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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辯駁中展開的異質(zhì)現(xiàn)代性:平原詩社的成都書寫

2019-02-11 23:21
關鍵詞:何其芳平原現(xiàn)代性

“平原詩人”是在何其芳、曹葆華、蕭軍等人直接影響下,從抗戰(zhàn)初期的成都中學校園里走出來的一群“文學青年”。他們的起點并不是胡風和他的《七月》雜志,只是由于不少成員被卷入了后來的“胡風反革命集團”事件,人們也就習慣了沿著反作用力的慣性,倒過來把平原詩社當作七月詩派的一部分,[注]李怡:《抗戰(zhàn)文學的補遺:作為七月詩派的“平原詩人”》,《文藝爭鳴》2015年第8期,第22頁。把一群成都本土青年詩人雖不那么豐富,卻別有特色的探索與創(chuàng)作,簡化成了融入七月派,匯入中國現(xiàn)代新詩主潮的單向度過程。事實上,在何其芳等人離開成都后,他們通過校園文藝墻報和文藝社團等形式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先后組織華西文藝社、拓荒文藝社、揮戈文藝社,創(chuàng)辦了《華西文藝》《拓荒文藝》《揮戈文藝》等刊物,最終匯聚為平原詩社,通過《平原》詩叢等展示了自己的獨立存在。段從學:《中國·四川抗戰(zhàn)新詩史》,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5年,第260-267頁。

更重要的是:詩社成員的成長及創(chuàng)作,也不只是簡單地接受和認同既有的文學秩序,而是在接受前者影響的過程中,以鮮明的本土意識和在地經(jīng)驗為立足點,對何其芳等人留下的“成都形象”展開抗辯性書寫,以此建構了自己獨特的詩學倫理,為中國現(xiàn)代新詩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微量元素”。

一、“罪惡之都”的現(xiàn)代性根源與“人的成都”的最終完成

抗戰(zhàn)期間,何其芳等人在成都停留的時間不長,但卻在文學史上留下了一個糜爛和慵懶的“成都形象”。陳敬容把成都比作“一個衰弱的老人”,一個病入膏肓的“肺病患者”,在全民抗戰(zhàn)的炮火聲中,“不制造飛機、炸彈,/不制造巨大的抗戰(zhàn)力量,/而忙著在五色夢中,趕制著腐爛和滅亡”。陳敬容:《后方小都市》,《筆陣》1939年第2期,第2頁。對成都的懶惰和荒淫痛心疾首的何其芳,同樣用象征主義手法,把成都說成是一個“度過了無數(shù)荒唐的夜的人”,一座在“游行的火炬燃燒”和“凄厲的警報”面前沉睡如故的“罪惡之城”:

這里有享樂,懶惰的風氣,/和羅馬衰亡時代一樣講究著美食。/而且因為污穢,陳腐,罪惡/把它無所不包的肚子裝飽,/遂在陽光燦爛的早晨還在睡覺。何其芳:《成都,讓我把你搖醒》,《何其芳全集》第1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28頁。

在何其芳等人直接影響下成長起來的平原詩人,很自然地接過了詛咒和戰(zhàn)斗的現(xiàn)代左翼文藝傳統(tǒng)。詩人深淵在對平原詩社的祝賀和希望中,明確要求同人和“西蜀平原”同呼吸、共患難,“代它呼喊/代它歡唱/也代它嘆息”,沖破“西蜀平原”的包圍和封鎖,和“充溢著生活底力”的“北方平原”一起大聲“嘶喚和歌唱”,“將歌聲播送到祖國的遠方/也用歌聲/警醒沉睡的/給怯弱者以力量/叫他們勞動和作戰(zhàn)/叫他們想光明……”。[注]深淵(何滿子):《給平原的歌手們——詩?!捌皆娚纭辈稀?,《新蜀報·蜀道》副刊,1942年12月9日。葛珍、許伽和白堤等人,也都從關注底層人民的苦難,控訴社會的黑暗開始,逐漸把苦難和黑暗的根源歸結(jié)到不公正的社會秩序上,找到了徹底消除苦難和黑暗的現(xiàn)代性道路:“用我們的雙手”,“筑造擠滿花朵和歌聲的好城市”。[注]白堤:《想著開花的城市》,海夢主編:《中國當代詩人傳略》第四集,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60頁。葛珍的《索居》,以“一個新的早晨”作為隱喻,借用“一群神明的人”“歡樂的種子”“祈禱”“贊美詩”“教堂”“葡萄園”,以及俄羅斯詩人葉賽寧的“鐵的生客”等詞語,把古老的《舊約》創(chuàng)世神話,改寫成新興的現(xiàn)代性創(chuàng)世神話:“人的手”不僅創(chuàng)造幸福合理的“新社會”,順便還創(chuàng)造“新自然”,帶回來“我的青山,我的峽谷”,[注]葛珍:《索居》,《遠方一棵樹》,都江堰:玉壘詩社,1993年,第43-44頁。原本先于人類而存在的青山、峽谷之類的自然事物,也被納入“人義論”的范圍,變成了隨著“一群神明的人”的到來而重新歸來的“新世界”。

