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繼東
隔著積雪的道地望進(jìn)去,堂前有些晦暗。近檐處,亮晶晶的冰凌底下,一個瘦頎的老頭正身伏在幾上。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他的手指上下移動著,好像在凈心一顧地?fù)苤惚P珠。
介紹人朝我做手勢,倆人就噤聲立在油凍的石門檻外。
擱在幾上的是一塊長條的板,烏漆墨黑,又肉沉沉泛著光亮。聲音就是從板上發(fā)出來的,丁一聲冬一聲,無心搭臟,卻每一記都不含糊。不能說不好聽,卻也說不上來是怎么個好聽法。
那個人就是曾先生,那塊板就是曾先生的琴——晦庵。
那年冬天曾先生剛剛從上海越劇院退休回鄉(xiāng),因?yàn)樾枰袀€人照顧起居,兜三轉(zhuǎn)四地,就找到了我。在這之前,經(jīng)人介紹我曾去上海做過幾年保姆,城里總歸不習(xí)慣,就又跑回了鄉(xiāng)下。
曾先生收聲立起。介紹人上前招呼,又急出乎拉說了我的不少好話。曾先生問我怎么稱呼。我說別人都喊我操嫂,曹操的操。曾先生用嘴呵呵手,連聲說,這姓好這姓好。
這姓怎么就好了呢,奧滋答味的??尚沼钟刹坏萌颂簦瑢Π??
總之,事情就這樣三對六面定了。
第二日一早我便踏著小三輪去上班。我出門都踏小三輪,小三輪比腳踏車多個輪盤,騎著安心,還有個車斗,輕便些上街買點(diǎn)小菜,負(fù)重時下田畈擱幾袋化肥,不大不小,都服帖。從桃源村到曾先生住的廿八都,大約有七八里路,一大半是機(jī)耕路,一小半是水泥馬路,雪野煞靜,連只麻雀也沒有,小三輪吃著雪吱吱嘎嘎就半來個鐘頭。曾先生的住處也好找,后街中段拐進(jìn)去,一條兩邊長滿青苔的狹狹的弄堂,筆直踏到底就到了。曾先生祖上應(yīng)該是大戶人家,青石板砌的臺門一門到頂,門楣上“竹苞松茂”四個磚雕大字有些年份了。給小三輪上鏈條鎖時,我又聽到了琴聲。天寒地凍的,曾先生這么早就起來了?果然,曾先生又在老地方撥他的算盤珠了。走到門檻腳跟時,我有點(diǎn)犯難,好比戲文里林妹妹初進(jìn)大觀院,不知這一步該跨不該跨。曾先生在里面喊了,進(jìn)來吧操嫂。我輕手輕腳走過,他又續(xù)了一句,你忙你的,不用做忌我。說這話時,他的頭還是沒有抬起來,一雙細(xì)細(xì)長長的手顧自撥弄著絲弦。
我給曾先生沏了一杯茶。遞過去時發(fā)現(xiàn)案幾太小,我就搬了條骨排凳到橫頭。擱下茶后,我就顧自忙了。
那天的日頭很好,確實(shí)是掃掃涮涮洗洗曬曬的好時節(jié)。
我里里外外忙碌時,曾先生坐在道地里曬日頭孵看書。
日頭挪一挪,藤椅就跟著挪一挪。
等壁壁角角都清理干凈,已到晏發(fā)腳跟。我就問曾先生晏飯想吃什么,曾先生說隨便,我又問那夜飯呢,曾先生又回對了句隨便。沒辦法我只好問他早餐。這句曾先生回答得倒是細(xì),說是六點(diǎn)光景去大街上吃的,一張大餅兩根油條,加一碗咸豆?jié){。我再問:“那么曾先生,晏飯簡單些,放碗麥面,夜里燒飯,一葷兩素,儂看好不好?”曾先生說嗯。
打掃灶間時,我細(xì)細(xì)察看過,煤氣灶高壓鍋電飯煲等等大件都是預(yù)備的,但鍋碗瓢盆卻不齊整。十個人是吃,一個人也是吃,少了哪件灶間都不是灶間。我就扳著指頭一件件跟曾先生講。才扳到第二個指頭,曾先生把我打斷了:你看著買吧。
曾先生放下書本站起來,口氣更和緩一些:操嫂,以后屋里缺什么,該需該用,你都直接添置吧,不用跟我商量。
等我踩著雪七袋八袋從市場返歸來,就看見曾先生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地踱方步。像個小孩一樣,曾先生顯得有些興奮。
清爽,清爽,煞煞清爽梅蘭芳。曾先生說。
這不是大圣遺音過了管平湖先生的手嗎?曾先生又講。
梅蘭芳我知道,曾先生這是在夸贊我。但后面那句我就聽不懂了。大圣遺音是啥,管平湖先生又是哪個???
曾先生耐耐心心地告訴我說,大圣遺音是一床唐琴,國家一級文物,但之前因皮相破敗不堪,一直被棄置在故宮的庫房里,無人理睬。后來真身得以重現(xiàn),靠的是王世襄的慧眼和管平湖的妙手。據(jù)說管平湖用了數(shù)十天的時間擦拭磨褪,一千多年過去,金徽與面漆居然都完好無損??此苹野谉o光、漆皮盡脫的琴面,其實(shí)只是因長期水漚而凝了一層泥漿水銹。
呵呵,原來曾先生是調(diào)笑我把他家的陳年夾垢都洗掉了。
臨近月尾,曾先生就會把工鈿放到堂前的八仙桌上。
鈔票是裝在信殼里的。一個右下角印著“上海越劇院”的黃色信殼。每次都介。曾先生真是不怕麻煩。曾先生確實(shí)不怕麻煩。每次彈完琴,他都會把琴裝入那只茄皮色的錦囊,小心翼翼放到擱庋上,然后再在下一遍彈的時候取出來。有一次,曾先生笑瞇瞇地指著錦囊問我,你知道這個叫什么嗎?我當(dāng)然不曉得。曾先生又笑瞇瞇地跟我說,人都得穿衣服是不是?琴也一樣。所以這個就叫琴衣。這名稱取得確實(shí)稀刁,我就順嘴回對了一句,既然是衣裳,那曾先生為什么冬冷夏熱的都給它穿同一件???曾先生呆了呆,然后哈哈大笑,連連夸我駁得好。接著正色講道,禮只是一種儀式,心里有、意思到便好。比如節(jié)頭年尾我們拜天地祭祖宗,也只是一份心意,還能當(dāng)真計(jì)較下飯夠不夠豐盛,祖宗大人老酒有沒有管飽?
