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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四章—第六章

2019-02-25 08:22周鈴甘江林王鳳琳撰著
藏天下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李虎部落

周鈴 甘江林 王鳳琳 撰著

第4 章 水產(chǎn)

回家的路上,女兒朱娟一直哇哇哭著,不停喊著阿波的名字,阿洛只能暫時強(qiáng)忍心中的傷痛,撫慰著女兒,哄道:“乖乖,別哭,你的阿波很快就會回來的。”

其實(shí),朱娟不是阿洛的親生女兒,她跟李虎的前妻姓朱,這不僅是李虎對前妻的一種特殊紀(jì)念,也是僚人的一種習(xí)俗。兒女可以隨父姓,也可以隨母姓。僚人有漢姓,也是南平僚高度漢化后的事情,以前的“生獠”,是沒有姓的。

李虎的前妻、朱娟的生母,是李虎的表妹,他舅舅的女兒。

朱娟雖然不是阿洛的親生女兒,但阿洛已經(jīng)視若己出,比親生閨女還疼她、愛她。

李虎此時被青僚人綁在草料場中心的一根柱子上,他牽掛著阿洛和女兒朱娟,不覺淚流滿面。淚眼朦朧中,他仿佛看到慈祥的阿姆向他款款走來……

李虎記得從小時候開始,自己也隨母親姓朱,為此,花僚部落酋長李光吉以前強(qiáng)迫他為家奴而改姓“李”,他覺得那是莫大的恥辱!寧肯被攆出部落,也不愿做李光吉的家奴而改姓。做了李光吉的家奴,他和阿洛的命運(yùn)就攥在他手里了,任由他宰割。每當(dāng)他想起李光吉看阿洛那雙色迷迷的眼睛,就憤怒不已。

李虎的母親怕他遭遇不測,也不敢告訴他的身世。一直到臨終前,才告訴了李虎的身世。李虎那時才終于明白,原來自己和李光吉一樣,都是夜郎王族,自己也姓李。于是,李虎按照母親的意愿,為了光大夜郎王族,重振夜郎雄風(fēng),恢復(fù)了李姓。李光吉至今還蒙在鼓里,不知道李虎居然與他同根呢!

阿洛拖著沉重的軀殼,恨不得早點(diǎn)死掉,以求解脫。她實(shí)在太累了,李虎被擄走了,她必須把他救出來,她還要堅強(qiáng)地活下來,因?yàn)槎抢镞€有一個小生命快要瓜熟蒂落了,這是她和李虎愛情的結(jié)晶。她愛李虎,再艱難,她也要生下這個孩子。

不管經(jīng)歷多大的磨難,一想到這個孩子,她就再沒有自暴自棄的理由。

她牢牢地?fù)е畠海槐橐槐榻o她擦干眼角的淚水,直到她停止哭泣:“乖,阿波很快就會回來的,阿姆(“姆”為古仡佬語,意為“母親”)會好好照顧你的……”,朱娟不知不覺地睡熟了,嘴角還掛著微笑,臉頰還有個淺淺的酒窩呢。

阿洛看著朱娟,嘆了一口氣。權(quán)衡再三,只有冒險去花僚部落求李光吉,才能救李虎了。其實(shí),即使李光吉不攆他們出大僚壩,他們也只有逃跑,遠(yuǎn)離狼窩。阿洛年輕又有幾分姿色,穿著一身蠟染麻布通裙,凹凸有致。李光吉第一眼看見阿洛,就對她垂涎三尺。但礙于李虎力大無窮,武藝高強(qiáng),才強(qiáng)忍著占有阿洛的欲望。

阿洛知道此行的風(fēng)險,但是李虎是她的唯一希望。她只有豁出去求李光吉去救李虎這一線希望了。

阿洛乘著夜色,背著朱娟,挺著大肚子向大僚壩方向奔去。雪光照亮山林。她沿著大僚河邊的小路一直往上游疾弛,她知道大僚河發(fā)源于大僚壩,沿著河走,就一定能找到大僚壩僚人谷的花僚部落王宮。

阿洛翻山越嶺,卯時,天剛麻麻亮,終于來到了花僚部落寨門——蘭干門。

為何稱寨門叫蘭干門呢?這還要從大僚壩有兩道蘭干門說起。大僚壩產(chǎn)麻布,遠(yuǎn)近聞名。麻布中的上品,就是僚女精工細(xì)作的僚布,稱之為蘭干細(xì)布。蘭干細(xì)布是麻布中的極品,一直是僚王向朝廷進(jìn)貢的貢品。蘭干細(xì)布制作工藝非常復(fù)雜,精心挑選上等麻布,經(jīng)過蘭干灘打磨、晾曬后,運(yùn)到染坊蠟染,最后送到位于都府廟中都府司驗(yàn)貨。一匹蘭干細(xì)布要用99 道工序方可制成,它的珍貴可想而知。商人來購買貢品蘭干細(xì)布,必須要經(jīng)過蘭干門交稅方能同行,如果有僚家走私漏稅,一旦被查獲,面臨非常嚴(yán)厲的刑罰。為此,蘭干門,進(jìn)易出難。

高高的寨墻,讓人望而生畏。兩扇黑漆漆的大門,在雪光中增添了幾分陰森,讓人不寒而栗。寨樓上,迎風(fēng)“剌剌”直響的黃色大旗上繡的那只張牙舞爪、張開血盆大口的猛虎,平添了幾分王者之氣。阿洛不禁打了一個冷戰(zhàn)。

嚴(yán)寒籠罩下的大僚壩,干欄式建筑依山而建?!叭瞬蔷樱翘荻稀钡母蓹?,是僚人建造的獨(dú)具特色的建筑形式,經(jīng)過上千年演變,發(fā)展成為今天的“吊腳樓”。

雖是寒風(fēng)凜冽的臘月,僚漢和僚女早就忙活開來,有的僚女正在熏肉,有的僚女在河邊浣衣,有的僚女在露臺上紡斑布。有的僚漢駕著柳葉舟在大僚河中捕魚,有的僚漢扛上叉、背上弓箭上僚山打獵去了。

然而這人煙繁庶的場景,增添了阿洛心中的悲涼。她一個人憔悴而落寞地從滿布碎石的河灘小徑走過,衣衫襤褸,步伐極為沉重。

走過大僚湖畔的時候,浣衣僚女的目光都注視著她。

阿洛顧不得與她們打招呼,徑直朝僚人谷王宮方向奔去。

王宮門樓旁,幾個花僚人正在給十幾頭驢子卸貨,一看便知,領(lǐng)頭的是一個漢人打扮的富商。他正向門樓下一個身材高大、眼睛中露出幾許狡黠的中年男人抱拳行禮。這中年男人正是花僚部落酋長李光吉。他親自出宮來迎接貴客,可見客人身份尊貴。

