,很可能眼錯。

鄭舟在陽光學校呆了三個半天,老師說,先送半天,適應后再開始送整天。第一天中午嚴月去接孩子,老師告訴她,鄭舟很乖,兩小時一次的小便沒有,也沒尿褲子。嚴月覺得那是僥幸,明天再看看情況吧,就帶著鄭舟離開了學校?;丶乙宦芬彩枪缘秒x譜,不吵不鬧,走得利索。只是進入弄堂底部,一看見敞開的樓道前老費沖涼的水槽,立即沖過去,褪下褲子對著水槽撒起尿來,撒完也不提褲子,甩著胯間黑不溜秋的一團肉朝扶梯上快速爬去。下午時間,走廊里和樓梯口都沒人,嚴月趕緊開水龍頭,沖掉尿騷味,追著鄭舟上樓,氣喘吁吁的,心里卻高興。

以前有過幾次,她帶他外出,回來晚了,到了該撒尿的時間,她就讓他站在走廊口的水槽跟前,果然及時,剛給他褪下褲子,就“嘩嘩”尿了。她沒想到他能記住這個水槽,并且,還曉得褪褲子,這可是她訓練了十幾年的成果。但他還是不曉得提褲子遮羞,不過,已經(jīng)不容易了,并且,看樣子,他是認得家的,連個尿都要回家來撒。

第二、第三天照舊,在學校里不撒尿,一回家,就對著水槽一泡烈尿撒得酣暢淋漓。狀況不錯,明天可以嘗試送一整天了。只不過,上了三天學校,不如過去活泛了,回家后大多時間呆坐在地板上,什么聲音都不發(fā),只一臉沉靜,想心事的樣子。嚴月愿意認為他是在想心事,其實,她也不清楚他有沒有心事可想。按照經(jīng)驗,安安靜靜的時候,也許正是他憂傷的時候。嚴月有些擔心,是不是在學校里被欺負了?便擼起他的袖子,挽起他的褲腿,撩起他的衣襟,渾身上下檢查了一遍,倒沒有烏青、破皮、流血之類的痕跡。直到吃過晚飯,才恢復了一點元氣,躺到床上,腦袋向外,腳心朝墻,開始踢起來。

明天就要送全天了,嚴月還是不放心,中午接鄭舟的時候關照老師,尿不能憋過下午一點,飯后必須讓他撒掉。老師說我們會按規(guī)范訓練他,好習慣是培養(yǎng)出來的,你要是不放心,就在家里自己帶嘛。嚴月閉了嘴,沒再說什么。

晚飯后,老費上來,問嚴月,鄭舟是不是適應得不錯?嚴月說是,眉梢?guī)c溫潤的笑意,看上去心情挺好。老費說那就好,能適應最好,那么明天,是不是要去一整天了?

嚴月點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鄭舟,眉梢依然保留著笑意。鄭舟在踢墻,頻率不高,氣力也不大,偶爾提起一條腿,朝著墻頭蹬一腳,仿佛做了學生,學會了守紀律。老費咽了一口唾沫:要么,明天我調休一天,陪你去外面逛逛?

嚴月問:明天?你不上班啊?心里卻閃過前天在美容一條街上瞥見的灰夾克。家樂福超市買的鹵牛肉和豬舌頭已經(jīng)吃掉了,她沒有請老費吃,理由是,不能隨隨便便打發(fā)人,既是表示感謝,就要隆重一些。這么想的時候,她是認真的,只是要等鄭舟上學穩(wěn)定了再說,也不知道哪一天有空,誰叫她這么忙碌呢?老費和她不一樣,老費單身,沒拖累,想做什么可以立即去做。比如去一趟“咪咪屋”,叫那個露肩膀抱寵物的發(fā)廊妹給他做個按摩,甚至享受某款比按摩更深入的服務。或者,約一個沒什么錢、也沒什么姿色的女人出去逛逛,以顯示他作為男人的派頭……嚴月的想法有點醋味,可她打心眼里不認為灰夾克就是老費。十多年了,她還不了解他?可是老費這個人,也太正經(jīng)了,照顧她們母子這么多年,怎么可能沒有企圖?竟從不明說。他不說清楚,她怎么能自投羅網(wǎng)?萬一自作多情呢?萬一他就是個熱心人,就愛幫忙呢?當然,她嚴月更是個正經(jīng)人,她還善良,她對老費的確有點依賴,且不說她是不是真的喜歡他,倘若真的要一起過日子,畢竟鄭舟是累贅,她不能禍害老費。可是,鄭明過上了新生活,以糾正他失敗的舊生活;鄭明生了第二個兒子,以彌補他第一個殘障兒子的缺失……她卻不可以。她一直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現(xiàn)在,她開始懷疑,到底是誰的過錯?那個孩子,總跑醫(yī)院,究竟得了什么病?會不會和鄭舟一樣?只會長高長胖,不會長大……

尖細的聲音在耳邊追問:好不好嘛,明天?出去逛逛?