曾先生每月發(fā)我工資,我每天做三件事。燒飯,洗衣裳,打掃衛(wèi)生。
說打掃衛(wèi)生,其實(shí)并沒有多少衛(wèi)生可讓我打掃。曾先生每天一杯茶一本書一張琴,他不抽煙不吃零嘴水果也很少碰。灶間沒事是從來不進(jìn)的,衛(wèi)生間用過后總是歸置得齊齊整整,連牙杯里牙刷牙膏的朝向也是定煞數(shù)的。寢室兼書房的書桌,堂前的桌幾和琴案,我每天用熱毛巾過一遍,面盆里汰出來的水總是清水一樣。
衣裳倒是日日要洗。曾先生不管冬夏每日早起都沖澡,替里布衫隔手便換。熱天是一條內(nèi)褲一雙襪,冷天再加一套棉毛衫。對了,曾先生穿白襪,一目光的白色棉質(zhì)運(yùn)動襪。運(yùn)動鞋白襪,皮鞋白襪,落雪天公穿暖鞋,還是白襪。我一直想問問曾先生,總歸問勿出口?,F(xiàn)在做人爽快,洗衣裳有洗衣機(jī),放放進(jìn)去,再拿拿出來。不光衣裳服腳,床單被套一塌括子都是洗衣機(jī)。也有洗衣機(jī)勿會洗的,像換季時脫下的厚衣裳,我都拿去干洗店。
要花點(diǎn)心思的是一日三餐。早餐我都是大街上去買歸來。曾先生點(diǎn)什么我就買什么。大街上哪樣沒有啊只要你想得出來。冰清水冷的店我不去,我是寧可排隊(duì),買歸來的早點(diǎn)曾先生總說落胃。中午為得省點(diǎn)時間我不燒米飯。我是榨面年糕麥面日日換,今日放明朝炒后日拌,蕃茄紅蕃茄團(tuán)筍嫩團(tuán)筍草籽出市草籽絲瓜上架絲瓜。偷懶也要會偷,就像曾先生說的,哪怕一碗湯面,心意總歸要到。夜飯是正餐,一葷兩素,色香味,偷不得懶。曾先生吃硬飯,飯前照例要呷大半湯碗黃酒。曾先生總是夸我手藝好。油鹽醬醋的事其實(shí)也沒那么難,眼睛生了好看,嘴巴生了好問,說到底也還是看你用不用心。
起首的那段日子,我一直是這樣踩著小三輪來來回回地跑。早上去一趟,順道帶上早點(diǎn),然后買菜洗衣裳打掃衛(wèi)生,晏快去一趟,吃完晏飯匆匆回家,夜發(fā)腳跟再去一趟,安頓好曾先生的夜飯,再回家。我覺得這樣挺好的,曾先生這頭顧到,家里的生活又不塌落。小三輪在我腳底越踩越輕。冬天日腳短,晚上回家天已經(jīng)墨黑,好在路熟,閉著眼睛也踩不到溪坑里。
曾先生沒事也會跟我閑聊兩句。
我在天井里剝蠶豆,曾先生端著茶杯搖著棕葉扇走過來。
曾先生說,我們喊蠶豆,北方人偏生稱豌豆。我說,他們就沒蠶豆?曾先生說,他們也有蠶豆,就是我們講的羅漢豆。我說,意會意會,還是我們的喊法得當(dāng)。曾先生說,怎么講?我隨手剝開一節(jié)蠶豆示他:排排齊臥在殼里,像不像一條蠶?曾先生點(diǎn)點(diǎn)頭,倒是像。
我又說,再看羅漢豆,嫩的出了莢,像不像青皮小和尚?長熟的,油鍋沸一沸撈出來,像不像半披了袈裟的老羅漢?曾先生聽了哈哈大笑,經(jīng)你這一說,還真是形象。
曾先生順嘴問起我屋里老小。我就據(jù)實(shí)告訴他,男人早沒了,有個兒子,成家了,但沒在身邊。我兒子做小籠包生意,蜒蚰螺一樣浪過很多地方,后來在云南昆明落了腳,隔兩年老婆孩子都帶過去了。生意很忙,過年也很少回家,平時每兩月打歸來一只電話。曾先生知道小籠包。說是在上海的時候亦去光顧,都是夫妻店,打著“杭州小籠”的招牌,進(jìn)去聽聽口音熟,問哪里人,說是會稽,問會稽哪里,說是瞻縣,問瞻縣哪里,剡源長橋堰底馬仁八鄭棠頭溪廿八都什么地方都有。
“原來你也是獨(dú)個人啊,”曾先生頗有點(diǎn)意外,“看你每天急出乎拉地往回趕,我還以為——”
“田稻是老早判給鄰舍隔壁了,還留有一塊地,種點(diǎn)瓜果蔬菜,地里也不是日日有生活做,倒是屋里的雞啊鴨啊,早晚都要有人飼?!?/p>
“一年到頭,有多少收入啊?”曾先生問。
“算鈔票的話,倒也沒多少?!蔽艺f,“可人活著,總得弄點(diǎn)事情忙忙,是不是?”
