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暉
柳永《雨霖鈴》是柳詞和婉約派詞的代表作,歷代評論家對這首詞的好評頗多。清代劉熙載稱其善于點染,清代黃蘇稱其語平意密,今人劉永濟稱其善于寫景傳情。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歷代對這首詩詞的差評也有不少。本文擬在介紹對這首詞的差評的基礎上,就其中一些差評進行駁正,并分析這些差評產(chǎn)生的原因。
《雨霖鈴》的差評從宋代就有,至明清時期尤甚。內(nèi)容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揶揄柳永詞句。如宋代陳善《捫虱新話補遺》以為“楊柳岸,曉風殘月”如“此梢子野溷時節(jié)也”,為可笑。明代馮夢龍認為此句“此乃艄公登溷處耳?!彪m然是戲言,卻透露出評論者對柳永的不尊重。
第二,認為柳不如蘇,且涉嫌抄襲。如明代俞彥《爰園詞話》評價蘇軾大江東詞曰:“不知萬頃波濤,來自萬里,吞天浴日,古豪杰英爽都在,使屯田此際操觚,果可以‘楊柳岸,曉風殘月’命句否?且柳詞亦只此佳句,余皆未稱。而亦有本,祖魏承班《漁歌子》‘窗外曉鶯殘月’,第改二字增一字耳?!?/p>
第三,詞中只有兩句好,不能與張先、秦觀、黃庭堅相提并論。如清代錢裴仲《雨華盦詞話》曰:“即如《雨霖鈴》一闋,只‘今宵酒醒’二句膾炙人口,實亦無甚好處。張、柳齊名,秦、黃并譽,冤哉。”
第四,格調(diào)低俗,婉而不文。清代馮金伯《詞苑萃編》曰:“蘇東坡‘大江東去’,有銅將軍鐵綽板之譏。柳七‘曉風殘月’,謂可令十七八女郎按紅牙檀板歌之。此袁絢語也,后人遂奉為美談。然仆謂東坡詞自有橫槊氣概,固是英雄本色。柳纖艷處,亦麗以淫耳?!?/p>
這些差評顯然有些偏激,且有失公允,有“因人廢詞”之嫌,具體駁正如下:
第一,“楊柳岸,曉風殘月”不是登溷語,而是千古名句。這幾句將三種與離別相關的意象“楊柳”“曉風”“殘月”疊加在一起,特別能夠引發(fā)讀者的想象,產(chǎn)生揮之不去的惜別之情,可謂千古傳誦的名句,就連蘇軾都非常認可。“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zhí)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边@則故事不僅說明幕士的幽默形象,又準確地說出了兩人詞的不同風格特點,而且說明蘇軾對“楊柳岸、曉風殘月”的認可。正如清代賀裳《皺水軒詞筌》所言:“柳屯田‘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自是古今俊句。或譏為梢公登溷詩,此輕薄兒語,不足聽也?!?/p>
第二,柳永詞大俗大雅。從北宋真宗后期到仁宗的五十年間,社會安定,城市經(jīng)濟繁榮,達官貴族們生活奢侈,征歌選舞,浮華享樂。柳永順應了這種風氣,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新曲俗詞。而樂工和歌伎們的喜愛又反過來堅定了他的這種創(chuàng)作方向。再者,從《八聲甘州》等詞看,柳永并非只會寫俗詞,不會寫雅詞。東坡認為:“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笨梢娞K軾對柳永是十分了解的。清代周濟也認為“清真詞多從耆卿奪胎,思力沉摯處往往出藍。然耆卿秀淡幽艷,是不可及。后人摭其《樂章》,訾為俗筆,真瞽說也?!?/p>
第三,柳永《雨霖鈴》不存在抄襲。“楊柳岸,曉風殘月”與魏承班《漁歌子》“窗外曉鶯殘月”未必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在句子結構上,雖然兩者都是一個地點加兩個意象,但前者將“楊柳”“曉風”“殘月”三種與惜別相關的意象合在一起,來表達惜別之情。后者能表達惜別情感的意象只有“曉鶯”“殘月”兩個詞,而“窗外”沒有暗示惜別的功能,因此兩者的構思是明顯不同的。再者,古人詩詞中意象相同或構思相近的詩句比比皆是,很難說后人抄襲前者。如王禹偁《春居雜興》與杜甫《漫興》內(nèi)容就很相似,但絕非抄襲。王禹偁的“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shù)枝花?!本团c老杜“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之句,語頗相近。說明古人詩句偶合是常有的事,不能因為偶合,就臆斷兩者存在抄襲與被抄襲的關系。
第一,差評與柳永的身世遭遇有關。柳永生于官宦之家,受到家庭環(huán)境的熏陶,柳永自幼苦學,曾撰《勸學文》曰:“學則庶人之子為公卿,不學則公卿之子為庶人。”可見其少年抱負非同尋常。然而,不幸的是,他第一次進京考試就落榜了,并因一首《鶴沖天》詞而聲聞于禁中。柳永生于宋太宗雍熙元年左右,景祐元年及第時,柳永已五十出頭。其后,柳永仕途并不順利,晚年窮困潦倒,甚至死時都無錢下葬。不良的社會聲譽既然能影響其仕途,就更會影響到別人對其詞作的評價。
第二,差評是文人相輕的心態(tài)作祟。曹丕《典論·論文》曰:“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贝蠹s古今文人多自視甚高,不輕易服膺他人,或以己之長,較他人之短,不能客觀地看待他人的得與失。宋代陳善《捫虱新話補遺》“文人相譏”條載:“荊公《虔州州學記》,東坡謂之學校策;范文正《岳陽樓記》,或者又曰:此傳奇體也。文人相譏,蓋自古而然?!蔽娜讼噍p的習氣就連王安石、蘇軾這樣的名人都未能免,普通人更不必論。
第三,鑒賞者的審美標準不一致。文學作品不像實物,可稱可量,往往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如“初唐四杰”王楊盧駱,具有變革文壇綺艷詩風的自覺意識,提倡剛健骨氣的文風。然而,他們的努力卻引來一些人的非議,故而杜甫《戲為六絕句》其二曰:“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蓖瑯?,柳永以《雨霖鈴》《望海潮》為代表的慢詞為宋詞的發(fā)展開創(chuàng)了先河,但有些人卻囿于己見,看不到柳詞的價值和意義??梢姡捎阼b賞者的審美標準不一致,其結論自然也會不同。
柳永《雨霖鈴》在后世的影響是很大的。據(jù)宋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載:“邢州開元寺僧法明,落魄不檢,嗜酒好博。每飲至大醉,惟唱柳永詞,……一日忽謂寺眾曰:‘吾明日當逝,汝等無出,觀吾往焉。’眾僧笑曰:‘豈有是哉?’翌日晨起,法明乃攝衣就坐,遽呼眾曰:‘吾往矣,當留一頌而去。’眾僧驚愕,急起聽之。法明曰:‘平生醉里顛蹶,醉里卻有分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言訖,跏趺而逝?!绷兰捌洹队炅剽彙返挠绊懹诖丝梢娨话?。
總之,柳永《雨霖鈴》的差評是由于柳永身世遭遇的特殊性、文人相輕的習氣以及讀者審美情趣的差異性等因素形成的,但這些差評顯然是不公允的。相反,柳永《雨霖鈴》是柳詞和婉約派詞的力作,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