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著冬
《2010.壹零.11.02-11.15.011》徐勇民紙本20.9×28.5cm2010 年
那天多云。天氣晴了一會兒,突然下雨了。雨是從跳傘塔方向過來的。那座像煙囪似的高塔周圍灰蒙一片。白勝叼著煙,看著遠(yuǎn)處,眼睛被飄曳的煙霧熏得一跳一跳的,像兩盞接觸不良的燈泡。他說:“哥,下雨了?!?/p>
“你怎么知道?”
“你看跳傘塔那邊?!?/p>
他話音沒落,陣雨的前鋒就從跳傘塔撲過來,掠過小廣場,將豆大的雨點砸進了廣場邊的樹冠。一時間,雨點鋪天蓋地,像淚水源源不斷。樹冠之下,人們像被挖開了蟻穴的螞蟻,慌成一團,四下亂竄。連平時矜持的少婦也面孔猙獰地竄出壩壩茶館的樹陰,奔到街對面的屋檐下。屋檐后面是家藥店,被我們迅速占領(lǐng),一時水泄不通。
“哥,我想起來了,江北區(qū)法院今天審判丁曉?!?/p>
“不說他了?!?/p>
“我想揍他一頓。”
白勝說完,掏出一支香煙叼到嘴上。
白勝是我表弟,大雨下來前,我和他在壩壩茶館喝茶,談的就是丁曉。我跟丁曉不熟,他跟丁曉也不熟。他讓丁曉搶劫了一次,從此相識。丁曉實施搶劫前,白勝騎一輛二手摩托車,在省城的大街小巷狂奔,成為“江湖菜”外賣平臺的一個外賣小哥。如果每個故事都有一個源頭,這個故事的源頭就在這里。
白勝進城當(dāng)外賣小哥那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沒找到工作,像個游子,在時間之河上隨波逐流。白勝從老家來到省城后,我不時到他居住的城中村,跟他天南海北地閑聊。為了滿足我的虛榮,不管我說什么,白勝都會做出善解人意的樣子,露出突起的門牙大笑。我看得出來,那是一種空洞的假笑,他的笑聲是從牙齒后面發(fā)出來的,似乎跟上頜和嘴唇?jīng)]啥關(guān)系。
到第二年城中村廢棄的泡桐樹上出現(xiàn)蟬鳴,白勝把自己上工的時間從白班改成了晚班。晚班是最辛苦的一個班,從黃昏到凌晨,主要跑的是宵夜。白勝之所以把上工時間調(diào)整到晚上,跟他前妻有關(guān)。他的前妻叫雷薇,在家里開了個網(wǎng)店賣扣子。長得還算漂亮,但性子有點野。我曾看見她提著一只拖鞋,打得白勝一路狂奔。
那時雷薇還不是白勝的前妻,只是他的一個客人。據(jù)表弟白勝說,在他給雷薇送餐的前一天夜里,夢見了一只雞和一條魚,后來雞和魚都不見了,只剩一條平坦的山路。根據(jù)我表弟對夢的解讀經(jīng)驗,他認(rèn)為這個夢兆吉,預(yù)示著他有可能走上一條陽光大道。后來白勝對我說:“哥,我當(dāng)時真是這樣想的?!?/p>
“你想的也沒錯,做夢之后,你不是找了個老婆嗎?”
“可惜離了?!?/p>
“離婚是后來嘛?!?/p>
做完那個夢的第二天黃昏,白勝接到了一張奇怪的訂單。訂單上除了點有麻婆豆腐,小炒肉,熗炒木耳菜,番茄雞蛋湯,還有一行備注:“外賣小哥,你敢打大蟲子嗎?我家墻上有兩條大蟲子,有一拃長,請你幫忙打一下。真的,不開玩笑?!?/p>
白勝看著手里奇怪的訂單,臉上像外交官那樣露出禮節(jié)性的空洞微笑,仿佛客人就在手機的屏幕后面。白勝認(rèn)為,平臺之所以把這張訂單給他,是基于對他打蟲子的信任。他拿著手機在城中村轉(zhuǎn)了一圈,所有餐館老板都知道,那個跟《水滸傳》里白日鼠同名同姓的人,要像武松一樣去幫人打大蟲子了。
下這張訂單的就是雷薇。她的家在一個交通很不方便的坡地下面。如果從家里出門,騎車還不如走人行步道。人行步道從一條環(huán)山公路下穿過,再上一道山脊,就能到達(dá)一個交通四通八達(dá)的樞紐之地。騎車則不行,在溝谷里繞來繞去跑上十多分鐘,還在房子后面打轉(zhuǎn)。結(jié)婚后,這套房子奇怪的地理位置讓白勝和雷薇都受益匪淺。這當(dāng)然是后話。
那天白勝帶著餐盒轉(zhuǎn)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雷薇的住處。那是一套小戶型,窗戶靠江,透過窗玻璃能看見江北大劇院。大劇院旁邊,有一家私立男科醫(yī)院。男科醫(yī)院有一個很古怪的名字,叫“不了”。不了男科醫(yī)院頂樓有一幅廣告。廣告日夜兼用,白天看上去,白底紅字;晚上看上去,則是一塊由霓虹燈組成的廣告牌。廣告牌上有一句話,叫“難言之隱,不了了之”。白勝結(jié)婚后,常??茨蔷湓?,看了很久也沒看出名堂。
那天白勝敲門進去時,雷薇穿了一條舊褲子和一件寬松的上衣,像一朵剛剛鉆出松軟土層的蘑菇。她滿臉驚恐,表情怪誕,眼睛死死盯著對面的墻壁。順著她的目光,白勝看見墻上有兩只草鞋蟲,像八字胡一樣貼在墻紙上。白勝后來給我轉(zhuǎn)述時,不無遺憾地說:“哥,我當(dāng)時多觀察一下就好了?!?/p>
“為啥?”