也就是說,的確有相當一部分詩社成員,像最初的組織者和推動者寒笳所設想的那樣,追隨何其芳等人的步伐,走出荒涼、落后、封閉的古城,“嘹亮地歌唱著祖國進行曲”,沿著川陜公路走向延安,加入“祖國戰(zhàn)斗的行列中”,匯入“北方青年英勇的一群”,[注]寒笳:《祖國的戰(zhàn)斗的行列》,《華西文藝》1940年第5期,第79頁。實踐了和“北方平原”一起吶喊,并肩戰(zhàn)斗的理念。他們或在黨組織召喚下前往中原解放區(qū),或就地轉(zhuǎn)化為“革命工作者”,逐漸疏遠了詩歌創(chuàng)作。但也正因為他們的最高目標不是寫詩,而是戰(zhàn)斗和吶喊,而且只是簡單地循著著名的“何其芳道路”展開的戰(zhàn)斗和吶喊,所以這部分詩人從事新詩創(chuàng)作的時間大多不長,成就也相對有限。真正值得注意,也最能代表平原詩社的創(chuàng)作成就和歷史貢獻的,是蔡月牧、杜谷等人的創(chuàng)作。他們從改寫和重造“成都形象”入手,在與何其芳等人辯駁性對話中,發(fā)展出了自己獨特的現(xiàn)代性品質(zhì)。

不是說抗戰(zhàn)時期的成都不存在慵懶、腐朽、麻木、自私之類的罪惡現(xiàn)象。相反,它存在,而且的確比起別的地方更嚴重。但對照把眼光放到成都的城市建筑和自然景象上,從而發(fā)現(xiàn)了成都之可愛的老舍,[注]老舍:《可愛的成都》,《老舍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第314-316頁。以及下文將要論及的相關詩作來看,用怎樣的眼光來看待我們所居處的世界,也同樣是值得討論的問題。

從某種程度來說,當現(xiàn)代人取代神而成為世界的主體,也就確立了從人的角度看待和解釋世界,最后再由“人的手”來創(chuàng)造“美麗新世界”的宏大工程。這項工程,開端中隱含著重造“美麗新世界”的歷史抱負,而重造“美麗新世界”的歷史實踐則反過來印證開端的絕對性,因此也就根本不存在未完成論者所說的歷史性及其辯證法——從后設歷史的角度,還應該補充說:這一工程也隱含著終將顯現(xiàn)出來的斷裂。何其芳的“三步論”,對此作了簡潔而完整的展示:

第一步:我感到人間充滿了不幸。

第二步:我斷定人的不幸多半是人的手造成的。

第三步:我相信能夠用人的手去把這些不幸毀掉。[注]何其芳:《給艾青先生的一封信》,《何其芳全集》第6卷,第477頁。

盡管表述上還留著“多半是”的尾巴,但在實際的運用中,何其芳——應該說是普遍的、復數(shù)的“何其芳”——已經(jīng)理所當然地把成都的罪惡都歸結(jié)到了“成都的人”身上。喚醒沉睡如故的“罪惡之都”,重造“美麗新世界”的責任,反過來也就順理成章地落到了作為主體的另一種人身上。先知先覺的“何其芳們”因此成為了喚醒和改造成都的主體,而成都則成為客體,淪為了“罪惡之都”,淪為了被改造、被拯救的客觀世界。

把一切歸結(jié)到人自身的現(xiàn)代性人義論,注定了世界要被劃分為充滿了苦難的“丑惡舊世界”和幸福光明的“美麗新世界”兩個對立的存在;而人類自身,則注定了要被劃分為對“丑惡舊世界”的苦難和不幸,承擔責任的有罪者,和消除一切苦難和不幸重造“美麗新世界”的能動主體。正是由此,長期農(nóng)耕文明傳統(tǒng)中養(yǎng)成的享樂、慵懶的生活方式和城市性格,才變成了抗戰(zhàn)大時代里的“罪惡”,而認定自己“已經(jīng)像一個成人一樣有了責任感”,相信自己“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何其芳們,[注]何其芳:《一個平常的故事》,《何其芳全集》第2卷,第80頁。則成為了先知先覺的啟蒙者和革命者。

二、“人的成都”形象的分裂與“自然的成都”的浮現(xiàn)