“操嫂啊,要我看,你就安安心心一門心思在我這里做吧——”曾先生說。
“房間現(xiàn)成有,吃飯?zhí)項(xiàng)l筷,你呢省得起早落夜來來回回跑,我呢也多個閑講閑話的人?!痹壬v。
看我不響,曾先生又說:“地里的收成我每月貼給你,好不好?講句實(shí)話,我的退休工資多落來,也帶不到棺材里去?!?/p>
我說,“讓我想想吧。”
“嗯,跟兒子商量商量看?!痹壬f。
“這倒勿用?!蔽艺f。
我自己的事從來都是自抲主意。那年去上海做保姆,事先我也沒跟兒子商量。
曾先生里間,我外間。這樣夜里有事,隨時喊得應(yīng)。
不過曾先生倒是從來無事。
晚上困覺前,我照例要看兩集連續(xù)劇。搬被鋪的時候,我把家里的電視機(jī)也搬來了。機(jī)子搬來,卻沒地方擱。曾先生家沒電視,自然也沒電視機(jī)柜。曾先生搔搔頭從里間移出來一只矮柜,電視機(jī)擱上去倒也落位。在自家屋里,我沒事也會把電視機(jī)開著,有戲文咸咸淡淡聽兩句戲文,沒戲文聲音響著也鬧熱。曾先生喜歡安靜,所以我平時不開電視,夜飯吃過后看連續(xù)劇也會把聲音擰得很小。曾先生在里間看書,我在外間看電視。驅(qū)蚊的艾把燃著,淡淡介的煙,淡淡介的香。曾先生三勿知頭喊一句:“操嫂,你把電視開響些,勿可做忌!”我連說好的好的,當(dāng)然音量并沒有擰大。曾先生這是客氣,我不能當(dāng)福氣。
曾先生每日彈琴,但也有定規(guī)。一般都是早飯前彈一陣,夜飯后彈一陣。聽得多,我也能辨出來了。今日空腹彈的是《平沙落雁》《漁樵問答》和《陽關(guān)三疊》,昨日夜里奏的是《漁歌》《憶故人》,還有《普庵咒》。曾先生心耐,我問一句,他會答我五句十句?!镀缴陈溲恪肥撬鷱埾壬鷮W(xué)的第一只曲,《漁樵問答》是吳先生教的,《陽關(guān)三疊》《普庵咒》是衛(wèi)先生教的,《漁歌》是跟劉先生學(xué)的。我說《普庵咒》好聽,曾先生說,那我再彈給你聽。他就調(diào)調(diào)息又從頭開始彈了。曾先生有心,我這樣講過后,每日夜頭就都能聽到《普庵咒》了。聽曾先生講解,《普庵咒》是一首佛教題材的琴曲,《神奇秘譜》上有記載,在佛教里“普庵咒”是禪門日誦的科目,相傳為南宋臨濟(jì)宗普庵大師所創(chuàng),念此咒可消災(zāi)解厄,令蛇蟲百腳遠(yuǎn)離,兇神惡煞走避。曾先生每夜彈《普庵咒》,屋里的蚊蟲果然就少了不少。
有時候曾先生白天也撫琴,只是聲音時有反復(fù),疙里疙瘩不成調(diào)。那是曾先生在打譜。什么叫打譜?曾先生順手拿幾上的一本古書給我看,上面印的字稀奇八古,像是字又不是字,反正我一個也看勿懂。曾先生講,以前沒有簡譜五線譜,老祖宗聰明,所以發(fā)明了這種以字記譜的方法,叫減字譜?!斑?,這就是減字譜的曲譜。”曾先生隨意挑了一句,用指頭一個字一個字掐到弦上。這譜不是直接能彈嗎,為啥還要“打”呢?曾先生又耐耐心心講我聽,所謂打譜,就是按照琴譜還原出琴曲的過程。琴人需要反復(fù)彈奏,揣摩曲情,直至句逗清晰,音樂流暢,結(jié)構(gòu)完整,力求再現(xiàn)原曲的本來面貌。“大曲三年,小曲三月?!贝蜃V時最需琢磨和費(fèi)時費(fèi)力的是琴曲的節(jié)奏安排。因?yàn)闇p字譜記錄的弦位和指法一清二楚,但節(jié)奏卻是粗疏的,大模光景的,有很大的伸縮空間。那么標(biāo)準(zhǔn)的節(jié)奏又是怎么樣的呢?這個沒人知道,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理解。這是減字譜的缺陷,也是它最有意思的地方。嗯,確實(shí),我一個外行人聽聽也蠻有趣的。
除了彈琴和看書,曾先生還寫字。用毛邊紙對著一本法帖一筆一畫地寫。第一遍寫小字,第二遍再在小字上寫大字。曾先生寫字不用墨汁,都是現(xiàn)磨。先在硯盤里注些清水,再用墨碇一圈一圈地磨。曾先生講,墨水新鮮,寫出來的字才鮮潔。每次硯盤里的墨寫完,曾先生就收手。毛邊紙不還空著大半張嗎?急什么,還有第二日啊,墨會干掉,紙又跑不掉!毛邊紙寫過曾先生會把它收起來,四角齊齊整整地摞在桌腳邊。
夏日悠悠長長,桌腳邊的墨紙?jiān)睫礁摺?h3>商
早上去菜市場前,我都會講一聲,曾先生我買菜去了,曾先生會答一聲好。那天曾先生答完好后,我多加了一句,你去不去???曾先生呆得呆,說,你等歇。曾先生早琴彈過后剛吃完早飯。
曾先生問天熱不熱,我說勿熱。
我把小三輪拉出來,讓曾先生坐車斗。曾先生坐上去又下來了。怎么了?有點(diǎn)滑稽,曾先生說。我忍不住笑了。倒也是,小三輪太小,曾先生生得長大,蒼蠅套豆殼——不相襯。那要不走著去?嗯,大不了歸來坐黃包車。
曾先生走路泰悠悠,我得步子放些慢他才跟得上。入了秋,天確是涼爽了不少。兩個人并排走著,出弄堂過后街再走大街,菜市場買了菜,再原路返回來。這一路上得講好多話。
曾先生在上海呆了四十年,從來沒上街買過菜。問他吃什么,他說食堂。一直吃食堂?一直吃食堂。休息日起得晚會上街吃個早點(diǎn),偶爾也會跟同事下次館子,但這樣的事一年到頭也沒幾回。我上海做保姆那幾年,曾先生也還在上海。曾先生笑說,不定在大街上碰見過呢。額角頭撞著也不認(rèn)識??!這倒也是。曾先生一直在越劇院做伴奏。越劇是從我們瞻縣沿剡溪曹娥江唱到黃浦江去的,本地人從小看到老,曾先生說的伴奏,我們叫后場頭。早些年的草臺班子,前臺后場并不隔開,那些伴奏的樂器大多也認(rèn)識,鑼啊鼓啊,笛啊簫啊,二胡啊琵琶啊梅花啊,但不記得有曾先生在撫的烏漆墨黑的古琴?。吭壬抑v,他在團(tuán)里奏的就是琵琶。曾先生講,琴只是個人喜好,琵琶才是他的吃飯家生。怎么從沒見你彈琵琶?。课叶纪诵萘?,還抱著那吃飯家生做啥?
