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欣
大學畢業(yè)那天,梁齊對我說:“茍富貴,無相忘?!笨粗业难劬Γ桓焙苷J真的樣子,好像我日后一定會富貴似的。但實際上,畢業(yè)了若干年,我不僅沒有積累多少財富,還欠下了銀行一大筆債。而畢業(yè)之后,他就從人間蒸發(fā)了似的銷聲匿跡了,多年來都沒有任何音訊,直到昨天晚上,才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要來找我。
接到他的電話時,已經是十點多鐘了。以前,我是個習慣晚睡的人,即使是用手機追劇或者玩游戲,也會熬到十二點以后才睡。但是自從趙妍懷孕以后,我便改成早睡了,十點鐘就會準時上床。所以,那個時候我們已經雙雙躺在了床上,就差床頭燈沒有關了。和趙妍從相戀到結婚,而今又準備有孩子,三年過去了,幾乎沒有人會在這個點打電話給我,看到我的手機響了,她也將腦袋探了過來。遺憾的是,是個陌生號碼,且歸屬地為北京。我們都不由得吃了一驚,相互望著對方。以前開會的時候,領導警示過我們,凡是從北京打來的電話,一定要謹慎對待。說實話,這是我入職以來首次接到從北京打來的電話,而且是在晚上。我問趙妍要不要接。她說:“肯定要接啊,萬一是中紀委打來的呢?”我小心翼翼地劃了一下接聽鍵,并開了免提。我說:“您好?!睂Ψ秸f:“是鐘寅?”是個男聲,聲音似曾相識,但又一時辨別不出來。我說:“是的,請問您是哪位?”他就哈哈大笑了,說:“我是梁齊啊?!敝钡竭@個時候,我才放下忐忑的心,趙妍也重新躺了回去。我說:“梁齊?”他說:“怎么著,把老子給忘了?”我說沒有忘,然后他就說,他準備來找我。我問什么時候。他說:“現(xiàn)在在火車上,二十個小時后就到你那兒?!睊炝穗娫?,趙妍問起了此人來。我說,他是我大學同學,在我的上鋪睡了整整四年。她又問我他現(xiàn)在做什么,為什么要來找我。我說:“我已經很多年不跟他聯(lián)系了,他為什么來找我,我也不知道?!彼筒辉賳柫?,躺到一邊睡去。
第二天傍晚,梁齊才到站。我請了一個小時的假,提前下班了。但實際上,我完全不用請假的。我提前半個多小時就到火車站了,而火車又晚點了四十二分鐘,下班再過來仍綽綽有余。他只提了一個小包,里面最多只能裝兩套衣服和一雙鞋子。多年未見,他的樣子一點都沒變。而我卻自知發(fā)生了不少變化,臉變圓了,啤酒肚也凸了出來,頭上還冒出了些許白發(fā),且越拔越多。所以,他還在出站口里頭四下張望,我就認出他了,而他卻張望良久,都沒有認出我來。走到距離出站口三五米遠時,我喊了他一聲,并沖他招了招手,他才注意到我,但是看著我,也至少過了兩秒鐘,才確定是我,也喊出了我的名字,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張開雙臂,和我擁抱。我說:“坐了這么久的車,累了吧?”伸過手去,要幫他拿包。他說:“站了一天一夜,你說累不累?來找你一趟,還真他媽不容易。”將包丟給我,就像丟掉一袋垃圾一樣。
我開著車,帶著他往市區(qū)走。我原本打算把他帶到我們家里住的,但是趙妍沒有同意。她說:“給他開間好點的房也是一樣的,家里突然住進個大活人,不習慣?!蔽乙呀泿退喓镁频炅耍驮谖覀兗夷莻€小區(qū)旁邊。我說:“先去酒店還是先吃飯?”他說:“先吃飯,火車上的盒飯吃得我惡心了,你得好好招待我一下?!蔽艺f:“這還用說?”我?guī)麃淼搅送鶗r我們辦公室聚餐最常來的那家酒樓,要了一個小包廂。他問:“就咱倆?”我說:“那不然呢,還有誰?”他說:“你小子就喜歡裝蒜,老婆孩子不帶出來給兄弟瞧瞧?”我說:“老婆懷孕中,出行不便。孩子再等兩三個月才有?!蔽覍⒉藛芜f給他,要他點。他拿過菜單,說:“我得好好宰你一頓?!蔽艺f:“就一頓飯,也不至于吃窮我?!彼f:“就打算請我吃一頓?”我問:“你打算待多久呢?”他說:“不好說,反正目前沒別的去處?!闭f話間,一口氣就點了好幾個菜,全都是貴的。我問:“不打算回北京了?”他笑了笑,說:“回?說得北京是我家似的?!蔽矣謫査欠襁@些年都在北京。他說:“不是。到處跑,沒個著落。”我說:“我還想到處跑呢。一畢業(yè)就回到這個小城市,都快成井底之蛙了?!彼鋈唤械溃骸斑€給老子裝蒜。你這樣有什么不好?結了婚,有房,有車,這是多少人的奮斗目標,我們班掐著手指頭也數(shù)不出有幾個能像你這樣的。”我說不過他,就只好不和他爭了。
