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菲
(劍橋大學 亞洲與中東研究系,英國 劍橋 CB3 0DS)
與語言相比,有許多其他因素被認為在促進國家主義方面起到更為強大的作用,如軍隊、君主和光輝的歷史。但是,語言卻總能以一種微妙但有效的方式將人們聚集在一起。Renan說過,“語言會邀請我們團結起來,而并不是迫使我們這樣做”。 雖然人們可能很難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察覺到語言的力量,它卻可以隨時隨地影響我們的思想和決策方式。例如,當一個孩子在剛剛開始學說話時被教授的是方言還是普通話將對這個孩子的一生都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學校選擇哪本教材,電視臺播放什么電視節(jié)目,甚至人們在日常交流中的詞匯選擇都能體現出語言對人們生活的影響,正如Fairclough在他的書中提到,沒有任何一個對現代社會以及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感興趣的人能夠忽略語言的重要性。
語言不僅僅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它還對整個社會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通過構建一個所有公民都應該遵守的標準語言,國家即規(guī)定了每一個公民如果想在社會舞臺中央有一席之地的基本標準。Bourdieu在研究官方語言的作用時說過“通過確立和推廣官方語言在一個統(tǒng)一國家的地位,統(tǒng)一語言的政策實際上有利于那些已經掌握這門語言的群體,而其他只會說方言的人則由于他們習慣使用的語言不同而處于從屬和弱勢的地位”。 根據Bourdieu的觀點,“語言的表達是一種實踐(practice)的形式,因此,可以理解為語言習慣與語言市場之間關系的產物 ” ,“在這樣的語言市場里,不同的語言產品被估計Bourdieu P, 1991,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從而由不同的產品的不同的價值造成不同語言的等級層次結構。通過這種方式,一些語言被視為“高”,而其他語言被視為“低”。 在一個國家有一個官方的國家語言的背景下,國家的正式語言被視為“高”語言,而方言和其他語言被視為“低”。
語言不平等將不可避免地導致這些語言的使用者的社會地位不平等。 正如Millar提出的 “不同語言之間競爭代表了不同群體之間的競爭”Millar R M C. Language, 2005, Nation, and Power: An Introduction.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語言賦予了語言使用者 “能力(power)”,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各國政府都在努力構建一種“民族”語言,其意義在于這種語言將會賦予他們促進一個國家統(tǒng)一和團結的能力。
在官方的國家語言被建構出來之前,很多國家并沒有一個有絕對優(yōu)勢的統(tǒng)一的“國家語言”。雖然有些方言能夠或多或少相互理解,但沒有人可以標榜他們自己所使用方言具有國家地位,需要所有的國境線里面的人都明白。但后來,隨著一個國家統(tǒng)一進程的加深,國家的統(tǒng)治階層建構出了“國家語言”這個概念,作為鞏固國家主義和增強其治理合法化的工具。因此,國家語言概念的出現是一種社會歷史建構,而不是一種自然統(tǒng)一的過程。Joseph表示,“國家語言實際上并不是一種給定的語言,而是國家主義意識形態(tài)培養(yǎng)工作的一部分”。 他認為,像“意大利人(Italian)”這樣的民族認同概念 始于一種 “愿景”,因為這是一種在人們心中還沒出現的東西。然而,當建構一個統(tǒng)一的“官方意大利語”之后,這個虛無的愿景就變成了現實[注]Joseph J E, 2004, Language and identity: National, ethnic, religiou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因為每個人的個人身份是由與同一個群體里的其他不同個體的相對等級序列關系而確立的”[注]Wongthes M, 2003, Intellectual might and national myth: a forensic investigation of the Ram Khamhaeng controversy in Thai society. Matichon.。 因此,國家語言的出現和普及,有利于一個群體中的各個成員在雖然并不能認識這個群體里的所有人的情況下,可以方便地想象出他們同屬一個共同的集體,因為他們的語言是相同的。
泰文字母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3世紀記錄素可泰王蘭甘亨大帝的蘭甘亨石碑。泰國的語言其實是很多語言的混合體,如梵文、巴利文、古高棉語以及其他大大小小族群的語言文字如中文,馬來語,老撾語,英語等等。 即使在本土泰國人中,也存在各種各樣的方言,如東北話,北部方言,南部方言,以及各種方言再細分的種類。被稱為“標準泰語(Standard Thai)”的泰語國家語言對于大多數泰國人來說都是需要系統(tǒng)的學校教育而習得的。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泰國人在面對語言多樣性時似乎感到十分有安全感。 毫無疑問,泰國政府在推動國家主義進程中而統(tǒng)一的標準泰語也是營造這種“安全感”的因素之一 。
