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泓
(浙江旅游職業(yè)學(xué)院 社科部,浙江 杭州311231)
章學(xué)誠曾道:“后世之文其體皆備于戰(zhàn)國?!保?](P61)戰(zhàn)國之文無非說理和敘事兩類,后世將這兩類文分為子和史。雖然說理文和敘事文有明確的分類,但古代學(xué)者在具體歸類時卻往往比較隨意,所以經(jīng)常出現(xiàn)似是而非的現(xiàn)象。我國傳統(tǒng)目錄學(xué)小說在歸類時,最核心的問題也在于此——小說如以敘事為主,則應(yīng)歸入史,如以說理為宗,則應(yīng)歸入子。而古代學(xué)者卻經(jīng)常根據(jù)自己的需要,時而看重其敘事一面,時而看重其說理一面,導(dǎo)致古代小說在歸類時經(jīng)常在子、史兩者間徘徊。對這一問題,似乎少見有人涉及,所以本文試加以探討。
對于小說,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有一段著名的論述:“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且跃痈橐?,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保?](P1745)正如《隋書·經(jīng)籍志》所說:“儒、道、小說,圣人 之教也,而有所偏?!保?](P1051)而魯迅則對小說采自民間不以為然:“《漢志》之敘小說家,以為‘出于稗官’,……其所錄小說,今皆不存,故莫得而深考,然審察名目,乃殊不似有采自民間,如《詩》之《國風(fēng)》者?!保?](P14)由于《漢書·藝文志》所收錄的小說早已失傳,我們無法了解當時小說的真實情況,也即這些小說到底是說理為主還是敘事為主。古人對此早就有爭論。胡應(yīng)麟曾道:“《漢書·藝文志》所謂小說,雖曰街談巷語,實與后世博物、志怪等書迥異,蓋亦雜家者流,稍錯以事耳。如所列《伊尹》二十七篇,《黃帝》四十篇,《成湯》三篇,立義命名,動依圣哲,豈后世所謂小說乎?”[5](P280)胡應(yīng)麟認為漢代的小說是雜家者流,僅僅稍錯以事耳,所以是以說理為宗,但其中會穿插一點敘事。章學(xué)誠在《校讎通義》中卻道:“小說家之《周考》七十六篇,《青史子》五十七篇,其書雖不可知,然班固注《周考》云‘考周事’,注《青史子》云‘古史官紀事也’,則其書非《尚書》所部,即《春秋》所次矣。觀《大戴禮·保傅篇》引青史氏之記,則其書亦不儕于小說也?!保?](P1049)章學(xué)誠認為至少《周考》等小說如非《尚書》一類,即為《春秋》一類?!熬e必書,……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保?](P1715)則至少其中一部分小說應(yīng)該是以敘事為主的。
隨著西方的文學(xué)理論進入中國,今人在探究《漢書·藝文志》所收錄小說的敘事或說理特性時,往往會受到現(xiàn)今文學(xué)類小說觀的影響,比如江瑔提出:“‘小說家者流,出于稗官’,稗官者,野史也,則小說家亦與史同出一源。今按《漢志》所錄,如《周考》《青史》《臣壽周紀》《虞初周說》諸書,必皆紀述古代之事,補史官所未及,與史無異。”[6](P11)又道:“《漢志》所錄《周考》《青史子》《臣壽周紀》《虞初周說》諸書,亦純?nèi)皇敷w,則小說家亦出于史官矣?!保?](P27)蔣伯潛也認為,《漢書·藝文志》中的小說,“以其書名度之,約可分為四類……為野史軼聞之類……為外史別傳之類……為《齊諧》《搜神》之類……實寓言之類?!保?](P415)這就更明顯是以現(xiàn)在文學(xué)類的小說觀來設(shè)想漢代的小說,認為當時的小說也必以敘事為主。比如《伊尹說》,蔣伯潛就認為“所錄故事以人為中心”[7](P415),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誤解。