菜很快就上來了。平時吃飯,總是要喝點酒的,我們多年未見,不喝點酒似乎也不太像話。我記得,以前在大學的時候,第一次喝酒還是被他拉去的,沒喝幾杯,我就暈乎乎了。我說:“來打啤酒吧?”他說:“開車你也敢喝?”我說:“叫代駕,沒事?!迸せ仡^就要出門叫服務員,但是被他拉住了。他說:“別別,戒了?!蔽艺f:“這玩意兒也能戒?”我還是沖門外喊了一聲服務員。他說:“真的不喝了?!狈諉T馬上就來了。我說:“要一打啤酒。”他卻用更大的嗓門說:“別聽他的,不用?!蔽艺f:“真不用?”他說:“真不用,真的?!蔽乙簿椭缓米髁T了。而沒有酒,吃飯就快了,只用一二十分鐘,就都吃飽了。席間,我問他這些年都去了哪些地方,這么多年怎么也不放點音訊。他卻忽略了第一個問題,直接回答第二個問題:“現(xiàn)在不是特地來找你了嗎?”停了一下,又說:“想不到你的號碼一直都沒有換?!蔽疑晕⒆绷松碜?,猶豫了一下,說:“有什么需要幫助的,你盡管說,兄弟義不容辭?!彼坂鸵宦曅α?,說:“感覺我是專門來投靠你似的?!焙攘艘豢谒?,又接著說:“其實就是想來看看你,和你聊聊天。想當初在學校的時候,咱倆幾乎每天都一起去上課,一起去吃飯,無話不談。而今一晃,好幾年就過去了。說實話,這么多年,你是我頭一個聯(lián)系的人,其他人我也覺得沒有聯(lián)系的必要了?!?/p>
吃完飯,我就帶他到酒店了。那是城東最好的酒店之一,距離我住的小區(qū)不足兩公里。我也曾在這里招待過一個同學和趙妍的兩個閨蜜,是這里的會員。來到酒店,天已經黑了。趙妍給我打來了兩個電話,但因為開著車,又和梁齊聊著天,就沒有接到。她就干脆發(fā)微信語音過來了,問我吃飯了沒有,要不要回家吃。我回了她電話,說已經和梁齊吃過了,叫她在家里自己吃,同時也要照顧好自己。她好像有點不太開心,不怎么想說話,還主動將電話給掛了。
梁齊四下打量著房間,對房間的豪華贊不絕口,說我夠兄弟。但是又說,其實我沒有必要如此破費的,比如電腦是用不上的,浴缸也是;還有麻將桌,和那套沙發(fā),簡直就是多余,弄得像個小家一樣。然而話音未落,他就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了。他說:“還記得畢業(yè)聚餐那天跟你說過的話嗎?”我說:“當然記得。茍富貴,無相忘?!庇终f:“那天你喝了不少酒,以為你是開玩笑呢?!彼α诵Γf:“是喝多了點,但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記得。那天陳東升就坐在你旁邊。他可是咱班的學霸啊,我都不跟他說這話,你知道為什么?”沒等我回答,他就先透露答案了:“因為我看好你啊。果然,你沒有令我失望。如果是押馬,我肯定贏了?!闭f著,哈哈大笑。我說:“如果押的是陳東升,你或許會贏得更大?!蔽腋嬖V他,陳東升第二年考上了廣州一所大學的研究生,后來聽說又出國讀了博士,傳聞娶了一個加拿大華人,連綠卡都拿到了。于是,我們就聊起了陳東升來。他是我們班名副其實的學霸,每年都拿國家獎學金。他考上研究生時,學校還一次性獎勵給他三萬元。許多次,我們的作業(yè)都是拿他的過來直接抄的,尤其是文字學和音韻學這兩門課,不拿他的抄,我們幾乎寫不出來。他和我們同住一個宿舍,我們一天到晚就知道玩電腦游戲,他卻每天都到圖書館和自習室去學習。周末,我們都習慣睡到中午才起床,他卻一如既往地早起,當我們也紛紛起床時,他已經外出學習了一個上午,并在食堂吃完午飯回來了。我說:“你應該押他的?!彼煽吭谏嘲l(fā)上,擺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好一會兒才說:“真后悔當初沒有好好學習,大學四年,都是混過來的?!