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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聽譯者的心聲
——阿瑟·韋利的《西游記》英譯本研究

2019-02-19 13:17王文強
山東外語教學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韋利譯本原著

王文強

(上海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 上海 200083)

1.0 引言

在《西游記》的百年英譯史上, 阿瑟·韋利(Arthur Waley)的節(jié)譯本《猴》(Monkey)①在眾多譯本中占據(jù)著極其重要的位置。自1942年由喬治·艾倫與昂溫出版有限公司(George Allen & Unwin LTD)出版以來,《猴》多次被再版、重印乃至轉(zhuǎn)譯,可以說它的影響從未間斷過?!队蟀倏迫珪愤@樣介紹《西游記》:“16世紀中國作家吳承恩的作品《西游記》,即眾所周知的被譯作《猴》的這部書,是中國一部最珍貴的神奇小說”(王麗娜,1980)。2015年,納克瑟斯音像出版社(Naxos AudioBooks)出版了《猴》的音頻版,由肯尼斯·威廉姆斯(Kenneth Williams)播送。2017年,《猴》又被“企鵝口袋書系列”(Pocket Penguins)收錄發(fā)行,繼續(xù)向英語讀者傳遞著原著的無窮魅力。此外,韋利譯本的部分章節(jié)還被《諾頓世界文學選集》(TheNortonAnthologyofWorldLiterature)、《貝德福德世界文學選集》(TheBedfordAnthologyofWorldLiterature)①這類權(quán)威選集所收錄??梢哉f,韋利為推動《西游記》進入“世界文學”,實現(xiàn)這部小說在英語世界的“經(jīng)典化”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然而,韋利因?qū)υ拇笏羷h減也曾飽受詬病,王佐良(2000:14)曾說:“Waley是很有功勞的一個譯者,但是他有一個毛病,就是刪節(jié)厲害。比如《西游記》他也刪節(jié)”。孫藝風(2016:62-63)對韋利的刪減也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為了減少閱讀阻力,傷筋動骨地對《西游記》施暴,凡是遇到‘文化專有項’,一律絕不手軟,大刀闊斧地連刪帶改,原作因此被弄得面目全非,書名也改成了《猴子》(Monkey)……”。余國藩也曾指出:“最令人遺憾的是,在中國詩歌翻譯上天賦異稟、貢獻卓越的韋利刪掉了原著中的750首詩詞。這不僅扭曲了《西游記》基本的文學形式,而且作品語言中曾吸引數(shù)代中國讀者的敘事活力和描述力量在很大程度上也丟失了”(Yu,2016:6)。對于學者們對韋利“大肆”刪減原著的指責,我們應(yīng)當還原《猴》出版時的歷史語境,這樣才能給予韋利公平的評價。

近些年來,學界對韋利翻譯的中國典籍與詩歌進行了深入研究。然而,少有學者對他的《猴》進行細致的文本解讀與分析,因此其譯本的真實面貌一直未得到有效呈現(xiàn)。我們認為,韋利譯本之所以深受西方讀者青睞,除了原著獨有的藝術(shù)魅力和譯者創(chuàng)造性的譯筆之外,譯本所產(chǎn)生時的歷史語境也是不容忽視的原因。《猴》發(fā)行于硝煙彌漫的二戰(zhàn)期間,通過對原著有目的、有意識的裁剪,韋利塑造的“猴王”閃耀著強烈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這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戰(zhàn)時英國讀者的心理需要,這是促成《猴》深受當時讀者青睞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韋利本人的思想傾向?qū)ψg本的最終面貌產(chǎn)生了可見性的影響,譯者渴求英雄、期盼和平的心聲在譯本中得到明顯的折射,這讓《猴》在眾多《西游記》譯本中更顯得卓爾不群。