“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兩條草鞋蟲趴在那里,到底是兩條公蟲準(zhǔn)備打架,還是一公一母在調(diào)情?”
“搞清楚這個有意思嗎?”
“沒意思,可這念頭在我心里撓了幾年,就像有人撓我癢癢?!?/p>
白勝從腳上取下拖鞋,像握著一只鼓棰,一步躥上了電視柜。只聽見“叭叭”兩聲,像連續(xù)擊發(fā)小口徑步槍,身后立即傳來雷薇的尖叫。仿佛白勝手里的拖鞋沒有打到草鞋蟲,而是打到了她身上。
白勝后來承認(rèn),正是他循著雷薇的叫聲回過身,才讓他一下子沒了主意。他曾抱著腦袋冥思苦想,想把他當(dāng)時的感覺準(zhǔn)確地告訴我。可惜他不是一個善于修辭的人,他一會兒說像掉進了旋渦,一會兒說像挨了雷擊,一會兒又聯(lián)想起發(fā)情的種馬和公牛。最后,他似乎找到準(zhǔn)確的表述了,他說:“哥,我想起當(dāng)時的感覺了?!?/p>
“啥感覺?”
“有一幅畫,一支箭,把一個傻兒的心臟射穿了,想起來沒有?”
“丘比特,愛情之箭?”
“對,就是那個傻兒。”
那天,白勝循著雷薇的聲音回過頭來,看見她微微一笑,女性的柔情在唇齒間洋溢開來,像水滴濕潤了紙張。這個場景很長一段時間都鐫刻在白勝的記憶里,因為她的笑容,輕易擊穿了這個小個子男人的心臟。
如果只是幫雷薇打兩只草鞋蟲,他們還不至于發(fā)展成夫妻。問題是那天白勝在雷薇面前坐了下來,一邊看雷薇吃飯,一邊講他吃過的東西。白勝的老家離省城三百公里,一百八十公里高速,一百二十公里山路,即使把他二十四年吃過的東西加在一塊,也抵不上省城一頓像樣的飯菜。但是,那天白勝說的是燒烤,燒烤的是他自己從山上逮到的竹雞。他一個形容詞沒用,僅僅用了一堆動詞,就把雷薇的口水說下來了。她頓時覺得外賣索然無味,把一次性餐盒隨手一丟,問白勝:“竹雞長啥樣?”
“比鴿子大,比雞小,麻花麻花的?!?/p>
“麻花是啥意思?”
“又麻又花?!?/p>
“我想象不出來?!?/p>
“這個簡單,我去給你逮幾只?!?/p>
白勝是一個對女人很慷慨的男人。他說話算數(shù),把上工時間調(diào)到夜班,白天騎著二手摩托,竄出城區(qū),跑到郊外的山上逮竹雞。我曾跟他去過山上,發(fā)現(xiàn)逮竹雞不僅需要技術(shù),還需要吃苦耐勞。如果不愿意多跑路,別說逮竹雞,可能連根雞毛都逮不到。
白勝逮竹雞的工具是從網(wǎng)上購買的。兩副繩扣,一只仿鳥鳴裝置。白勝收到工具那天,被勝利沖昏頭腦,忘記了他姨媽對他不三不四的行為深惡痛絕,竟然跑到我家,展示他的收獲。毫無懸念,他飽吃了我母親一通白眼。我母親的態(tài)度絲毫沒影響他的興致,他再三慫恿,像動員一個旱鴨子下河游泳,讓我跟他一起去山上逮竹雞。
到了山上,白勝側(cè)耳傾聽山上的動靜,試圖從山上紛亂的聲音里,分辨出竹雞的叫聲。又從竹雞的叫聲里,分辨出是公竹雞還是母竹雞。他像個經(jīng)驗老到的獵人,躡手躡腳地在林間穿行,在合適的地方布下繩扣,又在繩扣后方放下仿鳥鳴裝置。我說:“分清公母有啥用呢?”