宋人王應(yīng)麟即推測《伊尹說》和《呂氏春秋·本味篇》有關(guān),余嘉錫更明確說:“惟《呂覽》之為采自《伊尹說》,固灼然無疑。”[8](P272)而 眾 所 周 知 的是,《呂 氏 春 秋·本 味篇》中的伊尹盡管在用長篇大論闡述如何烹煮美味,其核心要義卻是在論說欲食美味必先成天子,欲成天子必先行仁義之道。換言之,這是一篇典型的論說文?!稘h書·藝文志》中的小說盡管都已消亡,但從《伊尹說》即可推測有一部分是以說理為主的。對此,魯迅早就有準確的論述。他在談到《漢書·藝文志》所著錄的十五家小說時曾說:“則諸書大抵或托古人,或記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淺薄,記事者近史而悠繆者也?!保?](P3)可見,雖然使用了猜測之詞,魯迅還是認為《漢書·藝文志》中的小說兼有敘事與說理兩類。侯忠義則將《漢書·藝文志》中的小說分為三類:“第一類近史之書,包括《周考》《青史子》《天乙》《臣壽周紀》四種;第二類似子之書,包括《伊尹說》《鬻子說》《師曠》、《務(wù)成子》《宋子》《待詔臣饒心術(shù)》《百家》七種;第三類方士之書,包括《皇帝說》《封禪方說》《待詔臣安成未央術(shù)》《虞初周說》四種。”[9](P5~6)他的觀點和魯迅大致類似,僅僅增加了一類方士之書。
綜上所述,《漢書·藝文志》中的小說兼有敘事與說理兩類似已可成為定論。
《漢書·藝文志》中的小說是采集自民間的言論。百姓的言論比較瑣碎,所述內(nèi)容比較雜亂,既有敘述事情的,也有探討理論的,根據(jù)子部說理、史部敘事的標準,似乎應(yīng)該將其區(qū)分為兩部,但班固統(tǒng)一將其歸入諸子略,也即子部。班固為何不將小說分為子、史兩部?原因很簡單,《漢書·藝文志》中并無史部。
眾所周知,《漢書·藝文志》采用七略分類法,把所有圖書分為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shù)數(shù)、方技等六略,其中兵書相當于戰(zhàn)略軍事,術(shù)數(shù)相當于天文歷法,方技則相當于醫(yī)學(xué)巫術(shù)。和四部分類法相比,六藝略相當于經(jīng)部,諸子略加上兵書、術(shù)數(shù)、方技相當于子部,詩賦略則相當于集部,而后代非常重要的史部在《漢書·藝文志》中竟然沒有單獨設(shè)立。針對班固不另立史部的原因,后代一般認為當時史學(xué)著作太少,沒有專門列出獨立一部的必要?!吧w《春秋》即古史,而《春秋》之后,惟秦漢之事,編帙不多,故不必特立史部。”[10](P1619)對此,逯耀東有不同意見,他曾有評價:“《漢書·藝文志》不另立史部,和史學(xué)著作篇帙的多寡無關(guān),《漢書·藝文志》所以將史部書籍附于《春秋家》,是因為當時史的獨立概念還沒有形成,經(jīng)史沒有分立,史學(xué)只不過是依附于經(jīng)學(xué)下的一個旁支而已。同時漢代認為《春秋》本身就是史,不論在體例和義例方面,都是中國史學(xué)最高的原則,又是中國史學(xué)的根源?!保?1](P24)逯耀東認為漢時經(jīng)史一家,這種觀點章學(xué)誠早就有所闡述。章學(xué)誠曾將《春秋》和《史記》的關(guān)系解釋得清清楚楚:“夫史遷絕學(xué),《春秋》之后,一人而已。其范圍千古、牢籠百家者,惟創(chuàng)例發(fā)凡,卓見絕識,有以追古作者之原,自具《春秋》家學(xué)耳?!保?](P464)所 以 章 學(xué) 誠明確提 出 史 和 經(jīng) 的關(guān)系是“以史翼經(jīng)”[1](P463)。但仔細審視漢時的歷史觀,我們即可發(fā)現(xiàn),除了上述原因以外,班固不單列史部還有一些不可忽視的因素。