嚴月猛醒,驚問:?。抗涫裁矗?/p>

你不是講,沒去過東方明珠,白白做個上海人嗎?明天去一趟好不好?

床上的鄭舟發(fā)出“哈”的一聲,老費嚇一跳,看一眼嚴月,沒敢說下去。嚴月笑了:寶寶這是大喘氣,你又不是沒聽見過,怕什么?

老費咳嗽了兩聲,說:我沒怕。忽然放柔聲音:對了,順便講一句,你的新發(fā)型,蠻好看的。

又細又軟的聲音,簡直掐得出水來,任誰聽了骨頭都要酥掉??衫腺M說的時候是沒有表情的,眼睛看著床上的鄭舟,臉部肌肉僵硬。這讓嚴月感覺有些假,夸一下她的發(fā)型有那么難嗎?還“順便講一句”,又不說人話。嚴月撇撇嘴:頭發(fā)燙了三天,前兩天沒聽你講嘛。

老費依然板著臉:前兩天,還沒習慣,今天覺得好看了。

床上的鄭舟又“哈”了一聲,老費點了點頭:好吧,我不講了,再講他又要拿什么東西砸我了,明天上午我來叫你,去東方明珠。說著轉身出門,鄭舟在他身后發(fā)出一記長長的“哈——”,仿佛要與老費做一次口是心非的告別。

晚上八點半,老費開始洗冷水澡,一樓的走廊里,水槽邊。嚴月在樓上聽得清晰,老費每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呼嘯,她就要輕輕打一個哆嗦,仿佛冷水是從自己的頭上傾盆而下,毛孔全張開了。這一邊,鄭舟仰躺在床上,似是為配合樓下的老費,嘴里一記接一記發(fā)出“哈”、“哈”的呼喊,雙腿踢蹬墻壁,整棟房子發(fā)出“痛、痛、痛”的共鳴。

嚴月?lián)崦嵵鄯枢洁降氖直郏簩殞殻瑡寢屆魈煲灰|方明珠?

墻壁發(fā)出兩記“痛、痛”的回音。嚴月繼續(xù)說:寶寶,明天你在學校里待一天,你要乖一點,放學回家媽媽給你燒好吃的小菜,你想吃什么?

墻壁再次回答:“痛、痛”。嚴月開菜單:媽媽給你買個沈大成的八寶飯要不要?

墻壁執(zhí)著地回答:“痛”。嚴月繼續(xù)報菜單:要不要給你買大肉包?喬家柵的……

墻壁沒有回音,鄭舟睡著了。樓下的聲音也稀落下來,尖銳的呼嘯聲沒了,滿盆水沖下來的“嘩啦”聲也不再響起。老費洗完澡了,十多度的天,也不怕感冒,筋骨真是好,與他瘦削的身材和尖細的聲音實在不般配。所以說,人不可貌相。嚴月心里這么想著,目光卻落在鄭舟身上。那么壯大的一只,閉著眼睛,粗重均勻的呼吸,嘴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的樣子。她實在沒法忍住,俯下身親了親他的臉蛋,喃喃道:要是給你生個弟弟,就有人陪你玩了,你是開心呢,還是不開心?寶寶?

這話她沒說出口,她只是在心里問了問自己,問過就后悔了,捂住嘴,好像怕喉嚨里的話飛出去,被他聽去,也被樓下的男人聽去。

這一晚,她睡得春夢連篇,一個男人壓著她,臉埋在她肩頭,她看不清是誰,氣味像鄭明,尖細的呻吟卻分明是老費的。她久未負重的身體有些承受不住,可又不舍得推開,只努力撐著,深呼吸,深呼吸,渾身卻火熱,欲罷不能的躁動,因為沒有弄清楚男人究竟是誰而放心不下,于是要掙扎,手腳卻一絲氣力都用不上……她是被自己的一聲吼叫喊醒的,整個人果然被半拉龐大的身軀壓著,鄭舟的雙腿正分跨在她腹部兩側,腦袋撲在她胸口。她氣喘吁吁地搬開他的腿,用力在他的虎背熊腰上推了一把,半俯臥的身體頓時被推成仰躺的一大堆肉,岔開的雙腿,棉布褲衩的襠部一攤潮濕。

嚴月腦袋“嗡”一下,血液上涌,臉也沸騰起來,一邊去找干凈的褲衩,一邊在心里惡狠狠地罵:這不是牲畜了嗎?戇大,面孔都不要……

她替他換內褲,他睡得沉沉的,任憑她擺弄。用力扒他的褲衩時,她還叨叨:這么大了還尿床,羞不羞?褲衩一褪下,那個犟頭倔腦的家伙就支楞著跳出來,她看見了,一時半會兒還不肯偃旗息鼓。