2.0《猴》的譯介語境與讀者接受

“當一個作品進入世界文學,它就獲得了一種新的生命,要想理解這個新生命,我們需要仔細考察作品在譯文及新的文化語境中是如何被重構(gòu)的?!?Damrosch,2003:24)。因此,“弄清楚翻譯原文的目的以及譯文的功能對于譯者而言至關(guān)重要”(Munday,2014:79)。而翻譯目的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受當時所處的歷史文化語境影響。

從1940年9月至1941年5月,納粹德國對英國首都倫敦實施臭名昭著的“倫敦轟炸”(The Blitz)戰(zhàn)略計劃,轟炸范圍遍及英國的各大城市和工業(yè)中心,但以倫敦受創(chuàng)最為嚴重,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遭受轟炸最為嚴重的三座城市之一(其它兩座為柏林和重慶)。

韋利正是在這一期間著手對《西游記》進行翻譯的。其妻子Alison Waley(1973:17)曾回憶到:“在這場戰(zhàn)爭期間(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筆者注),韋利作為戰(zhàn)時政府雇員的任務(wù)是破譯來自遠東的情報。但當防空警報拉響時,他總會獨自留在六樓情報部,然后進入自己的房間,拉開抽屜拿出中國古人吳承恩的小說開始翻譯”。在納粹的炮火轟擊下,英國人民生活艱難,倍受物資匱乏、炮火攻擊的煎熬?!逗铩返某霭嫔趟固估ぐ簻卦谄渥髌贰兑晃怀霭嬲叩恼嫦唷?TheTruthAboutAPublisher)中曾指出,此時展現(xiàn)戰(zhàn)時個人英雄主義(individual heroism)風采的作品最受大眾歡迎。阿蘭·米奇(Alan Michie)與沃特·格萊博納(Walter Graebner)合著的《榮光時刻》(TheirFinestHour)便是最明顯的例子。該書于1941年出版后,立刻成為當年的暢銷書。此后,“整個戰(zhàn)爭期間英國讀者都對這部作品有著巨大的需求”(Unwin, 1960:251)。韋利將《西游記》翻譯為《猴》(Monkey),這就使小說的敘述重點聚焦到孫悟空身上,而后譯者通過有意識的剪裁,通過“除妖烏雞國”、“顯圣車遲國”與“勇渡通天河”這三個片段,成功地塑造了孫悟空法力高強、降妖除魔的英雄形象,這與“西天取經(jīng)”前幾乎無所不能的孫悟空形成了強力的契合,而他身上所散發(fā)的個人英雄主義風采則通過譯本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我們可以從當時《猴》的出版情況證明讀者對它的喜愛程度。二戰(zhàn)期間,由于納粹德國的轟炸,絕大多數(shù)英國的出版社都遭遇了嚴重的紙張危機,喬治·艾倫與昂溫出版有限公司的老板斯坦利·昂溫曾在《一個出版者的真相》中指出:“紙張的缺少,給我們公司正常的運轉(zhuǎn)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本人不得不在戰(zhàn)爭期間花大量時間和心血去找尋紙的來源,總是因為由于紙張缺少而無法繼續(xù)印刷深受讀者青睞的書籍而大感頭痛”(Unwin,1960:250-70)。然而,《猴》于1942年7月出版以后,又由該出版社分別于1942年12月、1943、1944、1945年先后再版。在紙張缺少的情況下,《猴》能夠在二戰(zhàn)期間前后五次在英國出版,這足以證明其在當時受讀者歡迎的程度。

誠然,我們不能否認二戰(zhàn)環(huán)境對促成這部譯作在英國廣受歡迎所發(fā)揮的作用。然而筆者認為,韋利以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使一代代讀者領(lǐng)略到原著的巨大魅力,他所塑造的孫悟空散發(fā)著人性光輝與英雄氣概,這才是韋利的《猴》能超越時間與空間,至今仍被奉為“經(jīng)典”的關(guān)鍵因素。

