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廣
(華東師范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241)
關(guān)于齊桓公即位,《史記·齊世家》云:
初,襄公之醉殺魯桓公,通其夫人,殺誅數(shù)不當(dāng),淫于婦人,數(shù)欺大臣,群弟恐禍及,故次弟糾奔魯。其母魯女也。管仲、召忽傅之。次弟小白奔莒,鮑叔傅之。小白母,衛(wèi)女也,有寵于釐公。小白自少好善大夫高傒。及雍林人殺無知,議立君,高、國先陰召小白于莒。魯聞無知死,亦發(fā)兵送公子糾,而使管仲別將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帶鉤。小白詳死,管仲使人馳報魯。魯送糾者行益遲,六日至齊,則小白已入,高傒立之,是為桓公。[1]1485-1486
現(xiàn)有的相關(guān)史書基本采取了這一說法,被人們普遍信從。這里需要注意的是:一、“高、國先陰召小白于莒”,公子小白是齊國卿大夫最初想要迎立的國君,具有“正統(tǒng)”的繼承人身份;二、魯國誤以為公子小白已死,所以公子糾回國較晚,是護送他的魯國隊伍有所懈怠之故。
如司馬遷自述,其撰寫《史記》,是想要繼承《春秋》的傳統(tǒng)的,因此他對《春秋》非常重視,而且在很多地方都取法《春秋》和《左傳》。然而,對比《春秋》和《左傳》的記載,我們卻發(fā)現(xiàn)上面的敘述遺漏了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齊魯蔇之盟?!洞呵铩吩疲?/p>
九年春,齊人殺無知。公及齊大夫盟于蔇。夏,公伐齊,納子糾。齊小白入于齊。[2]75-76
《左傳》云:
初,襄公立,無常。鮑叔牙曰:“君使民慢,亂將作矣?!狈罟有“壮霰架?。亂作,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來奔。初,公孫無知虐于雍廩,九年春,雍廩殺無知。公及齊大夫盟于蔇,齊無君也。夏,公伐齊,納子糾,桓公自莒先入。秋,師及齊師戰(zhàn)于乾時,我?guī)煍】?,公喪戎路,傳乘而歸。[2]75-76
《春秋》明載“公及齊大夫盟于蔇”,《左傳》更特意說明是在雍廩殺無知之后,“齊無君”的情況下,司馬遷卻遺漏了這一點,實在是“不應(yīng)該”。更何況,這次盟會其實非常關(guān)鍵,直接關(guān)系到了當(dāng)時齊國國君的繼承問題。雖然《左傳》沒有記載,但《谷梁傳》云:
冬十有一月癸未,齊無知弒其君諸兒。大夫弒其君,以國氏者,嫌也,弒而代之也。九年春,齊人殺無知。無知之挈,失嫌也。稱人以殺大夫,殺有罪也。公及齊大夫盟于暨。公不及大夫。大夫不名,無君也。盟,納子糾也。不日,其盟渝也。當(dāng)齊無君,制在公矣。當(dāng)可納而不納,故惡內(nèi)也。夏,公伐齊,納糾。當(dāng)可納而不納,齊變而后伐,故乾時之戰(zhàn)不諱敗,惡內(nèi)也。齊小白入于齊。大夫出奔反,以好曰歸。齊公孫無知弒襄公,公子糾、公子小白不能存,出亡,齊人殺無知而迎公子糾于魯,公子小白不讓公子糾,先入,又殺之于魯,故曰“齊小白入于齊”,惡之也。秋七月丁酉,葬齊襄公。八月庚申,及齊師戰(zhàn)于乾時,我?guī)煍】?。九月,齊人取子糾殺之。外不言取,言取,病內(nèi)也。取,易辭也,猶曰取其子糾而殺之云爾。十室之邑,可以逃難,百室之邑,可以隱死,以千乘之魯而不能存子糾,以公為病矣。(加粗部分為經(jīng)文)[3]166-170
這段記載與《史記》所言恰恰相反:一、“齊人殺無知而迎公子糾于魯”,公子糾才是齊人首先想要迎立的對象,具有“正統(tǒng)”的繼承人身份。二、公子糾回國晚是因為公子糾正處于魯國控制之中,魯國“當(dāng)可納而不納”。鐘文烝《補注》云:“賈逵、服虔以為齊大夫來迎子糾,公不亟遣而盟以要之,齊人歸迎小白,此谷梁家相承說也?!盵3]167