“叫你尿床,叫你尿床?!彼焓衷谒ü缮洗蛄藘上?,“啪、啪”的聲音清脆而虛弱。好不容易把干凈的褲衩拉到他的腰部,她大喘著坐在床沿,心里想,是不是應該和他分床睡了?一伸腰,還是在床外側躺下了。

這一夜,嚴月再沒睡著。鄭舟上學這三天,她的失眠略有好轉,可剛才那一出,搞得她又醒到天亮。腦子里各種想法,兜兜轉轉,最后轉到同一個問題:鄭明的小兒子,到底得了什么???會不會和寶寶一樣,只會長高長胖,不會長大成人?會不會不是我的錯?可是,誰又說寶寶不會長大成人?剛才他還像牲畜一樣……她忽然意識到,牲畜和長大成人,怎么能放在一起說呢?簡直大逆不道。

老費帶著嚴月坐上地鐵三號線,又換二號線,陸家嘴出站,直到東方明珠底下,才發(fā)現(xiàn)人山人海,要排很長的隊才能上到那幾個莫名其妙的球。隊伍拐了兩個彎,起碼有三五百人。看票價,進最高那個球要一百二十元,上下球都進一百六十元,要是再去太空艙,那就要二百二十元。嚴月說:這么多人,其實進去沒多大意思的,站在底下看看就可以了。

老費說:很快的,你看隊伍在移動,一個鐘頭應該能上。

人頭濟濟的“東方明珠”腳下,兩人隨著隊伍緩慢前進。嚴月穿一件半新休閑西裝,棗紅色,很多年前買的,為了參加同事的婚宴。那時候嚴月還在上班,鄭舟還只是個六歲的小孩子,倘若帶去吃喜酒,他是一點都不會吃虧的,他最出色的,就是吃,無休止地吃。不過她沒帶他去,要是在外面哭鬧起來,就塌臺了。還有,那時候鄭明還沒和她離婚,那時候,她身上還有些肉……現(xiàn)在穿這件衣服,顯大了,不過配上脖子里的白絲巾,還是有少許靚麗的意思。

接近中午時分,太陽烈起來,嚴月解下絲巾,說:真是秋老虎,十一月了還這么熱。她感覺老費的目光掃過她領口里袒露的脖子,一扭身,把一側肩膀轉到他眼前。老費愣了愣,一臉莫名,又站了一小會兒,說:今天游客真的有點多哦。

嚴月說:我早就講不要上去了,兩個人至少要二百四十塊,二百四十 塊可以買十斤排骨了。

老費猶豫了:這個建設性意見可行。

又不說人話,還建設性意見,嚴月白了他一眼,不似往日那樣不屑,倒有些嬌嗔的意思。老費笑笑,少有的,習慣緊繃的臉皮像平靜的湖面被薄風吹過,一陣蕩漾。不知是天氣熱還是緊張,竟出了汗,有些波光粼粼。嚴月別過臉去,像是對老費那張難得開顏的臉不忍卒睹。

“那我們去吃飯吧?”老費率先從隊伍里撤出來,嚴月緊隨其后,兩張油汗滴答的臉一致地朝向街對面的地鐵站走去。重新坐上二號線,老費說,就一站路,我們去廣東路上的老牌本幫飯店,德興館。

南京東路出站,過山東路口,車流密集,老費很自然地牽起嚴月的手。嚴月習慣性地想掙扎,卻被他牢牢牽著。她被動地小碎步快走,一踉蹌,踢到側前方路人的腳后跟,慌忙說“對不起”,那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叫道:咦?嚴月!

她一驚,定睛看,竟是鄭明,身軀卻被老費拖著快速往前。行人燈上的綠色小人兒飛快地劃動手臂,仿佛在催促過斑馬線的人“快走快走”。她回頭看身后的男人,鄭明推著一部嬰兒車,隨著人流也過了馬路。

上到街沿,她甩脫老費的手,停下腳步。推著嬰兒車的鄭明尾隨而來,微笑著打招呼:這么巧?說著向老費伸出手去:你好!

顯然,鄭明還記得老費,曾經(jīng)的鄰居。老費驚愕地瞪著眼睛,卻也快速伸手。接下去,兩個男人就站在街上寒暄起來。鄭明說:你們,出來辦事?。∧抗饫锪髀冻鲂闹敲鞯念I會。嚴月不答腔,低頭看嬰兒車。一個兩三歲的孩子,胖乎乎的,皮膚白嫩得掐得出水來,大腦袋,圓臉蛋,臉龐寬闊,雙目細小。嚴月心里一顫:長得和寶寶真像?。殞氝@么大的時候,幾乎和這個孩子一模一樣……

嚴月強忍著沒問出那句令她失眠的話,心臟卻跳得越來越急促。

老費指了指嬰兒車,問鄭明:你的?小孩?