何其芳的“三步論”中隱含著一個至關重要的現(xiàn)代性前提:作為主體的現(xiàn)代人,不是在人類所居處的世界之內(nèi),而是站在這個世界之外,從宇宙的角度出發(fā)來看待世界,“來對付自然的”。[注]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9頁。王富仁所說的創(chuàng)造社的青年文化,其實就是現(xiàn)代人之于世界的主體性姿態(tài):“一切值得肯定的東西都不是他自己的生命力的結(jié)晶,一切丑惡的東西中也沒有他們的過錯在內(nèi)。他不應對現(xiàn)實的這個文化環(huán)境負責,他也不會由衷地感到自己對它負有什么責任”,“他在本能中便感到有權以自我的感受”為標準來批評一切,面對一切。[注]王富仁:《創(chuàng)造社與中國社會的青年文化》,《王富仁自選集》,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81-182頁。從北平到萬縣,再從萬縣到成都,最后再到延安的旅行經(jīng)驗,恰好支撐了何其芳“局外人”的主體性姿態(tài),讓他從“我感到”到“我斷定”,再到“我相信”的每一步,都充滿了無可置疑的確定性。

然而,對于生活在成都這座城市里的平原詩人來說,問題就不一樣了。因為,他們賴以“感到”“斷定”“相信”的“我”,不是從世界之外、從抽象的“印刷世界”里移植的,而是在具體的生活環(huán)境中養(yǎng)成。就像許伽所說的那樣,是成都這座“只有寂寞和陰暗的風景”的古城,讓她“開始知道生活”,[注]許伽:《古城,我愛你》,《中國抗日戰(zhàn)爭時期大后方文學書系》第14卷,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年,第552頁。賦予了她反抗的勇氣和力量。成都由此而成為了詩人“又愛又恨”的古城,一個復雜而真實的生活世界。簡單的批判,和簡單的贊美一樣,都開始變得不合時宜了。

深淵長達三百余行的組詩《成都在詩里》,[注]深淵(何滿子)的這組詩,先后刊發(fā)在成都《戰(zhàn)時文藝》、桂林《大公報·文藝》副刊,以及衡陽《力報·半月新詩》副刊等處。本文引用,據(jù)1941年12月15日出版的《戰(zhàn)時文藝》第1卷第2期,第2-5頁。就展現(xiàn)了這種猶疑不定的復雜性。這篇包括《這座城》《文化街》《大公館》《街頭風景線》《飽的刑罰》《二泉文人》《華西壩》《成都啊》等八首詩的組詩,雖然沒有擺脫人義論的限制,仍然帶著左翼青年的革命熱情和剛從戰(zhàn)區(qū)輾轉(zhuǎn)來到成都的“下江人”的好奇和焦灼,但“人的成都”卻被“成都的人”自然而然地劃分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第一個,是何其芳等人當初所看到的荒淫和墮落景象。達官貴人們在《大公館》里的荒淫,《街頭風景線》里伴隨著“這么多的花柳病醫(yī)師”而生的畸形繁榮,以及《二泉文人》勾勒出來的成都作家齷齪而粗鄙的自我表演,再加上《飽的刑罰》里走投無路的饑民,一而再再而三地印證了何其芳、陳敬容等人的判斷:這是一座荒淫、腐朽的“罪惡之都”。

但在《文化街》里,“人的成都”卻展現(xiàn)了健康而充滿了活力的一面。近乎報告詩的寫實主義態(tài)度,讓深淵忠實地記下了自己所看到的另一個“人的成都”:在因為書店林立而被譽為“文化街”的祠堂街上,“來自鄉(xiāng)間學校里的,/來自鄰近的縣份的/年青的學生和公務員,/都蠅子般擠滿了書店”,如饑似渴地汲取著新鮮的文化養(yǎng)分。這一景象,給荒淫、腐朽的“罪惡之都”帶來了一縷亮麗、炫目的光彩,打破了何其芳等人創(chuàng)造的“成都形象”的總體性。

深淵跟何其芳一樣,立足于“成都的人”,看見的也是“人的成都”。不同的是,何其芳眼中的成都人只有一種,因而“人的成都”自然也就只有荒淫、腐朽的“罪惡之都”一副面孔。而深淵則看到了兩種成都人,把成都還原成了丑惡和美麗并存、希望與失望交織的雙重世界。他在《成都啊》一詩感慨萬千地寫道:

成都啊,/有人在你身上/追求麻醉,/也有人在你身上/開辟著自由的田地,/有人在你身上活躍著,/也有人在你身上枯萎了,/黯淡了!/死了……

成都啊,/有人踐踏了你/你不作反抗的震動和呼喊;/有人養(yǎng)育著你,/你也像熟睡了似的沒有反響,/你怎么不出聲,/怎么不出聲呀!/那年青的一代,/他們將離你而去了,/去了/去遠了……