“你不懂。逮竹雞,是逮竹雞中不跟群活動的色鬼。它們東游西逛,拈花惹草。如果落單的是公竹雞,我們只有放母竹雞的聲音它才會上當(dāng),懂了吧?”
“懂了?!?/p>
白勝嘴上頭頭是道,但竹雞并不好逮。我跟他上山三次,次次空手而歸。有次連竹雞的叫聲都沒聽見。自從我沒有了興趣,白勝獨自一人上山,運氣倒來了。隔個十天半月,我能從他發(fā)給我的微信圖片上見到傳說中的竹雞。有的剛逮到手,毫發(fā)未損;有的則大卸八塊,成了一盤菜。
白勝能娶雷薇為妻,應(yīng)該歸功于雷薇的胃在中間推波助瀾。從長相看,表弟面相敦厚,不像壞人,也不像好人。雷薇不一樣,漂亮,性感,開朗,如果遇到開心事,老遠(yuǎn)就能聽見她的笑聲像枯葉在風(fēng)中飛舞。他們的婚姻像所有神出鬼沒的閃婚一樣,來去急如雷電。我們還沒從他們結(jié)婚的驚訝中回過神來,又被他們離婚的消息再次擊倒。我父親對我母親說:“我怎么說的?”
“你怎么說的?”
“我說來得快,去得也快。”
“放屁,你倒是說過這句話,但你說的是我的感冒?!?/p>
白勝結(jié)婚后就沒當(dāng)外賣小哥了,有陣子,他在小飯館里幫廚;有陣子,又在中醫(yī)館里烤艾灸。離婚后,他啥也沒干,用他的話說是想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我認(rèn)為是他沒找到合適的事情。白勝一閑下來,我們就像一對知音,經(jīng)常在一起閑吹。有時說到他前妻,表弟垂頭喪氣地說,哥,外遇害死人了。
白勝說的外遇,不是他有了外遇,而是雷薇有了外遇。我父親看問題的角度也許是對的。他認(rèn)為,竹雞有可能成為愛情的催化劑,但絕不會成為愛情的保鮮劑。父親說的沒錯,雷薇結(jié)婚沒多久,就有了外遇。
雷薇外遇的男人是廣東人,在省城推銷假紅木家具。與他推銷的假東西比起來,廣東男人還算貨真價實,比我表弟好看不少。在白勝眼里,廣東人其他地方還可以,只是鼻毛不如他。廣東人的鼻毛又粗又黑,鉆出鼻孔,像黑馬頸部的鬃毛一樣閃亮。白勝的鼻毛外面看不出來,因為他基本上沒啥鼻毛。
白勝發(fā)覺雷薇有外遇,是在一次游泳之后。他們家下面有一條江,沿江邊步道下行幾十米,能到達(dá)河灘。夏天,喜歡野泳的年輕人在河灘搭起帳篷,一邊游泳,一邊燒烤。游泳不是白勝的強項,但燒烤他十分在行,于是對到河里野泳十分感興趣。出事那天,他們游完回家,白勝扛著燒烤架在前面走,雷薇揉著濕頭發(fā)跟在后面,她說:“我開始還有些擔(dān)心,游泳褲遮不住你屁股下那塊胎記。還好,我看了幾次,完全看不出來?!?/p>
“我屁股下沒胎記。”
“怎么沒有?像片楓葉。”
“你還吹噓記性好,你肯定是把別人的屁股跟我的搞混了?!?/p>
白勝說完回過頭,發(fā)現(xiàn)雷薇噎住了,似乎她吞咽的東西停在了半道上,嗓子被堵住了。他回過神來,愣在那里,看著雷薇滿面通紅,隱隱覺得她是一只偷了嘴的貓。
第二天,白勝決心把那塊胎記找出來。他撒謊說自己要上山逮竹雞,其實是躲到后面環(huán)山道上藏了起來。雷薇住的地方地形復(fù)雜,既有利于通奸,也有利于捉奸。白勝藏了半天,悄悄摸回家,像逮竹雞一樣,真的逮到了廣東人的現(xiàn)行。遺憾的是他動作遲了一步,廣東人翻窗跑了。白勝只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和兩叢鼻毛,至于其他細(xì)節(jié),一概來自于雷薇的描述。
雷薇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人,見白勝從門外進來,就知道婚姻結(jié)束了。她平靜地坐在沙發(fā)上,把廣東人和盤托出,希望作為交換,讓白勝答應(yīng)離婚。白勝的想法跟雷薇的想法不一樣。他認(rèn)為自己可以離婚,但有兩個條件。第一,他想知道,廣東人用什么東西打動了雷薇?第二,他想知道,雷薇又用什么東西打動了廣東人?雷薇說:“第一個問題,我說,他用耿直打動了我。”
“你怎么知道他耿直?”
“我買他的家具時,他說他賣的是假紅木,我覺得他耿直?!?/p>
“你又怎么打動了廣東人呢?”
