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鐵山
(四川工商學院人文學院,四川 眉山 620000)
秦滅六國這樁歷史公案歷來被史論家所津津樂道。對于這段歷史,似乎已有定論。然而從這段歷史事實出發(fā),探討前朝得失,以為當世之鑒,也便有了不同視域下的不同觀點與不同結(jié)論。蘇洵、蘇軾、蘇轍三父子同時有同題《六國論》傳世,自是千百年來文壇佳話,然而,這三篇佳作不論從立論、闡釋,還是從史料分析、觀點傳達上,都有著獨立的態(tài)度、獨特的表達、獨有的風格。這恐怕是后世學者更感興趣、也更多談及的話題。
關(guān)于秦滅六國史實的論述可以說是代有佳篇,學者通常認為漢代賈誼的《過秦論》為開其先河者?!哆^秦論》是一篇史論,共分上中下三篇。其中寫得最好、影響最大、被后代選本引錄最多的是上篇。它最早附見于《史記·秦始皇本紀》篇末,列為第二篇;后來褚少孫補《史記》,又把它單獨附在《陳涉世家》的篇末。《漢書》《新書》《文選》也都選錄了這一篇。在今傳賈誼所撰《新書》第一卷中,則明確標出它是三篇中的“上篇”。
《過秦論》的主旨在于分析“秦之過”。上篇通過對秦國興盛歷史的回顧,指出秦國變法圖強而得天下,“仁義不施”而失天下。中篇指出秦統(tǒng)一天下,結(jié)束了多年的戰(zhàn)亂,本來處在很好的形勢中,但秦始皇沒有制定出正確的政策,反而焚書坑儒,以暴虐治天下。秦二世繼位,不僅沒有改正原先的過失,反而變本加厲,最終導致王朝的覆滅。下篇則承接前文,指出在“諸侯并起,豪俊相立”之際,如果子嬰能改變原來錯誤的政策,“閉關(guān)據(jù)厄”“荷戟而守之”,是可以“安土息民”,徐圖發(fā)展,甚至恢復國家的統(tǒng)一的。但秦王朝鉗口閉言的一貫政策,導致上下“雍閉”,最終難以逃脫滅亡的命運。賈誼正是以“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quán)勢之宜”,主張“去就有序,變化因時”,已達成讓漢室“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過秦論·下篇》)的目的。
清朝著名的桐城派代表人物方苞評價:“此篇論秦取天下之勢,守天下之道。其取之也雖不以仁義,而勢則可憑,且謀武實過于六國,此所以幸而得也。乃既得而因用此以守之,則斷無可久之道矣。此所以失之易也。秦始終仁義不施,而成敗異勢者,以攻守之勢異也?!濒斞冈凇稘h文學史綱要》中評價其為“疏直激切,盡所欲言”的“西漢鴻文”。
筆者最近仔細閱讀《過秦論》發(fā)現(xiàn),三蘇的《六國論》雖各有風采,但其立論所本,卻都是來源于賈誼的論斷。蘇軾的“養(yǎng)士說”遵循著“諸侯并起,豪俊相立”的人才作用,蘇轍的“識勢說”來源于“去就有序,變化因時”的自然法則,只有蘇洵的“賂秦說”跳出了“過秦”的范疇討論六國的得失,但在總結(jié)這一歷史教訓時,也仍然是“閉關(guān)據(jù)厄”“荷戟而守之”,以“安土息民”的觀點的衍伸。《過秦論》和《六國論》,前后時隔千年有余,然而同體異構(gòu),流傳千古,同為文苑奇葩。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三蘇的三篇《六國論》論題更為集中,論述更為犀利,各有所本又充分延展,正所謂“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展現(xiàn)了三蘇作為思想家、史學家與文學家的各自風采。
一
北宋的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評價當時還是一介布衣的蘇洵的文章時說:“吾閱文士多矣,獨喜尹(洙)師魯、石(介)守道,然意猶有所未足,今見子(蘇洵)之文,吾意足矣。”尹洙和石介都是歐陽修極為欣賞的文章之士,多次為文夸贊他們的才華,尹洙英年早逝,歐陽修還曾專門為其撰寫墓志銘稱其“為文章,簡而有法。博學強記,通知今古,長于《春秋》。其與人言,是是非非,務(wù)窮盡道理乃已,不為茍止而妄隨,而人亦罕能過也”。尹、石二人又都是歐陽修倡導古文運動的實踐者與追隨者。但當歐陽修讀到了蘇洵的文章之后,才發(fā)現(xiàn)尹石二人畢竟“意猶未足”,而蘇洵則極大的滿足了他閱讀的意趣,“吾意足矣”。足見歐陽修對蘇洵的評價之高。的確如此,蘇洵為文,奔騰縱橫,勢如江河。見識深遠,議論透徹,老辣深沉,足警當世。歐陽修所指蘇洵之文自然包括我們要談到的《六國論》?!读鶉摗烦鲎浴都斡蛹肪砣翘K洵所著的《權(quán)書》中的一篇,《權(quán)書》共10篇,都是史論的性質(zhì)。蘇洵的這篇文章并不是簡單地就事論事,而是借古諷今,告誡北宋統(tǒng)治者不要采取妥協(xié)茍安的外交政策。