曾先生說,改變他命運(yùn)的就是一把琵琶。
曾先生的琵琶最早是跟父親學(xué)的。曾家在當(dāng)?shù)匾菜愦髴?,不憂衣食的父親喜好絲樂,尤其是琵琶。耳濡目染,十幾歲時曾先生已將琵琶彈得非常嫻熟。忽一日,有人捎來口信,說是青溪的張先生想見見這位琵琶童子。張先生在當(dāng)?shù)厥莻€大名鼎鼎的人物。三考出身,科舉廢除后就讀上海震旦大學(xué),肄業(yè)后曾在天津南開大學(xué)、北京高等師范任教,后來退休于商務(wù)印書館,張先生擅彈琵琶和古琴,被馬一浮認(rèn)為是那個年代數(shù)一數(shù)二的“善工琴者”。本地玩絲竹的都知道,張先生家里藏有一把前明陳圓圓的琵琶?!爱?dāng)天晚上,張先生真的就登門了,燈燭之下,他讓我彈,我就彈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講實(shí)話,在他面前我不大放得開。聽完后,張先生問我學(xué)過《十面埋伏》沒,我就放膽又彈了一曲《十面埋伏》。兩曲下來,張先生只說了句‘不錯不錯,略坐一坐就回去了。張先生非等閑之輩,眼法自然高,我也就死了心。誰知一周后,又來了個口信,這回是張先生主動問,愿不愿意跟他學(xué)琵琶。這還用問嗎?自此,我就成了張先生的徒弟。那年我14歲,張先生65歲。開始是每天都去,后來變成每周一次,再后來是一月一次。每次學(xué)完,張先生都會親自把我送到村口。張先生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張先生曾經(jīng)吐過口,想收我為義子。但我母親板,勿肯答應(yīng),張先生只好罷了念頭?!?/p>
那后來曾先生怎么又去了上海呢?我聽得性急,那已經(jīng)是菜買歸來的路上了。秋高氣爽,大街上的楊楓樹金燦燦的。我們沒坐黃包車,挈了菜繼續(xù)一路寬寬綽綽地走。
“后來就是解放了,琵琶童子也成了琵琶后生。我21歲那年,張先生應(yīng)馬一浮先生之邀離開瞻縣去了杭州文史館。此前為謀生,我已做了幾年小學(xué)教師。正當(dāng)我苦悶之際,半空掉落來一只繡花鞋。由傅全香帶隊(duì)的華東戲曲研究院考察隊(duì)忽然來了瞻縣,當(dāng)時是周總理提出越劇要‘男女合演,考察隊(duì)就是專程到越劇故鄉(xiāng)來招男演員的。其中金采鳳帶隊(duì)的一支駐在廿八都??疾礻?duì)原本沒有演出計(jì)劃,但老鄉(xiāng)們的盛情拒絕不得。隊(duì)里只來了一位鼓板師傅,于是我這個‘琵琶童子便被薦了去,給金采鳳配《樓臺會》。結(jié)果金采鳳對我很滿意,就又把我介紹給了傅全香。這真介叫拔蘿卜帶出泥,就因?yàn)檫@一次非正式的演出,半年后我便來到上海,做起了劇團(tuán)的琵琶伴奏。劇團(tuán)先后來瞻縣招過兩批男演員,因?yàn)樽兟?、合腔和觀眾口味等原因,幾年后一個不剩全都改行轉(zhuǎn)業(yè),反倒我這個救急的卻被留了下來。”
“誰想得到呢,陰差陽錯的,這一留便是四十年。”曾先生嘆了口氣,把菜袋子從順手換到了借手。
開春時,曾先生生了一場病。
一開始是感冒,我去藥店給他配了些藥。吃一段時間,喉嚨不痛了,鼻頭清水也沒了,卻干咳起來。到后來整半夜騰騰騰地咳。我起來摸伊額頭,滾燙。
曾先生也顧不得體面,蝦米一樣坐我小三輪去了鎮(zhèn)衛(wèi)生院。
片子出來,急性肺炎。
住院手續(xù)各種碎煩,柜窗里面的人都像吃了生米似的。沒辦法,只能熱面孔貼冷屁股,“儂個同志儂個師傅”客客氣氣地問,然后一趟一趟跑腳頭。照顧病人,在我是明份??次疑仙下渎渑?,曾先生卻過意不去了。一遍遍講:“虧得儂,虧得儂?!?/p>
病房是三人間。病友都把我們錯成了夫妻。護(hù)士進(jìn)來查房不見人,也問我,你老頭子呢?頭一次忙亂中遲得一遲疑,之后就沒有了辯解的機(jī)會。有家屬揶揄曾先生老婆討得嫩相,曾先生被弄成紅臉關(guān)公。我坦坦蕩蕩替他回了句:“是啊,他做人做得好,前世修來的?!?/p>
每天下午打完吊滴,我都會陪曾先生在院內(nèi)走兩圈,再在花壇的紫藤架下坐一歇。
有一天曾先生問起了我的丈夫,問年紀(jì)輕輕得的什么病。
我男人的事,我從來不跟人講,自己也盡量不去想。一提起來,我的胸口就會發(fā)堵,一口氣懸著半天咽不下去。當(dāng)著曾先生的面,我忽然就想講了。
“哪是什么病,我男人壯得像頭牯牛,連個頭痛發(fā)熱都從來沒有。他是被人活結(jié)結(jié)害死的?!辈砰_個頭我的眼淚水就不掙氣地氽了出來。