鄭明咧嘴笑笑,有點尷尬:是。說完看了嚴月一眼。

這是帶孩子出去玩?老費比平時活泛多了,仿佛與女人共同出現(xiàn)在她的前夫面前,他就有責任替代女人完成必要的禮尚往來。這問題,也是問到了嚴月的心坎里,她也很想知道,鄭明為什么帶著孩子在外面,上班日啊,又不是周末。

鄭明說:帶他去醫(yī)院……

嚴月的心要躥出喉嚨口了,臉憋得通紅。鄭明的臉色卻并無異樣。

哦?我看這孩子胖乎乎的,挺好啊,為啥去醫(yī)院?老費簡直成了嚴月肚皮里的蛔蟲,她想什么,他就替她問出來了。

胖有什么用?抵抗力特別差,前段時間肺炎,住了幾天醫(yī)院,上禮拜天去兒童樂園,玩得太瘋,晚上就發(fā)燒了,還有三天針要打……鄭明撫了撫嬰兒車里孩子的腦袋,那孩子忽然伸出胖手,指著嚴月,一張嘴,發(fā)出一聲“麻—麻”。鄭明笑了笑說:他看見女人都喊媽媽。說著仿佛要證明兩歲的孩子已達到應有的智商,指了指老費,沖嬰兒車里的孩子說:寶寶,這個人,你喊啥?

孩子小瞇眼看著老費,掀開嘴,喊了一聲“巴—巴”。老費一臉嚴肅地回答:哎哎!你好,小朋友。

嚴月心臟揪了起來,眼圈也紅了。鄭明怎么能把這個孩子叫寶寶?哪怕世上的父母都把自己的孩子叫寶寶,他也不能把第二個兒子也叫寶寶??!嚴月臉色嚴峻,卻忍不住蹲下來,伸出手,在孩子的胖臉蛋上輕輕撫了一下。那孩子沖著她一笑,托開手臂,又是一聲:麻—麻—,像是要她抱的樣子。

嚴月鼻子一酸,眼淚剎那間涌滿眼眶。十六歲的鄭舟,從未喚過她一聲“媽媽”,從小到大,鄭舟也從未沖著她做過張開雙臂要她抱的動作。嚴月實在沒法忍住,情不自禁地,腦袋湊上去,嘴唇貼到孩子臉蛋上,狠狠地親了一下,親完,突然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趕緊收了收眼淚,站起來,說:這個小囝,長得蠻好。

鄭明垂著眼皮,似不敢看她,自嘲道:好什么呀,像我,小眼睛。接著,好像怕他們繼續(xù)找話題,搶先說:那你們忙,我?guī)Ш⒆尤ゴ蜥槨Uf著沖嬰兒車說:寶寶,和大伯伯、大媽媽說拜拜!

孩子咧開嘴,奶聲奶氣地喊“拜拜”,露出兩粒小門牙,還伸出胖手捏了捏,表示再見。

沒等嚴月說話,鄭明推起嬰兒車,調頭。轉身的剎那間,嚴月看見他眼尾密集的皺紋,以及花白的鬢角,鼻子又酸了一酸。老費尖細的嗓音掠過耳邊:沒毛病,這孩子沒毛病。哎對了,他住黃浦區(qū)嗎?難得出來一趟還遇到,也太巧了……

呼之欲出的眼淚在老費的絮叨聲中迅速收干,“突突”急跳的心臟平息下來,她剜了他一眼:還吃不吃飯?快走吧。

重新開步時,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鄭明的背影,以及嬰兒車,早已消失在遠處“仁濟醫(yī)院”大門內的人群中。

老費興致不錯,不停地指著路邊的建筑介紹:書城你進去過吧?沒進去過?上海最大的書店,下次我?guī)闳ァ?/p>

看,格致中學,老牌的重點高中,我當年就差五分沒考進……

嚴月一言不發(fā),那些讓她失眠的蠢蠢欲動的念頭,如同飄忽的肥皂泡遭遇一陣不算太大的風,統(tǒng)統(tǒng)破滅了。人家孩子只是抵抗力差,并沒有癡呆;人家孩子只是偶爾患個肺炎發(fā)個燒,并沒有智障;人家孩子剛兩歲,已經(jīng)會區(qū)分女人和男人,會喊“媽媽”和“爸爸”,會說“拜拜”,會張開雙臂要大人抱。真是和寶寶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那么像,簡直就是兩歲的鄭舟,只不過,鄭舟永遠停留在兩歲,鄭舟是長不大的。人家孩子長著長著,終有一天會長大……

老費導游般的講解還在繼續(xù):你看這一家,老正興菜館,也是老牌本幫菜,不過不如德興館。我和你講噢,老正興呢,一道蔥烤鯽魚是當家菜,別的都很一般。德興館更好,菜式全,價格還不貴……老費有點興奮,話說個不停,尖銳的聲音持續(xù)剮蹭著嚴月的耳膜。她側臉看他,嚴肅的瘦臉,汗津津的,即便成了話癆,表情還保持著一貫的鄭重其事。

嚴月打斷他:老費,你屬什么?