“你得問他。”
那兩天,白勝一有空就給廣東人打電話。開始,廣東人吹噓說是他們政見相同。白勝說去你媽的,你一個賣假貨的有啥政見?后來,他改口說這兩天胃病犯了,失憶了,記不起當(dāng)初的情形了。白勝說去你媽的,你不說實話我就不離婚。
廣東人沒招了,最后答應(yīng),把雷薇打動他的東西告訴白勝。但他臉皮薄,在電話里說不出口,愿意見面詳談。為了表達(dá)誠意,廣東人把見面的地點約到了白勝家附近的小公園。那個小公園白勝知道,離他家很近,從遠(yuǎn)處看去,公園像舞臺的布景一樣虛假。
到了約定那天黃昏,白勝沿著步道穿過環(huán)山公路,走過斜坡來到山頂。山頂有一條小巷,小巷兩側(cè)布滿了占道經(jīng)營的小餐館,一些已經(jīng)喝醉了的年輕人坐在路沿上猜拳行令。整個場面混亂無序,像一場不太清楚對手是誰的群毆。
那段時間,我只知道白勝在鬧離婚,不知道他被搶劫了。當(dāng)他在電話里給我說他被搶了時,我還以為他借酒澆愁喝醉了。我半信半疑,順著他提供的地址來到派出所,發(fā)現(xiàn)他衣冠楚楚,像來派出所串門,一點被搶的跡象也沒有。接案的警察告訴我,他真被搶了,因為搶他的人在電話中承認(rèn)了,馬上到派出所來自首。我說:“哪個干的?”
“肯定是廣東人,我們約好見面,狗日的不想見,雇人在半道上搶我。”
白勝沒猜對,搶他的丁曉很快來派出所投案,他跟廣東人一點關(guān)系沒有。他出門搶劫,是他在火鍋館當(dāng)收銀員的女朋友嫌他膽小。丁曉的女朋友之所以嫌他膽小,是她在農(nóng)村的父親跟鄰居發(fā)生了地界糾紛,讓人揍了,打電話來讓她從省城喊幾個人回去打架。丁曉是她男朋友,當(dāng)然首先讓他上陣。丁曉東推西推,找各種借口,就是不去。拖了幾天,老家打架的事情平息了,他們兩個卻鬧崩了。丁曉的女朋友嫌丁曉膽小,要跟他分手。那天丁曉在白勝路過的小巷借酒澆愁,很快把自己喝醉了。一個膽小的男人喝醉了,智商迅速變成二手智商,膽子卻會被酒精泡漲,碩大無比。丁曉忽然生起一股沖動,想證明自己膽大。他從褲包里摸出一把折疊小刀,打開,竄出小酒館,跟上路過的白勝,把水果刀架到了他脖子上。
公平地說,丁曉那天穿得相當(dāng)體面。一套合身的小翻領(lǐng)西裝,里面的襯衫雪白整潔,在路燈下閃著光。白勝沒注意竄出門的丁曉,他心里裝著廣東人,慌慌張張,肺正燃燒。當(dāng)一把刀具抵到脖子上,他聽到有人說,別動,搶劫。白勝腦子“嗡”的一聲,馬上想到了廣東人。他說:“朋友,你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我理解你幫廣東人搞我。但是,我出門見他,沒想到要花錢,身上一分錢沒帶?!?/p>
“手機里有沒有錢?”
“有五百元錢。”
“好,你把我加為好友,我搶你手機里的錢。”
丁曉把刀子從白勝脖子上取下來,掏出手機,掃了白勝的二維碼。白勝活了二十多年,看過很多像教科書一樣的警匪片,沒有一個劫匪搶人錢財,還要先加被害人為好友。他像一個夢游的提線木偶,在丁曉指導(dǎo)下配合搶劫。
丁曉手機“咚”的一聲,表明搶劫成功。他拿著手機回去給女朋友表功,白勝則來到派出所報案。他沒去那個虛假的小公園。他想,既然廣東人派殺手劫道,根本不可能等他。事實上廣東人在小公園等到半夜才離開。期間,他還給白勝打了無數(shù)電話。由于白勝的電話作為搶劫物證被警方控制,他沒有接到廣東人的電話。
經(jīng)過丁曉這么一折騰,廣東人像一坨被暴雨沖散的狗屎,瞬間消失得沒有一絲蹤跡。自此,雷薇靠什么打動了廣東人,成了永遠(yuǎn)的秘密,也成了表弟白勝心中永遠(yuǎn)的痛。在丁曉取保候?qū)徠陂g,雷薇成了白勝的前妻。從法律上看,這一篇算是翻過去了。但我知道,白勝沒有翻過去,他翻不過去的原因是他要求不高,只想知道雷薇憑什么打動了廣東人。這點小小要求因為丁曉橫插一杠而變得遙不可及。那段時間,我們一見面他就罵丁曉。那天大雨下來前,我們在喝壩壩茶時又說到丁曉,白勝把他罵了一通。
現(xiàn)在,我們躲在藥房里,白勝像田螺一樣痛苦地把自己的身子蜷縮起來,等著門外的暴雨過去。大約過了半小時,雨停了,天空漸漸清澈起來,像被抹布抹得一塵不染的湛藍(lán)色桌面。很快,陽光出來了,鴿群滑過天空,尖銳的鴿哨把空蕩蕩的藍(lán)天填滿了。我們走出藥房,白勝說:“哥,我想去江北區(qū)法院?!?/p>
“算了。”
“我忍不住?!?/p>
我們走出藥店,沐浴著陽光來到江北。我們在法院外面等了一會兒,丁曉出來了。他低著頭,晃晃悠悠地來到街上,瞇著眼睛看太陽,仿佛一輩子沒見過陽光。見到丁曉,白勝揚起拳頭沖過去,嘴里發(fā)出“嘶嘶”的吸氣聲,像農(nóng)民起義隊伍里的烈士。丁曉看見白勝沖過來,條件反射似的把身子靠在法院的圍欄上,雙手舉過頭頂,像投降的偽軍。白勝可能沒想到丁曉會來這一招,他把高揚的拳頭停在空中,對丁曉說:“我不接受投降?!?/p>
“我不能還手,只能投降。”
“為啥?”
