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
(南開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071)
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指出,“和空間一樣,自然也被政治化了,因為它被引入到了那些有意識的和無意識的戰(zhàn)略中。比如對國家公園的管理,就已經是一種戰(zhàn)略了”(2015:5)。美國國家公園從設立到發(fā)展、維護,印證了自然風景的政治化。2008年,美國國務院的電子雜志出版的專輯號《國家公園,國家的遺產》,指出國家公園是象征著美國的價值觀、理想、起源的國家地標,是“美國最好的理念”(王鵬飛、安維亮 2011:63)。美國環(huán)境歷史學家艾爾弗雷德·朗特(Alfred Runte)認為,作為美國最好的創(chuàng)意,國家公園包含的理想主義界定了美國,是美國人心目中的美國文化標記(2010:xiii)。2009年,歷時六年多制作的六集系列紀錄片《國家公園:美國最偉大的理念》講述了一個有關國家公園創(chuàng)意的故事。影片不僅記錄了19世紀中期國家公園的誕生史,還追溯了最近150年來的發(fā)展史。它也是一部關于人的紀錄片,再現(xiàn)了美國人致力于保護本國珍貴景致的歷史,以此強調民族文化和民主國家的真正含義。2016年8月25日是美國國家公園100 周年紀念日,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明文指出,“國家公園的根本目的是把我們凝聚在一起,成為美國人。國家公園遠不止有休閑、娛樂和經濟價值,它是國家建設的一部分”。美國目前有59 處國家公園保護區(qū),包括世界上最早的黃石國家公園(1872)。2016年1月,美國《國家地理》刊發(fā)了一篇文章《國家公園如何講述我們的故事——并指出我們是誰》,指出國家公園起到了界定“美國性”的作用。美國國家公園的目的不僅是保護自然風景,更重要的是講述美國的故事(Quammen 2016)。國家公園不僅代表美國不同地理區(qū)域自然風景的多樣性,也成為美國文化和歷史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
風景與國家、民族身份建構和認同以及與歷史、政治的關系是風景研究的重要話題之一。美國人類學家溫迪·J.達比(Wendy J.Darby)(2011)在《風景與認同:英國民族與階級地理》中,研究了風景的“再發(fā)現(xiàn)”以及其在政治權力、民族主義和民族認同形成過程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美國著名地理學家皮爾斯·F.路易斯(Peirce Fee Lewis)(1979)列出七條原則,對風景的文化意義進行了全面總結,它們分別是:1)風景是文化研究的線索。2)文化的整體性和風景的公平性。3)風景的研究主體是普通常見的景色。傳統(tǒng)的學術研究模式不能正確解讀常見的風景,認為平常的風景研究不具備較高的學術價值。非學術性文學形式將成為風景研究的主要載體,包括新聞紀實文學、行業(yè)雜志、商品廣告、游記等。4)風景的歷史性。要了解現(xiàn)在的風景意義就必須了解歷史,因為人類的所作所為、行為方式都是從歷史傳承下來的。5)地理和生態(tài)因素。除歷史外,風景研究還必須考察特定區(qū)域的地理環(huán)境。6)環(huán)境監(jiān)護。文化景觀與自然景觀緊密相連,對文化風景的解讀也必須以對自然風景的了解為先決條件。環(huán)境因素不僅包括人類占據的空間,還包括氣候、地貌、地質以及其他環(huán)境因素。7)風景的艱澀難懂。