接著,那個商人被迎了進(jìn)去,許久都沒有出來,阿洛也有些著急了,想沖進(jìn)去,不料卻被王宮守衛(wèi)攔住。阿洛從他們口中得知,原來李光吉正在和商人談一樁蘭干細(xì)布的大買賣。

雖然是自己有求于人,但人命關(guān)天,此時的阿洛也顧不上體面,開始大喊大叫起來,弄出了很大的響動。寨子中很多人都認(rèn)得阿洛,都知道她幾個月前和阿虎一起逃離了大僚壩,也不知去了哪里,然而沒想到此刻卻又莫名其妙回來了。

好奇心驅(qū)使著附近的花僚人都聚攏在了李光吉的王宮門樓前,很快陣仗便越鬧越大,驚動了樓內(nèi)正在談生意的李光吉。

“到底怎么了?外面是誰在鬧?”正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卻看見樓中走出一人,正是李光吉,他面露不悅,顯然是里邊的談話受到了干擾。

接著,里面的富商也跟了出來,故作客套說道:“李酋長如不方便的話,我們改天再談嘛?”說完,欲向李光吉辭行。

李光吉趕忙向那富商鞠躬賠了個禮,深表歉意道:“周大官人辛苦了半個多月才從播州趕過來,嫩個勞累不易,你先進(jìn)去,管家陪您先喝口茶,我隨后就到!”李光吉向站在一旁的管家示意。

管家向前一步,在富商面前做了一個請進(jìn)的手勢,“周大官人有請——”,說完,徑自在前面帶路。

那姓周的富商嗯了一聲,轉(zhuǎn)身跟隨管家身后踱進(jìn)王宮中去了。

守門的幾個護(hù)衛(wèi)見酋長轉(zhuǎn)身又黑起臉來,趕忙把阿洛推搡向前,道:“酋長,就是這婆娘,她一直叫喊著要見你!”

“哦——”李光吉故意拖長了語調(diào)。

那色瞇瞇的雙眼從頭到腳打量著可憐兮兮的阿洛,眼神定格到阿洛豐滿的酥胸上,目瞪口呆。阿洛見他那個色相,渾身不自在,想成千上萬只螞蟻在身上爬一樣。下意識避開他那要將她生吞活剝的眼光。

“你不是逃跑了,怎么又跑回來啦!”李光吉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他吃準(zhǔn)阿洛一定是有非常難辦的事情求他,才會自投羅網(wǎng)回來。

“有什么事要找我嘛——”

“啷個見了我又不敢說了耶?”李光吉一陣淫笑。

他上前一步,用右手托起阿洛的下巴,欲火中燒的雙眼盯著她,像一匹狼一樣恨不得一口吃掉她。

阿洛驚恐萬分,但又怕得罪了李光吉。她只有默默地承受著侮辱的煎熬。

她清楚,在她和李虎選擇離開花僚前,這李光吉早就對她產(chǎn)生過非分之想。

“哈哈,肚子挺起啦!揣的是哪個野男人的種嘛?”李光吉明知故問。

“我……”阿洛無言以對,痛苦萬分,恨不得找個縫鉆進(jìn)去。但是為了救李虎,她已經(jīng)豁出去了。

“你——你——究竟想怎么樣!”阿洛氣憤至極,但底氣不足,只有忍辱負(fù)重。

“你的阿虎呢?他又在哪點(diǎn)?他跑了?嘿嘿!我早就說過,你終究會回來找我求我的,你看對不對?”還沒等阿洛道明來意,李光吉的挖苦就劈頭蓋臉朝她砸來。阿洛強(qiáng)忍著,不敢還口,怕惹惱了李光吉。

她只能在心里暗暗克制自己,把這些刀子般刻毒的話全都吞到肚子里。

“我的阿虎被青僚人的抓走了,梁承秀說只有你親自出面才放人……”阿洛如泣如訴說道。

李光吉頓時哈哈大笑,笑聲貧添了幾許人世間的冷漠和凄涼。

“你說你的阿虎啷個了嘛?他啷個被青族人抓了耶?你再說一遍,我剛才好像沒聽倒?”他故意裝聾作啞地道。

阿洛十分清楚李光吉的用意,他不過想霸占自己的身體而已。不過,她現(xiàn)在不會讓他得逞。遲疑片刻,又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

“哈哈——哈哈——”那群看熱鬧的花僚人也加入了譏笑阿洛的隊(duì)伍。

要知道,在僚人的觀念中,偷獵這東西如果成功了,別人會說你有本事;但若被捉,那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沒想到啊,你們都淪落到了這一步,可惜啊可惜!”李光吉語氣中沒有絲同情之色??吹桨⒙逋χ蠖亲拥哪樱鹨幌伦酉缌?。

無聊的僚人嘲笑戲弄了一番后,都覺得無趣,畢竟是孕婦。

一個老阿姆道:“酋長大人,不管啷個說,阿虎都是我們花僚人,我看還是……”

“我才不得救他,我丟不起這個人!”還沒等她說完,李光吉轉(zhuǎn)身欲走。

李光吉看到阿洛背上還背著一個女孩,腆著大肚子,想占她的便宜是不可能的。那是人神共憤的事情,他知道還是要顧全大局,而今也只有從長計議啦。

阿洛緊咬牙關(guān),那一字字的羞辱如萬箭穿心,她卻不敢反駁。

李光吉一番得意后,也覺索然無味,話峰一轉(zhuǎn),說道:“不過,作為酋長,我也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人,念在阿虎也是我花僚人的份上,你和孩子,可以搬回大僚壩居住……”

說到這里,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十分和藹,佯裝關(guān)心地說:“你看你,挺著大肚子還出來拋頭露面的,阿虎這家伙也太不爭氣了,是他自食其果,但孩子總是無辜的!”

李光吉的這副嘴臉,讓阿洛感到一陣惡心。不過細(xì)思其話,卻猛然點(diǎn)醒了她。來自腹中的隱隱陣痛讓她不得不考慮孩子的著落問題。

孩子快出生了,但阿洛還沒有做好他到來的準(zhǔn)備。沒有李虎在身邊陪伴,沒有接生婆,甚至連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山洞都沒有。

阿洛簡直不敢想象自己將如何面對。

李光吉目光掃了一圈,說道:“阿洛快生孩子了,你們誰愿暫時收留她們?”

身為酋長,李光吉只要一句話,就可以指定一戶人收留阿洛母女倆;但他卻使用了詢問的語氣,話里的意思,花僚人都讀懂了,大家都不敢接茬,只有保持沉默。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阿洛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一頭栽倒在地上。

李光吉不管阿洛的死活,徑直邁入王宮大門,有說有笑,笑聲擊起陣陣飛雪。

阿洛想掙扎起身,卻疼得扭曲起來,她聽到身旁的朱娟惶恐地啼哭著,聲音卻越來越模糊。

哀,莫大于心死。

或許,她真的快要死了,冰雪已經(jīng)凍得她半邊身體失去知覺。她渾身無力,感覺靈魂在一點(diǎn)點(diǎn)逃離身體。

不知什么時候,圍觀的花僚人也漸漸散去。這群無聊的看客!