“你要不想講,我們就不講?!痹壬行┲?,他是只見過我開開心心的樣子。
我說我想講。
曾先生給我遞餐巾紙:“那你慢慢講。”
我就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跟曾先生講。
那天我男人半早上出門,等他吃晏飯等到晏過不現(xiàn)身,我便讓兒子出門去尋。不多久,兒子?jì)尠尠÷曇舢悩拥睾爸芑貋怼?/p>
一走出屋門,抬眼望見村口大曬場烏泱泱的人頭,我的腳就先軟了。
曬場數(shù)丈高的坎下是整畈整畈的香草地,我男人的尸首仰天躺著,像只翻背的烏龜。
曬場邊有條毛狗路,我跌跌撞撞地跑下去。香草腥烈的氣味野狗樣撲過來,一浪頭高過一浪頭。就像夢魘似的,在我眼前,香草開始拔節(jié)生長,密密匝匝,無邊無際。香草越長越高,男人的尸首被吞噬了。我厥倒在田坎邊。
后來公安入村調(diào)查,我直指呂家。
呂姓在我們村是大姓,那呂家有五兄弟。老村長去世后,呂家老大做了村長,五兄弟在村里越發(fā)橫強(qiáng)。我男人看不入眼,仗著從部隊(duì)帶歸來的一身腱子肉,事事做出頭椽子,于是自然而然就成了呂家的眼中釘。
曾先生不再言語。風(fēng)吹過來,不時有紫藤花瓣掉落到腳跟。
公安的人說,想當(dāng)然沒用,要有證據(jù)。我說我有證據(jù)。我男人那天半早上出門,跟我提過一句,說是呂家老大找他談事情。公安就找到了呂家。呂家老五站出來擋事。最后的調(diào)查結(jié)論是,我男人與呂老五因言談不合起爭執(zhí),不小心失足墜崖。卵話三千,我頭皮割掉都不信。找我男人的明明是呂老大,談事情也不會到大曬場去談,個對個動手,掉崖的更不會是我男人。
結(jié)果呢?結(jié)果是呂老五因過失殺人被判了十多年的刑。七八年后,長一身膘歸來了。鄰舍隔壁都說呂家縣里有人。
你兒子就是因?yàn)檫@個才出外的吧?嗯,村里的路狹,抬頭不見低頭見。
人在做,天在看。嗯,后來呂老大因?yàn)樨澪蹎栴}被村里人舉報(bào),頭發(fā)花白也進(jìn)了牢房。
放下吧,事情過去這么多年,饒得別人饒得自。我也不是想翻案。人都死了,翻了案又怎樣?我就是想知道我男人當(dāng)年到底是怎么死的。對,人都要死,可死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這倒也是??烧嫦嘀挥袇渭椅逍值軙缘?,如果他們爛在肚皮里,那就真當(dāng)只有天曉得了。
曾先生不再言語。風(fēng)吹過來,不時有紫藤花瓣掉落到腳跟。
后來,上街買菜便成了倆人的事情。
菜市場里,攤販們把菜蔬都碼得嶄齊,蘿卜白,茄子紫,紅的是蕃茄,黃的是菜心,茭白雪白蕈嫩,芹菜梗青滴綠,水產(chǎn)區(qū)魚活蝦鮮,熟食攤雞糟鴨醬。曾先生這個看看,那個問問,歡喜勿煞像個蒙童。
菜市場每日走,一日三餐一葷兩素之外,歲時節(jié)令也跟著講究起來。元宵節(jié)燒亮眼湯,清明節(jié)包青餃,立夏吃健腳筍,端午插菖艾吃五黃,重陽做重陽糕,臘八喝臘八粥,大年初一搓湯團(tuán)。吃食歸吃食,曾先生倒是照舊不祭祖不敬神。
曾先生日日陪我買菜,我也隔三差五陪他出門。去藥店配藥,去書店看書,去剃頭店理發(fā),去商場添置換季的衣裳服腳。
有時無事也出門看鬧熱。
正月燈,二月鷂,三月上墳船里看姣姣。
每日同進(jìn)同出,一路有講有話,曾先生的膚色越發(fā)紅潤起來。
曾先生不大提父母,倒是常常講起張先生。
在張先生家,曾先生看到了神秘兮兮的前明陳圓圓的琵琶。琵琶還是琵琶,一式斯樣,看不出有什么稀奇。讓曾先生眼熱的是另一樣?xùn)|西——琴。
張先生有兩床琴,一床喚“晦庵”,另一床稱“虎嘯龍吟”,都是宋琴。
教徒弟彈琵琶間歇,張先生自己操琴。
曾先生頭次聽就著了迷。
“琵琶的好只在皮肉間,琴的聲音卻入骨沁心。”
曾先生提出要改學(xué)琴。張先生很生氣,“學(xué)一樣,像一樣。我最討厭的,就是朝三暮四之輩?!?/p>
張先生不肯教琴,曾先生只好繼續(xù)學(xué)琵琶,卻于張先生撫琴時,刻刻心記手摹。這樣過了大半年。有一趟曾先生去得早,張先生出外未歸??匆妿咨夏谴睬?,曾先生手癢難忍,便私自除去琴衣?lián)芘饋怼R膊恢^了多少光景,等曾先生驚覺,張先生早已立于身邊?!拔乙詾殍F定要吃先生的栗鑿了,居然沒有。有了第一次,我的膽子就大了。每次琵琶學(xué)完后,我就磨蹭著不走。張先生忙別的去了,我就坐下彈他的琴。張先生屋里壇場小,張先生‘剁剁剁在灶間切菜我能聽到,我‘丁冬丁冬在堂前彈琴張先生也能聽到。張先生到底聽不下去了,攥著薄刀走出來,跟我說,這里這里指法錯了,那里那里節(jié)奏快了。就這樣,死皮賴臉的,我跟張先生學(xué)起了琴?!?/p>