風景的解讀并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么簡單易懂,需要我們“輪流地進行觀察、解讀、思考,再觀察,再解讀。這樣才能達到理想的效果,提出我們以前從未提過的問題”(Lewis 1979:27)。瑞典人類學家奧爾韋·洛夫格倫(Orvar L?fgren)在《度假》一書中,指出了風景與美國民族身份構建之間的關系。風景的國家化經歷了不同的發(fā)展過程,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國家、美國和加拿大認為同西方文明國家相比,自己的國家缺乏歷史名勝古跡,沒有悠久的歷史和古老的人類文明(L?fgren 1999:35)。因此,對風景的重新評價對于美國來說變得尤其重要,具體來說,主要有以下兩方面原因:一是影響力深刻的宗教傳統(tǒng)和獨立戰(zhàn)爭后的民族主義思想促使早期的旅游業(yè)大力推出“神圣的地方”;二是19世紀的美國知識分子從納撒尼爾·霍桑到亨利·詹姆斯自卑心理作祟,抱怨美國這個年輕的國度沒有漫長的人類文明歷史和高層次的文化,沒有紀念碑和歷史廢墟,沒有伊頓公學和牛津劍橋。于是,美國人轉向自然原野,獨特的自然風景成了美國民族文化建構的重要手段。
1811年,蒸汽船開始在密西西比河航行;1818年,紐約和利物浦之間的快速帆船通航;1821年,圣達菲鐵路開始鋪設;1826年,美國第一條鐵路完工;1830年,第一條客運鐵路線開始運行。水陸交通的便捷把很多游客帶到美國東部,哈德遜河和山景旅游業(yè)興起。與此同時,美國探險家、地質學家、作家和畫家們的作品也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L?fgren 1999:35-37)。藝術家們對于美國風景的描繪不僅極大地推動了美國旅游業(yè)的發(fā)展,也促成了美國政府對于風景的保護和宣傳,國家公園的設立成為美國民族身份構建和定義國民性的重要手段。本文從“哈德遜河畫派”的繪畫和美國文學作品出發(fā),以早期美國西部國家公園的誕生為例,探討美國國家公園所保護的美國風景在確立美國民族意識和構建身份認同過程中的作用,揭示風景的民族主義特性①李政亮(2009)總結了風景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立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其中包括德國、日本、美國。。
風景的美學價值很早就得到藝術家們的關注,風景畫就是他們呈現(xiàn)風景美學價值的典型方式之一。風景畫反映的是一個地區(qū)的特有文化,風景畫表現(xiàn)的主題跟風景話題高度一致:自然的美麗、變化和神秘莫測的力量,人與自然的相互依存和相互影響,風景的歷史演變以及不同地方和場景的特點。
1825年,伊利運河竣工,哈德遜河成為當時美國內陸最重要的貿易通道,帶動了兩岸的經濟、貿易、旅游業(yè)的空前發(fā)展和繁榮,也標志著“哈德遜河畫派”的開始。該畫派是美國藝術史上第一個獨立的、具有鮮明美國特色的畫派,且是19世紀最重要的美國風景畫流派。畫家們順應當時美國西部開發(fā)和地理地貌大探索的社會潮流,用自己的畫筆描繪美國獨特的山川河流,歌頌西部風景的美麗,表達對祖國的摯愛。早期的畫家多描繪哈德遜河谷的旖旎風光,后期畫家的筆觸拓展到新英格蘭、美國西部和南部,甚至極地、南美洲(郁火星2015:190)。最重要的風景畫家托馬斯·科爾(Thomas Cole)被公認為“哈德遜河畫派”的創(chuàng)始人,是“美國第一位荒野畫家”。科爾將美國廣袤而蠻荒的自然風景看作上帝之手的產物,不同于文明的歐洲??茽栕恼f,“最獨特或許是最印象深刻、最具特色的美國風景就是它的荒野”;美國的風景遠勝歐洲風景是“因為在開化的歐洲,風景的原始特色早已被毀滅或者改變”(Cole 2017)。