闭f著,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但是稍微頓了一下,又繼續(xù)說:“當時班上還有一個學霸,你還有印象嗎?”我思索了一下,反問:“林詩曼?”他搖搖頭,說不是,然后才說:“李維?!蔽艺f:“想起來了,住在我們隔壁宿舍,但大二的時候就……”他說:“我覺得相對于陳東升,李維要優(yōu)秀許多。”我說:“確實。李維不僅學習勤奮,打籃球還很厲害,是校隊的主力呢?!彼f:“他還在報刊上公開發(fā)表過文章。大一下學期的時候,發(fā)表了一篇兩萬多字的小說,當時拿到教室,全班都轟動了。”我說:“是呢,后來好像又發(fā)表了一些詩歌和散文?!彼f:“當時有很多女生都在追他,你知道嗎?”我說:“別說是女生,連我都崇拜他。我現(xiàn)在每天都寫材料,你不知道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彼f:“雖然是個文科生,但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寫文章?!蔽艺f:“如果他現(xiàn)在還活著,也不知道會不會成為一名作家。當時,就連我們的班主任和輔導員都夸贊他的才華,叫他繼續(xù)努力寫呢?!彼f:“這個難說。萬一他也考上了研究生也出了國呢?”我說:“只可惜他死了,不然的話說不定會比陳東升更有出息?!彼f:“他死得實在是太不值了?!蔽艺f:“聽說那個司機只賠給他家三十萬?”他說:“一個正值青春年少的生命,哎……”我說:“是呢,而且還是有著巨大潛力的人才,少說也得一百萬吧?”他卻皺了皺眉頭,反問:“你覺得人的生命是可以標價的嗎?”我望著他,不知道要怎樣回答。他卻只是稍微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說:“真為他感到惋惜,遠不到該死的年齡竟然就死了,還是別人的失誤造成的。”說完,又嘆了長長的一口氣。
我們都突然安靜了,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要說什么了。我抬起眉毛,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用手托腮,手肘拄在沙發(fā)上,目光直射地面。他已經沒有大學時膚色那么白皙了,取而代之的,是黯淡無光的臉色。大學時,他喜歡把頭發(fā)留長的,長得完全可以扎起來。但不知何時,他卻喜歡上短發(fā)了,短得連梳子恐怕都沒辦法梳起來。他應該是覺察出來我在打量他了,忽然抬起頭望向我,和我四目對視。他的眼神不再像當年那么鋒利了,而是變得十分渾濁,仿佛藏盡了世間的所有污垢。他說:“別光顧著說別人了,說說你吧?!蔽倚π?,說:“我有什么好說的呢?大學畢業(yè)那年就進入了政府辦,一干就干了這么多年。每天的生活過得幾乎都是一樣的,每天做的也幾乎都是相同的事,不是開會就是寫材料。天天爬格子,也不曉得要爬到什么時候才能爬得一官半職?!彼f:“挺好的,起碼還有些盼頭?!蔽艺f:“就別挖苦我了。說你吧,這些年到底都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工作。這么多年不聯(lián)系,說真的,對你挺好奇的,回去也好給老婆一個答復?!彼粥坂鸵宦曅α?,猶豫了一下,才說:“確實去了一些地方,也做過一些工作——不然,怎么養(yǎng)活自己呢?”接著又說:“最開始去的地方,就是北京。”我說:“那時候你不是說你爸媽希望你回老家的縣城嗎?”他說:“我這種性格的人,怎么能耐得住寂寞,長時間地待在一個地方呢?在老家縣城的組織部只干不到一個月,我就買了火車票偷偷北上了,到了北京,才打電話告訴他們?!蔽艺f:“他們一定很生氣吧?”他說:“豈止是生氣,簡直是暴跳如雷,撂下了狠話來,說如果我不能在北京混出點名堂來,就一輩子也不要再回家。”我說:“你在北京找到了什么工作?”他說:“找了兩個月,都沒有找到,身上的錢都花得一分不剩了。