在1940年6月20 日,泰國政府規(guī)定了九條“泰國化(Thai- ification)”協(xié)定,而泰國的標準語言是泰國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該規(guī)定反復談到泰語是泰國身份認同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所有泰國人都必須考慮......他們的首要職責是做......合格的會讀寫泰語的公民。他們還必須知道自己的重要職責去幫助那些不懂泰語的人知道這一點,并鼓勵那些不識字的人學習泰語。 [此外]泰國人不應過分考慮他們個人的居住地或他們的出生地,也不應讓這些不同導致他們在使用泰語時有語音語調差別。每個人都必須知道,他出生在泰國,無論是泰國領土的任何地方,他都擁有泰國血統(tǒng),并且說泰國的國家語言” 。在泰國,標準泰語在教育界和大眾傳播都是最主要的語言,并且也是地位的象征[注]Smalley W A,1994, Linguistic diversity and national unity: Language ecology in Thailand.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通過將標準泰語作為唯一可在學校教授的官方語言,年輕人將理所當然地認為標準泰語無論在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都是泰國唯一的官方語言,也是泰國國家身份的象征。這也就意味著隨著泰國社會的發(fā)展和教育的普及,標準泰語的合法性將得到進一步加強。
Anderson在研究印尼語言和印尼國家主義時寫道,第一代的現代印尼國家主義者都非常明確不能允許自己的國家被殖民“分而治之”得更久,因此他們很早就很明確地看到了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語言的重要性,而且這個語言也一定不能是殖民者的語言。Bahasa Melayu 是一個具有數百年歷史的語言,而且這個語言在印尼各島都有所使用,所以這門語言非常適合地滿足了印尼國家主義者的需求[注]Anderson B, 2006, 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Verso Books.。 通過這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到,在印度尼西亞,統(tǒng)一的國家語言被建構為印度尼西亞獨立的象征,它可以作為反對殖民主義斗爭中的重要利器。然而,跟印尼相比,泰國的歷史有相對的獨特性,因為泰國是東南亞唯一從未被殖民的國家。于是,這就使得泰國的國家主義興起缺少了一個統(tǒng)一的可以將所有泰人統(tǒng)一在同一個旗幟下的“敵人”或“他者”。 這樣的歷史對于泰國文化經濟和語言的連續(xù)性來說是一件好事,但這對于鞏固泰國民族語言的地位來說可能并不是。因為人們并不認為有必要通過學習相同的字母和相同的發(fā)音來團結國家,特別是當他們的方言可以相互理解時。例如 Smalley 在他的書中說,“泰國人非常隨和且(對其他文化)缺乏嚴格的排他性”[注]Smalley W A,1994, Linguistic diversity and national unity: Language ecology in Thailand.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鑒于泰國的這一特殊情況,泰國政府必須構建一個想象的“敵人”或想象的“他者”,以喚起泰國人民的國家主義以及提高加強標準泰語教育的必要性。于是,作為商業(yè)語言而廣泛使用的中文被人為選定,被建構成為威脅泰國國家主義興起的“他者”甚至是“敵人”。
雖然在泰國生活的華人華僑很大一部分都已經從泰國政府獲得了官方認可的居民身份,但泰國護照并不等于他們的身份認同完全泰化并放棄了對中國的身份認同。雖然華人在泰國已生活數代,但即使在當今泰國,中國元素依然存在于大街小巷。中國的節(jié)日、文字、名字、飲食習慣、生活習慣等都被廣泛保留,中文報紙、媒體、學校也普遍存在,泰國華人組織也經常舉行祭祖、尋根等各種增強與中國聯(lián)系的活動。所以,這些泰國華人并不能被簡單地歸為泰國人。中國人的生活習慣、節(jié)日、家庭樹木、語言、名字、城鎮(zhèn)居民協(xié)會和報紙仍然存在于華人社區(qū)。因此,在討論泰國華人的身份認同這個問題時 ,筆者更傾向于采用Coughlin提出的“雙重身份”概念。
準確地統(tǒng)計出在泰的華人華僑數量是很難的,因為他們與泰國的經濟和政治關系非常密切,在保留自己的中國傳統(tǒng)的同時也深受泰族的影響。West在亞洲和大洋洲人口百科全書中寫道,泰國有940萬華人人口,占所有人口的14%,并有多達2600萬泰國人有部分華人血統(tǒng)。 華人在泰國社會的很多方面都發(fā)揮了主導作用,特別是在商業(yè)和政治上。Ahlstrom和Young 寫過,在泰國,50個中國家族控制著該國大部分的商業(yè)部門,占泰國經濟整體市場資本的81%到90%。 已經有至少17位泰國總理有華人血統(tǒng),甚至泰國國王本人和整個王室也有部分華人血統(tǒng)。
中國的國家語言普通話,以及五種中國方言( 潮州話,客家話,海南話,廣東話和福建話),都是在泰國使用較為普遍的中國語言,其中潮州話和普通話在泰國華人中最為普遍。 因為華人是泰國社會中數量最為眾多而且影響最為強大的少數族裔,在貿易和商業(yè)上甚至比泰國本國人更有影響力[注]Smalley W A,1994, Linguistic diversity and national unity: Language ecology in Thailand.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中文被廣泛使用在泰國商業(yè)領域。例如,有泰國華人表示“對于我來說在家說中文是更自然的選擇,因為我們是中國人。我的父母和長輩不喜歡我對他們說泰語。中文是商務語言。如果你不會說中文,你怎么在泰國做生意?”[注]Punyodyana B, 1971, Chinese-Thai differential assimilation in Bangkok: an exploratory study. Southeast Asia Program, Cornell University.