3.0 韋利對原著創(chuàng)造性的裁剪與英雄主義“猴王”的塑造

韋利之所以對《西游記》進行大幅度的刪減,其原因大致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韋利的《猴》存在跨文化接受的因素。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如果將《西游記》這部鴻篇巨制全部譯為英語,一方面,“那取經(jīng)者們的旅程則會使西方讀者望而生厭,因為作品在敘述上雖然頗有風味,許多情節(jié)實質(zhì)上是重復(fù)的”(Hsia,1968:115)。而另一方面,全譯在很大程度上會“弱化”孫悟空幾乎無所不能的英雄形象,這與當時英國讀者(包括譯者)渴求英雄主義的心理并不相符。那么我們不禁要問,《西游記》中有著眾多膾炙人口的精彩章節(jié),為何韋利卻單單選擇“烏雞國”、“車遲國”與“通天河”這三則故事?孫悟空的英雄形象又是如何在這三個章節(jié)中得到彰顯的?接下來我們將探討這兩個問題。

3.1韋利對原著創(chuàng)造性的裁剪

作為一部節(jié)譯小說,韋利的刪減多少讓人覺得有些遺憾。胡適在為其英譯本作序時指出:“追憶我童年時代讀《西游記》時的最愛部分,包括一些情節(jié)跌宕的篇章,比如獅駝國斗三怪(74-77章)和大戰(zhàn)紅孩兒(40-42章),也包括一些妙趣橫生的插曲,比如滅法國假冒販馬商(84-85章)、朱紫國孫猴巧行醫(yī)(68-69章)、偷吃人參果(24-26章),然而令我感到頗為遺憾的是,這些章節(jié)卻在譯本中被韋利所刪掉了”(Hu,1943:04)。余國藩于1977年至1983年先后出版了《西游記》英文全譯本(TheJourneytotheWest)。2006年,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又推出了由他翻譯的《西游記》刪節(jié)版《猴與僧》(TheMonkeyandtheMonk:AnAbridgmentofThe Journey to the West)。他在譯者前言中肯定了韋利節(jié)譯《西游記》的洞見:“四卷本《西游記》一經(jīng)出版,遠近的朋友和同仁便開始抱怨。他們認為全譯本無論是對普通讀者還是對課堂教學來說,不僅太過笨重冗長,難以掌控,而且也不堪實用。之后他們一直希望我能出版一個相對短小的譯本。我對這一要求抵制多年后,如今我總算得出一個結(jié)論:韋利教授的節(jié)譯選擇是可取的,只是我的刪減本盡量保留了所譯30回的全部內(nèi)容”(Yu,2006:06)。正是因為西天取經(jīng)所經(jīng)歷的種種磨難在故事章節(jié)上具有重復(fù)性的特點,韋利僅選取了烏雞國、車遲國、通天河這三個故事,以嘗鼎一臠,一方面借以顯示唐僧師徒西天取經(jīng)所經(jīng)歷的艱難困苦,另一方面孫悟空的智慧、英勇也在這三個故事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凸顯。盡管韋利的刪減讓人頗感有些遺憾,但是從他所選擇的這三個故事中我們依舊可以發(fā)現(xiàn)韋利杰出的判斷力。如烏雞國的故事很容易讓西方讀者聯(lián)想到《哈姆雷特》——同為王子復(fù)仇式的宮廷權(quán)力之爭、同以鬼魂訴冤開頭、國王皆被心腹之人謀害并篡奪皇位、在揭露對方的手法上都是側(cè)面影射而非當面指破,如《哈姆雷特》通過外來伶人在御前上演“貢扎果謀殺案”,重現(xiàn)國王被害情景,而《西游記》則通過孫悟空的一首詩行,客觀描述獅子精謀害烏雞國國王的真相。在車遲國的故事中,佛教教徒的悲慘遭遇讓人聯(lián)想到《出埃及記》中被奴役的希伯來人,悟空用超強的法力鏟除三個國師的情景與摩西和亞倫用神杖戰(zhàn)勝埃及法老牧師的故事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在通天河那個章節(jié)里,需要童男童女作為祭奠的鯉魚精則與希臘神話中的人身牛頭怪彌諾陶洛斯(Minotaur)不無相似之處。這就使英語世界的讀者在欣賞《猴》的同時,還能讀到與西方文學經(jīng)典相呼應(yīng)的內(nèi)容,這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猴》的閱讀難度,同時促進了更多讀者對它的接受。