何其芳、陳敬容等人抗戰(zhàn)初期面對“人的成都”那種斬釘截鐵的正義感,在深淵這里被轉(zhuǎn)化成了復雜而難以言表的感嘆。《成都啊》這個題目,以及貫穿全詩的“成都啊”,道出了詩人飽滿而復雜的感情。無可奈何的結(jié)尾“成都啊”,更意味著滿懷批判激情的深淵,從何其芳那堅定、明確而毫不猶豫的“人的手”的立場上退了出來,陷入了一種“介乎其間”的臨界狀態(tài),把單一的、總體性的“人的成都”,變成了多元的、復雜的“人的成都”。這種“介乎期間”,既可以是這樣,又可以是那樣的“臨界狀態(tài)”,為范方羊、蔡月牧等人更進一步的抗辯性書寫,敞開了新空間。

何其芳等人把成都看作“罪惡之都”的理由之一,是成都有那么多的茶館,有那么多的閑人在抗戰(zhàn)的炮火聲中,依然在茶館的喧鬧和吵嚷里毫無價值地浪費著他們的生命。這一點,也是抗戰(zhàn)時期的“下江人”的普遍印象。如不溫不火、不左不右的張恨水,就曾對成都街頭的茶館和“閑人”之多有過嘲諷,[注]張恨水:《蓉行雜感》,施康強編:《四川的凸現(xiàn)》,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121頁。而有意要為成都作辯護的段公爽,也只能說:“成都人并不怎樣懶惰,然而批評成都的人,卻每每愛說成都是如何的糜爛、腐化,成都人是如何的好吃懶做,整天到晚都坐在茶館里擺龍門陣,或提起鳥籠在公園里消磨那無聊的時光。”[注]段公爽:《入康記·兩種成都人》,康定:西康 《民國日報》社,1941年,第20頁。

但事實上,“坐茶館”不過是成都人必需的一種謀生手段,絕非初來乍到的“下江人”所說的追求享樂,消磨時光。范方羊的《露天茶館——呈若嘉》,[注]范方羊:《露天茶座——呈若嘉》,《新蜀報·蜀道》副刊,1942年8月6日。就老實不客氣地針對“下江人”的皮相之見,對“坐茶館”的情趣和理由展開了抗辯性書寫,把坐在粗糙的木凳子上喝著廉價的茶,“看山,看樹,看人,看天”,“舒口氣擺脫一切,回到自然”當作正當生活方式肯定了下來。詩人以“座中人”的身份告白道:“坐茶館”的意義,乃是從充滿勞碌和厭倦的世界暫時抽身,回到自然,享受一份“廉價的清?!焙推痰摹鞍查e”,借此調(diào)整自己以重新恢復反抗世俗生活的豪情和勇氣。所以,詩人在短暫的“一刻清閑”之后,又滿懷“稚氣的豪情,滿腔抱負”,“熱騰騰又托出一個透明的夢”,踏上了反抗和戰(zhàn)斗的旅程。

何其芳和范方羊的共同目標,都是要打破和反抗沉重的世俗生活。區(qū)別在于何其芳看到的是性質(zhì)單一的、由“人的手”所造成的“人的成都”,后者則在“人的成都”之外,還看到了一個由山水、樹木、天空等自然之物構成的“自然的成都”。在《詩二章·那邊》里,[注]范方羊:《詩二章》,《新蜀報·蜀道》副刊,1942年5月21日。范方羊更進一步,把成都從單一、狹小的“人的手”里解放出來,將何其芳等人眼中“又小又荒涼”的“罪惡之都”,擴展成了既包括“遼闊的原野”和“黑油油的黑眼仁一樣閃光的泥土”,又涵蓋了“灰色的瓦屋/灰色的街道/灰色的行人/灰色的日子”的寬廣、豐富的生活世界。

范方羊眼中這個古老而新鮮的“自然的成都”,不僅在時間上先于,更重要的是在價值等級上也高于“人的手”造成的“人的成都”。惟其如此,它才成為了詩人反抗“人的手”所造成的世俗生活的沉重性壓迫的力量源泉。就是說,范方羊所看見的成都,不僅在空間范圍上極大地超過了何其芳,最重要的是,它還從根本上顛倒了后者的價值尺度。