鑒于中國的語言在泰國社會所享有的特殊而重要的地位,當泰國政府想要推行泰國國家主義的時候,采取一些降低華人影響力的措施也就成為水到渠成的選擇了。這樣一來,盡管受到華人社區(qū)的抵制,與被建構為唯一官方國家語言的標準泰語相對的中國語言被數次樹立為 “他者”。
拉瑪六世,也被稱為 Vajiravudh,是從1782年延續(xù)至今的泰國王朝卻克里王朝(曼谷王朝)的第六位君主,他也是一位激進地通過推進泰國國家語言而強化泰國(暹羅)國家主義的君主。盡管由于腐敗、婚姻失敗和災難性的統(tǒng)治,他被列為卻克里王朝最不成功的國王,他至少因為反華言論和政策在泰國的華人社會中非常有名。對于拉瑪六世來說,那些占領了泰國的商業(yè)市場的華人是泰國社會存在的“問題”,甚至危及到了他自己的王權統(tǒng)治。他以Asvabahu為筆名在一個英泰雙語報紙中寫文章指出,國王(拉瑪六世)旨在推行泰國愛國主義并且批判他所看到的華人在泰國社會存在的危險特性,他將華人比作歐洲的猶太人,因此,“東方猶太人”的稱呼在此后成為對泰國華人的種族歧視的恥辱。
在拉瑪六世的統(tǒng)治之下,泰國開始推行邁向單一種族國家的進程,并基于在曼谷的精英所講的泰語口音形成了標準泰語。標準泰語成為在學校教授的唯一語言,并被用來取代境內其他地區(qū)的當地劇本和方言。 拉瑪六世本人也是一位藝術家和作家,他自己的文學和戲劇都由簡單易懂的標準泰語寫成,使它們能夠被全國各地的大多數觀眾所理解。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并激發(fā)泰國(暹羅)的國家主義, 拉瑪六世提出并強調了“國家(the nation)”這個概念,并把這個概念與“君主”和“宗教”一道作為泰國(暹羅)身份的基石。通過構建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的語言,他將中國語言剝離出去,排除在了泰國身份之外,并將其作為“他者”的標志。就像Chaloemtiarana 所說,“泰國當地的中國人成了國王(拉瑪六世)試圖建構的泰國國家的內部的他者 ‘Other Within’”。
拉瑪六世將“國家” 翻譯為“(Chad Ban Meang)”,意為“民族,家和國家”,正如他在對泰國國家主義的一次講座中所示。
“我們的泰國在過去既沒有國家也沒有語言。 然而,有一群勇敢的人,他們討厭被奴役,他們努力組建一個獨立的共同體。 他們把它命名為泰國,因為他們完全獨立,不是任何人的奴隸?!?/p>
根據他的發(fā)言,我們可以看到,他賦予泰語與泰國國家平等的地位,泰國語言就是泰國身份的象征。鑒于此,使用中國語言顯然違反了泰國國家主義和泰國身份。因此,泰國華人被迫放棄中文轉而學習泰文以便在泰國繼續(xù)從事商業(yè)活動。為了將泰國華人融入泰國社會并最終將他們的個人身份從中國人改為泰國人,拉瑪六世引入了標準的泰語作為完成這種轉變的重要工具。只有那些能夠真正講標準泰語的泰國華人才能被泰國接受為本地公民[注]Kullada K M, Mead K K, 2006, The rise and decline of Thai absolutism. Psychology Press.。
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和之后在任的泰國總理,鑾披汶·頌堪是該國歷史上最著名的總理之一。他是1932年憲法革命的領導者之一并在1938年之后開始他的軍事獨裁統(tǒng)治。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由于主張與日本結盟加入了軸心國集團,鑾披汶被稱為“東方墨索里尼”。雖然他自己本身也有華人血統(tǒng),他卻成為推行最嚴厲的反華政策和排外主義的泰國總理。中文學校、媒體、報紙、協(xié)會和語言都成為了他嚴厲的打壓的對象。在他的任期內,華人被嚴格定義是“他者”,并被認為是對泰國國家主義極為有害。