3.2 韋利對英雄主義“猴王”的塑造

《西游記》以“唐僧取經(jīng)”這一歷史事件為藍本,敘述了師徒四人一路降妖除魔,歷經(jīng)八十一難,最終取得真經(jīng)、修成正果的故事。原著由孫悟空出世(1-7章)、唐僧源流(8-12章)、西天取經(jīng)(13-100章)這三部分組成。韋利的譯本基本全部翻譯了原著的第一回至第十五回,譯本章節(jié)同樣也為1-15章,交代了孫悟空、唐僧、白龍馬的身份由來,譯本隨后刪減了原著的第十六、十七章“黑熊怪竊袈裟”這一故事,直接過渡到第十八、十九回的“云棧洞悟空收八戒”這一章節(jié),而后譯文又刪減第二十、二十一回“黃風嶺唐僧有難”的章節(jié),過渡到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戰(zhàn)流沙河”(收服沙僧)這一章節(jié)。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韋利譯本重視師徒身份的由來,這使英語讀者在實際閱讀中很容易把握全書的脈絡(luò)。韋利將《西游記》翻譯為《猴》,這就使小說的敘述重點聚焦到孫悟空身上。在譯作的前七回,通過保留“猴王初問世”(靈根育孕源流出)、“拜師學神通”(悟徹菩提真妙理)、“大鬧蟠桃會”(亂蟠桃大圣偷丹)、“大圣鬧天宮”(反天宮諸神捉怪)這些情節(jié),已在英語讀者腦海中樹立起了孫悟空勇猛無敵、無私無畏的英雄形象。而后師徒四人先后聚齊,西天取經(jīng)的大業(yè)正式拉開帷幕。在原著中,“西天取經(jīng)”前后的孫悟空在戰(zhàn)斗力上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與諸如紅孩兒、金翅大鵬鳥、獨角兕大王(青牛精)、多目怪、蝎子精等一些妖怪的戰(zhàn)斗中,孫悟空不能取勝,因而不得不一次次去“搬救兵”,這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孫悟空無所不能的英雄形象,而韋利并沒有對上述章節(jié)進行翻譯,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與當時歷史語境的需要相符合。

赫曼斯(Hermans)指出:“改寫與社會文化有著重要的關(guān)聯(lián),因為在讀者不能直接讀到某部文學作品或該作品不存在的時候,改寫就決定了這部作品的‘形象’”(Hermans,1999:128)。在譯本中,譯者通過選擇烏雞國、車遲國、通天河③這三則故事,著意凸顯孫悟空幾乎戰(zhàn)無不勝的個人英雄主義形象,這也使“西天取經(jīng)”前后的孫悟空在戰(zhàn)斗力上基本保持了一致,成功塑造了“猴王”降妖除魔、匡扶正義的英雄形象。比如孫悟空在車遲國“都生滅諸邪”這則故事中,孫悟空的神通廣大和英雄形象再一次通過“登壇祈雨”、“云梯顯圣”、“隔板猜枚”和“驅(qū)邪顯圣”這些戰(zhàn)斗得到集中彰顯。他以叱咤風云的戰(zhàn)斗姿態(tài)在烏雞國、車遲國、通天河降妖除魔、匡危扶正,使這些國家(家庭)重新獲得安寧的生活,展現(xiàn)出極大的救世熱忱。在二戰(zhàn)這個英國正遭遇殘酷攻擊的時刻,人們更是迫切地需要、期待孫悟空式的英雄出現(xiàn)。而韋利的《猴》恰好在此時應(yīng)運而生,它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當時英國社會對個人英雄主義精神的思想需要,這就是譯本在當時深受讀者喜愛的一個重要原因。