李零曾道:“在《漢書·藝文志》中,史書是附屬于《六藝略》的春秋類,不是單獨的門類,這是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的結(jié)果,未必能反映早期學(xué)術(shù)?!保?2](P280)似 乎也認可史書是 僅僅附屬在《春秋》之后的,但他馬上解釋:“《漢志》中的史書,是分為三部分,一部分在《六藝略》的書類(如《尚書》《周書》),一部分在《六藝略》的春秋類(如《國語》《新國語》《世本》《戰(zhàn)國策》和《楚漢春秋》),一部分在《數(shù)術(shù)略》的歷譜類(如《帝王諸侯世譜》《古來帝王年譜》)。”[12](P280)也即后 人 對 史的認識和漢 以前有很明顯的區(qū)別?!啊贰谖鳚h以前的傳統(tǒng)中,是作為‘天官’的一部分而存在,其內(nèi)容遠遠超過后世所謂的政與事?!瓕嶋H上,古代的典章制度、檔案文書、天文歷法、巫祝占卜,都屬于史的范疇?!保?3](P8~9)史的范圍如此之廣,班固當然無法將史單獨歸類。既然經(jīng)史一體,小說自然不能歸入經(jīng),所以將其歸入子應(yīng)該說是適得其所,雖然其中也含有敘事的成分在內(nèi)。由此,學(xué)者們給班固的小說歸類找到了一個最合理的理由;但這種觀念又恰恰是對班固的誤解,犯了以今律古的錯誤。后人認為敘事和說理是區(qū)別文章的重要標準,以此將其區(qū)分為史和子,所以班固也應(yīng)看重兩者的區(qū)別;但事實上是班固并不關(guān)注說理、敘事等區(qū)別,他更看重的是文章的重要性與否。
其實,只要仔細觀看班固對史類書籍的歸類,即可知班固并沒有對敘事和說理格外關(guān)注。班固將《史記》《戰(zhàn)國策》《楚漢春秋》等均收入《六藝略·春秋類》之后,而《列女傳頌圖》則被收入《諸子略·儒家類》之下?!洞呵铩芬詳⑹聻橹?,將歷史學(xué)著作附錄在《六藝略·春秋類》之后尚且情有可原,但《諸子略》自然應(yīng)以說理為宗,將歷史附錄在《諸子略》之下,很明顯于理不合。由此,我們自然得出結(jié)論,班固在處理敘事與說理這一后人認為最關(guān)鍵的問題時非常隨意,在他心目中,經(jīng)史固然一體,子史照樣一體,與其說班固經(jīng)史不分,不如說他子史不分。涉及到小說時,他甚至根本不關(guān)注小說到底是以敘事為主還是以說理為主,而只關(guān)注其重要性,所以,小說之所以被歸入子是因為其在重要性上無法歸入經(jīng),而史也同樣,其中比較重要的被歸入經(jīng),不太重要的也被歸入子。《六藝略》和《諸子略》的區(qū)別僅僅是重要與否,最重要的歸入《六藝略》,不太重要的歸入《諸子略》,而《諸子略》中最不重要的則是小說?!读嚶浴房梢詫⑹屡c說理之作兼收,《諸子略》也如此,小說照樣如此。
漢魏之際,史學(xué)逐漸脫離經(jīng)學(xué)、子學(xué),魏晉以后,經(jīng)史、子史并稱的現(xiàn)象很普遍,而到了唐初編撰《隋書》時,史學(xué)著作已經(jīng)有了長足的發(fā)展,為了給史學(xué)一席之地,《隋書·經(jīng)籍志》采用四部分類法,將所有圖書分為經(jīng)、史、子、集四部,其中史部更分為正史、古史、雜史、霸史、雜傳等十三類。既然史、子都已各自存在,所以《隋書·經(jīng)籍志》敘事、說理有了明顯的區(qū)分,敘事為主的如《搜神記》等歸入史部雜傳,而說理為主的如《世說新語》歸入子部小說。張舜徽曾道:“臨川《世說》,昔人雖列之子部小說家,而實為記事之作。乃乙部之支流,諸史之羽翼。得劉孝標為之注,缺者補之,誤者訂之,或闡述其理,或疏論其事,而《世說》之用益宏。唐修《晉書》,采掇過多,容有失于甄別者。若謂一無可取,不當以入史,則非也?!保?4](P136)他認為《世說新語》并非說理之作,而是敘事之作,所以應(yīng)該歸入史部,甚至其中的史料是可以采集入正史的。