不止谷梁家如此說,《國語·齊語》韋昭注云:
桓公,齊太公之后、僖公之子、襄公之弟桓公小白也。初,襄公立,其政無常,鮑叔牙曰:“亂將作矣?!狈罟有“壮霰架臁9珜O無知殺襄公而立,管夷吾、邵忽奉公子糾奔魯。齊人殺無知,逆子糾于魯,莊公不即遣,而盟以要之。齊大夫歸逆小白于莒。莊公伐齊,納子糾,桓公自莒先入。[4]221-222
除了在公子糾與公子小白出奔的時間上有點出入外,韋昭的說法與《谷梁傳》如出一轍。《公羊傳》于“齊小白入于齊”下云:“曷為以國氏?當(dāng)國也。其言入何?簒辭也?!盵5]2230既然說“篡辭也”,顯然也認(rèn)為公子糾才是“正統(tǒng)”的繼承人,而公子小白即位實乃篡國!更有甚者,《管子·大匡》引“或曰”說公子糾已經(jīng)踐位,但是“國人”召公子小白,于是公子小白入國,驅(qū)逐了公子糾之后自立為君:
或曰:明年,襄公逐小白,小白走莒。三年,襄公薨,公子糾踐位,國人召小白。鮑叔曰:“胡不行矣?”小白曰:“不可。夫管仲知,召忽強武,雖國人召我,我猶不得入也?!薄U叔乃為前驅(qū),遂入國,逐公子糾。管仲射小白中鉤。管仲與公子糾、召忽遂走魯。桓公踐位,魯伐齊,納公子糾而不能。[6]345-346
當(dāng)然,《管子》的這一記載頗有不實之處:一則除此之外的所有說法都只說公子小白是“先入”,而沒有提及“逐公子糾”;二則公孫無知早年“有寵于僖公,衣服禮秩如適(嫡)”[2]75,是對君位有威脅的,但襄公即位之后也只是“絀之”而不是逐之,公子小白早年默默無聞,以理推之,當(dāng)更無被逐的可能;三則《管子》之書本身就存在較大爭議,遑論所引“或曰”?但盡管如此,這也體現(xiàn)出記錄者以公子糾而非公子小白為正統(tǒng)的歷史觀。
綜觀上述材料,僅《史記》一家認(rèn)為公子小白乃“正統(tǒng)”,外此諸家,《谷梁傳》《公羊傳》、韋昭、《管子》所引“或曰”等,均以公子糾為“正統(tǒng)”而非小白。而《史記》遺漏了齊魯蔇之盟這樣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對于此事的記載顯然是不全面的。因此,真正的史實當(dāng)如《谷梁傳》所說,公子糾才是齊人最初想要迎立的目標(biāo),只是因為魯國控制了公子糾而“盟以要之”,齊人才轉(zhuǎn)而迎立了公子小白。
究其實質(zhì),兩種觀點之所以不同,關(guān)鍵在于是否記載了蔇之盟。那么,代表齊國參加盟會的是誰呢?是誰決定迎立公子糾但最終又轉(zhuǎn)而迎立小白呢?筆者認(rèn)為就是高氏和國氏?;腹次缓?,“管子于是制國以為二十一鄉(xiāng):工商之鄉(xiāng)六,士鄉(xiāng)十五,公帥五鄉(xiāng)焉,國子帥五鄉(xiāng)焉,高子帥五鄉(xiāng)焉”[4]229。桓公給予國、高二氏的待遇,幾與自己并駕齊驅(qū),若非其實力、勢力強大到足以影響全局,恐怕不會如此。又《左傳》載管仲之言曰:“臣,賤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國、高在,若節(jié)春秋,來承王命,何以禮焉?陪臣敢辭。”杜預(yù)注云:“國子、高子,天子所命為齊守臣,皆上卿也。”[2]103國、高二氏還是天子所命的“守臣”。《左傳》云:“凡諸侯之大夫違,告于諸侯曰:某氏之守臣某,失守宗廟,敢告。”[2]166故所謂“守臣”,其職責(zé)是“守宗廟”,這無疑與“宗子”相似。國、高二氏均為姜姓后裔,受封為“守臣”,在齊國宗室內(nèi)部的地位當(dāng)屬最高一級。當(dāng)公孫無知弒襄公、雍廩殺無知之時,齊國無君,能代表齊國與魯國會盟于蔇的,必是二氏無疑,且尤以高傒為最有可能,《史記》便稱小白乃“高傒立之”。