前文已經(jīng)提到,余國藩對韋利大量刪減原著韻文的策略大為不滿。既然韋利因中國古典詩歌英譯而聲名遠播,那他為何卻選擇對原著中的絕大部分韻文略而不譯呢?④雖然韋利并沒有對刪減的原因予以太多說明,只是在譯本前言中簡單地表示“將小說中多數(shù)作為附帶性的詩篇刪減了,因為這些詩篇譯成英語后會顯得異常糟糕”(Waley,1942:9)。在韋利所節(jié)選《西游記》的三十回中,總共出現(xiàn)韻文233首,而在韋利譯本中卻只有18首⑤以韻文的形式出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保留的韻文有8首直接與孫悟空相關(guān)。筆者認為,這與韋利刻意塑造孫悟空英雄形象的動機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如原著第七回“五行山下定心猿”中,孫悟空以一首自述詩來向如來佛祖表明自己的出生來歷與精神追求。“天地生成靈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水簾洞里為家業(yè),拜友尋師悟太玄。 煉就長生多少法,學來變化廣無邊。 因在凡間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瑤天。 凌霄寶殿非他久,歷代人王有分傳。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只此敢爭先”(2013:47)。在韋利譯文中,這些詩行全部予以保留。通過這首詩,我們可以看到孫悟空身上閃耀著平等、自由的精神,他有著強烈追求個性、弘揚思想解放的特質(zhì)。孫悟空身上散發(fā)出的這種精神與西方文藝復(fù)興以來的追求是完全契合的。同時,他不畏強權(quán)、敢于挑戰(zhàn)、勇往直前的個人英雄主義精神閃耀出耀眼的光芒,而這正是二戰(zhàn)時期英國人民最為渴求的英雄品質(zhì)。再舉一例,在原著第八回“觀音奉旨上長安”這一回中,觀音在途中看到困囚五行山的孫悟空,不禁心生感嘆,作詩一首:“堪嘆妖猴不奉公,當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攪亂蟠桃會,大膽私行兜率宮。十萬軍中無敵手,九重天上有威風。自遭我佛如來困,何日舒伸再顯功”(2013:56)。在譯文中,韋利將帶有貶義意味的“妖猴”、“狂妄”刪除,將上述劃線的這兩行詩合并為一句,將其譯為 “Long ago performed in vain prodigies of valour”(1942:83),經(jīng)過改寫,在譯文中觀音對孫悟空的不滿情緒完全消失,而是轉(zhuǎn)變?yōu)閷ζ淠芰Φ馁潎@(prodigies of valour)與惋惜(in vain)。筆者認為,韋利之所以對上述詩行進行改寫,這在很大程度上與譯者刻意塑造孫悟空英雄形象的目的相吻合。

當然還有一點尤其值得我們注意,孫悟空的英雄形象絕非盡善盡美。比如說他愛好虛名、急躁、濫殺,這些缺點在譯本中也都得到保留。然而這些缺點非但沒有損害孫悟空本身的英雄特質(zhì),反而讓他的形象更為真實可信,畢竟,“高、大、全”的英雄只會讓讀者感覺失真。孫悟空作為人性、神性、猴性的結(jié)合,讀者從他身上看到了人性的缺點,并在審美體驗中獲得情感上的共鳴。

4.0 傾聽譯者的心聲——韋利的思想傾向在《猴》中的折射

自1933年第六卷《源氏物語》英譯本出版后,韋利幾乎將全部精力轉(zhuǎn)向中國文學作品的翻譯和研究上⑥。那么我們不禁要問,為何韋利選擇在這個時刻去翻譯中國文學作品和《西游記》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先去探求這一時期韋利的思想傾向。