后來便是師徒分隔滬杭,但關(guān)系并沒有斷。曾先生隨劇團(tuán)赴杭演出,不愿出門的張先生也會興致勃勃前去觀看。劇團(tuán)在杭州停留,張先生就會帶著曾先生逛西湖,訪名勝。晚上又會支開師母,師徒促膝講大半夜的話。“那時,張先生已經(jīng)彈不動琴了,他就聽我彈,聽完了還是初見時那句話:‘不錯不錯。史家一向稱張先生為‘新浙派,但張先生說自己沒派,有派也是‘山林一派。張先生一生狷介,如閑云野鶴。陳果夫請為幕僚,他說自己只會教書。趙觀濤請他為其父寫墓志銘,他直接回絕說:馬屁文章我勿會寫。北京大學(xué)音樂會邀他,禮堂門口看見‘一張票時價(jià)兩毛,張先生抱著‘晦庵返頭就回來了,說是‘我的琴不賣票。張先生有些老派,瞧不入眼白話文,反對簡化字,又說西醫(yī)是石板醫(yī)駝背?!?/p>
曾先生翻出一張照片給我看。郵票大小的黑白照片上,曾先生正在撫琴,面容清秀,一身中山裝筆挺,筆袋里插了支鋼筆。照片背后用藍(lán)墨水記著:1967年3月攝于上海。曾先生說,張先生就是這一年在杭州去世的,享年八十六歲。令人遺憾的是,曾先生沒能見張先生最后一面,他見到的是一紙遺囑——張先生把“晦庵”留給了曾先生。
曾先生總跟我講張先生的舊事,我其實(shí)更想聽他自己的故事。曾先生人生得長長大大,貌相好,又有才學(xué),怎么年輕時就沒婚配呢?倆人談天時我有意扯起話頭,曾先生總是輕描淡寫三話兩句答對。說是沒碰上對眼的人。說是人跟琴一樣,有緣分才能走到一起。說是早些年也有同事做介紹,總是琴彈著彈著就忘了約會時間,熱心人也就一個個冷了。
有一年落雪天公,我陪曾先生游大佛寺。山腳碰到一對高鼻子藍(lán)眼睛的游客問路。不曉得是不是觸景生情,曾先生主動講了一樁事體。
曾先生說他在上海時,曾經(jīng)碰上過一個丹麥女孩。由人陪著找到越劇院來,說是上海外國語學(xué)院的留學(xué)生,想跟他學(xué)琴。“我沒有直口答應(yīng),讓她先來聽聽。那時我的單身宿舍里每天都有人跑來聽琴,有時椅子不夠,地上、床上甚至?xí)赖紫乱沧恕K龝f中文,除去一些專業(yè)術(shù)語,交流沒有任何障礙。女學(xué)生來聽了幾次后,越劇團(tuán)的領(lǐng)導(dǎo)被驚動了。他們專門派了一個人到我宿舍,告訴我跟外國友人接觸要注意分寸,不該講的話千萬不可講,臨走時還說‘你宿舍里的衛(wèi)生要好好搞搞了,意思大概是我代表著中國的形象。女孩來我宿舍聽琴的時間不長。當(dāng)時國內(nèi)正搞運(yùn)動——‘清除精神污染,大街上不時有游街之類的事發(fā)生,我們越劇團(tuán)原來自發(fā)跳交誼舞的人都不敢再跳了。她可能是擔(dān)心出事情吧,就回丹麥去了?!?/p>
那后來呢?我問。
哪里還會有后來啊?!曾先生說。
大佛寺的老蠟梅開得很旺,鼻頭都要爛掉了。
也不曉得曾先生為啥要跟我講這個。
梅雨季節(jié),曾先生的屋頂漏雨了。
開始只是外間有一處,后來出現(xiàn)了好多處,外間有里間有,家里的壇壇罐罐都對付不過來了。
等天放晴后,我去找了個泥作師傅。泥作架梯上墻,折騰半天,下來說,可能還得找木作。我又去找了個木作師傅。木作上去折騰半天,下來說,屋頂年久失修,好多椽子都爛了,要長久打算的話,得把所有瓦片揭去,重新釘椽子,而且梁有沒有壞還是個未知數(shù),總之是個大工程。
曾先生未置可否。我做不了主,木作就先回去了。
晴天筑漏,越筑越漏。
于是,樓上雨滴丁丁冬冬,樓下曾先生的琴丁丁冬冬。
曾先生無事一樣。
可總不是一個事吧?
有一日,曾先生開口了:“秀琴,要不,我們搬你家去住吧?”
曾先生起初叫我操嫂,不知哪天起,突然改口叫我秀琴了,我還是曾先生曾先生的叫他。曾先生也不用信殼了。有一天堂前八仙桌上放信殼的地方多了張銀行卡。我有點(diǎn)著慌。曾先生還是那句話:我多落來的鈔票帶不到棺材里去。曾先生又說,以后你自己支用吧,密碼我改過了,你的生日。
我家的屋倒是空著??稍壬舱嫦氲贸鰜怼?/p>
曾先生曾經(jīng)去過我家。我去收地里的莊稼,曾先生沒事跟了去。桃源村在半山腳,我家的屋地勢更高。曾先生回來連連稱許,說我家的房子軒舒,開門見山又朝南曬陽,不像他的老宅壓悶壓氣。
“曾先生就不怕別人講閑話?”
“有什么閑話好講?”
我一時舌短。
曾先生又說:“各做各的人,別人的閑話哪聽得過來???”
看來曾先生也不是隨口出。既然曾先生不在乎,那我還有什么好講究的呢?