“我判了緩刑,如果還手,會被逮進去關(guān)起來?!?/p>
白勝舉著手,大概他不想揍一個不還手的人。此時,懸在空中的手看上去很尷尬,白勝一點點地改變著手的姿態(tài)。先是像向日葵一樣彎曲了拳頭,接著手臂羞愧地一點點往下滑,一直滑到腰際,藏到背后,他的表情才恢復(fù)正常。
丁曉見危機過去了,輕松下來,作為道歉,他邀請白勝去喝茶。白勝看了我一眼,沒等我表態(tài),搶先答應(yīng)了。正是這次喝茶,改變了我和白勝后來的發(fā)展方向。那時,我沒工作,白勝東一榔頭西一棒,朝不謀夕。丁曉聽說我們沒事干,很興奮,他說要介紹我們?nèi)ギ?dāng)演員。我說:“丁曉,你是啥路子啊,介紹我們當(dāng)演員?”
“我說的不是演電視那種演員,是到步行街當(dāng)演員?!?/p>
“演啥?”
“演顧客?!?/p>
“顧客有啥好演的?”
“你知道步行街那些網(wǎng)紅店嗎?全是我們充場搞起來的。我搶劫白勝前,一直在步行街當(dāng)演員。收入不高,但自由,一天只忙中午和黃昏,三四個小時也能收入上百元錢?!?/p>
這個主意不錯。那以后,我和白勝在步行街當(dāng)演員。初秋,天氣熾熱,人們呆在空調(diào)房里不出來,我們卻把步行街搞得熱火朝天,不斷出現(xiàn)網(wǎng)紅店。從手機上看,那些賣串串、燒烤、粑粑、酸辣粉的小店真是人滿為患,店前排起蜿蜒的長龍,似乎人們?yōu)榱顺陨弦豢诖?,得等上大半年?/p>
沒兩天,我和白勝如魚得水,像兩個老戲骨,在步行街假戲真做,上午翻手為云,下午覆手為雨。演顧客,談不上有多高超的演技,但也有很多外人不知的規(guī)矩。我們得像個顧客,到了買食物時,不能直接要店員給我們準(zhǔn)備好的東西,要假裝看看菜單,像顧客那樣?xùn)|挑西揀一陣,才報出我們的需要。東西到手,不能直接回去交貨,要兜一圈,確定后面沒人,才能去辦公室交東西,那東西又經(jīng)過另外的渠道和另外的人重新回到店里。
我和白勝在步行街干得很歡,如果不是遇到一個令我心動的顧客,我或許會繼續(xù)干下去,而不是被老板踢走。我和白勝離開步行街時,已經(jīng)是深秋,廣場上的銀杏樹葉黃了,像一樹樹金幣在陽光下閃亮。
我第一次看到那個姑娘,是在一家蛋糕店。那家蛋糕店從早到晚,都有人排隊,在網(wǎng)上紅得發(fā)紫。很多年輕人慕名而來,使得蛋糕店一糕難求。那天,我和白勝像往常一樣,在蛋糕店前排隊,我們分得比較開,中間夾了幾個真正的顧客。我回頭找白勝,看到了她。她排在我身后,一看就不是演員,而是真顧客。我二十多歲了,在街上見過不少姑娘,但很少見到像她這樣讓人動心的姑娘。她纖瘦高挑,穿了一件風(fēng)衣。上午,風(fēng)穿過步行街由高樓形成的通道,吹起她的長發(fā),勾勒出了她漂亮的面龐。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她又在步行街出現(xiàn)了幾次。有時是在賣酸辣粉的隊伍里;有時是在賣芝麻團的隊伍里。不管她站在什么地方,我的目光都會像鳥歸巢一樣落在她身上。我的心思白勝看出來了,沒經(jīng)過我同意,他莽撞地走到那個姑娘面前,對她說,排在你后面的是我表哥,他想跟你交個朋友。那姑娘說,你表哥為啥自己不說,你是干啥的,他是干啥的?