無助的阿洛寧肯死,也不向那些冷漠的人求助,因?yàn)樗钪?,求也沒有用的。

阿洛不愿再去想李虎的事情,她只想靜靜地死去,于是慢慢闔上了眼睛。

朱娟的啼哭聲也漸漸啞了……

“哎,真是可憐,男人是個賊!造孽啊——”

一個干瘦的老阿姆,身上麻衣,迎著凜冽寒風(fēng),步履蹣跚。

只見她手上拽著兩根麻繩,麻繩的另一端則系在一架木輪板車上。

她輕輕走到阿洛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探測她的鼻息,微弱的呼吸讓老繭滿布的手感到一絲溫?zé)帷?/p>

“可憐的小阿洛,還活著……”老阿姆的聲音蒼涼而沙啞,但阿洛卻依稀能夠聽得清。

“喂,聾子老婭(“婭”為古僚語,敬稱,意為“老婆婆”),你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確定能養(yǎng)活她么?”老阿姆拉著板車,沒有力氣回答路人的疑問。

老阿姆是村中唯一一個活到八十歲都沒有被賣出去給有錢人當(dāng)婢女的僚女。

老阿姆其實(shí)并不是聾子,只是她性格比較孤僻,懶得跟人打交道。漸漸的,大家便以為她是個聾子。

老阿姆年輕時受盡了凌辱,就連大巫師都說她是掃帚星下凡,誰若嫁給她誰就要遭殃,所以沒有男人敢嫁給她。南平僚人的風(fēng)俗是女人娶男人,只有有錢的僚女才能娶到男人。家貧的僚人,只有賣給有錢人作奴婢。

這聾子老阿姆父母死得早,有錢人都不肯買她為奴,很多人還厭惡她,久而久之,便再沒有人理會她了,任她在大僚壩自生自滅。

老阿姆到底叫什么名字,估計連她自己都不清楚了。

沒有人問她,久而久之,她連自己的姓名也忘了。大家已習(xí)慣叫她“聾子老婭”,她也漸漸地接受了這個稱呼。

風(fēng)雪逐漸消停,冰冷的雨點(diǎn),在靜夜中敲打著厚厚的積雪,“嗖—”一下子溜進(jìn)雪的被窩中去了。

阿洛一直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孩子臨盆,她像是去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母子能否平安,一半靠自己努力,另一半則寄托天母大神保佑了。

想到這些,阿洛內(nèi)心不禁涌起陣陣酸楚。

老婭沒有生過孩子,當(dāng)然也不會接生,整個分娩過程的痛楚和辛酸都被阿洛嘗盡了,也只有阿洛一個人懂。

老婭沒有力氣抱起阿洛,只好把阿洛用麻布從胸前捆到窩棚前溪邊的一棵老樹上,讓阿洛面朝溪水站立著。老婭扶著阿洛,讓阿洛使勁,不知阿洛忍受的多大的痛楚,嘴唇都咬破了,一股鮮血像蚯蚓一樣掛在下巴上。阿洛差點(diǎn)想放棄了,全身乏力,幾乎精疲力竭了。但是眼前浮現(xiàn)出李虎正期待看著她,終于用盡最后一點(diǎn)力氣,孩子的一聲啼哭,終于脫離母體掉進(jìn)溪水里,不過,一下子就浮上來了。

南平僚人盛行水產(chǎn)習(xí)俗,每個新生兒都必須要經(jīng)歷這個優(yōu)勝劣汰的自然選擇過程。掉到水里,浮起便抱起來養(yǎng);沉下去,便棄之。面對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南平僚人有自己的優(yōu)選法則。

一觸到?jīng)鏊?,孩子的哭聲更大了,拼命掙扎著,載浮載沉,仿佛在控訴著世界的冷酷無情。

阿洛瞧著孩子,心中陣陣刺痛。所幸那孩子求生欲極強(qiáng),他拼命掙扎,似乎領(lǐng)會到什么,竟屏氣不動,自然就浮出水面。

老婭迅速將孩子抱起來用麻布包好,放到窩棚中的被窩中。然后才將身體虛弱的阿洛扶到床上躺好。喂了阿洛一碗熬了很久的魚湯,為她補(bǔ)身子,讓她很快恢復(fù)體力,才有奶水養(yǎng)孩子。

阿洛躺在發(fā)霉的床榻上,裹著殘舊不堪的被子,看到孩子吮吸著乳頭睡著了,她這才虛脫般舒了口氣。

老婭的家雖然簡陋,卻無比溫馨。

阿洛掙扎起身,慵懶地輕撫著孩子的頭,仿佛在欣賞一件杰作:這是個男孩兒,李虎終于有男丁啦。想起,不覺心里充滿了溫暖,再苦再累也值得。李虎曾經(jīng)和阿洛商量,如果生個男丁,就給他起個名字叫“李軒”,因?yàn)榘⒙鍥]有漢姓,沒有辦法隨阿洛姓。

朱娟非常懂事,跑前跑后,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她現(xiàn)在成了照顧弟弟的好幫手。

阿洛心里感慨萬千,卻只幽幽地說了句:“娃兒呀,你來了這個世道,我就沒有啥子牽掛的了,只望你好好活下去。”

此時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說完,便如釋重負(fù)。

這孩子的求生存欲很強(qiáng),樣子就像他的爹?,F(xiàn)在,她又想到了他爹。還剩下兩天,她的李虎還沒有被救出來。

老婭走到灶房,從墻上又取下幾片熏得有些發(fā)黑的魚干,洗干凈,用僚人獨(dú)特的方式浸泡后,用來熬湯,還加了些山菇之類。這在窮人的眼里,絕對算是一鍋豐盛的佳肴美味啦。

魚片在陶鍋里游泳,魚片和山菇片隨著水溫沉浮。

阿洛的心,此時早飛到了幾十里外的青僚部落中去了。只是剛生孩子,身子很虛。想要動彈真還力不從心。

老婭一個人忙里忙外,心情卻十分暢快,并不知道阿洛心中所想。

陶鍋中散發(fā)出濃郁的香味,老婭先給阿洛盛了一碗,喂她吃下。

阿洛受到如此禮遇,胸口激蕩起一股暖流。

老婭又給早已饑腸轆轆的朱娟盛了一碗。朱娟吃得美滋滋的,她用舌頭舔干了碗里的最后一滴湯還覺得很餓,但她很懂事,沒有再索要。

阿洛喝完魚湯,力氣開始漸漸恢復(fù)。她牽掛著李虎,擔(dān)憂他的安危。要不是為了孩子有奶吃,其實(shí)她一點(diǎn)胃口也沒有,甚至喝湯的時候還有的反胃。

前前后后忙碌了大半夜,大家都很疲倦了,不久也就睡熟了。

雨一直下著,今晚的孩子卻沒有哭鬧,或許也是因?yàn)樘郯?。黑暗中,阿洛借著窗外的雪光,凝望著懷中的孩子,陷入了沉思?/p>

不知不覺過了兩天,今天是期限的最后一天了。

清晨,天還沒有亮,老婭就被孩子的哭聲給吵醒了。老婭爬起來一看,卻不見阿洛的身影。難道出門上茅廁被老虎叼走了?