對現(xiàn)代人來說,“一切美的、高貴的東西都是理性和計算的產(chǎn)物”,[注]波德萊爾:《現(xiàn)代生活的畫家·贊化妝》,《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郭宏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457-458頁。是人的勞動所創(chuàng)造的產(chǎn)品,自然則是“人的手”改造和征服的對象,是人類的敵人,是一種“要被規(guī)約到秩序上去的混沌”,充其量只不過是為人類勞動提供了物質(zhì)材料。[注]列奧·施特勞斯:《現(xiàn)代性的三次浪潮》,彭磊、丁耘譯,劉小楓編:《蘇格拉底問題與現(xiàn)代性》,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第34頁。不斷高漲的主體性精神,和不斷高漲的打破“丑惡舊世界”、創(chuàng)造“美麗新世界”的革命熱情,還有不斷高漲的浪漫—象征主義感傷背后,隱含著一個共同的情緒:對作為“敵人”的自然和世界的仇恨。[注]段從學:《現(xiàn)代性語境中的“何其芳道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5期,第25-38頁。但范方羊的立場則與之截然相反。在《詩二章·晨歌》中,他像古代的哲人那樣,明確地把“自然”——由靜靜的江流、莊嚴的群山、高高的天、烏篷船和白帆船等構成——當作了“一個寧靜和諧的生的整體”,“第一首真正的詩”,“偉大的質(zhì)樸的明凈的詩篇”。而“人的手”的創(chuàng)造,反而成了諦聽和進入這“偉大的”“真正的”詩篇之前必須排除的雜音和干擾。[注]范方羊:《詩二章》,《新蜀報·蜀道》副刊,1942年5月21日。

詩人并沒有否認“人的成都”的腐朽、荒淫。他也跟何其芳一樣,渴望著逃離“人的成都”,打破整個“人的手”所造成的沉重的生活世界。只是他并沒有把腐朽、荒淫、麻木的“人的成都”當作成都的全部,更沒有把“人的成都”提升為人類生活世界本身的意圖。他在荒淫、腐朽的“人的成都”之外揭示了“自然的成都”的存在,并以此作為立足點,在反抗“人的手”造成的不公正的同時,也復活并保存了對自然的熱愛,對世界的感激。這當然不是說范方羊和其他平原詩人一開始就具有,或者后來發(fā)展出了這種明確的理論自覺。他們只是立足于本土生活經(jīng)驗,從“內(nèi)部人”的角度出發(fā),對何其芳等“下江人”的視角提出補充和修正,表達自己年輕、樸素而稚氣的生命體驗。

但也唯其樸素和不自覺,所以就連那些后來在精神上或?qū)嶋H行動上義無反顧地走向了戰(zhàn)斗的“北方平原”的詩人如白堤、羊翚、許伽等,也不覺得對成都的贊美和留戀,與創(chuàng)造“美麗新世界”的現(xiàn)代性革命大潮之間有什么矛盾。最典型的,是羊翚在奔赴中原解放區(qū)前夕寫下的組詩《鄉(xiāng)土集》。[注]羊翚:《鄉(xiāng)土集》,《涉灘的纖手》,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374-385頁。組詩從老祖父開始,一直寫到詩人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敘述了三代人的家族苦難史,表達了詩人對苦難的詛咒和思索,以及忍無可忍的最后的反抗。但即便是在忍無可忍的反抗中,詩人也沒有表現(xiàn)出把一切都納入“人的手”來看待,把世界劃分為涇渭分明的“丑惡舊世界”和“美麗新世界”兩種不同形態(tài)的現(xiàn)代性自覺。反抗的目標,也不是要把落后、愚昧的鄉(xiāng)村世界當作敵人徹底砸爛之后,再用“人的手”創(chuàng)造一個完全不同的“美麗新世界”。對羊翚來說,“人的手”只能清除“人的手”所造成的不公正的社會秩序,而不能創(chuàng)造被不公正的社會秩序遮蔽了的自然之物。相反地,這種“人的手”的清除和創(chuàng)造,只能以自然之物的存在作為前提,并且必然發(fā)生在作為愛的對象的自然之物上。對世界既愛又恨——愛作為根基的自然之物,恨不公正的社會秩序的復雜感情,取代了“何其芳”那種單一的、明確的現(xiàn)代性怨恨。就此而言,范方羊、羊翚等人,實際上是把平原詩人身上或明或暗的“人的成都”/“自然成都”和“成都平原”/“北方平原”等現(xiàn)實中的二元對立,重新納入了混沌而曖昧的古代性世界。這個世界以它無言的沉重,激起了“何其芳們”的怨恨和反抗,也以它亮麗的光輝,激發(fā)了范方羊等本土詩人們對它的感激和熱愛。最根本的,是它以同時包容兩者的方式,把自己筑造成了人類偉大、深厚而廣闊的,唯一的生活世界。

在此基礎上,真正有意迎著現(xiàn)代性價值主潮,以抒寫對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明的熱愛和對泥土世界的感激之情為自覺目標的,是詩社的兩位核心人物:蔡月牧和杜谷。

三、“平原戀歌”與“泥土的歌”