怕我反悔似的,曾先生說,擇日不如撞日,干脆明朝搬。
后街的墻弄角落有許多搬家公司的紅戳子。一個電話打過去,一架中型卡車一早便準(zhǔn)點(diǎn)停在了弄堂口,車上下來兩個厚皮厚肉的后生哥。
就這樣,半日工夫,我和曾先生干手燥腳地挪了窩。
日子還是原來的日子。
我繼續(xù)打算我的一日三餐。曾先生照舊丁丁冬冬彈他的琴。
搬家后,還是曾先生里間,我外間。
曾先生夜里從來無事。有一夜卻喊腳冷。我說我給你沖個熱水袋吧。曾先生說要不儂幫我焐焐。我就幫曾先生焐腳。之后,我和曾先生就在一起了。
日子還是原來的日子。
我繼續(xù)打算我的一日三餐。曾先生照舊丁丁冬冬彈他的琴。
曾先生的琴案還是擺在堂前的近檐處。我家是三間兩層樓房,沒有圍墻和院門。天高地曠,聲音便傳得遠(yuǎn)。村里人都被琴聲吸引過來。秉堂老漢有幾個字眼,懂一點(diǎn)三腳貓的星相,評論說,曾先生撫琴的樣子,頗像戲文里演空城計(jì)的諸葛孔明,就是少了把鵝毛扇。豬革也好牛革也罷,看過一遍西洋鏡,村里人也便各忙各的田畈生活去了。
唯有孩子們,卻像螞蟻見了出土的蛐蟮,日日一下學(xué)便聚攏到我家堂前。
曾先生面相和善,沒大沒細(xì),有時還散零嘴,孩子們都?xì)g喜他。
有一個孩子也來,只是每次都不近身,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像落單的雁。
曾先生注意到了,問我是誰。我告訴他,是呂家老五的孩子,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呂家五兄弟生了大大小小一堆囡,就老五這一個是麻屌拖門檻的。呂家老五出來扛事時,并不知曉他媳婦懷了孩子。否則,出來扛事的估計(jì)也不會是他。
曾先生噢了一聲。
隔兩日,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那孩子也夾雜在小孩堆里聽琴了。吃夜飯時,我就問曾先生,你主動招呼過來的?曾先生笑笑,這事你別管。
雖然看著礙眼,可大人是大人小人是小人,這個道理我還是曉得的。
曾先生撫琴時,螺絲屁股們都嘻嘻哈哈,有時還相互打鬧。呂家那孩子卻聽得入神,癡癡呆呆的,零嘴抓手里也顧不上吃。
有天傍晚,等別的孩子散去,曾先生把那孩子單獨(dú)留下了。
我正把灶間的菜朝外端,就留意看著。
曾先生把那孩子招到身邊,指著琴問:想不想撥一撥???
孩子看一眼曾先生,伸出食指撥了一撥,又燙著似的縮回手。
曾先生說,沒事,你膽大一些。
孩子這回把兩只手都伸到了琴面上,聲音零零落落。
“你想不想學(xué)?。俊痹壬謫?。
孩子答得很輕,但我看見他的頭像雞啄米。
曾先生又耐妥妥加了一句:“學(xué)琴這件事情,得你屋里大人來講,才好算數(shù)。”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里格頓了一下。趕緊放下手上的菜碗進(jìn)了灶間。
夜里,曾先生呷酒,我吃飯。曾先生沒說什么,我也沒有問什么。
接下來的幾日,那孩子沒再現(xiàn)身。曾先生問起,有孩子答說,那誰誰誰已經(jīng)好幾天沒去上學(xué)了。
又過了三天,曾先生等的蛇出洞了。
但那日夜里上門的不是孩子爹,而是他的大伯——呂老大。斬頭坯的頭發(fā)全白了,一張臉干姜癟棗皺皮打裥,再也沒了往日的威勢。他要找的人是曾先生,我正好避進(jìn)灶間,眼不見為凈。
曾先生客客氣氣請他坐,問他何事登門。
“曾先生儂曉得我為何事來?!眳卫洗笳f。
曾先生笑笑,儂不講我哪會曉得。
“我也曉得我沒臉皮來求懇,但是為了孩子,死馬活馬我都得來試試?!?/p>
“孩子怎么了?”
“不肯去上學(xué),爹做規(guī)矩,干脆勿吃勿喝了?!?/p>
“那孩子是想學(xué)琴吧?”曾先生不再繞彎子了,“我確實(shí)不帶學(xué)生。但這事——也不是不可商量——”
“曾先生,只要能學(xué),條件儂開——”
“那我直講了——我就想曉得操嫂的丈夫是怎么死的。這事你跟公安講過,但我想聽的是另一個版本?!痹壬f。
于是。
斬頭坯在堂前一句一句地講,我在灶間一句一句地聽。
我才曉得,這么些年過去,我眼眶里蓄的眼淚水,竟然一滴也沒有少去。
“秀琴,你出來。”曾先生喊我。
我收聲走到堂前。
“你都聽到了吧?”曾先生問我。
沒等我答對,旁邊的斬頭坯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對不住啊操嫂,對不住儂操嫂,是我們兄弟尋事作孽——”老頭嘴里念叨著。
“其實(shí)我們只想讓他服個軟,可他就是不松口,一步緊一步,死活不松口——”老頭邊哭邊念叨著。
“事情做了我也懊悔啊,越老越懊越老越悔——”老頭哭著念叨著連連以頭磕地。
后來,老頭終于像個女娘一樣哭哭啼啼走了,似乎連替小孩求托的前事都忘記了。
“曉得真相有什么好?。俊痹壬f,“舊事重提,反倒害你難過一場。”
“哭一哭,我爽快多了。”我跟曾先生說。
事實(shí)也是,經(jīng)這一哭,我心里頭的那個結(jié)似乎就此化解開了。
“那,我彈琴給你聽吧。”曾先生說。
弦聲切切如流水。曾先生彈的還是我歡喜聽的《普庵咒》。
好像是北京奧運(yùn)會之后吧,來看曾先生的人忽然多了起來。除了彈琴的弄音樂的,還有搞書畫的,自稱作家的,報(bào)社電視臺的,后來甚至還來了當(dāng)官做生意的。
各種回絕。曾先生有點(diǎn)煩。
我寬解他,別人歡喜琴,你應(yīng)該高興啊?