這是一個誤解,正如章學(xué)誠所說:“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保?](P1)《世說新語》的敘事僅僅是說理的鋪墊。其實,只要仔細比較《論語》和《世說新語》,即可發(fā)現(xiàn)后者對前者的繼承是非常明顯的:《世說新語》首列孔門四科,即是對《論語》的因襲,《論語》無論記言、記行都很簡潔,而《世說新語》的記載也是如此。駱玉明認為《世說新語》源于子書:“在著作模式上它是源于子書的,尤其接近儒家借故事以說理的類型。”[15](P6)可謂一語中的?!妒勒f新語》很少記事,而以記言、記行為主,以說理為宗,所以《隋書·經(jīng)籍志》的分類是嚴謹?shù)臍w類。
作為歷史學(xué)家,劉知幾對歷史是如此偏愛,因為此前修史書時大量采自小說,所以劉知幾把小說歸入歷史,認為小說是歷史的一部分?!八麑⒚^指向以‘小說’為代表的雜家文化,從功能上取消和否定雜家小說的獨立文化價值,有選擇地收編進入史書文化?!保?6]《隋書·經(jīng)籍志》把小說歸入子,看重其說理一面,而劉知幾則將小說歸入史,當然就更看重其敘事一面。劉知幾在《史通》中把歷史分為六家、二體:“古往今來,質(zhì)文遞變,諸史之作,不恒厥體。榷而為論,其流有六:一曰《尚書》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傳》家,四曰《國語》家,五曰《史記》家,六曰《漢書》家”[17](P2),“既而丘明傳《春秋》,子長著《史記》,載筆之體,于斯備矣。后來繼作,相與因循,假有改張,變其名目,區(qū)域有限,孰能逾此!”[17](P32)他明確提出編年體和紀傳體是最重要的兩種正體。盡管正體只有兩類,但在正體史料的采集上則可以兼容并包:“是知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爰及近古,斯道漸煩。史氏流別,殊途并騖。榷而為論,其流有十焉:一曰偏紀,二曰小錄,三曰逸事,四曰瑣言,五曰郡書,六曰家史,七曰別傳,八曰雜記,九曰地理書,十曰都邑簿?!保?7](P454~456)劉知幾將這些史料統(tǒng)稱為偏記小說,在《史通·雜述》各分類評價中反復(fù)強調(diào),這些偏記小說是正史的有益補充:“求諸國史,最為實錄”[17](P464),“前史所遺,后人所記,求 諸 異說,為 益實多”[17](P465),“多 載 當 時 辨 對,流 俗 嘲 謔”[17](P465),“街談巷議,時有可觀,小說為言,猶賢于已”[17](P459)。但同時劉知幾又對這些偏記小說非常反感,他經(jīng)常指責(zé)“異端”。所謂“異端”,指材料來源于傳聞。他認為偏記小說中的民間傳說編入正史會使正史的人物形象有所改變,影響正史的真實性。“又《魏志》注:《語林》曰:匈奴遣使人來朝,太祖令崔琰在座,而己握刀侍立。既而,使人問匈奴使者曰:‘曹公何如?’對曰:‘曹公美則美矣,而侍立者非人臣之相?!婺俗窔⑹拐咴圃啤ky曰:……夫芻蕘鄙說,閭巷讕言,凡如此書,通無擊難。而裴引《語林》斯事,編入《魏史注》中,持彼虛詞,亂茲實錄。蓋曹公多詐,好立詭謀,流俗相欺,遂為此說?!保?7](P869~870)在偏記小說中,劉知幾尤其喜好批評《世說新語》等一些瑣言類,幾乎對此嗤之以鼻。他對《世說新語》的指責(zé)比比皆是,如:“又自魏、晉以降,著述多門,《語林》《笑林》《世說》《俗說》,皆喜載調(diào)謔小辯,嗤鄙異聞,雖為有識所譏,頗為無知所說。而斯風(fēng)一扇,國史多同?!保?7](P395)之所以經(jīng) 常 有 這些自相矛盾 的言論,恰恰是因為劉知幾自己混淆了史和子的界限——《世說新語》等瑣言類在《隋書·經(jīng)籍志》中是被歸入《子部·小說類》的。既然歸入子部,其中的記言、記行都僅僅是最終說理的鋪墊,就如同《莊子》中的寓言僅僅是最終說理的鋪墊一樣,是無法保證其真實的。