《六國論》開宗明義指出“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弊在賂秦”,蘇洵認為六國之所以滅亡,不在于它們的武器不銳利,也不在于它們仗打得不好,而是在于他們一味地拿土地作為賄賂,向秦國乞求和平?!百T秦”就是賄賂秦國。這實際上是削弱自己力量,助長敵人的侵略野心,促使自己走向毀滅。所以說“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比欢聦嵣嫌植⒉皇撬辛鶉枷蚯貒瞰I土地,而那些沒有“賂秦”的國家也破滅了的,原因何在?蘇洵作了這樣的回答:“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币虼耍瑲w根結(jié)底,“賂秦”是六國破亡的關(guān)鍵點。
蘇洵在探討“賂秦”國家的行為時語出深沉,讀來頗感沉痛:“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寢”,只顧眼前的暫利益,輕易地把前輩辛勤創(chuàng)有的國土隨便割讓給秦國,但是這種行為只能是暫時偷安,“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秦國并不因為得到奉獻的土地而停止進攻。所謂“奉之彌繁,侵之愈急”。秦國的侵略欲望根本沒有止境,這是秦國侵略者不可改變的本質(zhì)。一味妥協(xié),只能激起它的更大的侵略野心?!耙缘厥虑兀q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鼻叭说目偨Y(jié)絕非妄語。
讀到這里我們才看到,蘇洵的劍鋒所指,已經(jīng)由六國的敗亡轉(zhuǎn)向了現(xiàn)實,更令他沉痛的是,北宋王朝正在一步步的重蹈六國之覆轍。
宋朝建國后,宋太祖片面地接受唐朝藩鎮(zhèn)割據(jù),尾大不掉的教訓,采取了“虛外實內(nèi)”的政策,削弱邊關(guān)的實力,調(diào)集重兵回守京城。結(jié)果造成邊關(guān)空虛,遼國屢屢犯之,邊患不斷。宋太宗繼位后,曾兩次派兵擊遼,均遭失?。粌纱芜M攻幽州,企圖奪回幽云十六州,又遭敗績。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遼大兵壓境,直逼澶州城下(今河南濮陽),威脅汴京開封。情急之下,宋與遼簽定了“澶淵之盟“,開始了屈辱之旅:答應向遼輸歲幣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到了仁宗慶歷二年(1042年),遼再次要挾,宋又增加幣銀十萬兩,絹十萬匹。第二年(1043年),西夏也來要,又是賜歲幣銀十萬兩,絹十萬匹,茶三萬斤。真可謂“后狼止而前狼又至”(清蒲松齡語)。蘇洵對此痛心疾首,他借古喻今,縱橫恣肆,痛陳利弊,對當權(quán)者進行規(guī)勸,希望其改弦易轍,增強國力,與敵斗爭。蘇洵的這些政治主張顯然沒有引起當權(quán)者的注意,結(jié)果不幸為蘇洵所言中:就在蘇洵死后六十年,終于發(fā)生了“靖康之變”(1126年),北宋重蹈了六國的覆轍,為后起的金所滅,徽、欽二帝被俘,客死異國他鄉(xiāng)。
蘇洵的《六國論》把六國滅亡的原因歸結(jié)于“賂秦”,顯然失之偏頗。六國滅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根本原因是秦國經(jīng)過商秧變法的徹底改革,確立了先進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經(jīng)濟得到較快的發(fā)展,軍事實力超過了六國。六國滅亡是由于不思改革進取,不采取富國強兵之策,從而陷入落后挨打的境地,被歷史所淘汰。當然也有戰(zhàn)略、策略(包括“賂秦”)等方面的種種原因。這一點蘇洵并非不知。但是這篇文章屬于“史論”,其目的并不是進行史學的分析,而是借史立論,以古鑒今,選擇一個角度,抓住一個問題,進行深入的論證。結(jié)尾處才發(fā)出這樣的呼喊:“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于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茍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假如大宋政權(quán)也一味地委曲求全,懦弱忍讓,那還不如最終告亡的六國呢。