這句話把我給問住了,我到底是干啥的?就像哈姆雷特王子說“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一樣,我現(xiàn)在干還是不干,也是一個問題。我和白勝探討多次,一致認(rèn)為,我們現(xiàn)在干的這個行當(dāng),跟行騙差不多,再也不能茍且下去了。白勝進而慫恿我說,以他曾為人夫的經(jīng)驗,這事不能悄悄結(jié)束,必須跟老板一刀兩斷,以便那個姑娘今后詢問起來,我們更像正派人。第二天,我們找到老板,我說:“老板,我們不干了?!?/p>
“好?!?/p>
“我們的意思是,你也別干了,騙人。”
“出去?!?/p>
老板說話的聲音不大,但不容置疑。我們灰溜溜地來到街上,我心中的憤怒早已平復(fù)了,可表弟白勝辦不到。他主要是反應(yīng)遲鈍,啥事都慢半拍。老板攆我們出來時,他表情還好好的。到了樓下,他氣得打抖。來到街上,他身子不打抖了,臉上的肌肉卻不停地跳動,像上了發(fā)條似的。
后來,我?guī)е讋僭诓叫薪洲D(zhuǎn)了兩天,想告訴那個姑娘,別上當(dāng)了,排隊是假的,我們辭職不干了。但當(dāng)我們辭職出來,那個姑娘就從步行街消失了。我認(rèn)為,就此別過,也許,她將從此成為我們生活中的眾多懸案之一。
在步行街找姑娘那兩天,我們兩次碰到丁曉。白勝告訴他,我們不干了。丁曉在一邊煽風(fēng)點火,鼓勵我們另謀高就??赡苁菫榱硕伦《缘淖欤部赡苁窍氪蹬?,白勝信口開河,他說:“我和哥找到事了?!?/p>
“啥事?”
“我們商量好了,到我老家販魚?!?/p>
“車呢?”
“我哥搞了臺二手農(nóng)用車?!?/p>
白勝把牛吹過頭了,我哪有錢去搞二手農(nóng)用車?不過,他勾畫出的前景倒是可行的。在白勝老家,養(yǎng)魚的不少。他們養(yǎng)的魚是高山淡水魚,品質(zhì)好,口感不錯。他們的魚一般販往縣城,很少販往省城。后來我當(dāng)上魚販子,才回過神來,或許當(dāng)時白勝并不是順嘴一說,說不定他傻乎乎的腦子早就想好了。
我們家最先知道我和白勝準(zhǔn)備當(dāng)魚販子的,是我母親,她認(rèn)為這不失為一條正途。第二個知道這條消息的,是我父親。我父親和我母親長期意見相左,這次一拍即合,并迅速從他們的存款里支取了一筆不菲的現(xiàn)金,通過一個賣舊車的遠(yuǎn)房親戚,給我搞了一輛二手農(nóng)用車。到這時,他們根本沒想過把魚拉回來賣給誰,也沒想過魚在路上怎么生活。我母親說:“你不會在車上給魚裝一點水嗎?”
“裝水有什么用?關(guān)鍵是氧氣。”
“那我沒辦法,誰讓它那么嬌貴?!?/p>
這些問題沒難倒白勝。他給農(nóng)用車添置了裝魚的橡膠袋,便攜式氧氣泵,以及我們的睡袋。更重要的是,他解決了銷路。當(dāng)外賣小哥時,白勝沒少跑毛線溝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跟賣魚的攤販們很熟。他跑了兩趟,攤販們聽說有高山淡水魚,像老年人聽說有土雞蛋一樣,一窩蜂圍上來,跟他訂了貨。
自從當(dāng)上魚販子,我才知道販子生意不好做。為了趕上毛線溝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的早市,我們一般頭天晚上到達(dá)舅舅家,第二天上午下網(wǎng),下午出發(fā),中途還得給魚加一次氧。然后經(jīng)過一百二十公里山路和一百八十公里高速,等凌晨三點到達(dá)毛線溝,我跟二手農(nóng)用車一樣,早就抖散架了。不等喘口氣,下午又得出發(fā),晚上趕到舅舅家。
終結(jié)我們販子生意的,是一個不相干的人。那時已開春,氣溫還很低。白天有一些回暖,山野荒蕪的土地上,有了早開的黃色野花,像星星在黝黑的土地上閃爍。那次我們拉著一車魚,快到高速公路時,農(nóng)用車抖了兩下,癱在了路邊。我打開引擎蓋,發(fā)現(xiàn)發(fā)動機皮帶斷了。我把白勝留下來,讓他用線板到附近接上電源,給魚充氧。我則雇了一輛摩托車,到縣城的修理店買皮帶。
縣城離壞車的地方大約二十公里,一個來回我花了不到一個小時。我不知道在這一個小時里,表弟白勝干了啥。在我返程時,接到他的一條微信。他在微信上說,哥,你能不能假裝是我雇請的司機?記住了,我是老板,你是司機。
摩托車拐過一道山灣,我看見在空曠的田野上,農(nóng)用車旁站了一個姑娘,白勝的微信就不難理解了。遠(yuǎn)處看不清姑娘上身穿的什么,但能看清她穿了一條紅褲子。在初春蕭瑟灰暗的田野上,紅褲子像火苗一樣引人注目。
我來到車前,白勝從車后轉(zhuǎn)出來,面孔因羞赧而隱隱泛紅。他不知什么時候換下了他那套陳舊的行頭,換上了我的皮夾克和高領(lǐng)白毛衣。那兩樣?xùn)|西是我放在駕駛室里的,等到毛線溝交了魚,好換上衣服回家?,F(xiàn)在,衣服在白勝身上,散發(fā)出一股野芹菜和皮革鞣過的味道。白勝見我從摩托車上下來,他說:“趕快修車?!?/p>
“你嫌慢,你來修?”