從立嫡立長的角度來說,在襄公被弒之后,年長的公子糾也更具備繼承資格,鐘文烝云:“糾與小白皆僖公庶子,而糾為長。襄無嗣子,立庶弟宜立長者,故齊人迎糾?!盵3]169《左傳·襄公三十一年》穆叔曰:“大子死,有母弟則立之,無則立長,年鈞擇賢,義鈞則卜,古之道也?!盵2]291又昭公二十年王子朝云:“昔先王之命曰:‘王后無適(嫡),則擇立長,年鈞以德,德鈞以卜?!醪涣?,公卿無私,古之制也?!盵2]375這正是“立適(嫡)以長不以賢”[5]2197的制度保障。王國維論周代創(chuàng)制,以立子立嫡之制為首,說:“故天子、諸侯世?!w天子諸侯者,有土之君也;有土之君,不傳子,不立嫡,則無以彌天下之爭。”[7]12-13而除此之外,嫡長子繼承制也是諸侯“獨立”的重要保障,是諸侯脫離王室掌控、大夫脫離諸侯掌控的重要砝碼。蔡先金說:
分封制與嫡長子繼承制結(jié)合,無論從何種角度來說,都為諸侯國日益漸趨相對獨立狀態(tài)創(chuàng)造滋長的溫床。封建之后,周王朝沒有干預(yù)諸侯國立君位的權(quán)利,因為此權(quán)利已被嫡長子繼承制這條禮制剝奪,也是一種“異化”現(xiàn)象。[8]
因此,在“禮崩樂壞”的情況下,雖然“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但“春秋時期各國均采納了嫡長子繼承制,只是在實際的君位傳承中由于并后、匹嫡、兩政、耦國以及他國干預(yù)等情況下往往會出現(xiàn)各種‘變例’”[9]。嫡長子繼承制,正是諸侯所要竭力維護的。
但事實上,嫡長子繼承制在春秋初期并不穩(wěn)固,這主要有兩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殷商大家族制度在當(dāng)時諸侯國中還有遺留與影響。《史記·吳世家》載:
二十五年,王壽夢卒。壽夢有子四人,長曰諸樊,次曰余祭,次曰余眜,次曰季札。季札賢,而壽夢欲立之,季札讓不可,于是乃立長子諸樊,攝行事當(dāng)國。王諸樊元年,諸樊已除喪,讓位季札?!瓍侨斯塘⒓驹?,季札棄其室而耕,乃舍之。……十三年,王諸樊卒。有命授弟余祭,欲傳以次,必致國于季札而止,以稱先王壽夢之意,且嘉季札之義,兄弟皆欲致國,令以漸至焉?!吣?,王余祭卒,弟余眜立?!哪辏跤啾u卒,欲授弟季札。季札讓,逃去。于是吳人曰:“先王有命,兄卒弟代立,必致季子。季子今逃位,則王余眜后立。今卒,其子當(dāng)代?!蹦肆⑼跤啾u之子僚為王。[1]1449-1461
乍看起來,似乎這段記載只是說明季札兄弟尊敬父親、互相友愛,都是賢明的人。但讀到此處,我們不由得聯(lián)想到了吳國先祖太伯讓位給季歷之事,《史記》載:
吳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季歷賢,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荊蠻,文身斷發(fā),示不可用,以避季歷。[1]1445
雖然在具體細(xì)節(jié)上有所不同,但伯、仲二兄讓位于季弟,簡直如出一轍!王國維云:“是故大王之立王季也,文王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也,周公之繼武王而攝政稱王也,自殷制言之,皆正也?!盵7]3王國維以王季、武王、周公之立為殷商制度之遺,可謂確論,其時周制未定,自當(dāng)以殷制為準(zhǔn)。然以之論季札兄弟之事,恐怕也未嘗不可。通觀諸侯世系,早期的諸侯國雖然大體上遵循了嫡長子繼承制,但亦不乏兄終弟及之事,其間有無嗣、內(nèi)亂等原因,也有純粹的相讓相及?!耙焕^一及,魯之常也?!盵1]1532而秦國,自襄公至穆公凡九世,其中兄終弟及者三人(德公、成公、穆公),以次子立者一人(襄公),以孫立者二人(憲公、出子),嫡庶不明者一人(文公),明確以長子身份繼位者僅二人(武公、宣公),“嫡長子繼承制在秦國并未成為定制”[10]99。可見殷商大家族制度的遺留及其影響。
