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中原
姜澄清先生是中國當代書法美學的靈魂人物之一。書法界后學如我輩,無不受其美學精神滋養(yǎng)。與姜先生交往,更多的是快樂而不是煩惱。他身上有很多好玩的故事。他平生有三大愛好,抽煙,吃辣,打麻將。周俊杰先生說,我平生有養(yǎng)生三大法寶:抽煙喝酒不運動。我想,他們至少有兩項是重合的。姜老說曾經(jīng)因為打麻將救過兩個人的命。故事說來話長。
我還很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在廣東書法院講課,講著講著他要抽煙,問臺下誰有火,然后大家都爭相給他點煙,拍他馬屁。他一邊抽煙一邊說,我抽煙你們也可以抽,咱不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一下就把我們逗樂了。有人問姜老您最近忙什么。他說,最近沒忙什么,忙著打麻將。為了打麻將,他還編出一套理論,說梁啟超先生就是麻將迷,為了蠱惑人打麻將,梁啟超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說麻將可以救國。他哥哥姜亮夫,就是梁啟超王國維清華國學院的弟子,而且還有梁啟超贈的書法作品。我與姜先生交流,談得最多的話題就是梁啟超了??上В郎嫌稚倭艘晃慌c我談梁啟超的人了。
關于姜澄清先生,我微信陸陸續(xù)續(xù)寫過不少短文字,寫之前他不知道,每次看到了,他都要打電話給我聊天,有一次看到《書法報》轉(zhuǎn)了我微信上寫他的短文字,他高興壞了,說你怎么不告訴我?我說我要告訴你就不好玩了。其實那些文字也不是吹捧他的,而是調(diào)侃和玩笑話。我知道的周俊杰、胡傳海、朱培爾、姜壽田、蔡樹農(nóng)、毛羽、車帝麟以及書法界的好多老中青朋友都喜歡和他玩,而且我們也經(jīng)常和他開玩笑。他的故事,也在這些人中流傳。斯人已去,不忍再言。
生前坎坷,身后寂寞,但他依然笑對人生。
姜澄清先生生前沒有搞過一次有關自己的學術研討會,他自己當然無所謂,但書壇不應該無所謂。上世紀八十年代書法美學熱的時候,他很火,后來,人們都熱衷于參展了,寫展覽體了,刷大字了,走穴了,也就逐漸把他忘記。忘記本無可厚非,因為理論畢竟是灰色的,再加之他躲在貴州,遠離權力與文化中心。好在,人們依然能記住他老小孩一般天真的笑聲。
幾個月前在貴州碰到他,我看到他的胡子黃黃的,像一撮山羊胡子,便戲稱他老成精了,另有人說是老成仙了。沒成想幾個月后,真成仙了。這是誰都不愿意看到的。
世間學問者多多,但像姜老這樣有真性情、天真、爛漫、愿意享受孤寂、不愿為名利和職稱牽絆的真學問家寥寥。
在當代中國的西南邊陲,有兩位老先生我非常佩服。一位是流沙河先生,一位是姜澄清先生。流沙河是地道的成都人,姜澄清是云南昭通人。兩人都操一口相似的西南官話。兩人學問都很大,而且精通數(shù)門學問。兩人都很幽默,講課尤其幽默。流沙河是以詩成名,但后來他不承認自己是詩人是作家了,他說他是因被打成右派而不得已成了詩人,并不得已出了名(說得好像特別不愿意出名似的)。姜澄清先生好像也被打成過右派。兩人國學功底都很淵深,而且大多時候是述而不作(盡管也著作快等身了)。雖以寫作為樂,但不以寫作為資。兩人研究領域自然不同,但風格和路數(shù)有點接近,都喜歡劍走偏鋒,是典型的西南文人風格。流沙河研究《詩經(jīng)》,一反幾千年來儒家所解讀的“溫柔敦厚,成教化,助人倫”,而說《詩經(jīng)》有相當一部分是淫詩,這一說法自然被很多人看成是歪理邪說、胡說八道,在過去是要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實際上流沙河是有嚴謹?shù)奈淖謱W、音韻學、文獻學、植物學等功夫的,而且他所說與梁啟超等人所說基本一致,《詩經(jīng)》中確有不少露骨的性愛描寫,只不過在我們今天人看來,比較隱晦甚至根本就讀不出來罷了。當然,《詩經(jīng)》中的性愛描寫,與我們今天的性愛小說或小說中的性描寫,絕不可同日而語!
我與流沙河先生有數(shù)面之緣,先生十分健談,學問淵博得嚇人,而且說起話來手舞足蹈,本身是一個國寶級的人物,文化名流,但四川當?shù)匚幕鐓s沒怎么把他當回事,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沙河先生能從一個饅頭的古今之變講起,縱論中國文化之源流。他講課就像擺龍門陣(聊天),聊家常。四川很多老百姓都喜歡聽他擺龍門陣,反倒是文化界有點排斥他,文人相輕之故使然。其實很多人真沒讀懂他。
今天姜澄清先生的去世,讓我突然想起了流沙河先生。流沙河先生已年屆九十了。這個國寶級的人物,本身就到了必須得搶救性發(fā)掘的時候了。如果不是這樣,在這個不讀書不尊重真讀書人的時代,恐怕很快會被人們遺忘。
在我看來,兩人講課風格比較接近,天南海北,談天說地,不拿講稿,不照本宣科。這是延續(xù)了四川一個國學大師蒙文通的風格,這要是放在今天大學里,是要被打板子的。
◎姜澄清作品
書法界,我尤其喜歡聽姜澄清先生講課。他的文章比較有學理性,但是我覺得他講課遠比文章精彩。聽過他課的人大都是如此感受。姜澄清講課,不是一般教授那樣擺弄知識和學理,而是談天說地,聊家長里短,說歷史掌故。他講課幾乎很少拿講稿,而是點一支煙娓娓道來,講著講著還要說上一句:“我抽,你們也抽哈,莫要客氣?!?/p>
姜澄清先生是個掌故家,他自己的故事本身也是掌故。我記得有一次在山西,我和蔡樹農(nóng)先生坐姜老旁邊,我看到姜老當時用的是很舊很短小的手機,我說,姜老,你的手機怎么這么短?蔡樹農(nóng)馬上掏出手機來比劃了一下說:姜老,你看,我比你的還短!我說,都是比長,這還有比短的嗎?姜老聽了嘿嘿一笑,眾人哈哈大笑。
還有一次在廣州機場。剛下飛機,我就看到他屁股兜里揣著一個小小的辣椒瓶,得意洋洋,貴州人愛吃辣,出遠門沒有辣椒怎么行。他一出大廳就到處找人借火??次以诔闊?其實我手里也沒火,是別人塞給我的煙),便跑過來沖我直喊:給我!給我!我被問懵了。我說:給您什么?他大聲說:火!火!我才知道他煙癮發(fā)作。于是到處跑去給他借火,后來那幾天他煙癮一發(fā)作,便問我要火,他大概認定我身上有火了,可他哪里知道我壓根是不抽煙的。
姜老魂歸道山,無以為送,只有一點點少得可憐的文字,以為之悼。
匆草于姜老去世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