后來,看到一家酒樓說招服務生,還管吃管住,就進去問了一下。結果你猜怎么著,叫我下午四點就過來上班。于是,我在那家酒樓干了整整一年。一個堂堂大學本科畢業(yè)生,居然去干端盤子的活,擱誰誰都不會相信?!蔽艺f:“所以你就一直忍著,不跟我們聯(lián)系了?”他說:“大概是這么回事。”我又問:“那一年之后呢,你又換了什么工作?”他說:“一年后,我離開了北京,去了天津?!薄疤旖??”“對。但是什么都沒有做,感覺那簡直就是一座空城,待了一個星期,就跑上海去了,在上海又是繼續(xù)干端盤子的工作。”這回輪到我笑了,說:“怎么又找這工作?”他說:“原因很簡單,管吃管住?!比缓笥终f:“此后去了很多個地方,又做了幾次相同的工作。當然有時候是去某個小區(qū)或大型商場當保安,也是管吃管住的?!蔽艺f:“這么說,這些年你去了不少地方?”他說:“半數(shù)以上的省會城市,都留下過我的足跡?!薄袄_也去了?”“去了。在上海待了幾個月之后,就乘火車去了拉薩?!蔽艺f:“真羨慕你,整個中國的大好河山都游遍了。”他說:“我小時候就有過周游世界的夢想,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被拋諸腦后,直到去了北京,這種夢想又重新燃了起來,所以就一不做二不休了?!蔽覇枺骸澳悄憬酉聛頊蕚淙ツ膬耗兀砍鰢??”他說:“上周在北京(我又回到北京去了,那是我的中轉站)的一場招聘會上,看到了一家跨國公司招聘赴非洲的工作人員,我壯了壯膽去面試了,也出乎意料地進入了復試。但是……”說到這里,他卻突然停住了,不再往下說。我說:“沒被錄用?”他把臉轉過去,同時舉起雙手捂住,使勁地吸了一口氣,又顫抖地呼了出來。我望著他,滿臉疑惑。而他反復深呼吸了幾次之后,終于又將臉轉回來,慢慢地說:“錄用了。但是,我被檢查出了肝癌,晚期。”我很吃驚,不由得叫了一聲:“什么?!”不過,他并沒有將我的吃驚當一回事,也沒有望向我,仍舊注視著地面。地上鋪著地毯,但都是舊的,花紋已經褪色了。他說:“去了兩家醫(yī)院檢查,都是相同的結果。醫(yī)生說,最多只能再活三個月了?!闭f著,就拉開自己的包,取出兩份診斷書遞給我。我拿過來分別看了看,兩份診斷書的診斷結果都是原發(fā)性肝癌晚期。他繼續(xù)說:“你知道那時候李維的死對我的影響有多大嗎?”終于望向我了。我輕輕搖搖頭,等待他的下文。他又接著說:“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际摺!蔽艺f:“那段時間你總是在上面搖來搖去的,我還向你抱怨過幾次呢。”他說:“我是親眼目睹他被車撞的整個過程的,當時他就走在我的前面,距離我只有不到一米遠。當那輛小轎車飛馳而來時,我還叫了他一聲,甚至想拉他回來。但是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了,我還沒來得及伸出手,那輛車就撞上了他,一撞就把他撞飛了出去。他的頭先著地,地上馬上就流出了一灘血。我嚇得渾身都癱軟了,很多天以來,總是會夢見這個場景。有好幾次,那個被車撞的人竟然變成了我。而每次夢到自己被撞的那一霎,我都會忽然驚醒,然后徹夜無眠。說真的,我很害怕。倒不是害怕做這樣的噩夢,而是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會步他的后塵,年紀輕輕就死于非命。所以,從那以后,我每次過馬路都小心翼翼,每次乘車都第一時間系好安全帶。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又先后去了那么多個地方,坐了那么多次汽車、火車和飛機,結果都沒有意外死去,想不到最后竟患上了絕癥。這雖然不是突然死去,但是比突然死去有過之而無不及。那無異于一個定時炸彈,讓你每天都擔驚受怕但又無能為力。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我這種死,你說和李維的死有什么區(qū)別呢?都他媽的輕于鴻毛?!闭f話間,兩行淚水已經涌了出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他,只能呆呆地坐著望著他。