第5 章 殉情

老婭尋遍附近所有地方都沒有瞧見她的身影。難道阿洛一個人去救她男人了?

朱娟不知何時醒來,她忽地從小樓里沖出來,一把拽住老婭,咿咿呀呀地哭訴著,雖聽不懂她說了些什么,但她那悲切的模樣,著實(shí)令人心疼。

老婭摟著朱娟慢慢回到屋里,剛出生兩天就沒了娘的孩子李軒也哭了起來,老婭只能盡力寬慰他們。

阿洛走了,留給她的是兩個孩子。她現(xiàn)在連自己能不能過得了這個冬天都不知道。何況還有兩個孩子呢。

正在這時,李光吉帶著一干人來了,順便還送來了很多衣物和糧食,還有很多魚干、野味。老婭三口過冬是沒有問題啦。

“聾子老婭,聽說你收留了阿洛,她現(xiàn)在啷個樣?”李光吉試探著問。

不過,老婭繼續(xù)裝聾作啞。

李光吉也懶得跟她周旋,徑直闖進(jìn)內(nèi)屋,搜遍各個角落,除了兩個孩子,再無別人。

李光吉質(zhì)問道:“阿洛生了娃兒又去哪兒了?”

老婭只是搖頭。

李光吉臉色一變,狠狠地盯了她一陣,老婭一臉無辜,看來是真的不知道阿洛的去向。

原來昨日李光吉與姓周的富商談完生意之后,突然又“于心不忍”,顧念起阿洛來。為了討好阿洛,李光吉便決定親自來“關(guān)心”阿洛。生了娃的阿洛,就是他砧板上的肉。

“難道……?”李光吉頓時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難道她一個人去青僚人部落救人去么?哼!她可真有膽子!”

李光吉又產(chǎn)生了攻占青衣部落的念頭。其實(shí),他早就想占領(lǐng)青衣部落的魚米之鄉(xiāng)——扶歡壩??墒?,一直找不到合理的借口,他知道師出無名去進(jìn)攻青衣部落,會犯眾怒,可能受到多個部落群起而攻之;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青衣部落有東溪水和僚山這兩道天然屏障,他也不敢輕易犯險。

李光吉知道,這是千載難逢一探青衣部落的虛實(shí)的機(jī)會了。能救出自己心愛的女人,這是兩全其美的事情。但想他拯救她的男人,那是萬萬不可能的。說著,他便精挑細(xì)選了幾百個得力的勇士,火速向青僚人部落進(jìn)發(fā)。

扶歡壩,青僚人部落王宮座落在這兒。

李虎被擒的第三天晚上。夜空像一張巨大的黑幕,仿佛所有的光亮都被吞噬殆盡,只剩下一點(diǎn)雪光。

大雪覆蓋著僚山上的一個草料場,草料場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

草料場正中,一根根木棒搭成的篝火架子被點(diǎn)燃,頓時火光沖天,照亮了整個草料場。

篝火架前的木柱上,綁著一個滿臉血污的人,正是李虎。他嘴唇干裂,精神萎靡不堪。

青僚人在他周圍不停地唱唱跳跳,張牙舞爪,跳著奇怪的儺舞。

青僚部落酋長梁承秀則站在人群正前方,面無表情。巫師在他的授意下,代表天神正在列數(shù)李虎的罪狀,聲音拖得很長,每述完一條,便吹一次牛角,旁邊的刀疤大漢梁生則使勁捶著一面大大的銅鼓,聲音沉悶,其余人則“喔喔——”附和著,手里的兵器一齊敲在地上,聲音鏗鏘有力,充滿陣陣的殺意。

每隔一段時間,這種祭祀儀式便重復(fù)一遍,青僚們仿佛樂此不疲。坐下來休息的時候,大家會鼻飲一些米酒,一邊朝篝火前的李虎指指點(diǎn)點(diǎn)。

李虎已經(jīng)被這群青僚活活折騰了三天,他滴水未沾,神志迷糊。

正是今天午時,有人來報:“紅衣僚人部落的貴客到了,安頓在小僚祠了?!?/p>

梁承秀左手一揮,“諸位隨我一起上僚山迎客,讓貴客一起‘祭山’?!?/p>

原來酋長梁承秀所說的“祭山”就是僚人的祭山節(jié),僚人的新年是每年的農(nóng)歷十月初一,新年過后,最重大的節(jié)日就是農(nóng)歷十一月十一是祭山節(jié)。這一天的子時,族中男女都會帶上糯米飯、米酒、肉脯、鮮魚一類的祭品上山“拜山神”。“拜山神”的儀式主要拜山王和老樹,其目的是為了祈禱來年收成更好。

梁承秀特意邀請紅衣僚人來扶歡壩“祭山”過年,卻是別有深意。他知道,這花僚部落勢力太強(qiáng)盛,雖然花僚部落的李虎已被李光吉逐出部落,但若陰險狡詐的李光吉以此為借口,攻打青衣部落也是有可能的。而南邊的紅僚部落酋長王兗自顧不暇,也時刻在防范花僚部落的侵犯,只要拉攏了紅僚部落,與紅僚部落聯(lián)手,才可能與花僚部落抗衡。

梁承秀一行人迎到小僚祠,只見來客約有百多號人,個個都身著左衽無領(lǐng)紅衣,袒胸露乳,大冬天的都還赤著腳。

一個五短精悍的男子上前一步,抱拳向梁承秀行禮道:“不才王進(jìn)才,位居紅僚王國第七洞洞主。此次代表父王前來祭山,多謝大王的盛情相邀?!?/p>

原來在僚人部落中,妻妾的子嗣都不像漢人那樣稱“房”,而是稱“洞”(洞,僚語,指兩山間的平壩)。

梁承秀面色有點(diǎn)難堪,卻不露聲色地回禮道:“辛苦辛苦!啷個王酋長沒來耶?”