韋利與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The Bloomsbury Group)有著十分密切的聯(lián)系(De Gruchy,2003:61)。1942版《猴》封面的猴子即由該文化圈內(nèi)的著名畫家鄧肯·格蘭特繪制。這個文化圈,其成員主要包括弗吉尼亞·伍爾夫、E.M. 福斯特、克萊夫·貝爾、鄧肯·格蘭特等眾多英國文化名流??偟膩碚f,該圈子思想開放、兼容并包,社會主義、女權(quán)主義、和平主義、反帝國主義甚至支持同性戀的思想均能在此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韋利經(jīng)常參加這個圈子的聚會,可以說他的整體思想傾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的影響:韋利從本質(zhì)上崇尚和平,反對帝國主義發(fā)動戰(zhàn)爭,并給廣大平民帶來巨大災(zāi)難的行徑。而韋利之所以從關(guān)注日本文學轉(zhuǎn)向翻譯中國文學,這與他本人思想傾向的轉(zhuǎn)變是分不開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西方人對世界與現(xiàn)實存在普遍的失望情緒和幻滅感,人們面臨著巨大的精神與信仰危機,因此從“柔美靜逸、和平安定”的東方尋求安寧感逐漸成為一時的潮流。在此期間,韋利耗時12年(1921-1933)之久翻譯了日本古典小說《源氏物語》,建構(gòu)了一個“與一戰(zhàn)前大眾幻想的‘理想化’英格蘭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日本”(De Gruchy,2003:119)。因此,韋利的這部譯作成為英國人乃至西方人逃避戰(zhàn)后諸多問題的安樂園,《源氏物語》也成了他最具代表性的譯作之一。

隨著“九一八事件”的爆發(fā),日本在英國乃至西方的形象一落千丈。英國知識分子開始猛烈抨擊日本,并對中國產(chǎn)生了同情。著名詩人奧登(W.H. Auden)與小說家衣修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結(jié)伴東行,親赴中國抗日戰(zhàn)場采訪,以實際行動聲援中國人民,并寫下流芳百世的《戰(zhàn)地行》(JourneytoaWar)。同時,衣修伍德批判日本,“如今的日本是我們的敵對國……在這場正與邪較量的中日戰(zhàn)爭中,日本選擇了后者”(Isherwood,1976:310)。艾克敦(Harold Acton)也對日本猛烈抨擊,“如今的日本讓我感覺惡心(Her present disgusted me)……日本佬(Japs)屬于未進化的原始人類”(Acton,1984:255-256)。對韋利來說,日本發(fā)起的“侵華戰(zhàn)爭”讓他感到無比尷尬的同時,更是感到失望與憤怒。韋利自1938年“慕尼黑危機”之前已在英國情報部門承擔對日本情報的審查工作,并擔任過“全英援華運動總會”(China Companion Committee)的副會長。在情報部工作期間,韋利曾撰寫用于政治宣傳的小冊子,他稱日本人為“東方的納粹”,號召亞洲人民聯(lián)合抗日。此外,韋利本人備受歧視的猶太人身份讓他“從良心上對深受日本軍人蹂躪的中國人有著認同感”(De Gruchy, 2003:161)。在這種情況下,1933年,韋利開始翻譯大量中國文學作品。

韋利選擇在二戰(zhàn)期間翻譯《西游記》,無疑給這個譯本涂抹上了濃厚的現(xiàn)實色彩。他希望借助《猴》這一譯作來控訴現(xiàn)實,并表達對生活的愿望。這一點在譯文的最后部分得到最明顯的體現(xiàn):

如是等一切世界諸佛。愿以此功德,莊嚴佛凈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若有見聞?wù)?,悉發(fā)菩提心。同生極樂國,盡報此一身。十方三世一切佛,諸尊菩薩摩訶薩,摩訶般若波羅密。(2013:305)

I dedicate this work to the glory of Buddha’s Pure Land. May it repay the kindness of patron and preceptor, may it mitigate the sufferings of the lost and damned. May it read it or hear it find their hearts turned Truth, in the end be born again in the Realms of Utter Bliss, and by their common intercession requite me for the arduous of my task. (1942:305)