“我來修?我又不是駕駛員?!?/p>
我修車時,姑娘一直在車邊嗑瓜子。她腳下有一袋蘑菇,使她看上去像搭車的路人。白勝站在她旁邊,快樂地吞著口水,從車頭看過去,他們?nèi)缤蛔鹎閭H雕塑慢慢融入暮色。
等到再上路,白勝拿出少見的殷勤。一會兒給我點煙,一會兒喂水,一口一個哥,對我離開后的事情也供認(rèn)不諱。穿紅褲子的姑娘是白勝到她家搭電時認(rèn)識的,是個寡婦,在家種蘑菇。車上那袋蘑菇,是他答應(yīng)幫她帶到毛線溝農(nóng)貿(mào)市場去試探行情的。白勝說:“哥,我懂你心情了。”
“我啥心情?”
“我們當(dāng)演員時,你見到那個長頭發(fā)姑娘的心情?!?/p>
自那以后,白勝有了變化。每次販魚回來,他都不忘在壞車的地方讓我停一下,自己獨自離開公路,穿過菜地和果園,到百米開外的一幢磚房里取回兩袋蘑菇。那是白勝替種蘑菇的姑娘販到省城銷售的。我不知道他們怎么結(jié)賬,白勝有沒有傭金。我只知道,如果言語不周,白勝會急。本來,我叫她種蘑菇的小寡婦,白勝急了,臉上的肌肉又像上了發(fā)條似的打抖。我只好改口,叫她種蘑菇的姑娘,像他媽的講格林童話一樣。
春天很快過去了,隨著初夏的暖氣回升,大地呈現(xiàn)植物的馨香和麥子成熟的味道。大半年時間里,起早貪黑的生活使我和白勝都瘦了一圈,黑得像兩條茄子。付出總會有回報,這話很雞湯,確實沒錯。我和白勝的收入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各自弄到了大筆錢。
當(dāng)我以為白勝會順?biāo)浦?,借雞生蛋,跟我繼續(xù)當(dāng)魚販子時,他卻提出不干了。他用的是什么招數(shù)我沒看太懂。其實,我一直對這個面相憨憨乎乎,卻又行動敏捷的表弟看不太懂。他像一貫早就拿定主意,卻要做出一副結(jié)結(jié)巴巴的樣子,一臉無辜地對我說:“哥,以后你就一個人販魚了?!?/p>
“為啥?”