梁承秀有意打探王兗的行程,王進(jìn)才察言觀色,也隨機(jī)應(yīng)變,恭恭敬敬回答道:“阿波病了,半個多月沒有主事。這段時間,讓我長兄代理部落中的大小事務(wù),臨行前,父王和長兄還特別交代,青僚人部落和紅僚部落要永結(jié)同心,共御外辱。大王有什么主張,我都會帶回去向父王和長兄稟報的。”

梁承秀知道王兗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看來這王兗在沒有摸清他的真實(shí)意圖之前,還是不敢冒然赴約的,怕青僚部落把紅僚部落一口吞啦。梁承秀不是不想,但是手長衣袖短,自顧不暇,還沒有那個實(shí)力。

梁承秀佯裝不悅道:“你看,我誠心誠意邀請王酋長一起來祭山,但他老兄卻懷疑我的誠意,這豈不是不把我們青僚人放在眼里么?”他故意給王進(jìn)才一個下馬威。

王進(jìn)才不敢接茬,只是連連諾諾,賠不是。

梁承秀做事向來全面考慮,他想:既然紅衣僚人部落的人來了,也總算給了他面子,只要有人撐場面,來了總比沒來強(qiáng)。

梁承秀將紅僚部落的客人帶到小僚祠前的草料場 “祭山”后,在小僚祠中大擺酒席宴請客人,席間觥籌交錯,酒過三巡,賓主盡歡。

忽有人向梁承秀耳語密報了一番,只見他的面部抽動了一下,對客人笑道:“今天各位來得正巧,一會兒有一場好戲給大家看看!”

王進(jìn)才饒有興致的道:“啥子好戲哦?”

梁承秀故作神秘地笑笑,說道:“洞主請隨我來?!?/p>

梁承秀在前帶路,紅衣僚人滿腹狐疑地跟著他出了小僚祠,來到了一處火光通亮的草料場。此時那堆巨大的篝火已經(jīng)散了架,一個女人,就像一條游蛇在人群中亂竄,她披頭散發(fā),目露兇光,狀若癲狂。這人手執(zhí)短刀,拼命護(hù)衛(wèi)著身后的李虎,正是阿洛。

此時的李虎雙手被綁在身后,赤著上半身,身上全是縱橫交錯的剜痕,血肉模糊,也不知是死是活。而李虎的身旁不遠(yuǎn)另躺有一人,臉上有刀疤,卻是青僚人梁生,只見他手上緊握著把一尺長的短刀,上面沾滿了血跡。

原來那僚人部落中流傳著一種“食人之俗”,據(jù)傳,這種風(fēng)俗是從楚地一代的“啖人之國”傳過來的。原來那梁生眼見三天過去還沒有花僚部落的人來要人,他身受過阿洛的折辱,把所有怒氣都撒到李虎身上,急不可耐地就把李虎處以凌遲了,青僚人拍手稱快,一邊吃著李虎身上割下來的肉,一邊還興奮地叫了起來。

豈知此時的阿洛早已埋伏在暗處觀察著一切,她本想等待機(jī)會伺機(jī)救人,但目睹了此情此景,她的心中宛若刀絞。她情急之下,突然跳將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上前一刀便刺死了梁生。

青僚人瞬間就涌上前來,向鐵桶一樣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阿洛已經(jīng)下了必死的決心。她情急拼命,狂舞短刀,將近身者打得人仰馬翻,其他人都不敢上前。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李虎已死去,抱住他的尸體,拼命搖著,聲嘶力竭地哭喊著:“阿虎……阿虎……嗚嗚……”

阿洛滿心悲苦,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撕得支離破碎。

目睹這驚心的一幕,在場僚人都愣住了,不敢輕易上前,對阿洛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敬畏。

梁承秀見只有阿洛一個人前來救人,略松了一口氣。望著眼前這一幕慘劇,他也有點(diǎn)心神不靈,眼皮直跳。

“你走吧,過去的賬,我們算扯平了。”梁承秀命令族人讓出了一條路。

但阿洛像沒有聽到一樣,伏身在李虎的尸體上,嚎啕大哭。她那噴火的雙眼,憤怒地盯著梁承秀道:“走?往哪里走?你殺害了我的阿虎,我就是變成厲鬼,也要向你索命!”說著,抓起地上的短刀向梁承秀投去。梁承秀一閃,短刀插進(jìn)了他身后一個護(hù)衛(wèi)的胸膛。

“快抓住這個瘋女人——”,梁承秀慌忙往護(hù)衛(wèi)中躲避。

阿洛知道今天已經(jīng)沒有辦法帶走李虎了,她順手撿起梁生尸體旁邊散落的短刀,割斷綁在李虎身上的繩子,抱著李虎的尸身,縱身一躍,跳進(jìn)那熊熊烈火之中。

還沒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烈火很快已將二人吞噬,濃煙肆意,空氣中散發(fā)出一股焦臭之氣。

這場景血腥而悲慘,阿洛的剛烈,讓梁承秀都感到震驚。

“將他們的骨灰收起來,厚葬了!”梁承秀嘆一聲,吩咐道。眾人無不是一陣唏噓。

正當(dāng)眾人轉(zhuǎn)身欲行,夜色中卻又亮起了火把,卻是另有一幫人殺將過來。梁承秀的面色愀然一變,心知不妙。怕是李光吉借機(jī)興師問罪來了!

花僚人迅速將草料場圍了起來,李光吉目光一掃,但見青僚和紅僚都湊到了一起有兩千多人,心中大駭,今天怕有一場硬仗啦。李光吉干笑兩聲道:“沒想到我來要個人,還驚動了紅僚部落的大王??!”

那王進(jìn)才是何等聰明之人,怕趟這趟渾水,立馬接茬道:“我們只是受梁酋長之邀來扶歡壩過祭山節(jié)的,來者是客,客聽主便而已?!?/p>

梁承秀人多勢眾,一點(diǎn)都不示弱道:“你要的人已經(jīng)跳進(jìn)火堆燒成灰了,要的話我這里只有他們的骨灰?!?/p>

李光吉憤怒道:“阿虎和阿洛真的死了?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你想拿我當(dāng)三歲小孩,是糊弄不過去的。”

梁承秀心中盤算了一陣,就猜出了李光吉對阿洛格外在意,他吩咐人將二人的骨灰交還給李光吉,乘勢數(shù)落道:“要怪就要怪你沒有按三日為限的約定,是你來得太遲了,不管你來不來,我們都要給族人一個交代?!?/p>

李光吉捧著李虎夫婦的骨灰,心情十分復(fù)雜,他喃喃自語道:“阿洛,怪我來遲了……”

或許,斯人已去,梁承秀還欠他一個交代;又或許,他也欠阿洛一個交代。

“叛軍之嗣,何以言勇!”對這種威脅,李光吉不懼絲毫,他朗聲罵道:“你們青僚和紅僚的祖先背叛夜郎國先王,本就罪不容誅!如今,你們這群叛徒子嗣,竟找這冠冕堂皇的理由,欲濫殺我花僚族民,甚至還想干涉我族內(nèi)務(wù),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隨后,李光吉冷笑幾聲,道,“就算你們和紅僚部落聯(lián)合起來,也休想奈何我們!”