老費指著自己的胸口:我?屬牛,你不曉得嗎?對哦,我好像沒說過我?guī)讱q。

嚴月迅速算出老費今年四十五歲,其實不老,四十五歲的男人,要是想要孩子,完全可以。她屬蛇,比他小四歲,再養(yǎng)一個孩子,也不是不可以……剛想了個開頭,就強行打住自己,她沒那么賤,男人不挑明,難不成要她倒追他?不可能的。

不過,嚴月還是松了松臉皮,把面部表情盡量放柔和,說話的語氣也軟了幾許:屬牛,會不會辛苦?

老費很難得地“撲哧”笑出來:我是四月的牛,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不會餓肚子的,命不要太好噢。尖嗓子帶著笑,瞬間爆破,嚴月的耳膜都要被刮傷了。她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又強行讓自己展開眉頭。

十五分鐘后,兩人進入德興館,二樓,老式八仙桌,折角落座。老費拿起菜單,熟門熟路地點了三道菜,四喜烤麩、響油鱔絲、香菇菜心,又說,還應該點一道湯,德興館的腌篤鮮是招牌,不過現(xiàn)在不是春天,竹筍不是新鮮的,所以,就點一道連湯帶水的甜點吧,酒釀小圓子……嚴月扭著脖子看菜單,老費點一個菜,她就在心里加一個數(shù),最后結出總價,238元,沒有超過兩張東方明珠最低門票價,240元是他今天請客的底線。嚴月捏了捏扭得發(fā)酸的脖子,忽然張口說:我們,吃一條魚吧?

老費愣了一下,很快恢復自然:好啊,你看,吃什么魚?蔥烤鯽魚如何?

嚴月剛才瞥過菜單,蔥烤鯽魚三十八元,清蒸鱖魚九十八元。她說:蔥烤鯽魚不是老正興的當家菜嗎?以后去老正興吃好了,我們吃清蒸鱖魚吧?

老費又愣了一下,這回恢復得慢,一時沒有應答。嚴月有些氣惱,說話卻保持溫和:其實,這頓飯,我想好了,我請你,我本來就想謝你,我們寶寶的事,你費心了……

老費急了,聲音高了兩個音階:誒誒,這怎么可以?你一個女人,沒工作,沒收入,怎么能叫你請客?我是想,清蒸魚必須要新鮮的,最好叫后廚把活魚拿出來看一看??墒强赐炅耍麄兡萌プ隽?,你又怎么曉得,最后上桌的那條魚,就是我們看過的那一條呢?所以,吃清蒸魚是頂容易被斬的……

嚴月沒說話,心里的惱火偃息了一點點。老費放低嗓音,幾乎用氣聲說:小月,你要吃魚,下次我們去菜場買活魚,我做給你吃。

嚴月點了點頭,卻還是不能肯定這算不算他的表白。這個男人,聲音是真的不好聽,可是,過日子倒認真,不揮霍,不奢靡,其實更實惠……還是只想了一個開頭就被自己打住,話卻說得暖熱了好幾度:清蒸魚,我也做得蠻好的,下次你嘗嘗我做的。

最后,蔥烤鯽魚抑或清蒸鱖魚都沒機會上他們的餐桌。第一道菜來了,四喜烤麩,老費拿起筷子,輕聲說:小月,吃?。?/p>

嚴月微笑,抽出筷子。服務員端上第二道菜的時候,手機來電音樂響起,嚴月放下筷子接聽,一邊聽一邊站起來,掛下電話時,臉已經(jīng)白了:寶寶從學校逃出去了。說著轉身朝飯店外面跑,老費沖著她背影喊:等等,我和你一道去。她哪里顧得上,早就一頭從玻璃門里竄了出去。

嚴月小跑著穿過大街,踏上對面街沿時,回頭朝飯店大門看了一眼。老費沒有追出來,老費動作沒這么快,菜只上了兩道,也不可能這么快就結完賬跑出來。再說,鄭舟是她的兒子,不是老費的。對啊,第二道上桌的是什么菜?響油鱔絲?她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就跑出了飯店,連一道好菜都要與她擦肩而過,她可真是個沒福分的女人!