現(xiàn)代人遺忘了人類生活世界的雙重性,而用線性進步時間觀,把同時并存的共時性元素,劃分成了屬于過去時態(tài)的黑暗,和屬于未來時態(tài)的光明兩種截然不同的歷史存在,進而以置身世界之外的主體性姿態(tài),發(fā)動了用“人的手”創(chuàng)造未來“美麗新世界”的革命。在未來時態(tài)的“美麗新世界”到來之前的人類生活世界,因此而成為了恨的對象,一個亟待徹底砸爛和清除的“丑惡舊世界”。以土地為中心的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明,也因此而失去了曾經(jīng)的榮耀,淪為了現(xiàn)代性線性時間軸上的“落后”存在。中國—西方、沿?!獌?nèi)地、城市—鄉(xiāng)村等一系列從線性進步時間觀里派生出來的歷史性價值等級,更進一步把深處內(nèi)陸腹地的成都,固定在了保守、落后的位置上。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政治、文化中心的西遷,廣大落后、愚昧的中國農(nóng)民的無私奉獻和英勇犧牲,以及“泥土”與“國土”之間的親密關聯(lián),為現(xiàn)代作家重新發(fā)現(xiàn)農(nóng)耕文明和鄉(xiāng)土社會的偉大意義提供了可能。生于斯長于斯的蔡月牧,就是在這個特定歷史情境中,迎著席卷一切的現(xiàn)代性浪潮,宣告自己要跟唱著“泥土的戀歌”,以犁鋤墾殖“泥土的愛情”的農(nóng)人站在一起,“唱起人類的戀歌”,用詩篇墾殖“人類的愛情”。[注]蔡月牧:《墾殖季》(組詩),《詩創(chuàng)作》第12期,1942年6月,第21頁。在長詩《向春天》里,詩人雖然深切地感受到了寒冷、饑荒、搶劫、死亡等事實的存在和威脅,但并沒有把這些“冬天元素”當作獨立的或者與“春天元素”相對抗的存在,而是細膩地描述了它們在春天里的最終潰敗,表達自己對春天的熱愛和感激。就像經(jīng)過漫長的煎熬,終于見到了久違親人的老者一樣,蔡月牧以散文化的日常口語,絮絮叨叨地向“春天”這位“大地的客人”傾訴著自己在冬天的不幸遭遇。隨后,又以躬身承受的感激姿態(tài),邁開遲緩但堅定有力的腳步,引領春天巡查大地的荒蕪。一邊享受著春天帶來的“光明與熱愛”,一邊展示著村莊的饑寒,同時又傾訴著自己對“春天”滿懷感激。詩人的這種展示并不是為了表達對“冬天”的怨恨,而是要喚醒“春天”對人類苦難命運的憐憫,讓“春天”綻放出更多的光和熱。[注]蔡月牧:《向春天》,《力報·新墾地》副刊(衡陽),1942年6月26日。蔡月牧并沒有否認“冬天”的存在,更沒有在苦難和不幸面前閉上自己的眼睛。何其芳“三步論”的每一步——從“感到人間充滿了不幸”,到“斷定人的不幸多半是人的手造成的”,再到“相信能夠用人的手把這些不幸毀掉”——都處在“冬天”,處在不幸的牽引和支配之下;而蔡月牧的世界,則是雙重的。

蔡月牧眼中的成都平原,同時包含著“冬天”和“春天”兩種異質(zhì)性元素,既“憂郁而又豐饒”。因為“憂郁”,所以成都平原自古以來就充滿了“悲苦的懷想”和“悲苦的憶念”,充滿了何其芳所說的“不幸”;因為“豐饒”,成都平原每年都要慷慨地獻出“億萬石的黃谷”“億萬石的玉米和蕎麥”,這是平原大地的給予。平原的子孫們既承受“憂郁”,也領受著“豐饒”的賜予,由此才有了自己真實的、獨特的命運。所以,即便是在最寒冷、最憂郁、最悲苦的“冬天”,蔡月牧也總是毫不猶豫地站在“春天”,懷著對平原、對世界的感激和熱愛,唱著人類對大地的永恒戀歌,書寫著對成都平原的“永生的憶念”。[注]蔡月牧:《墾殖季·平原》,《詩創(chuàng)作》第12期,1942年6月,第22頁。盡管詩作數(shù)量不多,主題也只有一個——歌頌成都平原,抒發(fā)自己對成都平原的感激和熱愛,但蔡月牧的詩里,回響著現(xiàn)代人早已經(jīng)忘記了的古老的人類學的聲音:我們懷著感激,從大地那里領受豐碩的收獲,領受生的歡樂;我們懷著感激,從大地那里領受貧窮和饑餓,領受冬天的死亡。而詩人的職責正如同古代祭司的職責,就是贊美,即便是在“冬天”,也要追隨“春天”逝去的足跡,贊美人類在大地上的生之歡樂。