聽得這一句振奮人心的話,所有花僚勇士們義憤填膺,嘴里叫囂著響亮的口號,并開始主動擂鼓進(jìn)軍。

梁承秀怎么也沒料到,自己數(shù)倍于敵人的兵力,居然無法威懾到李光吉。箭在弦上,又不得不發(fā),梁承秀也只得硬著頭皮出戰(zhàn)了。

青僚部落人口千余戶,壯丁不亞于兩千人。與之相比,花僚部落的幾百勇士,從人數(shù)上看,倒顯得有點(diǎn)勢單力薄。

就算是青僚們的戰(zhàn)斗力薄弱,在軍械裝備上顯得原始點(diǎn)兒。但這種人海戰(zhàn)術(shù),也絕對不能小覷!

花僚部落的勇士們奮力沖殺,他們都是李光吉甄選的勇士,手中的濮鐮刀更是砍、剁、勾、劈,揮灑自如。

此時,紅僚人在一旁當(dāng)看客。既不敢參戰(zhàn),也不敢輕易離開。他們在等待機(jī)會。

濮鐮刀,鋒利無比,花僚人作戰(zhàn)時就是兵器,勞作時就是生產(chǎn)工具。

這些勇士,個個都體壯如牛,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不一刻,他們便將這壩子中的一干人殺得落花流水,如鼠輩四處逃竄。

不過這濮鐮刀也有一個弱點(diǎn),只有在近身搏戰(zhàn)中,它才有強(qiáng)大的殺傷力。

戰(zhàn)斗持續(xù)約一盞茶功夫,青僚部落已有幾十人壯烈犧牲,而李光吉一方卻只有寥寥數(shù)人受點(diǎn)輕傷,而且越戰(zhàn)越勇,士氣高漲,令青僚人不寒而栗,節(jié)節(jié)敗退。

梁承秀氣得磨牙癢癢,沒想到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偷獵者,竟掀起這么大的殺戮。

他想息事寧人,但卻不想拉下臉來,他一面鼓噪著青僚人拼命向前沖,一面用鐵叉指著李光吉,喝道:“我勸你還是乖乖投降,保你一個全尸,否則我全族一齊上陣,管教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李光吉道:“少廢話,有什么本事,盡管拿出來,簡直是不自量力!就算你再多人,也只有送死的份!”

“什么!”聽到這出言不遜的謾罵,梁承秀那僵直的臉頓時變得鐵青。

氣急之下,梁承秀猛揮鐵叉,向李光吉頭上劈下來。

第6 章 擒王

牛角號吹得嗚嗚直響。聽得這急促的號角聲,村中男女老少拿著武器從四面八方不斷涌來,有些僚民將寨門釘死,完全是一副關(guān)門打狗、同歸于盡的陣勢。

這草料場高踞于村寨之上,只有一條小路迂回登頂。青僚的援軍根本無法沖進(jìn)來,幾個花僚僚漢一夫當(dāng)關(guān),這里便形成萬夫莫敵之勢。

青僚們試了幾次都被李光吉的勇士砍瓜切菜般壓了回去,他們頓時便陣腳大亂,互相踩踏,慘叫聲不絕于耳,此起彼伏。

李光吉頓時眉飛色舞,越戰(zhàn)越勇道:“想不到啊,這一塊草料場倒成了天然的屏障,你們部落僚人不管怎樣也攻不上來!”

梁承秀眼見自己身旁兩側(cè)的僚兵被殺得橫七豎八躺了一地,身體正對面的僚兵也被圍困在草料場一角,形勢不容樂觀。

梁承秀不禁暗皺眉頭:看來靠人海戰(zhàn)術(shù)還是難以奏效,如今只有把老骨頭豁出去了,擒賊擒王,殺了李光吉,就萬事大吉!

梁承秀便把心一橫,把這柄陪伴了他幾十年、不知飲了多少敵人和野獸鮮血的鐵叉揮舞更得心應(yīng)手,對李光吉憤怒地叫道:“老夫雖然年邁力衰,但也算得上是久經(jīng)沙場,豈容你這小子欺侮!”

說罷,他手握鐵叉,旋風(fēng)般便朝李光吉直飛撲過來。

勇士們欲攬戰(zhàn),李光吉咻地沖出陣去,暴喝一聲,道:“爾等休要逞能,讓我來會會這無恥老兒!”

驀見一個身影騰空一躍,跳到梁承秀跟前,只見他手中拿著兩把濮鐮刀。

哐當(dāng)一響,金鐵交鳴之聲撞得眾人耳膜嗡嗡不絕。兩個強(qiáng)者之間的對決,著實(shí)讓眾人看得瞠目結(jié)舌。

梁承秀的鐵叉倏然打橫,徑直破開李光吉的濮鐮刀狂劈,但聽得啵的一聲脆響,李光吉的濮鐮刀,砍在鐵叉上,濺起幾點(diǎn)火花。

梁承秀出師不利,眼見對方的連環(huán)劈接踵而至,暗叫不妙。不過他的動作也極為靈活,居然能夠從容避開對方招招致命地攻擊。

梁承秀閃避的動作一氣呵成,雖落于下風(fēng),卻尋機(jī)反擊。雙方打得不可開交。李光吉本想一舉擊敗對方,然而短時間卻也難分勝負(fù)。

畢竟是年輕人,李光吉心中的焦躁,要比梁承秀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

激戰(zhàn)雙方都停下來觀看這場驚天地的高手對決。王進(jìn)才也往前湊了過來,看熱鬧,機(jī)會難得。特別是兩個部落的僚酋對決,這是千載難逢的。

梁承秀被逼得節(jié)節(jié)后退,但他卻老謀深算,且戰(zhàn)且退,臉上始終掛著淡定的微笑。雖身形緩慢,騰挪大不如前,但也還能次次抵擋對手的攻擊。

他手中的鐵叉縱舞如風(fēng),聲東擊西,蠻力厚積而薄發(fā),越戰(zhàn)越雄壯!

姜還是老的辣,李光吉畢竟年輕氣盛,經(jīng)驗(yàn)不足,險象環(huán)生,倒顯得有幾分力不從心了!

交手不過七八十個回合,梁承秀的鐵叉影影綽綽,便欺近了李光吉的腰胸各處要害,完全是以一套繚繞不絕的封纏之法,讓李光吉招架困難。

李光吉聞得風(fēng)聲,卻不敢有半步退讓,而是不顧一切往前沖,近乎同歸于盡的打法!手中的濮鐮刀越揮越慢,明顯沒有先前那般敏捷自如!真可謂,一寸短一寸險,濮鐮刀雖然鋒利,靈活,但在梁承秀的鐵叉面前落了下風(fēng)。

“好機(jī)會!”梁承秀心中暗忖,好不容易揪住這個破綻,抓住機(jī)會他便將鐵叉一揮。李光吉左手中的濮鐮刀被重重一震,像斷線的風(fēng)箏飛上天去,然后哐當(dāng)一聲砸落在一塊巨石上,磕出片片石屑亂濺!

登時,梁承秀猛然出擊,用鐵叉戳向李光吉的左臂。李光吉揮動右手中的濮鐮刀迎上去,碰出了陣陣火花。梁承秀感動雙臂發(fā)麻,的確是長江后浪推前浪,自己真的老矣!