《西游記》最后部分的內(nèi)容可以簡略概括為:師徒四人終于在靈山修成正果,大眾合掌皈依,稱頌諸佛。韋利對這一部分內(nèi)容只是選取極少數(shù)佛、菩薩進行翻譯,緊接著他另起一段,翻譯了上文劃線的回向偈,以此作為結(jié)束全書的獻辭。所謂回向偈,指的是修行的人念佛(或念經(jīng))結(jié)束后齊聲朗誦的一種偈文,以圖將念佛(念經(jīng))的功德匯集到極樂世界。韋利的這段譯文則變成了表達自己心聲的告白,原文中的復(fù)述語被轉(zhuǎn)換為第一人稱的口吻。“愿以此功德,莊嚴佛凈土”中的“此功德”本意是指“念佛的功德”(the merits of praising Buddha)⑦,而在譯文中則被韋利處理為 “I dedicatethis workto the glory of Buddha’s Pure Land”,很明顯譯文中的“this work”指他的《西游記》譯本——《猴》,借以通過《猴》在戰(zhàn)火紛飛的二戰(zhàn)時期表達自己的愿望與目的:為那些飽受戰(zhàn)爭之苦的人們祈禱,希望《猴》能減輕他們所承受的苦難(may it mitigate the sufferings of the lost and damned)?!叭粲幸娐?wù)?,悉發(fā)菩提心”中的“菩提心”被處理為 “their hearts turned Truth”,“同生極樂國”則被翻譯為“be born again in the Realms of Utter Bliss”(重生極樂國)。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如果那些發(fā)動戰(zhàn)爭、并給人民帶來無限苦難的人讀到或聽到《猴》的話,希望他們能夠體會這部小說所蘊含的真知,轉(zhuǎn)變心意放棄戰(zhàn)爭,這樣他們就能在極樂國重生?!比绻軐崿F(xiàn)上述愿望,也就不枉費韋利本人冒著炮火、不顧艱辛的翻譯過程了(the arduous of my task)。

值得一提的是,韋利在此期間創(chuàng)作的一些其他作品也表達出他對人民疾苦的關(guān)心以及對救世英雄的渴望,而這從本質(zhì)上與《猴》的最終面貌存在著一致的關(guān)系。1941年韋利在《新政治家》(NewStatesman)上發(fā)表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歌——《無槍炮》(NoDischarge),從這首詩歌的題目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韋利渴求世界和平、遠離戰(zhàn)爭的心理愿望。在這首詩中,作者將飽受二戰(zhàn)之苦的世界比喻成地獄,而住在天堂里的圣賢本該對在地獄中倍受煉獄之苦的人們施以援手,可是他們卻選擇對此視而不見:I do not believe there have ever been complaints /From any of the Twenty Four Elders or Seven Spirits, About things like thesmell of brimstone. (Morris,1970:382) 其翻譯大致如下:不論是七賢還是二十四元老/我不相信會有誰發(fā)牢騷/去聲討硫磺的味道。”(筆者自譯)其中,the smell of brimstone(硫黃的味道)指代戰(zhàn)爭和炮火。生活在天堂的圣賢們正享受著靡靡之音的歡樂,他們對人間地獄發(fā)出的求救呼聲充耳不聞。這首詩在很大程度上表達出了韋利的心聲:希望世間出現(xiàn)一個超級英雄,他關(guān)心人民疾苦,并用超強的戰(zhàn)斗力打敗發(fā)動戰(zhàn)爭的法西斯國家,把人民從水深火熱的現(xiàn)實生活中拯救出來,世界也因此重新走向和平。對他的《猴》來說,通過對原著有意識地進行剪裁,譯本一方面集中凸顯了孫悟空降妖除魔、還人間安定的個人英雄主義精神,這與譯者本人(包括英國讀者)的渴求相契合;另一方面,韋利的思想傾向?qū)Α逗铩返淖罱K面貌也形成了可見性的影響,譯本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韋利期待世界和平、安定的愿望。