你看他們是真心喜歡琴嗎?一個個穿戴得今不今古不古,三不像六樣生,架子十像淘鑊冰冷。曾先生說。
還有,我什么時候變成大師了?一夜之間我怎么就生出這么多的徒子徒孫啊?還不是拉虎皮扯大旗,行坑蒙拐騙之實(shí)?曾先生說。
一只手明明有五個指頭,為什么要立一個禁指,他們知道嗎?曾先生說。
為什么?。课覇?,我也好奇。我只知道禁指就是小手指,曾先生從來不讓它碰琴弦。
《說文》上講,琴者,禁也。立一禁指,就是告誡世人,要有所為,更要有所不為。曾先生說。
生氣歸生氣,人來了,曾先生照例還是客客氣氣。
這其中,小余于曾先生是個例外。曾先生在上海時,讀大學(xué)的小余是琴聽得最多的一個。曾先生一人一琴回鄉(xiāng)后,倆人便斷了音訊。某一天,小余忽然尋到了桃源村,問他說是辭掉銀行工作回會稽開了家琴行。之后小余就成了???。每年中秋過年兩節(jié)必到,平時來也從不空手。小余來曾先生都留飯,我得加一葷一素,曾先生也會多喝一湯碗黃酒。一老一小端著酒碗,不聊別的,就聊琴。
講得最多的是“文王操”。
曾先生這些年翻來覆去在打的古譜就是“文王操”。據(jù)曾先生講,古籍中就有周文王渭水之濱訪呂尚而作《文王操》和孔子向師襄學(xué)彈此曲的記載,之后歷朝歷代文士琴人的詩作琴論中每有提及。重奏此三百多年前的絕響,一直是近世琴人的夢想。但《文王操》有據(jù)可考的曲譜有十多種,各種版本曲名不一、段數(shù)不同、曲調(diào)相異、或有辭或無辭。這中間的甄別、擇選和揉合,遠(yuǎn)非簡單的打譜所能一言道盡。面對這塊無處下嘴的硬骨頭,諸多琴人不是忘而卻步便是半道折返。這抱憾的琴人中,就有曾先生時時念叨的張先生。曾先生總說自己是在混吃等死,要說有什么心事未了,那大概就是“文王操”了。
小余每次來都會帶一些空白的五線譜。喝完酒聽完琴,臨走的時候,兩個人總要抱一抱。我不知道這是什么禮數(shù)。曾先生跟我說,他去杭州看張先生,每次分開也會抱一抱。曾先生又說,七老八十的人了,誰知道下次還能不能見面???曾先生這話讓我難過了好幾日。
西哈努克去世后的某一日,曾先生終于把“文王操”打好了。
我所以能記得,是因?yàn)槟莻€奇出古怪的名字。電視里在播新聞,我?guī)а劭吹剑瑖?,這名字怎么這么耳熟???后來想起來,是曾先生閑談時提起過。八十年代時這個叫西哈努克的國王曾經(jīng)看過曾先生他們的戲,謝幕時還上臺跟演職人員一一握手呢。
曾先生呷好夜酒,我收碗盞。曾先生做手勢讓我等等。說是要給我聽一首曲。
曾先生從樓上拿下來一疊譜,我就放下碗盞凈了手坐下來聽。
曾先生撫的就是“文王操”。
收聲后曾先生問我好聽不好聽,我說好聽。
可我說好聽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會彈琴?
曾先生笑笑,說,會彈勿會彈不要緊,琴是彈給會聽的人聽的。
道理我是掰摘不過曾先生的。反正看見伊高興,我也便開心。
過幾天,小余來把那疊譜拿走了。
同一年的秋天,還發(fā)生了另外一些事體。
我陪曾先生去體檢,曾先生說一帶兩便,讓我也做做。曾先生執(zhí)意,做做就做做。過幾天去拿體檢結(jié)論,曾先生沒事,倒是我查出了問題。曾先生拿了我的化驗(yàn)單去問主任醫(yī)生,問了很長時間。出來曾先生只說有幾個指標(biāo)不太好。
小醫(yī)院靠不住,我們?nèi)ド虾?纯?。曾先生說。
我會吃會困上好貼通一個人,空勞勞去什么上海???我不答應(yīng)了。
我?guī)闳ユ益彝鉃?,看看東方明珠塔,曾先生說,順便查一查,放心些。
曾先生平時不太用手機(jī)。這次找出電話本打了不少電話。
小余開的車。對了,呂家孩子后來曾先生托的就是小余。
送到醫(yī)院,一切就都由不得我了。曾先生托了熟人,住院部住下來后,胸透CT核磁共振生化全套胃鏡切片一樣一樣做。我雖然字眼少,陣勢還是看得出。是癌吧,我問曾先生。曾先生倒也不瞞我:問題出在胃里,好在發(fā)現(xiàn)得早。我請了上海最好的醫(yī)生給你做手術(shù),儂勿要怕,胃跟韭菜差不多,割了就長。臨了大事,曾先生照舊泰悠悠,不慌不張。我要給我兒子打電話,曾先生攔我,忙就讓他忙著吧。手術(shù)前后,曾先生一步勿脫守在床邊,怕不周到,還請了個陪護(hù)。雖然請了陪護(hù),事情曾先生還是搶著做。
原來曾先生也不是只會彈彈琴。
“這倒好,變成你服侍我了?!蔽覍υ壬f。
曾先生把手上的書放下來,笑瞇瞇回對我:“不著慌不著慌,等你病好了,還讓你原模斯樣服侍我。”
“這么久沒摸琴,你郁屈煞了吧?”我問曾先生。
曾先生呆得呆,說,還好還好。
院前前后后住了一個多月。曾先生沒食言,出院后真當(dāng)帶我去嬉了外灘,爬了東方明珠塔。在塔前,我倆還合了個影,是曾先生提議的。我后來才知道,其實(shí)曾先生也是第一次爬東方明珠塔。
歸到家的那個晚上,曾先生破例沒有彈琴。
第二日一早撣塵時我才發(fā)現(xiàn),擱庋上的琴——不見了。
我慌急慌忙喊曾先生。曾先生關(guān)了門在衛(wèi)生間沖澡。
洗得干干凈凈出來,曾先生無事似的答了句:“你住院期間,我托小余把‘晦庵賣了?!?/p>
什么???我杵在那里。
“秀琴啊,”曾先生喊我一聲,“人也好,琴也好,總有一天是要脫手的?!?/p>
我的眼淚水又一次不掙氣地汆了出來。
那天早晨,曾先生又跟我提起了張先生。他說張先生惜物卻又不戀物,“文革”初期,前明陳圓圓的琵琶被砸,“虎嘯龍吟”被盜。別人問起來,張先生淡然一笑:“這天下都今天你明天他的,一張琵琶一床琴又算什么?”曾先生說,張先生的書房里掛有馬一浮先生持贈的一幅字,其中有兩句他近年總會時不時想起。
我問哪兩句。曾先生破例用普通話吟了出來——
他日移居山溪里,取琴為我召陽春。
之后,一直到過背,曾先生的手指再也沒有碰過琴弦。
選自《十月》2018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 季亞婭
本刊責(zé)編 ? 鄢 ?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