上臺后,鑾披汶宣布了被視為他為了刺激泰國國家主義的“文化沙文主義”的基礎的12項法令。其中的第一條就是把泰國的國名從意味著黃金的“暹羅(Siam)”改為代表獨立自由以及泰國最大種族群體泰族(Tai)的“泰(Thai)”。這項政策已經彰顯出了鑾披汶明顯的種族主義傾向。在第三和第九條,他明確提出,居住在泰國所有的人都應該被稱為“泰國人”,并且每個泰國人都應該學習和尊重泰國的國家語言并為之感到自豪[注]金勇:《泰國鑾披汶時期的文化政策及其意涵》,《東方論壇》2013年第5期。。他建立了泰國語言與文化委員會專門推進泰語標準,簡化泰語字母和語法,旨在更加容易地推廣標準泰語。在這個過程中,29個元音和31個輔音得以保留,5個元音和13個輔音以及敬語也被簡化了。[注]金勇:《泰國鑾披汶時期的文化政策及其意涵》,《東方論壇》2013年第5期。
由于泰文已經被賦予了泰國民族身份象征的地位,那么中文作為他者的象征,在鑾披汶治下顯然會遭受嚴重的打壓。1939年到1945年是泰國中文教育最黑暗的時期,因為華校和華文報紙都飽受泰國政府的打壓破壞。泰國教育部規(guī)定,所有老師,包括教中文的老師,都必須懂泰語,還必須通過政府舉行的泰國語言能力考試。華校的校長必須是泰國人,所有的華校都必須在泰國教育部的監(jiān)督下辦學[注]Smalley W A,1994, Linguistic diversity and national unity: Language ecology in Thailand.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此外,所有泰國華人的孩子必須進入教泰語為主要語言的泰國學校上學。而其他語言,特別是中文,每天只能教一小時,而且只能用泰語教授。在1938年泰國境內有293所華校,但到了1940年,中國51所學校被暫停辦學,余下的242所被泰國政府完全關閉。等到1941年到來時,泰國境內已沒有任何華校。
在鑾披汶治下,不僅僅是中國的語言文字,泰國華人其他方方面面的行為都被定義為“他者”并被無情打壓。例如,由于泰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與日本結盟,鑾披汶鎮(zhèn)壓了所有泰國華人發(fā)起的反日協(xié)會,并逮捕了數千名參與反日活動的泰國華人。他人為劃出了10個“非中國”區(qū)并趕走了居住在這些地方的所有華人,這些地方從曾經由華人擔任的工作全部移交給泰國工人和商人[注]陳喬之:《二次大戰(zhàn)期間泰國鑾披汶政權排華運動淺析》,《東南亞研究資料》1983年第3期。。更直截了當的是有關泰國公民身份的政策規(guī)定。他規(guī)定,所有在泰國出生的人,無論父母的國籍如何,都是泰國公民[注]Smalley W A,1994, Linguistic diversity and national unity: Language ecology in Thailand.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這條規(guī)定也迫使在泰國長期生活的華人放棄自己的華人身份。
以上討論的鑾披汶的反華政策不能僅僅被視為單純的排外政策,因為除了華人之外的其他種族并未被當時的泰國政府排斥。在他在任期間,西方人被視為朋友和榜樣,而只有華人被視為敵人。泰國人被要求穿西式服裝,如西裝、帽子、手套、皮鞋,而且西方音樂的五線譜也被引入取代泰國傳統(tǒng)記譜方法[注]金勇:《泰國鑾披汶時期的文化政策及其意涵》,《東方論壇》2013年第5期。。從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在鑾披汶治下的泰國的命運的巨大反差,我們可以看到,“中國”“華人”這些標簽是被泰國政府故意選擇并建構成“他者”的,旨在建構出一個假想的“威脅”從而成為激發(fā)泰國民眾的國家主義情懷的工具。