從“人的手”出發(fā)的現(xiàn)代人,竭力把一切都納入人義論視域,季節(jié)變化帶來的寒冷、荒涼等生存事實,乃至冬天/春天、黑暗/光明等只有在對立和轉(zhuǎn)化中才能成其為自身的自然元素,也變成了人類事務,尤其是政治事務的隱喻。盡管事實上不能,但現(xiàn)代人早已經(jīng)預先透支并理所當然地享受了這樣的觀念:“人的手”能夠改天換地,將一切都納入自己的掌控之中,重造“美麗新世界”。蔡月牧則有意識地將人類的苦難和貧困,重新放置在大地的“死亡—復活”這一古老的人類學視野中來解釋,將人類的命運融入大地的自然節(jié)奏,變成了以春天為核心意象的自然敘事——就像身體終將融入大地一樣。這個人類學的自然敘事,不僅用大地的“死亡—復活”這個古老的原型,解釋了苦難、貧窮等生存事實,同時也把世界從人類中心主義,從現(xiàn)代性欲望和技術的支配中解放出來,還原成了生機勃勃滋養(yǎng)萬物的繁茂大地。人類以回到土地的方式,重新獲得了廣闊、深厚的生命。由此,現(xiàn)代人“何其芳們”對世界的怨恨,就被轉(zhuǎn)化成了對大地的感激,對世界的熱愛。

稍加總結(jié)和清理,可以這樣說:許伽、葛珍等人追隨著何其芳的腳步走向“北方平原”的同時,也流露出了對成都這座古城的留戀和熱愛;范方羊則越過何其芳的古城視野,在“人的成都”之外,展現(xiàn)了一個價值等級更高的“自然的成都”的存在;蔡月牧以“自然的成都”為起點,用更闊大的平原反過來包圍和覆蓋了“人的成都”,用歌頌取代了何其芳等人的詛咒,將后者的怨恨轉(zhuǎn)化成了對世界的熱愛。而接下來將要提出來討論的杜谷,則直接從泥土世界出發(fā),循著泥土世界自身的節(jié)奏和軌轍,徹底消除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現(xiàn)代性邏輯。

如果說蔡月牧身上還保存了從“人的手”重新返回自然的成都平原的過程性痕跡,殘留著與何其芳等人的“成都形象”展開抗辯的詩學抱負的話,“深深地沒入了地母的呼吸、氣息、希望、歡喜,以及憂傷與痛苦”的杜谷,[注]胡風:《〈七月詩叢〉介紹十一則》,《胡風全集》第5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8頁。就不一樣了。從一開始,他就是從土地的內(nèi)在視角面對萬物,查看和體驗一切。他的感情也和大地上的事物一樣,具體、結(jié)實而又飽滿、豐盈。他的歡喜,是一片“披滿陽光的山坡”,[注]杜谷:《山坡》,《新蜀報·蜀道》副刊,1941年1月11日。他的寂寞,是一片“沒有溫情,沒有歌聲”,只有“從遙遠的村落吹來原野的呼喊”的江岸,[注]杜谷:《好寂寞的岸》,《詩文學》叢刊第1輯《詩人與詩》,1945年2月,第39頁。他對未來的信念,也是用自然化的、發(fā)生在大地上的季節(jié)變化,而不是以對“人的手”的創(chuàng)造能力或歷史潮流的信仰來表達。他勸慰“喑啞的江/瘦弱的江”的說辭,是“你不要悲哀/因為春天總要歸來”。[注]杜谷:《江·巷·車隊》,《抗戰(zhàn)文藝》第7卷第1期,1941年1月,第55頁。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也被他在《春天的拱門》中,轉(zhuǎn)化成了一幅生動的自然之春景象:群鳥爭相啼叫,人們從黑暗的屋子里走出來,大地上開滿鮮花、流淌著蜜……[注]杜谷:《春天的拱門》,圣野等:《黎明的呼喚》,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31-233頁。