所以明代"文壇四杰"中的重要人物,也是明代著名的"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說:“老泉論六國賂秦,其實借論宋賂契丹之事,而卒以此亡,可謂深謀先見之識矣?!?/p>
二
如果說蘇洵像一位深謀先見的政論家,那么蘇轍更像一位從發(fā)展趨勢上有著總體把握的戰(zhàn)略家,他的《六國論》從“韓魏附秦”招致六國相繼破滅的角度,批評六國之士的“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最終滅于秦,是大勢所趨。清代學者沈德潛說:“厚韓魏以擯秦,此即蘇秦說趙之說也。子由窺破此旨而暢言之,覺天下大勢確不可易。老泉論其弊,子由論其勢?!保ā短扑伟思椅淖x本》卷二十五)道出了父子二人的差異所在。
蘇洵的《六國論》語氣沉穩(wěn)遒勁,意味辛辣而雋永。結(jié)尾一段以“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于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勢,茍以天下之大,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收束,諷喻時政,字挾風雷,沉著老辣,令人徹骨銘心。蘇轍的《六國論》則是另一種風味,雖承襲乃父所論之“勢”,但行文簡捷,開宗明義,縱橫捭闔,勢如破竹,開頭一段便以縱橫家的口吻直奔主題:“愚(諸本做“嘗”,宋遞修《欒城后集》本做“愚”,今從之)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fā)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捌鹗准慈玳L江大河,渾浩流轉(zhuǎn),氣勢磅礴,激情澎湃,正如愛新覺羅·玄燁在《古文淵鑒》中所言:“洞徹當時形勢,故立論行文爽健乃爾”,與蘇洵的沉著冷峻形成巨大反差。
縱觀戰(zhàn)國歷史,六國“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的絕對優(yōu)勢,卻相繼為秦所滅,其根源正是當政者“不知天下之勢”。那么當時的“天下之勢”是什么?
從地理位置上說,秦與諸侯爭天下者,在韓、魏之郊野?!绊n、魏塞秦之沖,而弊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于是秦國采取各個擊破的原則,“范睢用于秦而收韓,商鞅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而范雎以為憂”。正是韓魏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構(gòu)成了秦之大忌。若韓、魏不附,乃是其腹心之疾;對山東之各諸侯國來說,韓、魏是他們理想的屏障。所以在七雄相斗的形勢下,韓、魏的地位就顯得特別重要。這就是當時起決定作用的“天下之勢”。
當秦軍采取近交遠攻的策略,越韓過魏而攻燕趙,韓魏本可趁其后,形成威脅,然而韓、魏屈于秦之淫威而歸附于秦從而葬送燕趙,是“不知天下之勢”;但事實上韓、魏本身勢孤力弱,面對如虎狼之師的秦國,卻沒有自保的能力。而山東諸侯四國也是“不知天下之勢”而不助韓、魏抗秦。正由于六國都不能正視天下之勢,以致秦人得以東指而“天下遍受其禍”。
各諸侯國均為自己構(gòu)想“自安之計”,不識“天下之勢”,“背盟致約,以自相屠滅”,以致“秦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從而自食惡果,相繼滅亡。文章至此,以一聲哀嘆戛然而止,讓人生出無限的嘆息。吳楚材、吳調(diào)侯在《古文觀止》卷十一中說:“是論只在‘不知天下之勢'一句。蘇秦之說六國,意正如此。當時六國之策,萬萬無出于親韓、魏者。計不出此,而自相屠滅。六國之愚,何至于斯?!?