這么想的時候,嚴月忽然感覺身陷子夜般的黑暗,但她并不覺得焦急和恐懼,她早就無數(shù)次想象過這樣的時刻,黑暗遲早會來臨,她一直等待著,現(xiàn)在終于來了。嚴月竟放慢了腳步,廣東路上一長溜小雜貨店在她身側移動,浙江路上的新疆餐館飄出一股股羊肉孜然味兒的風,南京東路步行街上的人流與她逆向而行,地鐵口就在前面,她快走幾步,一腳跨進黑暗的洞口。熱辣的太陽立即不見了,黑洞里燈火通明,黑洞里有很多條長蛇,它們每天在黑暗中奔馳,可它們的目的地不是更黑暗的深處,而是黑暗盡頭燈火輝煌的站臺……嚴月抓著地鐵車廂里的吊環(huán),腦中各種莫名其妙的想法跳來跳去,到站時,她才驚覺自己在這么緊張的時刻,竟沒有想想鄭舟可能去哪里,好像,她也并沒有為鄭舟丟了而著急,為什么會這樣?她究竟要干什么……嚴月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一列在黑洞中飛馳的地鐵。地鐵開得那么快,不是因為著急,地鐵是注定了要奔向燈火通明的站臺的。

直到跑進學校大門,嚴月才重新焦急起來,發(fā)自肺腑的焦急。班主任一臉嚴峻:上午活動課,都在籃球場上玩,回教室數(shù)人頭,不見了。我們已經(jīng)四處找了一圈,沒找到,家長更了解自己的小孩,你也快去找吧。

沒找到你們就不找了?嚴月脫口而出。

班主任的眼睛里立即冒出鋒利的光芒:我們三個老師都在外面找,總不能丟下一個班,所有人都去找兩個孩子吧?

兩個孩子?

不是鄭舟一個人,還有毛桔,毛桔也不見了。

毛桔是誰?

鄭舟的同桌,唐氏兒,班主任說。嚴月立即想起第一天送鄭舟來時看見的那張歡天喜地的肥圓大臉,嘴角下撇,雙眼幾乎扯到耳腮,額頭上嵌著三、五道深刻而又粗壯的皺紋……雖然唐氏兒長得都一樣,可還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毛桔是女孩。嚴月的心臟快要跳出嗓子了,連說,我去找、我去找,棗紅色身軀一百八十度旋轉,朝學校大門外跑去。

嚴月馬不停蹄地在學校與家之間的幾條馬路間奔走,但凡帶鄭舟去過的地方,油醬店、便利店、藥店、社保中心、街道醫(yī)院,連弄堂外面巴掌大的簡易廁所都沒放過,幾乎每一處犄角旮旯她都找了,自然是沒有。學校也沒給她打電話,肯定也是沒找到。

她想到了鄭明,要不要打電話給他,他知道兒子丟了會不會著急?會不會跑來和她一起找?不不,不可能,他已經(jīng)有了第二個孩子,雖然這個孩子抵抗力差,患過肺炎,這兩天還在發(fā)燒,但這個孩子已經(jīng)會喊爸爸媽媽,會說拜拜,這個孩子還會托開手臂要大人抱,這個孩子不是鄭舟,鄭舟不會喊媽媽,也不會主動要她抱……

她想到老費,這個像救世主一樣出現(xiàn)在她生活里的男人,一個半小時前,他們還坐在一張餐桌上準備共進午餐,三個小時前他們還試圖一起參觀上海的標志性建筑東方明珠。雖然他們沒有進東方明珠,他們連飯都沒吃完,第二道上桌的菜是響油鱔絲、香菇菜心,還是酒釀小圓子?她都沒來得及看清,他們就散了??伤€是摸出手機,開始撥打老費的電話。這種時候,她能找的人只有老費了。她甚至覺得,事情變成這樣,老費是有過錯的。倘若他不鼓動她把鄭舟送去陽光學校,倘若是她自己在家照顧,鄭舟能丟嗎?還有,這么多年來,鄭舟從床上摔下來這件事,除了她,只有老費知道。她不找老費,還能找誰?

嚴月?lián)芰撕芏啾槔腺M的號碼,始終是無人接聽的提示語言,反反復復。已是將近三點的下午,嚴月第三次掃雷般過了一遍周邊街道,再沒有邁步的力氣,她確乎認定要放棄了,便果真一步都跨不出去,就這么孤零零地站在街上,眼淚“嘩”一下涌出來。

嚴月不敢回學校,她害怕和不相干的人一起承受這個過程,她心里已經(jīng)絕望,卻還要和別人一樣表現(xiàn)出積極的樣子,她做不到了。兩歲以后的寶寶,她一向對他抱著消極的心態(tài),她只想著,把他養(yǎng)大,只要養(yǎng)大就好了。她伺候他,給他吃,給他喝,給他洗澡,給他換干凈的衣服……她把他照顧得很好,他也從不介意她的消極態(tài)度,漸漸把自己長成了一個十六歲胖大的人。醫(yī)生說,照顧得好,癡呆兒的壽命和正常人差不多,甚至比正常人還活得久。這真是一個好消息,可也是噩耗。她把他照顧得再好,他也是個永遠醫(yī)不好的病人,所以,把他越養(yǎng)越大,她就越來越想著,無論如何,她要比他多活一天。要是她死在他前面,他就會變成一個凄慘的傻瓜,他會餓死、病死、流浪而死。所以,把他越養(yǎng)越大,她就越來越看不到黑暗的盡頭。把他養(yǎng)大,一點兒都不好!