劉知幾認可《莊子》中的內(nèi)容是可以虛假的,因為《莊子》原本就屬于子,其中的敘述是寓言,但嵇康竟然將《莊子》中的敘述當做真實的史實就很荒唐:“莊周著書,以寓言為主;嵇康述《高士傳》,多引其虛辭。至若神有混沌,編諸首錄。茍以此為實,則其流甚多,至如蛙鱉競長,蚿蛇相鄰,鶯鳩笑而后方,鮒魚忿以作色。向使康撰《幽明錄》《齊諧記》,并可引為真事矣。夫識理如此,何為而薄周、孔哉?”[17](P774)但劉知 幾 自 己 恰 恰 犯 了 和 嵇 康 同 樣 的錯誤,《莊子》屬于子部,《世說新語》也屬于子部,《莊子》的虛假可以理解,為何《世說新語》的內(nèi)容不真實就要被指責(zé)?劉知幾可以指責(zé)正史將《世說新語》當作史料,但不能要求《世說新語》必須真實,而將《世說新語》歸入偏記小說,認為其是正史補充的恰恰又是劉知幾自己。
到了唐代,史和子、敘述和說理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區(qū)別之后,劉知幾援子入史的小說觀,勢必給后代小說的歸類帶來無法解決的難題。
程千帆曾道:“商、周二代之散文,概括言之,可分記事說理兩派。記事之文,大體為經(jīng)史;說理之文,大體為子書。前者起于商世,后者源于周季?!保?9]但他馬上解釋:“經(jīng)史之中,亦有說理,諸子之中,頗多記事,無從嚴格劃分,茲但示其重心所在而已?!保?9]如果說漢代以前人們對敘事、說理并不關(guān)注,所以史、子不分尚可理解的話,等到《隋書·經(jīng)籍志》已經(jīng)將史、子區(qū)分得清清楚楚以后,劉知幾還要援子入史,就只能讓人理解為對歷史的過度偏愛了。
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將小說歸入九流十家,其作品兼有敘述和說理兩類。而自《隋書·經(jīng)籍志》開始,小說一直是以議論為宗,被歸入子部。劉知幾作為一個歷史學(xué)家,為了擴大歷史的范疇,采用了援子入史的方法,將原本歸入子部的《世說新語》等書歸入史部,但在形式命名上又采用了援史入子的方法,將正史、古史之外的歷史均稱為小說,如《搜神記》在《隋書·經(jīng)籍志》中被歸入史部雜傳類,劉知幾卻將其歸入偏記小說。劉知幾的影響如此之大,導(dǎo)致后人在小說收錄時均以他馬首是瞻,只要他收錄進偏記小說的均被收錄為小說,看重小說的敘事性,而不論其終極目的是否為說理。
唐宋以后,朝廷對史部的要求日益嚴格,民間敘事已無法進入正史,而街談巷語的小說很明顯屬于民間敘事,所以在小說總的歸類時,后代的目錄學(xué)家只能采用《漢書·藝文志》的子部歸類法。比如北宋歐陽修等人在編修《新唐書·藝文志》時,也照樣將《搜神記》等歸入了子部小說家類,這就使得小說名實不副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以《世說新語》為例,《隋書·經(jīng)籍志》認為小說以說理為宗,看重《世說新語》的終極說理目的,故將其歸入子部。劉知幾認為小說以敘事為主,看重《世說新語》的記言、記行的鋪墊,故將其歸入史部。應(yīng)該說上述兩者尚且都能自圓其說,但唐以后的目錄學(xué)家均以為小說以敘事為主,也看重《世說新語》的記言、記行特點,但又將其歸入子部。由此,我國傳統(tǒng)小說在內(nèi)容上從說理向敘事有了一個重要轉(zhuǎn)變,但在形式上自唐后卻一直保存在子部。
唐宋以后的小說已經(jīng)形成一個悖論——如歸入史部,其內(nèi)容過于瑣碎;如歸入子部,其表達方式又以敘述為主??梢姡瑹o論將其歸入史、子均于理不合。兩害相較取其輕,相對于史部,子部的內(nèi)容要駁雜得多,而其重要性也要輕得多,所以目錄學(xué)家均繼承了班固的子部小說歸類——以重要性與否來判定一部作品是否小說。這是因為《漢書·藝文志》的巨大影響,更是不得已而為之,盡管后代已由七略分類法變?yōu)樗牟糠诸惙?,而小說的實質(zhì)也已經(jīng)有了巨大的改變。如前所述,《漢書·藝文志》將小說歸入諸子略,我們還能以當時并無史部為借口,認可小說中是存在敘事之作的;當《隋書·經(jīng)籍志》將小說歸入子部時,我們就不得不承認小說必須以說理為宗,因為當時史部已存在。劉知幾卻將《隋書·經(jīng)籍志》中以說理為宗的子部小說更名為偏記小說,歸入史部,認為偏記小說可以補充正史,和正史參行。在后代目錄學(xué)家的心目中,班固和劉知幾成為兩座無法跨越的高峰,只能將他們兩人的觀點模糊地加以統(tǒng)一。