許多論者認為蘇轍的《六國論》不及乃父,主要是他并未涉及現(xiàn)實,因而缺乏戰(zhàn)斗性。然而當我們從六國君臣的不識大勢而盡失江山這一分析中,不難看出蘇轍對于當權(quán)者的提醒與勸誡之意,顯然具有著警醒的作用。
其實,蘇洵蘇轍兩篇《六國論》探討的是同一問題,選取的是不同的角度。正如清代學者儲欣所指出:“老泉論六國之異在賂秦,蓋借以規(guī)宋也。故言激切而淋漓。穎濱論天下之勢在韓魏,直設(shè)身處地為六國謀矣,故其言篤實而明著。兩作未易議優(yōu)劣也。”(《唐宋十大家全集錄·東坡先生全集錄》卷五)。倒是蘇轍敢于借舊題言新意,不落乃父窠臼,直言自己的觀點,正表達了蘇門一派勇于創(chuàng)新的學術(shù)態(tài)度與學術(shù)精神。
三
歷代史家在說到《六國論》時,很少提及蘇軾的《六國論》。這是因為蘇軾此篇原題為《養(yǎng)士論》,是探討六國久存而秦二世即亡,關(guān)鍵在于秦不能有效使用知識分子(士)以及各類人才(俠),致使人才流落民間,被百姓擁戴,最終成為反秦的中堅力量,秦至二世而亡。蘇軾對這一歷史教訓的分析也是從六國入手,后之研究者也就把它并作六國問題探討類,于是也就有了今天三蘇三篇《六國論》的文壇佳話。明朝的李楨也有過一篇《六國論》,文中只提到二蘇(蘇洵、蘇轍)曾論六國,不曾提到蘇軾。明末清初的大才子金圣嘆首次把蘇軾拉進來,他在評價蘇轍的《六國論》時說:“看得透,寫得快。筆如駿馬下坂,云騰風卷而下,只為留足不住故也。此文在阿兄手中,猶是得意之作?!K'之稱,豈曰虛語?”(《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五)由此可見,三蘇同作《六國論》的說法最早出現(xiàn)在明末清初。
于是,蘇軾的《六國論》不論從選材上、立意上,還是敘述方式上都與其父其弟大不相同,顯示出了一代文豪的大家風范。
然而,蘇軾提出的問題是值得重視的。六國為秦所滅,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秦國的速亡也是不可避免,原因何在?蘇軾作了對比分析,突出強調(diào)了“士”的作用。他列舉了越王勾踐、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黃歇、呂不韋、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田橫等人“皆致客無數(shù)”,“靡衣玉食,以館于上者,不可勝數(shù)”的史實,來說六國久存皆為“養(yǎng)士”之功。而秦始皇“既并天下,則以客為無用”,“故墮名城,殺豪杰,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這一人才流向,直接導致“向之食于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輟耕太息以俟時”,起而反秦,是遲早的事兒。盡管秦國之亂是在秦二世,根源卻在于秦始皇不重人才,如果善用人才,則“秦之亡不至若是其速也”。正是由于秦始皇將有用之才逐出朝廷放之民間,“縱百萬虎狼于山林而饑渴之”,才釀成二世而亡的歷史悲劇。
蘇軾正是從史實出發(fā),從正反兩方面論證,強調(diào)了“養(yǎng)士”的作用,這對于當朝統(tǒng)治者是有一定的警醒意義的。
蘇軾的《六國論》另辟蹊徑,不說六國之滅而談秦國速亡,補足了蘇洵蘇轍只討論六國失勢而不注重長治久安之策的缺欠,同時,他所論“任法而不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把矛頭直指以王安石為首的“變法派”借變法之名行排除異己之實的錯誤行為,具有著鮮明的現(xiàn)實批判意味。讓我們更加深了對蘇軾人格的認識。假如說蘇洵蘇轍兩篇《六國論》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觀點展示,那么,蘇軾則頗有告誡統(tǒng)治者“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深長意蘊,拳拳之心,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