早期的作品以美國西部蠻荒壯麗的風景為主題,對于宣傳美國的壯麗山川,促使美國國家公園的設立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早期“哈德遜河畫派”作品所包含的寓意“直接與美國國家形象和人格塑造有關,回應了年輕的美利堅合眾國在建立之初所面臨的挑戰(zhàn)?!c此同時,畫家們在作品中抒發(fā)自己的愛國主義情懷”。科爾寫道:
不管他(一個美國人)是否會注視著哈德遜河注入大西洋,也不管他是否會去探索這廣袤大陸的中心腹地,或者只是站在遙遠的俄勒岡邊緣——他都處在美國景色之中,這是他自己的土地;它的壯闊、崇高——全部都屬于他,并且如果他看到這些居然不心存感動,那么他就不配出生在這里。(轉引自郁火星 2015:190)
在國家興起和發(fā)展進程中,畫家們用自己創(chuàng)作的大量風景畫,展示了美國西部特有的地域特色,盡情抒發(fā)浪漫主義和愛國主義情懷,并以此助力國家的定位、民族主義和美國文化的形成。
科爾是“哈德遜河畫派”當之無愧的鼻祖。1825年,科爾沿哈德遜河寫生,舉辦系列風景畫展覽,引起轟動,這一年也被當作“哈德遜河畫派”的開始??茽杽?chuàng)作了大量風景畫,主要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蘊含宗教色彩和道德意義的風景畫,代表作品有《伊甸園》《帝國的歷程》和《生命之旅》;另一類是純風景畫,包括《卡茨基爾山之秋》《尼亞加拉瀑布遠眺》《湖泊風景》等。科爾指出,美國最獨特的風景是它的荒野,美國的森林、山脈、湖海、瀑布都是原生態(tài)的。如果說歐洲代表著文化,那么美國則代表著自然。生長在自然之國的美國人應當從自然中尋求文化藝術的源泉(Cole 2017)??茽柕娘L景畫單從標題上看就是聚焦美國最自然的風景,展現(xiàn)美國風景的美,激發(fā)美國人民愛家鄉(xiāng)、愛祖國的情懷,樹立民族自豪感,構建共同的民族意識和身份認同。
弗雷德里克·埃德溫·丘奇(Frederic Edwin Church)是科爾的學生,是第二代“哈德遜河畫派”的代表畫家,擅長描繪大型全景式風景,代表作品有《尼亞加拉大瀑布》《穿越荒原》等。阿爾伯特·比爾施塔特(Albert Bierstadt)也善于描繪大型的美國西部風景,曾參與西部開發(fā)和探險隊,他最有名的創(chuàng)作是“約塞米蒂風景”系列,其中《約塞米蒂日落》最為出色。該畫畫面宏大、逼真,形象地再現(xiàn)了落日余暉下的約塞米蒂山谷俊美的景色:金色的晚霞,錯落的山峰,彩霞密布的天空,清澈的小河,郁郁蔥蔥的樹木。明亮而柔和的色彩,亮麗而大氣的畫面,讓人感嘆美麗的自然風光,如同天上仙境、人間天堂。史學家安妮·海頓高度評價比爾施塔特的畫,她說“比爾施塔特以美國人期望的樣式描繪西部景色,這使他的作品大受歡迎,強化了美國人將西部視為崇高和優(yōu)美伊甸園的觀念”(轉引自郁火星 2015:194)。
托馬斯·莫蘭(Thomas Moran)也曾加入西部考察團,為黃石公園成為國家公園作出了貢獻。他最著名的作品是描繪黃石公園的《黃石大峽谷》。畫面中心,黃石瀑布傾瀉而下,觀者仿佛能親耳聽到瀑布的轟鳴聲,峽谷兩岸郁郁蔥蔥,中間夾雜著亂石。作品展現(xiàn)了黃石大峽谷的宏大氣魄與壯美景色。1873年的夏天,莫蘭加入了約翰·韋斯利·鮑威爾(John Wesley Powell)少校的峽谷考察隊,描繪大峽谷幾乎成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藝術使命,返回東部后不久他就完成了巨幅畫作《科羅拉多大峽谷》。如果說鮑威爾關于大峽谷英雄般的敘事激發(fā)了全美國人的想象,那么莫蘭的繪畫使其能見性成為可能。喬尼·路易斯·金西(Joni Louise Kinsey)認為,“《科羅拉多大峽谷》以視覺表現(xiàn)的方式使大峽谷的不可理解變得可以理解”(1992:124)。莫蘭融合了現(xiàn)實主義和非現(xiàn)實主義手法來描繪大峽谷,鮑威爾贊揚了此畫的真實性:
這樣的主題需要大膽的手法來駕馭畫筆。莫蘭以十分逼真的手法表現(xiàn)大峽谷的深度、巨大、距離、形式、顏色和云彩,但他的畫面絕不僅僅再現(xiàn)了真實的自然。前景中陰沉的黑影,遠處的光芒,峽谷上空翻卷著的大朵云彩,隱藏在峽谷裂縫中和飄浮在懸崖前面的小小云朵——所有這些特征和許多其他的東西被如此表現(xiàn)出來,形成了最生動和最宏偉的畫面。(Wilkins 1966:133)
莫蘭這幅畫作完成不久后,美國國會就花10000 美元——當時的天價購買了這幅畫,很大程度上說明了這幅畫對于美國國家和民族的意義和價值。歷史學家更是高度評價了這幅畫對美國文化的貢獻,認為國會的采購在國家領土政治的前瞻性方向發(fā)揮了作用。隨著對美國大陸最后未涉足國土的探索,《科羅拉多大峽谷》 與莫蘭的其他畫作一起,被認為促成了國家公園體系的建立(Wilkins 1966:339)。安吉拉·米勒(Angela Miller)梳理了19世紀中期美國的風景畫和民族主義之間的關系,指出風景畫的首要文化任務是通過再現(xiàn)美國風景,建立國家身份(Grusin 2004:4)。
跟歐洲國家相比,美國沒有悠久深厚的文化底蘊,也沒有數目繁多的文化遺跡和歷史廢墟,更沒有精心規(guī)劃設計的自然風景。美國幅員遼闊,擁有豐富多樣的自然風景。佩瑞·米勒(Perry Miller)稱美國為“自然之國”,認為對于早期的清教徒來說,荒野不僅是其賴以生存的家園,更是重塑美國文化和國家身份的重要因素(1956:204-216)。理查德·懷特(Richard White)提出,設立國家公園的目的是建構一個“有機機器”,他把再造后的太平洋西北部的哥倫比亞河定義為“一個能量體系,盡管由于人類活動的干涉已經發(fā)生改變,但依然保持了原始的、未經破壞的特征”(1995:IX)。米勒認為改造這條河需要大量人力和技術的投入,理查德·格魯辛(Richard Grusin)更多強調國家公園在再現(xiàn)自然景物過程中的邏輯和表現(xiàn)方式(2004:174)。設立國家公園不僅僅是從環(huán)境保護出發(fā),更是意在通過國家公園這一特殊的自然風景揭示國家公園所代表的文化和政治意義。美國聯(lián)邦政府在19世紀設立國家公園,其目的就是通過把國家公園體制化、規(guī)范化,宣揚美國的風景,吸引國內和國外游客在領略美國渾然天成的自然風景同時,感受到美國民族文化的獨特韻味。由此,國家公園成為美國構建美國文化和民族身份、打造國家名譽的重要手段。
以科羅拉多大峽谷為例,大峽谷國家公園位于美國西部亞利桑那州西北部的科羅拉多高原上,全長433 公里,是1908年由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倡議設立與規(guī)劃的。1919年2月26日,美國國會立法,成立了大峽谷國家公園?;仡櫞髰{谷的發(fā)現(xiàn)歷史,西部文學的先驅詹姆斯·O.帕蒂(James Ohio Pattie)是較早在游記里描繪大峽谷的作家,其著作《詹姆斯·帕蒂的個人游記》于1831年出版,記錄了美國西南自然地理和文化地理學特點(Padget 2009)。根據游記記載,帕蒂曾到達過科羅拉多河的某個地方,即后來的科羅拉多大峽谷。
大峽谷的發(fā)現(xiàn)當歸功于約翰·韋斯利·鮑威爾——美國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獨臂的他是一名退伍老兵、科學家和探險家。1869年5月,鮑威爾一行10 人駕船開始了格林河、大峽谷和科羅拉多河的探險,歷盡艱辛終于揭開了大峽谷的神秘面紗。鮑威爾的游記《科羅拉多河探險記》真實客觀地記敘了他以過人的膽識率領探險隊員們憑借非凡的勇氣和毅力戰(zhàn)勝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千難萬險,探索該地區(qū)的地質、地理、人文和歷史等多方面未知領域的全過程,是人類歷史上探索科羅拉多大峽谷的第一次壯舉。在該書中,鮑威爾描繪了第一次親臨大峽谷時感受到的震撼:
站在高高懸崖頂上從遠處觀看大峽谷的旅游者,見到如此雄偉瑰麗、浩瀚如海的景象無不為之傾倒。置身大峽谷中的旅行者,發(fā)現(xiàn)大峽谷如此之深,如此幽暗,會覺得大峽谷神秘莫測,攝魂奪魄,不禁對它肅然起敬。(2007:373)
此外,他還評價了“哈德遜河畫派”畫家筆下的科羅拉多大峽谷:
畫家丘奇所畫的高山冰川風景像一個壯麗鼎盛的王國,畫家比爾施塔特畫的高山懸崖絕壁是如此之高,飛鷹還沒有飛到懸崖絕壁之巔,就已無法看到它飛翔的雄姿了。托馬斯·莫蘭則是將這兩位大畫家的畫法特點融合在一起,在他的畫里,既畫出了無比宏偉壯麗的懸崖絕壁和一望無際的崇山峻嶺,又表現(xiàn)出了它們直插云天、無法測量的高度。(2007:371-372)
在全書的最后,鮑威爾發(fā)出這樣的感嘆:
大峽谷地形多變,千變萬化,永無止境……大峽谷是比阿爾卑斯山或喜馬拉雅山更難翻越的地區(qū)……一個人如果有足夠的體力和勇氣來完成翻越它任務的話……終將會明白什么是 “崇高壯麗”的含義。大峽谷是人間天堂絕無僅有的最莊嚴崇高、宏偉壯麗的奇觀。(2007:380)
由此,大峽谷的文化意義開始被美國人認同,成為喚醒民族意識的重要手段。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美國作家、探險家在描述大峽谷時,都不約而同地使用兩個詞——震撼和崇高。1882年,地質學家克勞澤·E.達頓(Clarence Edwarf Dutton)出版了另一部關于大峽谷地區(qū)地理、歷史的著作《大峽谷地區(qū)的第三紀歷史》,該書詳細記載了大峽谷的歷史和幅員之遼闊,用生動形象的語言,繪聲繪色地展現(xiàn)了該地區(qū)的壯麗風景,讀者不僅了解到許多科學知識,還感受到大峽谷地區(qū)獨特的吸引力。另外,書中還附錄了許多珍貴的素描地形圖和地圖。在該書的第八章“崇敬點看到的全景”,達頓展現(xiàn)了大峽谷令人贊嘆的全景圖。他是懷著敬畏和熱愛之情描寫從崇敬點看到的風景的:“在我們腳下和周圍的巨大空間里,心靈幾乎無法平靜安放,完全被體型巨大和外表有趣的物體所占據,心靈在理解這一切時,感到無望的迷?!磺卸际亲詈玫模鋈祟愔橇λ芾斫獾姆懂??!保―utton 1882:150)地球在“我們腳下陡然沉下去,深不見底。在一瞬間,轉眼我們面前就出現(xiàn)了一道無法言喻的美景”,大峽谷是“地球上最令人贊嘆的奇觀,不光是它的面積之大,還包括它的全部”(Dutton 1882:143)。總之,達頓認為任何文字都無法充分展現(xiàn)科羅拉多大峽谷的絕妙景色,因為它是壯麗、美麗的化身,是大自然力量的象征。達頓為美國擁有這樣的風景而感到自豪,認為大峽谷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他說,“熱愛自然的人們,他們對自然風景的認識來源于阿爾卑斯山、意大利、德國,或者新英格蘭的阿巴拉契亞山脈、南美安地斯山脈、蘇格蘭或者科羅拉多”,大峽谷的與眾不同讓人敬畏和震撼(1882:141)。達頓認為,大峽谷“肯定不屬于這個世界,這一令人震驚和崇拜的景色,不是為人類設計的,而是神靈們的家園”(Dutton 1882:124)。1899年,美國女詩人哈麗特·門羅(Harriet Monroe)在游歷了大峽谷后,表達了同樣的震撼和崇敬之情,她對“大峽谷不屬于這個世界”這一觀點表示認同。在大峽谷成為國家公園后,大批游客蜂擁而至,為了滿足游客的需求,約翰·C.戴克(John C.van Dyke)于1920年撰寫了有名的旅游指南《科羅拉多大峽谷》,該書不僅介紹了大峽谷的地理地貌,還從美學欣賞的層面介紹了它的美。他指出,看到大峽谷的第一眼,游客的第一反應是震驚。大峽谷規(guī)模之大,超出人們的想象。另外,“當談及它的色彩時,我們更無從著手”,大峽谷的顏色就像它的空氣和天空一樣,“超越了我們的想象”(Dyke 1920:19)。達頓和戴克的著作不僅描述了以科羅拉多大峽谷為代表的美國西部壯麗的自然風景,還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展現(xiàn)了美國早期移民和西部開發(fā)的歷史進程,洋溢著作家對祖國的熱愛,弘揚了愛國主義和民族自豪感。風景成為民族性的體現(xiàn),成為建構民族主義的重要手段。