如果將古代的目錄學(xué)分類法作一個比較,《七略》的六部分類法,史的范疇比后代四部分類法要大得多,盡管其中并沒有設(shè)立史部;相反,子的范疇則比后代要小得多。江瑔對四部分類法似乎不以為然:“以術(shù)數(shù)、方技諸類附于子部之后,亦無大害。然以之與周秦諸子相較而并觀,則淵源各別,擬非其類,而失諸子之真矣?!保?](P3)又道:“古人著書,必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卓然成一家言,而后可以名為子書。唐宋以后,諸子道衰,類書繁起,鈔胥是務(wù),剿襲相因,亦褒然列名于子部之中。子書之體不明,先民之緒遂湮。無惑乎諸子百家之學(xué)響沉景絕于后世,而綴學(xué)汲古之士所以惕然而懼也?!保?](P3)所以有學(xué)者評論:“縱觀子部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似可分為兩個階段:唐宋以前,子書單純,名副其實;唐宋而后,子書駁雜,名不副實。”[20](P464)余嘉錫也對四部分類法頗有微詞:“限之以四部,而強被以經(jīng)史子集之名,經(jīng)之于史,史之于子,已多互相出入。又于一切古無今有、無部可歸之書,希舉而納之子部?!保?1](P161~162)四部分類法將術(shù)數(shù)、方技、兵書、天文、圖書等內(nèi)容均歸入子部,就使得子部內(nèi)容顯得非常駁雜。如果就此而言,上述評論自然是正確的,但如認為唐宋以前的子書均是說理之作,則很明顯是誤解,《漢書·藝文志》中的諸子即是以重要性來判定,而非以說理為標準。原因很簡單,既然《七略》的六部分類法中沒有設(shè)立史部,敘事之作不是歸入經(jīng),就只能歸入諸子,但正因為子部內(nèi)容駁雜,才使得小說有了容身之所,因為小說中的敘事之作固然不能列入說理類,但如將其歸入博物類卻是可以勉強為之的;而四部分類法中的子部除了保留了諸子略中說理的內(nèi)容以外,還加上了博物類內(nèi)容,所以,劉知幾的援子入史使得小說沒有容身之所的問題總算得以勉強解決。
在四部分類法的歸類中,純粹的敘事文如《左傳》歸入史部,純粹的說理文如《韓非子》歸入子部,這些都不構(gòu)成任何問題,不會引起任何爭論,但是如《論語》《世說新語》等作品,雖然以記言、記行為主,卻又以說理為宗,在目錄學(xué)的歸類中就成了進退兩難的大問題。如果說《論語》可以憑借經(jīng)的地位暫且不論,《世說新語》的歸類就成了目錄學(xué)家的難題。在古代小說的研究中,有關(guān)《世說新語》是不是小說的爭論也與此不無關(guān)系。
總之,我國小說歸類經(jīng)歷了一個發(fā)展的過程:《漢書·藝文志》中的小說以說理為主,兼有敘事,被歸入諸子略;《隋書·經(jīng)籍志》中的小說均為說理之作,被歸入子部;劉知幾將敘事和說理之作合稱為小說,歸入史部;此后的小說以敘事為主,均被歸入子部。四部分類法設(shè)立之后,在古代小說研究中就有兩個關(guān)鍵點:一、小說之名與小說之實的問題;二、敘述與說理的問題。只要抓住這兩個問題,一切研究都會豁然開朗,而現(xiàn)在研究中之所以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也是與沒有抓住這兩個關(guān)鍵點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