雖然有過幾次反華的浪潮將華人視為“他者”,但華人在泰國的地位在大部分時期內都是相對高的,特別是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以及國際地位的迅速提高,泰國政府對華人和中文的態(tài)度相比于鑾披汶時期已經發(fā)生了非常大的變化。據泰國媒體報道,中文現已成為泰國學生中最熱門的外語,有近30萬泰國學生在基礎教育委員會(Obec)管理注冊的700多所學校中學習中文。在鑾披汶的黑暗時期過后,中國的語言文化在泰國迅速復興得益于中國經濟的騰飛、世界范圍內話語權的提高,以及泰國華人不懈的努力。據中國媒體報道,泰國每年都從中國招收很多中文老師,僅2012年一年泰國就要求中國教育機構為泰國的中文學習者派遣1萬名中文教師作為中泰教育和文化交流計劃的一部分。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當代泰國出現的一個“再中國化(re-sinicization)”趨勢。根據Caroline的定義,“‘再中國化’被用來表示一直被貶低、排斥或壓制的‘中國性(Chineseness)’的迅速崛起,更普遍地來說是在東南亞及其他地區(qū)華人顯著提高的可識別程度、被接納程度和自信度”。 正如在上面的分析中看到的,泰國華人在泰國社會的同化進程或多或少是在建構“他者”的過程中被強迫和被動完成的,所以當時機成熟時這些人以及后代的中國性會不可避免地再度迸發(fā)出來。 Tong也注意到了泰國華人的再中國化趨勢,他說,“在經過了幾十年的抑制后和歧視并為了政治局勢而被迫改變他們的種族與文化之后,現在許多泰國華人開始公開表達他們的華人身份和對中國的認同感?!薄U缟衔挠懻撨^的語言在塑造個人身份認同時的力量,通過中國語言在泰國的進一步普及,中國文化在泰國的復興和“再中國化”的潮流將是不可避免的。
除了中國國力的強大,泰國本土的政治局勢變化也為再中國化的出現提供了方便。在拉瑪六世和鑾披汶時期,泰國的國家主義是相對薄弱的,但由于拉瑪六世需要鞏固個人統(tǒng)治而鑾披汶需要推行反泰共等一系列政策,泰國政府必須采取一定的手段來刺激國家主義,于是華人與中文的“他者”地位需要被政府建構并強調。而當下的泰國相對穩(wěn)定,并沒有受到如鑾披汶時期的內外挑戰(zhàn),所以并不需要強烈的國家主義支撐,于是政治環(huán)境較為輕松,就為再中國化趨勢的出現營造了條件。所以,當有需要用強有力的國家主義團結國家之時,泰國政府就會將華人和中文“他者”的標簽再次強調出來,而當外部威脅較弱時,泰國華人將有更多保持自己的語言和文化的自由。因此,“他者”的建構和國家主義的興衰與一國的政治局勢有著密切的關系。
據Anderson說,一個國家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因為無論這個國家實際存在可能的不平等和剝削,這個國家的人總是被認為是深層的、統(tǒng)一階層的同胞[注]Anderson B, 2006, 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Verso Books.。確實,國家主義會存在于在一個所有人因為使用同一種語言和文化而分享同胞關系的地方。而在本篇文章中,作者提出,還有一個影響國家主義的重要因素即“想象的他者(imaginedOther)”,指的是為了刺激國家主義而建構起來的與自己的共同體不共享相同的語言和文化的另一群人。與想象的共同體相似,想象的他者也建構出來,因為人們并不可能認識所有被稱為“他者”的人。雖然如此,但處于同一個共同體的人們很清楚他們與“他者”有很多不同,因為他們并沒有相同的語言和文化。通過這種方式,一個國家的國家主義就在對比之中被喚醒了。
從泰國國家主義這個例子中可以看出,華人的語言中文被泰國的兩位政治領袖拉瑪六世和鑾披汶選為“他者”是為了激發(fā)泰國民眾的國家主義。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并在泰國促進國家主義,他們統(tǒng)一了標準泰語,并迫使所有居住在泰國的人學習這個國家語言。許多華人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語言而被動地融入泰國社會成為泰國公民。通過這樣做,泰國國家主義得到了切實加強,如果這樣的政策持續(xù)下去,年輕一代的華人將不再會有機會學習中國的語言,這將導致他們的中國身份認同的喪失,因為他們不再擁有相應的中文語言能力來進入中國這個“想象的共同體”。然而,隨著泰國政局的變化,激發(fā)國家主義不再是泰國政府的優(yōu)先目標。同時,中國的飛速發(fā)展也進一步促進了中國語言文化在泰國的整體快速復蘇,促進了“再中國化”趨勢的出現和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