“我要去販蘑菇?!?/p>
白勝不是一個輕易改變主意的家伙,他要幫寡婦販蘑菇,我就不可能再讓他跟我一起販魚了。我也不想販魚了。太累,一身腥味,地鐵里再打擠,我一上去都會顯得空蕩蕩的。人們情愿把自己擠成變形金剛,也沒人愿意往我身邊靠一靠。
等到白勝去鄉(xiāng)下種蘑菇和販蘑菇,我弄了一筆錢,在城郊白勝以前逮竹雞的地方租了兩百畝地,開了一家花木公司。我之所以開花木公司,不是我有什么路子,更不是我有一技之長,純粹是覺得種樹好玩。加上手里正好有臺二手農(nóng)用車,拉土送苗都很方便,就請了幾個花工,在郊區(qū)開了一家花木公司。
開公司初期,我上癮的其實是逮竹雞。我看著眼前的山岡,想起跟白勝茍且那年,就忍不住想逮竹雞。我從網(wǎng)上買來工具,逮了兩天,上癮了。白勝把竹雞獻給了雷薇,我想把竹雞獻給在步行街遇到的姑娘。這個念頭像酒鬼思念烈酒,令自己欲罷不能。
把我從逮竹雞的夢魘里解脫出來的,是土。我沒寫錯,是泥土的土。事情是這樣,因為我一門心思逮竹雞,對苗圃不太上心,花工們借機偷懶,成天坐在樹陰下斗地主。不到半年,苗圃里的花木漸漸發(fā)黃、枯萎、謝葉,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這下母親急了,苗圃里有她一半股份。我母親四處托人找關(guān)系,拐了十幾道彎,找到省林科所的一個專家,花言巧語地把專家請到了苗圃。專家就是專家,一眼就看出了苗木枯萎的原因,他說:“土壤不行?!?/p>
“為啥土壤不行?其他東西長得好好的?!?/p>
“這是專業(yè)問題。土壤里含的微量元素不同,不同的花木需要不同的微量元素,也就是需要不同的土壤。你不用施肥,我給你搞一個一勞永逸的方案,換土?!?/p>
專家著手教我怎么換土。更重要的是,他告訴我去什么地方挖土。我之所以說重要,是因為他讓我去挖土的地方是個建筑工地。建筑工地的包工頭成天愁眉苦臉,一門心思想把廢土送出去。往城外送廢土要大筆錢,除了運渣費,還要倒渣費?,F(xiàn)在,我免費上門挖土,他們感恩戴德,只差給我送錦旗。
如果僅僅是拯救一下自己的苗圃,這點土還不能完全把我從逮竹雞的癮里掰回來。關(guān)鍵是,專家為了防止我再去打擾他,便在一張廢棄的城區(qū)地圖上用紅筆畫了若干個圓圈,分別標(biāo)注圓圈里的土適宜種什么花,栽什么樹。
你們猜對了,我再沒開花木公司了,專門賣土。我買了輛越野吉普車,在省城的建筑工地上躥下跳,幫工地出渣土。一個工地的土賣完,我收兩份錢。一份是包工頭的出渣費,一份是花木公司的買土款。我每天忙得雙腳跳,很快對逮竹雞沒興趣了。
在我瘋狂賣土的那段時間,很少跟表弟白勝聯(lián)系,有關(guān)他的消息都是從我母親嘴里知道的。從母親嘴里,我陸續(xù)知道,白勝來省城了,給我們家送來一堆蘑菇;他在毛線溝農(nóng)貿(mào)市場租了個攤位,雇人在那里賣蘑菇;跟種蘑菇的寡婦結(jié)婚了。母親告訴我這條消息時,顯得比較夸張。她一邊說,一邊給我展示了白勝的喜糖和結(jié)婚照。照片上,白勝穿了一套白色西服,打著紅領(lǐng)結(jié),像個鄉(xiāng)巴佬。
我再見到白勝,是他兒子出生那天下午。估計他一得到母子平安的消息,就在婦產(chǎn)醫(yī)院瘋狂地給我打電話。他重三搭四,就一句話,哥,我當(dāng)爸爸了,要給你吃紅雞蛋。吃紅雞蛋是他老家的習(xí)俗,不管誰家生兒子,都得往外送紅雞蛋。
我約好黃昏時跟白勝在一家高檔茶樓見面。以前,我和白勝只能坐便宜的壩壩茶館,現(xiàn)在我們也愿意像成功人士那樣,坐在茶樓的包間里,喝著淡而無味的雀舌談?wù)劺硐牒腿松恕?/p>
白勝跟我一見面,喊了聲哥,馬不停蹄地給我掏紅雞蛋。他穿了一套棕色西服,西服口袋被雞蛋撐得鼓鼓囊囊的,使他像一個剛拾了不少野果的農(nóng)民。看得出來,他身上的西服質(zhì)地很好,日子一定過得不錯。我說:“你肯定不光為了請我吃紅雞蛋,有啥事,說?!?/p>
“哥,找個姑娘結(jié)婚吧。”
“你啥意思?”
“我知道,你放不下我們在步行街充場時遇見的那個姑娘。我結(jié)婚后回來幫你找過丁曉,才知道她不是顧客,是工商局的。當(dāng)時在步行街辦案,說是反不正當(dāng)競爭。”
“丁曉怎么知道?”
“是他去工商局舉報的?!?/p>
“他為啥要舉報?”
“他不是搶劫我判了緩刑嗎?想立功,把網(wǎng)紅店給舉報了?!?/p>
“這跟我結(jié)婚有啥關(guān)系?”
“我后來找到那個姑娘了。哥,你猜怎樣?她早結(jié)婚了。”
我的腦袋像被誤操作的電腦,文件清空了,只剩下一片空白。白勝還在不停地說著什么。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機械得像動畫片里的大頭娃娃。透過他身后的落地玻璃窗,我看見那天的夕陽如同一顆受傷的心臟,流瀉的光芒把晚霞染得像血一樣殷紅,仿佛整個天空都在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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