趙妍的電話突然又打來了,在安靜的房間里,聲音顯得十分不協(xié)調。我望了望手機又看了看他。他又把臉轉到了另一邊去,獨自舉手抹淚。我站起身,走出了幾步遠,接了電話。趙妍說,她的肚子有點疼,問我什么時候回來,帶她去醫(yī)院看看。我說:“快了,再等會兒?!被氐缴嘲l(fā),梁齊已經抹干眼淚,又像最初那樣若無其事了。他平靜地說:“你要是有事的話,就先回去吧?!蔽艺f:“你別想太多了,醫(yī)生最喜歡的,就是言過其實?!彼麤]有再說話,只是安靜地坐著。我只好又說:“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p>
回到家,趙妍正坐在沙發(fā)上用手機看電影。她一上來就抱怨說:“還以為你把老婆給忘了呢?!蔽艺f:“這不是太久沒跟人家見面了嗎,一聊就多了起來?!庇謫枺骸澳愣亲雍命c了嗎?”她說:“好點了。”我說:“那就好。”她說:“你那同學,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難,要問你借錢?這么久不聯(lián)系,突然來找你,肯定不懷好意?!蔽艺f:“確實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難,但并沒有問我借錢。”她說:“或許是還不好意思開口而已。我可跟你說啊,不能借錢給他。雖然車貸已經還完了,但房貸呢?再說,以后孩子出生了,還需要花更多的錢?!蔽艺f:“他不會問我借錢的。他得了晚期肝癌,只能再活三個月了?!彼统泽@得說不出話了,定定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好像得病的人是我似的。我繼續(xù)說:“他只是想來看看我,和我道個別而已?!彼@才緩過神來,一改之前的蠻橫語氣,用充滿同情的口吻說:“好可憐的一個人,是我錯怪他了。”嘆了一口氣,又說:“你應該好好陪陪他的,明天帶他到處逛逛吧,也不枉了他大老遠跑一趟。”我說:“我明白了。”
第二天是周末,我無須再請假了。趙妍原本也想一起來看看梁齊的,但是腆著個大肚子,多少有些不方便,我便不讓她來了。她叮囑我說:“你不要戳人家的傷口,帶他玩開心點?!蔽艺f:“這個你放心?!本统鲩T去了。
天氣不太好,霧氣很濃重,能見度大概只有兩百米。好久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天氣了,此前的兩周,都是萬里無云的晴天。我怕梁齊起不了那么早,沒有早早就給他電話,驅車來到酒店樓下,才打電話給他,說我到酒店了,就準備上樓找他。他顯然已經起床了,很爽快地說:“好?!庇谑?,我直奔他的房間。他果然早已洗漱完畢、穿戴整齊了,并且應該已經看了一個早上的書,來開門時,還沒有舍得把書放下。我注意到了他手中拿著的那本書,通體黑色,厚得讓人沒有勇氣翻開。但他已經看了超過一半了,食指所夾的地方,應該正是剛剛在看的部分。我指著書問:“看的是什么書?”他笑了笑,舉起來給我看了看封面。出乎我意料的是,竟然是《圣經》。我說:“想不到你也看這書。”他說:“是啊。我曾經也沒有想到,我會看這書。不過,這確實是一本不錯的書?!蔽艺f:“給我也看看?”他看了看自己食指所夾的頁碼,然后遞向我。我接過書,翻了翻。紙張很薄,但是質地很好,讓人一碰,就喜歡上了。但我并沒有真正地看,翻了翻,就又還給他了。我說:“這種書不適合我看。太厚了,我沒有耐心的?!彼f:“起初我也覺得自己不會有耐心看的,但是這樣一天天地看了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也慢慢看了不少。關鍵是可以讓人真正地安靜下來,不去想那些不應該想的事情。我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用最后的時間,把這本書看完?!