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爽
潘若云真的老了。
她不在家,打電話也沒接,我是在公園里找到她的。她沒去看廣場舞,也沒去聽京戲,我找到她時,她正在西北角的竹林邊聽一個小伙子念報紙。小伙子念得結(jié)結(jié)巴巴,一聽便知肚里沒幾滴墨水,潘若云卻半瞇著眼睛聽得入神。兩人中間的桌子上擺著血壓計,宣傳單,還放著潘若云的拐杖、水杯、老花鏡、開襟的駝色毛坎肩。
見是我來了,潘若云起身。小伙子忙抓起背心和軟帽替她穿戴好,又把拐杖水杯遞到她手里。潘若云說,再見啊小劉,我明天再來。被喚作小劉的小伙子笑著說,潘奶奶再見,明天我把藥給您送過去。
離開了小劉的視線,我問潘若云:又買了什么藥?
降血壓,提高免疫力的。潘若云說得輕飄。
又是保健品,都是騙人的。
不用你管,我自己的錢。
你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嗎?媽,能不能別這么執(zhí)迷不悟,你買了那么多保健品,也沒見你怎么吃過。
潘若云不再說話,我們彼此沉默地走著。公園門口有個三級臺階,潘若云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托著腿彎處,上一級托一下。我伸手想去扶她,她擺了擺手,沒讓。
我的心顫了下。想當年潘若云站在師大的講臺上,也是個叱咤風云的人物。
你今天怎么有時間來,不用出診嗎?
我被醫(yī)院派去德國做訪問學者,下周走,三個月以后才能回。
你不出國不也是個把月才來一次。
媽你別這樣。
我怎么樣了?!
現(xiàn)在的潘若云對我和弟弟說話就是這樣,要么冷嘲熱諷,要么夾槍帶棒。父親走后的第一個冬天,潘若云去樓下市場買菜,在賣魚的攤位前滑了一跤,小腿骨折,被鄰居送進了醫(yī)院。彼時恰逢我參加市里組織的鄉(xiāng)村醫(yī)療公益活動,在一個偏僻的山村。我第二天趕到病房的時候,潘若云鐵青著臉對我說,我不是你媽,以后喊我潘若云。
想起父親在時,他把潘若云照顧得無微不至。我們每次回家,她總會說,年輕人要好好干事業(yè),你們優(yōu)秀,媽媽臉上才有光。我和弟弟按照母親說的,幾乎把全部精力拼到了工作上,直到弟弟遠渡重洋去了美利堅,我也成為院里最年輕的主治醫(yī)師。潘若云曾在電話里對她的妹妹說,養(yǎng)個有出息的孩子,不如養(yǎng)個孝順的孩子,我兩個孩子都有出息又能怎樣?一個只在過節(jié)時打打電話,另一個只會給我錢……
潘若云說的沒錯,對于我和弟弟來說,相較于金錢,時間顯得更為奢侈。我們不知道被誰綁架上了戰(zhàn)車,在時間的囚籠里只能不斷前行,不敢轉(zhuǎn)彎,更別提調(diào)頭。
打開家門,屋子里躥出一股寒氣。顧不上換衣服,潘若云便倚到床上休息。
冰箱里姹紫嫣紅,紅的番茄綠的黃瓜紫的甘藍白的牛奶一應俱全。潘若云說,是小劉幫買的。
哪個小劉?問后我即想起,公園里賣保健品的小伙兒姓劉。
廚房里的水龍頭是新?lián)Q的,光鑒照人,一串英文數(shù)字彰顯著“九牧”的標志。潘若云說,是小劉幫換的。
煤氣表上的五個黑色數(shù)字除了6便是8,看起來很吉利。潘若云說,不用看了,小劉上周充的值。
我一邊洗菜一邊琢磨著,還有什么事兒要囑咐潘若云。對了,血壓,不知道潘若云最近的血壓怎么樣?
我用圍裙擦了擦手進到臥室時,卻看到潘若云半坐半臥地睡著了。頭歪向一邊,正好靠在一摞高高的保健品藥盒上。鮮紅色的藥盒全都沒有拆封,在潘若云滿頭白發(fā)的映襯下,鮮亮而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