另一方面,中央王室也對諸侯國嫡長子繼承制進行了干預(yù)和打壓。根據(jù)歷史明載,周天子有兩次主動破壞了諸侯國的嫡長子繼承制:
(齊)哀公時,紀(jì)侯譖之周,周烹哀公而立其弟靜,是為胡公。胡公徙都薄姑,而當(dāng)周夷王之時。[1]1481
武公九年春,武公與長子括,少子戲,西朝周宣王。宣王愛戲,欲立戲為魯太子?!淞驗轸斕印O?,武公歸而卒,戲立,是為懿公。懿公九年,懿公兄括之子伯御與魯人攻弒懿公,而立伯御為君。伯御即位十一年,周宣王伐魯,殺其君伯御……乃立稱于夷宮,是為孝公。[1]1527-1528
蔡先金認(rèn)為,宣王伐魯是通過干涉魯國繼承人的身份來加強對諸侯的控制,這一說法是非常深刻的[8]。如前所引蔡先金之論,嫡長子繼承制是諸侯國保持獨立、脫離中央掌控的重要砝碼,嚴(yán)重破壞了“大一統(tǒng)”的局面,這必然要遭到中央王朝的干預(yù)和打壓。而這也正是夷王烹齊哀公、宣王立戲的深層原因。
綜上所述,嫡長子繼承制是周室賴以綱紀(jì)天下的基本制度,也是諸侯保持獨立、脫離王室控制的重要砝碼,是諸侯所極力維護的一項制度。正是因此,作為“宗室”的國、高二氏,首先想到的就是迎立年長的公子糾,而不是小白。但是,由于其時嫡長子繼承制尚不穩(wěn)固,還保留了部分的殷商大家族制度,同時也受到中央王室的干預(yù)和打壓,國家的政權(quán)很大程度上還是歸屬于齊王宗室而不是某一個人。春秋時期,“國人”逐君、弒君、易位之事數(shù)見不鮮,正是這一制度情況的真實反映。因此,當(dāng)魯國的要求過于損害齊國的整體利益時,作為“守臣”的國、高二氏,自然應(yīng)當(dāng)以“宗廟”的利益為主,轉(zhuǎn)而選擇公子小白。
班固《司馬遷傳贊》云:“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盵11]2738自漢儒如此評價過后,后人多以“實錄”稱贊《史記》。然而,司馬遷《報任安書》自述其志云:“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盵11]2735其最終目的,是想要“成一家之言”,而不是記載古今歷史。梁啟超云:“《史記》自是中國第一部史書,但吾儕最當(dāng)注意者,‘為作史而作史’不過近世史學(xué)家之新觀念?!渲鴷畲竽康?,乃在發(fā)表司馬氏‘一家之言’,與荀卿著《荀子》、董生著《春秋繁露》性質(zhì)正同。不過其‘一家之言’乃借史的形式以發(fā)表耳?!盵12]18張大可云:“司馬遷的所謂‘成一家之言’,實際上就是指他要繼承諸子文化,像諸子那樣自我立說,建立自己的思想體系?!盵13]46高振鐸甚至認(rèn)為,司馬遷“是西漢時期新產(chǎn)生的一個學(xué)派,即史家”[14]。今人對這一問題多有探討,雖未必是定論,但《史記》具有鮮明的子學(xué)特征,則是毋庸置疑的。
齊桓公原本并不具有“正統(tǒng)”的繼承人身份,但經(jīng)過司馬遷的“春秋筆法”,卻成了再正統(tǒng)不過的繼承人。單單就這一點來說,不僅僅是司馬遷對這位“春秋首霸”的“尊王攘夷”之功業(yè)的表彰,更體現(xiàn)出司馬遷在君主“正統(tǒng)”觀念上尊賢而不固執(zhí)嫡長的思想。因此,本文對齊桓公即位過程的考證,雖然否定了《史記》的個別記載,但并非要否定《史記》的價值,而是要強調(diào)在“實錄”這樣的史料價值之外,《史記》還具有更多、更深刻的思想價值和學(xué)術(shù)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