薄八阅阋淮笤缇推鸫部戳??”他說:“有的時間,能利用就好好利用吧?!蔽艺f:“那你就打算待在房間里看書?”他說:“不然呢?”我說:“我還說要帶你逛逛我們這座小城市呢。”他說:“整個中國我都跑遍了,去過了那么多地方。說實在的,你們這座小城市,我還真瞧不太上。而且,我買了十點半的票?!蔽矣行┮馔?,說:“這么快就又要走了?準備去哪里?”他說:“回家。轉眼出來這么多年了,也是該回家的時候了。不是說落葉歸根嗎?”我有些失望,一下子就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了。他卻又說:“要不你再請我吃個早餐吧,然后在附近走一走,差不多到點了你再送我去火車站。”我說:“好。正想帶你去一個地方吃粥呢,那里的甲魚粥還真不賴?!彼f:“那我可得再宰你一頓了。”于是,我們下了樓,步行前往那家粥店。就在不遠處,大概只有五百米。
霧氣還是那么濃重,連紅綠燈都只能隱約看見了,整座城市如同一座海市蜃樓。盡管如此,街上晨跑的人也不比往時少,早就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了。有的甚至是一家子出來跑的。在我們的前方,就有一對身穿李寧牌運動裝的夫妻帶著自己同樣是身穿李寧牌運動裝的兒子,沖我們這個方向慢慢跑過來,越跑越近。夫妻倆看上去都只有三十幾歲,一前一后,兒子則被夾在中間。那是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顯得頗有能量,但跑起步來十分費勁,不僅渾身是汗,還滿臉通紅。他實在是累得夠嗆了,跑到我們跟前時,突然說:“我跑不動了,咱歇會兒吧?!闭f著,快要停了下來。跑在最前面的父親看了看手機,說:“再跑兩百米?!彼硎緹o奈地嘆了口氣,又繼續(xù)往前跑。梁齊望著他們,說:“挺好的一座城,喜歡晨跑的人那么多?!蔽艺f:“這還得歸功于兩年前舉辦的那場半馬比賽,連我……”但是,還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就突然往前跑去了。我以為他也是想晨跑呢,但是發(fā)現(xiàn)他是往馬路中間跑去的,又不由得納悶起來,喊了他一聲。他沒有理睬我,頭也不回地繼續(xù)跑,拼盡全力。我朝他奔跑的方向望去,這才發(fā)現(xiàn),八九米遠的地方,有個小女孩為了追趕飛走的氣球,跑到馬路中央去了。一輛面包車摁了一個長長的喇叭,從前方呼嘯而來。但是,小女孩沒有聽到似的,仍舊只顧追趕自己的氣球。那是一個應該只有三四歲的小女孩,扎著兩條豎起來的小辮子。氣球上印著一個美羊羊,飛得也不是很高,離地不過一米多遠。但是,她怎么跳都沒辦法夠著,甚至適得其反,讓氣球飛得更高、更遠了。她是那樣的鍥而不舍,高舉著腦袋一蹦一跳地去追趕,非要把它追到不可。面包車司機見勢不妙,不得不采取緊急措施。然而為時已晚,車子還是以最初的速度沖了過去。而就在車子眼看就要撞上她時,梁齊終于跑到了她的跟前,一抱就把她抱起來,藏進懷里。結果,面包車撞到了梁齊,一撞就把他撞出了數(shù)米開外。我大吃一驚,愣在原地一動不動。面包車撞上他之后,又在慣性的作用下向前滑行了一段距離,差點又撞上了路中間的欄桿。很多晨跑的人都停下腳步了,后面的車也紛紛打著雙閃停了下來。我緩過了神,第一時間跑過去。小女孩沒有什么大礙,掙扎著從他的懷里爬起來,只顧著哇哇大哭,邊哭邊喊媽媽。梁齊卻動彈不得了,連眼睛也只能微微睜開。我俯下身急切地問:“你沒事吧?”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用盡所有的力氣,擠出了一個微笑。我也笑著說:“沒事就好?!比欢瑤坠甚r血卻不約而同地從他的身體里涌出來,涌向四面八方。血流的速度是那么快,一下子就將地面染得通紅了。我的身子不由得顫抖起來,扶起他,想要幫他堵住傷口。但是,血反而流得更快、更多了,仿佛山洪從天而降,一發(fā)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