梁承秀考慮的是“擒賊先擒王”,只要擒住了李光吉,就不怕花僚部落不投降。當(dāng)想到富饒的大僚壩都將收入囊中,梁承秀不覺憧憬美好的未來。

李光吉知道這么打下去,只有兩敗俱傷,對大家都沒有好處。他深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情急之下,他跳將開去,左手一抓,竟將躲在草垛子前看熱鬧的的紅僚洞主王進(jìn)才給擒住。

王進(jìn)才“啊也”一聲,早嚇成了一灘爛泥,嘴里連連叫道:“救命?。 ?/p>

梁承秀想用人海戰(zhàn)術(shù),累死李光吉。但見李光吉將王進(jìn)才抓住,要挾他,他現(xiàn)在投鼠忌器,無計可施。兩眼都要噴出火來,大罵:“卑鄙!”

此刻,青僚和紅僚兩族眾人都憤憤不平,大罵李光吉手段下流。

李光吉卻不以為意,道:“無毒不丈夫!你們只需打開寨門,放我們安然回去,我自然會放了王洞主!”

梁承秀心忖:這王進(jìn)才是自己請來的貴客,倘若有三長兩短,紅僚部落酋長王兗一定會跟自己翻臉,甚至反目成仇成為敵人。

梁承秀只得捶胸頓足,對李光吉恨得咬牙切齒。放李光吉走,已經(jīng)別無選擇。

他便只能長嘆一聲,:“打開寨門,放他們走!”

李光吉知道,今天只有走為上了,不然這把骨頭只有留在這草料場啦。他挾持著王進(jìn)才,迅速地撤離了草料場。渡過東溪水,抵達(dá)珠灘,李光吉才將王進(jìn)才放回,他暫時還不想得罪王兗。

一些青僚人憤憤不平說道:“酋長,咱們得罪了花僚人,到時候他們傾巢而出來報復(fù),恐怕我們獨(dú)力難支啊,咱們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放虎歸山,應(yīng)他們?nèi)繑貧?!?/p>

梁承秀回應(yīng)道:“不必?fù)?dān)心,我自有妙計,保大家平安!”

雖然話說得如此坦然,但梁承秀心里明白,以目前青僚部落的實(shí)力,是不足以與花僚部落分庭抗禮的,必須要想一個萬全之策。

當(dāng)日,他便派心腹將王進(jìn)才一行護(hù)送回紅僚部落。并把事情的原委向稱病的王兗說明,希望王兗知道,他的兒子是青僚部落盡全力才保護(hù)下來的,不然早就被李光吉?dú)⒌袅恕?/p>

王兗安排人好酒好肉款待護(hù)送使者,并讓他們回去轉(zhuǎn)告梁承秀。一旦花僚部落打過來,紅僚部落會全力弛援。

心腹回來把王兗的話稟報給梁承秀,梁承秀非常滿意,像吃了顆定心丸,對抗花僚部落報復(fù)的底氣更增加了幾分。

為了以防萬一,梁承秀日夜加緊操練兵將,并修繕城防工事,作好了應(yīng)戰(zhàn)的準(zhǔn)備。

李光吉回到部落,對阿洛之死卻還一直耿耿于懷。此刻,對阿洛的愧疚之情,讓他放下了對阿虎的芥蒂,于是他便下令,將阿洛和李虎的骨灰一并厚葬。

李虎和阿洛的葬禮,花僚部落族人都來了,他們敬重他們的壯舉。

僚人葬俗,貴族擇崖而葬,稱之為崖墓。普通僚人,多實(shí)行土葬或水葬。

巫師將李虎和阿洛的長眠之地,擇在大僚壩天神壇對門的崖壁之上。

這是坐東朝西的風(fēng)水寶地,夕陽的余暉灑在崖壁上,巖石更紅,這兒被花僚人稱作“落魂坡”。

只見離地數(shù)丈之上石壁間,有幾十座崖墓。

這些崖墓進(jìn)深七尺多,寬五尺多。墓頂是穹窿頂,有四壁和墓頂有很多紋飾;墓門呈正方形,有一層、兩層、三層門楣不等。有的墓是單座,有的兩座墓是相通的,墓中間有五銖錢孔相連。

這一片石壁上的崖墓群,所葬之人皆為花僚族內(nèi)的貴族。墓越高,說明墓主人生前地位越尊貴。

按習(xí)俗,李光吉將阿洛夫婦按照貴族的規(guī)格來安葬。他們墓穴的高度離地數(shù)丈。

出殯的時候,李光吉還安排女婢抱著為阿虎和阿洛披麻戴孝的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哭得聲嘶力竭,讓人動容。

李光吉的表情十分復(fù)雜,他為香消玉殞的阿洛而傷心,他為未能將青僚部落一舉拿下而失望。

鑿穴的石匠們,早已架設(shè)好棧梯。便有兩個僚漢分別沿著兩邊鋪設(shè)好的棧梯攀爬,二人手中各執(zhí)一根橫木,目光和動作都是緊隨著裝有骨灰的甕罐上升而上升。

這甕罐則是用粗麻繩將頭尾牢牢綁住,繩索經(jīng)過最高的棧木,再從墓穴兩邊垂下。最頂端的棧木上則以人工磨出輪槽,并打上油蠟,增加潤滑度。地下的僚漢,則分立兩撥,他們都以“杠桿原理”平行拉動繩索。這樣,甕罐便會隨之上升。而攀爬棧木的兩個僚漢則負(fù)責(zé)尾隨著甕罐,每上一個臺階,便用橫木擱在甕罐下面,這樣就可以暫時擱放甕罐,保證地上僚漢們的體力不至于過多消耗。

這樣一階一階地上升,等到這甕罐上升到墓穴之旁,兩個僚漢便一齊用力,將甕罐推入墓穴之中。待穩(wěn)固之后,便用刀子將繩索斬斷,挪動甕罐,到最佳位置。最后,他們才會從地下升上墓門,將墓穴緊緊封上。最后再用粘附性的粘土和石灰混合物填滿縫隙,將墓門封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墓穴前眾巫師正在唱儺,鼓樂齊鳴。

巫師結(jié)束了唱誦,兩個僚漢才將棧木撤除,防止別有用心的人爬上去破壞。

李光吉瞧著兩個孩子,似乎觸動了內(nèi)心深處還沒有泯滅的人性。其實(shí)他們的父母,都是因花僚部落一直和青僚部落的矛盾而死的。作為阿洛的后人,他們是無辜的,他們沒了阿波阿姆,自己是見死不救的幫兇。

李光吉瞧兩個孩子的目光便顯得和藹了些。然而朱娟望他的眼神,卻充滿了恐懼,仿佛對方是食人的猛獸,她膽怯地躲到在老婭身后。

李光吉吩咐左右,道:“這兩個孩子沒了阿波阿姆,十分可憐,把他們收養(yǎng)在宮中吧?!?/p>

就在這時,身側(cè)響起了一個聲音:“這兩個雜種和我們非親非故,那對狗男女早被大王逐出大僚壩,按照先王定下的規(guī)制,似乎有不合之處吧!”