在抗戰(zhàn)和建國并重的策略下,大后方出現(xiàn)了不少以開墾土地、采礦、修筑道路等為題材的作品。但在杜谷看來,這樣的歷史性活動并不是站在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上,把自然當作敵人,用“人的手”從大地身上榨取產(chǎn)品的單向度行為。相反地,他從泥土世界的角度,以大地中心主義的立場來看待和理解這一切。在他眼里,開墾土地、砍伐森林、開采礦產(chǎn)之類的活動,不是讓自然“為我所用”,而是把“遼闊的古代的森林”“千年的巖石底下的礦層”從沉睡中喚醒,[注]杜谷:《西部》,《詩墾地》叢刊第1輯《黎明的林子》,1941年11月,第15頁。讓大地煥發(fā)出自己的光彩和生機。從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角度看,傳統(tǒng)農(nóng)耕活動對大自然的傷害可以說少之又少,但即使這樣,“善良到土地一樣善良”,“坦白到土地一樣坦白”的杜谷,[注]胡風:《〈七月詩叢〉介紹十一則》,《胡風全集》第5卷,第38頁。在舉起“銀亮的犁”,梳理“蓬亂的田畝”的時候,仍然懷著最大的虔誠,以自己的鮮血作為犧牲和祭品,贖回了人類施加在土地上的暴力:“我的心喜悅/今天,終于我又看到你/看到你在新耕的潮暗的土壤里/我自己滲透的/濕紅的血跡……”[注]杜谷:《耕作的歌·耕作季》,《抗戰(zhàn)文藝》第9卷第3、4期合刊,1944年9月,第56頁。詩人的,也是人類的“自己滲透的/濕紅的血跡”,把“銀亮的犁”對土地的暴力,轉(zhuǎn)化成了人類自己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生命活動,表達了這樣一個古老而圣神的生存信仰:人類不是通過暴力榨取,而是把自己當作犧牲,從土地那里換取生命所必須的谷物。

按理說來,因為戰(zhàn)爭輾轉(zhuǎn)流亡到大后方,飽受貧困和疾病折磨的杜谷,完全可以循著抗戰(zhàn)的時代邏輯,把對大地的深深眷戀和對泥土世界的熱愛,轉(zhuǎn)化成對現(xiàn)代性“國土”的熱愛。[注]關于“土地”與“國土”之辨,參見段從學:《現(xiàn)代新詩的國家想象:從“地圖中國”到“土地中國”》,《文藝爭鳴》2017年第8期,第75-89頁。詩人自己,也可以順勢從“泥土世界的孩子”,一躍而成為現(xiàn)代性歷史進程中的時代戰(zhàn)士。但是,即使在40年代后期逐漸淡出詩壇,轉(zhuǎn)向了實際工作的時候,杜谷仍然固執(zhí)地站在大地中心主義的立場上,絲毫沒有轉(zhuǎn)向現(xiàn)代性人義論的痕跡。他甚至從人類歷史中后退出來,把殺死殘暴的敵人,用鮮血和鐮刀捍衛(wèi)土地的歷史性活動,也納入了大地中心主義,將其視為大地永恒輪回的“死亡—復活”人類學祭祀儀式的一部分。對杜谷來說,人類并非天生就是有權收割谷物、享用萬物的主體。只有在事先用鐮刀“收割過頭顱”,殺死蹂躪土地的殘暴敵人,用鮮血澆灌過土地之后才能獲得收割谷物,領取大地饋贈的權力。[注]杜谷:《耕作的歌·明天,我們要收割》,《抗戰(zhàn)文藝》第9卷第3、4期合刊,第57頁。而且,這種獻祭換來的權力也不是一勞永逸的,而是隨著“冬天—春天”的自然節(jié)奏,隨著大地的“死亡—復活”而一年一度永恒輪回的人類命運本身:人來自于泥土,為泥土所養(yǎng)育,又復歸于泥土,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滋養(yǎng)大地。

現(xiàn)代人拒絕承認人類生活世界的雙重性,他們立足于世界之外的主體性,把一切都納入“人的手”掌控之中,以對當下的、真實的生活世界的怨恨,和對未來的、想象的烏托邦世界的渴求為動力源泉,發(fā)動了一輪又一輪消除當前“丑惡舊世界”,創(chuàng)造未來“美麗新世界”的現(xiàn)代性革命。“丑惡舊世界”與“美麗新世界”,“冬天”與“春天”,在現(xiàn)代性直線時間軸上,被撕裂成了彼此不相容的沖突性存在。杜谷則以“泥土世界的孩子”的身份,迎著席卷而來的現(xiàn)代性大潮,以同時包容兩者的方式,用“死亡—復活”這一古老的人類學敘事,重新將包括中國抗戰(zhàn)在內(nèi)的一切事物,納入了大地的永恒輪回之中。從而,也為平原詩社改寫何其芳等人留下的“成都形象”的抗辯性書寫,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最后,應該承認的是:作為一個地方性的詩歌群落,平原詩人當然不可能,也沒有能力對抗席卷全球的現(xiàn)代性工程。他們從校園“文學青年”開始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本身就是這個現(xiàn)代性工程的一部分。他們只是在被席卷而去之前,以稚氣而樸實的姿態(tài),寫下了對自己置身其中的生活的世界,一個即將被徹底砸爛和清除的“丑惡舊世界”中那些閃耀著光輝的事物的感激和贊美。在他們的感激和贊美中得到保存的事物,因而有意無意地反過來展現(xiàn)了“人的手”所不能把握和控制的世界的存在,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提供了雖然和平原詩社的地位一樣邊緣,但絕非可有可無的“微量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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