嚴月站在街邊落了一通眼淚,終于還是拖著腳步,朝更遠的家樂福方向走去。無論能不能找到鄭舟,她都不可以回家,也不可以回學校,要不老師會怎么說?別人都在滿世界找人,你卻回來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嚴月經(jīng)常會這么問自己:你到底想干什么?她養(yǎng)了他十六年,有多少次想過,要用五瓶咳嗽糖漿讓他睡著,然后再也醒不過來;有多少次想過,他玩她的白絲巾的時候,把自己的脖子纏上了,越纏越緊,最后,死死地勒住脖子,脖子下面的胸腔里,心臟漸漸停下了跳動;有多少次想過,趁他睡著的時候出門買東西,二十分鐘,很快的,煤氣灶上小火燉的排骨湯不用撤掉。而她一出街,就被一輛自行車撞了,對,不是汽車,是自行車,她流血了,被送去醫(yī)院,沒事沒事,皮外傷而已,包扎一下,可以回家了。接下去的一幕,是在家里,煤氣灶火被溢出來的湯撲滅了,滿屋異味,地板中央,龐大的身軀撲倒在地,像一頭中彈的大熊……可是這些事,一件都沒發(fā)生過,她幾乎把所有危險隔離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圍之外,開水、煤氣、藥瓶、玻璃杯……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一秒鐘都保持警惕,睡覺都不敢閉眼睛,她對他所有的悉心照顧,結果卻是奔著她所希望的相反方向去,也許,他真的會比她活得更長??蛇@難道不是她希望的?她是真心的,要把他養(yǎng)大,養(yǎng)得又高又胖,養(yǎng)到他邁開腿,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嚴月一閃念,直覺掠過腦際。有電話打進來,是陽光學校的班主任:鄭舟媽媽,還沒找到嗎?你帶上鄭舟的身份證,去派出所報案,我們讓毛桔家長也去報案。

班主任看不見嚴月在電話這邊點頭,班主任只能聽見嚴月帶著哭腔說:好,我去報案。

掛下電話,折身往回,身側的玻璃墻內,一輪瘦削的深灰色夾克閃過,個子不高的男人,一貫的姿勢,低頭,夾緊雙臂?;見A克一佝身,閃進了街邊一家店鋪,外墻玻璃的招牌上,寫著“咪咪屋”。

嚴月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在一公里外的美容街上,去家樂福超市的必經(jīng)之路,前前后后,更多美容足浴店靜靜地坐落在這條街上,“曼麗發(fā)廊”、“容顏趣”、“仙水足浴”……嚴月沒有看清灰夾克究竟是不是老費,但她還是自言自語了一句:“不要面孔。”這回,她沒有在心里強調老費是個正經(jīng)人,十多年了,他從沒對她做過出格的事,認識老費那么久,她還不了解他?又不是牲畜,隨便找個母的就能解決問題……這些她都沒有想,更沒有要進“咪咪屋”去看個究竟的沖動,她只在心里罵了第二遍“不要面孔”,并且狠狠地想:寶寶丟了,我要去報案,我沒時間,等以后——沒有以后了!

嚴月心底里升起一股英雄主義的悲情和絕決,這么多年來,她守著一個摔壞的寶寶,獨自承受著上天對她的懲罰,她什么時候有過僥幸的奢望了?倘若鄭舟真的出事,不追究學校責任,不怪老費,不怪鄭明,不怪任何人,只怪我自己!

這么想著,嚴月很理智、很果斷地向回家方向邁開了腳步。

弄堂里幾乎沒有人,上班的還沒下班,上學的還沒放學,下午四點不到,是一天中最寂靜的時刻,再過一個小時,這寂靜就會被涌動的人聲擊破,就會變得嘈雜混亂。嚴月穿過弄堂,偶爾聽見某扇窗戶里傳出麻將牌碰擦的聲音,還有頭頂上的電線桿子發(fā)出的“嗡嗡”聲,也許是電流,也許只是風。一米寬的窄弄,縱橫交錯的黑色電話線、網(wǎng)線趿拉懸掛在夾溝上端,像沒打掃干凈的蛛網(wǎng)。嚴月走得輕手輕腳,并不急促的小碎步,她自告不能走得太慢,可又不能太急,慢了她心里過不去,快了,快了就會……某種無法預測的可能性在她的意識之外早已生成,開步的節(jié)奏變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她怕遇見熟人,怕那人擦肩而過時順口問她:舟舟呢?怎么不帶兒子?