5.0 結(jié)語

韋利的《西游記》譯本不僅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在海外漢學界也享受著崇高的聲譽?!都t樓夢》的譯者霍克斯在談到韋利翻譯的兩部小說《源氏物語》和《西游記》時曾指出:“兩者都可能在英國文學中保留永久的一席,堪與伯納斯、德萊頓等人的翻譯作品占據(jù)的地位相媲美”(Hawkes,1989:257)。被譽為“西方首席漢語文學翻譯家”的葛浩文對韋利的翻譯推崇備至,“對于他在翻譯和寫作上取得的成就,我內(nèi)心充滿著仰慕、嫉妒和驚嘆。我曾將《猴》當做本科課程的教材,這給學生們帶來了無比的愉悅感”(Goldblatt,1999:40)。韋利通過對孫悟空“個人英雄主義”形象的塑造,表達了控訴現(xiàn)實、渴求英雄的心理愿望。對韋利“大肆”刪減原著的行為,我們應(yīng)該還原歷史語境,給予譯者“同情的”理解。

注釋:

① 本文所用的《西游記》版本為2013年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亞東圖書館足本《西游記》,與韋利翻譯所用的底本——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年版《古本西游記》完全一致;而英譯本為1942年7月由喬治·艾倫與昂溫出版有限公司發(fā)行的Monkey。本文關(guān)于《西游記》的引文皆出于此,隨文標明頁碼,不再一一注出。

② 2002年版《諾頓世界文學選集》D卷收錄韋利譯本第1回、第14-21回;2004年版《貝德福德世界文學選集》第3冊則收錄譯本第8回、12-13回、16-21回、第22回和第28回。

③ 在“通天河”這則故事中,鯉魚精雖然最終被觀音菩薩所收服,但孫悟空的機智、勇猛得到最大程度的體現(xiàn),以至鯉魚精不敢上岸與之一戰(zhàn)。

④ 筆者對韋利為何刪減并保留了譯文中的18首韻文的原因做了更為詳細的探討,參見王文強:阿瑟·韋利《西游記》英譯本詩詞刪減原因探析,《復(fù)旦外國語言文學論叢》(2018年秋季卷)。

⑤ 需要指出的是,韋利的譯文共選擇翻譯《西游記》節(jié)譯部分的韻文實則有11首(共完整翻譯8首,其余3首均采取刪減的方法),而譯本中出現(xiàn)的其他7首并非原著里的韻文,它們多為警句、俗語等非韻文形式。如亞東圖書館足本《西游記》第十回“老龍王拙計犯天條”中,涇河龍王請袁守誠占卜“天上陰晴事如何”,袁守誠斷曰:“云迷山頂,霧罩林梢。若占雨譯,準在明朝。”韋利以韻文形式將其譯為:“Mists hide the tree-tops / clouds veil the hill / If you want rain tomorrow / you shall have your fill.”(1942:97)。

⑥ 如《道德經(jīng)》(TheWayandItsPower,1934)、《詩經(jīng)》(TheBookofSongs,1937)、《論語》(TheAnalectsofConfucius,1938)、《古代中國的三家思想流派》(ThreeWaysofThoughtinAncientChina,1939)、《西游記》(Monkey,1942)與《袁枚:一位18世紀的中國詩人》(YuanMei:TheEighteenthCenturyChinesePoet,1956)等。

⑦ 余國藩與韋利在此處的譯文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與韋利相比,他的譯文忠實地還原出回向偈所蘊含的佛教特征:I wish to use these merits/To adorn Buddha’s pure land—/To repay fourfold grace above/And save those on three paths below/If there are those who see and hear/Their minds will find enlightenment/Their births with us in paradise/Will be this body’s recompense/All the Buddhas of past, present, future in all the world/The various Honored Bodhisattvas and Mahāsattvas/ Mahā-Prajnā-pāramit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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