酋長大人的話,居然有人敢不從?

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其丑無比的老頭,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頭上挽了一個髻,戴著插著幾根羽毛。

這人手中握一綠玉竹杖,滿身油光可鑒,看上去像一頭猛鷙的矯禽,他是花僚部落的大巫師。

這人名叫李隼,乃李光吉同父異母的長兄。本來李隼才應(yīng)該是王位的繼承者,但李光吉的父王李紳一直不喜歡他,因此將王位傳給了李光吉,而今李隼覺得李光吉騎在他頭上,處處跟他過不去,懷恨在心。

李隼身為大巫師,權(quán)力雖然沒有酋長大,但在大僚壩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僚民心中是能夠傳達(dá)天神旨意的人,還是有很高的地位的。由于僚人們的社會文明程度不高,生產(chǎn)力又十分低下,于是他們便對大自然和神力充滿了敬畏和虔誠。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我想要收留兩個可憐的孩子都不行么?”李光吉有些氣憤,看不慣李隼與他處處作對。

李隼眼見李光吉惱羞成怒,不覺露出了陰險的一笑,便將目光轉(zhuǎn)向了人群中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女人。

這女人來得了李光吉身旁,只見她濃眉大眼,膚如重棗,身上贅肉成堆,卻絲毫不減她那股無形的彪悍之氣。

“阿蠻夫人?”

識相之人都不禁失色,叫出了這個女人的名字。原來她是李光吉的姑母,他父親的妹妹,李光吉從小是她帶大的,她在部落中有非常高的聲望。

李光吉繼位之后,阿蠻夫人便顯得很低調(diào)了,平時也很少站出來參與族中的事務(wù)。但李光吉非常尊重阿蠻夫人,他知道,沒有阿蠻夫人的支持,他對花僚部落的統(tǒng)治會有很多障礙。

李光吉在瞧見阿蠻夫人的臉色不對。他知道是李隼在搞鬼,在姑母面前添油加醋,說他的不是。

其實(shí),當(dāng)初李光吉刁難并驅(qū)逐李虎夫婦時,并不單單是因?yàn)樗麑Π⒙逵蓯凵?,還有一個原因是來自阿蠻夫人的壓力,阿蠻夫人想將她的女兒嫁給李光吉為王妃。

“你倒說出個讓我信服的理由,那我就不為難你!”阿蠻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問道。她這話中擺出的立場,既有對李光吉有一定的偏袒,又有強(qiáng)烈的不滿。

那種無形中的威嚴(yán),令李光吉忐忑不安。

要知道,對阿洛這個女人,李光吉一直都念念不忘。阿蠻夫人十分清楚這一點(diǎn),因此才會刁難。

李光吉不想跟阿蠻夫人正面交鋒,似乎她每一句話,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他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回應(yīng)道:“阿虎雖然被我驅(qū)逐過,但他畢竟還是我們花僚部落族人,我沒能及時救他,讓他枉死于梁承秀那廝之手,我只希望好好善待他的孩子,來彌補(bǔ)我內(nèi)心底的愧疚。”

他這番話說得極為委婉,并沒有直接把阿洛給擺出來碰釘子。這樣就無形中避免了會與阿蠻夫人發(fā)生尖銳沖突的可能。

阿蠻夫人一聽這話,也無話可說,畢竟逝者為大。她也不想在眾人面前落下口實(shí),雖知道這李光吉是在避重就輕,但他的這番說辭,卻也一時難以找到合理借口予以駁斥。

只見她面目沉肅,目光一掃在場噤若寒蟬的眾人,喟嘆道:“好吧,我也是個通情達(dá)理之人,既然大王執(zhí)意要養(yǎng)他們,就把這個老婭也帶到宮中,我給他們安排一個落腳處吧?!?/p>

李光吉喜形于色,阿蠻夫人還是支持他的。

李光吉連忙讓老婭給阿蠻夫人磕頭道謝。

阿蠻夫人揮手止住道:“不用了,畢竟年紀(jì)這么大,不要折騰老婭了?!?/p>

老婭和兩個孩子便進(jìn)王宮中了,這也算是一個很好的歸宿。不過這宮中的日子也并非想象那么容易,這里等級森嚴(yán)。老婭被安排的地方,是西南角最為偏僻的一進(jìn)干蘭樓中。

李光吉為老婭安排了一個仆人,這是一個僚女,叫阿雨。這少女約莫十二三歲,毛發(fā)枯黃,身瘦如皮包骨,許是水土不服,她滿臉痘瘡。宮中那些比她年長的經(jīng)常欺負(fù)她。久而久之,她便養(yǎng)成了孤僻的性格,不管看誰,眼里始終都帶著敵意。阿雨負(fù)責(zé)照看朱娟和小李軒。

對何種人采取何種態(tài)度。老婭拿捏得十分到位,這阿雨是個極為勢利的僚奴,自己若跟她硬來,根本就討不了什么好處。平時老婭任她放縱,即使無法無天,老婭也不說一句話。這倒讓阿雨以為老婭是個聾啞人,于是欺負(fù)她便更加肆無忌憚了。

突然有一天,李光吉來看望老婭和兩個孩子,噓寒問暖。當(dāng)問及僚奴伺候孩子的情況時,老婭當(dāng)著阿雨的面,向李光吉稟報阿雨的不是。

李光吉雷霆大怒,嚴(yán)斥阿雨。欲讓護(hù)衛(wèi)拖出去杖打二十,再將她拿到市場上賣掉。

僚奴阿雨急得大哭,趕忙跪地求饒,老婭出面求情,替她說了諸多好話,才讓李光吉息怒。老婭也只是想懲戒一下阿雨,并沒有想置她于死地。

李光吉道:“那你就好好教導(dǎo)她便是,有什么情況都可以向我稟報,這種事情,絕不容許在我的部落里發(fā)生!如果再有下次,定當(dāng)重罰。”

阿雨嚇得唯唯諾諾,心中既恨老婭告她的狀,又感激她在關(guān)鍵時刻救了自己。

小李軒怔怔地凝望著阿雨那張苦瓜臉,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站在李光吉后側(cè)的李隼,用他那鷹隼般的眼光狠狠地剜了阿雨懷中的小李軒一眼,發(fā)出了一陣陰測測的笑聲。

鏈接——《舊唐書·南平僚傳》:“南平僚者,部落四千余戶,土氣多瘴癘,山有毒草及沙虱、蝮蛇。人并樓居,登梯而上,號為干欄。男子左袵露發(fā)徒跣,婦人橫布兩幅,穿中貫其首,名為通裙?!炼嗯倌?,為婚之法,女氏必先貨求男族。貧者無以嫁女,多賣與富人為婢。俗皆婦人執(zhí)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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