她不想回答鄭舟丟了,不管鄭舟有沒有丟,她都要為滿足鄰居的好奇心而解釋,那是最煩人的事。她只想悄無聲息地回到家里,上樓梯,進屋,身份證就在床頭柜抽屜里,拿出來,放進口袋,再悄無聲息地出門,去派出所……也許,不需要這道程序,不用去派出所,不用報案……嚴月不自覺地放慢走路的速度,離家越來越近,情緒越來越穩(wěn)定,驚惶感漸漸消退,隨之出現(xiàn)的,是一種有備而來的無可奈何,以及準備迎接最壞的結果的平靜,不,是比最壞還要壞的結果,是一切安好,而又一切照舊。

那棟老式居民樓就在十米開外的前方,老費每晚八點洗冷水澡的水池,正方敦敦地站在弄堂底端的樓道里,很是憨厚老實的樣子。嚴月看著水池暗罵:假正經(jīng)!然后,挨過最后十米,聞著一股熟悉的尿騷味兒,進到樓梯口,并未猶豫,抬腳朝二樓拾級而上。走至樓梯拐角,嚴月抬頭仰望,家門直挺挺敞開著。

神奇的預感應驗了,心臟狂跳起來,力氣卻似用盡,心里想著快一點、快一點,上樓的速度卻愈發(fā)慢下來。樓梯并不陡峭,嚴月幾乎手腳并用,氣喘吁吁爬到門口,驚喜來得不假思索,她在心里喊:寶寶在家,寶寶自己回家了……但她究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她按捺住狂跳的心,同時,一種坐實了的絕望,伴隨著剛剛冒頭的驚喜,兜頭兜面地罩下來,把她罩進了一個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洞。

嚴月止步在家門口,她聽見來自屋內墻角的聲音,看不見,卻能聽出來,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低沉的呼嘯:“哈—哈—”,不止一個聲音,還有一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像遭受了創(chuàng)痛的嗚咽,又像品嘗了美味的嘆息,還摻雜著一兩下震動,還有那堵飽經(jīng)滄桑的墻壁被踢蹬之后“痛、痛”的唏噓。她不知道她視線無法抵達的地方正在發(fā)生什么,她能看見的,就是一張正對家門的飯桌,以及飯桌邊散落的幾件衣服。

嚴月沒有進屋,她甚至沒有往門里探腦袋,只是伸出手,抓住門把,快速地、輕捷地,帶上了敞開的家門。她把自己關在家門外,她像一個給兒子娶上媳婦的婆婆,新婚之夜,把所有可能的干擾關在了洞房之外。她并沒有看見屋內的情形,可她能聽見嗚嗚咽咽、呼呼哈哈的聲音隱約傳出,此起彼伏。她還感覺到了腳底的震動,那么胖大的人,每一次踢蹬墻壁,整棟房子都忍不住要抖三抖的……她站在門口,像一個為某場秘密會議望風的守門人,卻不是一個胸有成竹的守門人,因為緊張,額角冒出汗珠,想脫掉身上的棗紅色小西裝,可又莫名地不舍得脫,腦子里竟冒出荒唐的想法:穿這身衣裳,真的很像要去參加誰的婚宴呢。

她還有更多的問題要問鄭舟:

寶寶,你是怎么進家門的?早上送你去上學,我記得是鎖了門的呀!

寶寶,你從來不會喊一聲媽媽,可你怎么就曉得尋女人呢?

寶寶,你把毛桔帶回家了?毛桔算個女人嗎?這不是和牲畜一樣了嗎?她父母要是找我算賬,我怎么辦?

寶寶,我以為你只會長高長胖,不會長大成人,是我想錯了?可是,長大成人了,就不該和牲畜一樣了,不是嗎?

……

所有的問題,她的兒子都不可能給她解答。

嚴月嘆了口氣,在狹窄的樓梯臺階上坐下來,她解下白絲巾,擦了擦脖子里沁出的汗,眼睛一熱,淚水怦然涌出。她又用擦過汗的白絲巾擦了擦眼角,那種死心塌地、問心無愧的絕望感再一次洪水般沖撞而來。她想,做個人,到底不是地鐵,地鐵在黑洞里飛馳,方向是燈火通明的站臺,人卻不是。

半小時后,屋里變得安靜了,墻壁的“痛、痛”聲沒有了,兩個“哼哼哈哈”的人聲也有一搭沒一搭地稀落下來,大概是玩著玩著,玩累了,就睡著了。

嚴月捏著皺巴巴的絲巾,撐住膝蓋站起來,準備推門進屋。猶豫了一下,摸出手機。應該先給班主任打個電話,告訴學校,孩子找到了,兩個,都在。手指頭觸碰到手機屏幕,點下的卻是老費的號碼。

嚴月有些心虛,她不敢獨自面對陽光學校的老師和毛桔的家長,她需要有個“自己人”站在身邊。她能找的人,或者說,她愿意找的人,只有老費。盡管她不止一次在心里罵過那個疑似老費的灰夾克“不要面孔”,盡管她還暗想過和他“沒有以后”了,但此刻,嚴月的頭腦卻異常清醒和冷靜。她想,這么多年過去了,鄭舟從床上摔下來這件事,除了她,只有老費知道。

責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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