生態(tài)文學作家約翰·繆爾(John Muir)被尊稱為“美國國家公園之父”,他是美國早期環(huán)保運動的領袖。他幾十年間跋涉在美國西部山區(qū)和西北部冰川,留下近十部專著和六十本日記??姞枎椭Wo了約塞米蒂山谷,并創(chuàng)建了美國最重要的環(huán)保組織——塞拉協(xié)會。該協(xié)會是美國目前最大的環(huán)保和戶外活動俱樂部??姞栔饕腥筷P于西部自然風景的作品:《夏日走過山間》《加利福尼亞的山》和《我們的國家公園》。《夏日走過山間》以日期為線索,以日記的形式真實記錄了繆爾從1869年6月3日至9月22日在約塞米蒂群山中的直觀感受。他的文筆十分優(yōu)美,描寫細致,用深情真摯的文字記錄了美國西部的自然風光,如植被、動物、巖石、冰川、瀑布、河流、山谷等。閱讀他的作品能深刻感受到大自然的雄奇和美麗,冥冥中荒野里的上帝吸引著“自然之子”繆爾去探索自然界的無窮奧秘,激勵他去完成精神的朝圣之旅??姞杻A其一生去感受自然的美、自然的真、自然的變化;通過展現(xiàn)自然風景的美,他盡自己所能呼吁美國聯(lián)邦政府和民眾去保護自然美景,守護人與萬物生靈的共同家園。他在1869年6月13日寫道:
今天是我在山間度過的又一個燦爛日子。我仿佛被融化、吸收,我生命的脈搏跳動著去了我也無法知曉的地方。生命似乎已經無所謂長短,我們仿佛和樹木星辰一樣,不著急趕時間。這才是真正的自由,一種實質上的永生。(2014:39)
1869年6月15日,繆爾記錄了一個萬物復蘇的清晨:
陽光毫不吝惜地灑在綿延的山坡上,照射在蘇醒的松樹上,讓每根松針都歡快起來,讓每個生命都愉悅無比。知更鳥在榿木和楓樹的樹冠上歌唱,這首古老的歌曲在我們這片被庇佑的土地上,曾經滋潤著數不清的季節(jié)變換。無論在這片山中谷地,還是在農場果園里,都是它們舒適的家鄉(xiāng)。(2014:49)
繆爾展示了自然界的神性、靈性,和諧美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讓自然萬物的四季輪回獲得了永生,人類也在與自然的親近與和平共處中獲得愉悅和啟示??姞枌s塞米蒂山谷的森林、河流、高山、瀑布、巖石等自然風景進行了全景式的再現(xiàn),旨在激發(fā)美國人浪漫的民族主義情懷和民族自豪感,揭示風景背后所承載的國家屬性和民族精神實質。
繆爾在《我們的國家公園》里重點描繪了美國西部的三座國家公園:黃石、約塞米蒂、巨杉與格蘭特將軍國家公園。黃石公園被繆爾稱為“世界末日”傳說的源頭,最有名的當屬世界上最為猛烈的間歇泉:“它們的泉眼仿佛巨型花朵,五光十色,異彩紛呈。灼熱的彩泥泉、泥泉、泥火山以及泥糊泉中充滿了各種顏色的黏稠泥漿,在一起翻滾、沸騰著,發(fā)出‘咕嘟咕嘟’、‘噼啪噼啪’的巨響?!保?012:27)在繆爾筆下,約塞米蒂公園是上帝喜歡裝扮美景的地方:
這里是世界上兩條水聲最動聽的河流——托勒姆河與莫賽德河的源頭;這里有無數的湖泊、瀑布和平滑如絲的草地,這里有最靜穆的大森林、最高的花崗巖穹丘、最深的冰蝕峽谷和最為炫目的水晶質地表。(2012:51)
約塞米蒂公園里還有無數美妙的花園,分布在不同海拔、不同地形的山谷和森林中。約塞米蒂的山谷里還活躍著無數的動物,還是各種鳥的天堂,如艾松雞、高山鶉、知更鳥、克拉克鴉、綠頭鴨、蜂鳥、啄木鳥、水烏鶇等??姞柕淖匀晃膶W作品跨越了植物學、動物學、地質學、地理學、人類史、氣象學等多學科,他畢生的愿望就是希望國家公園成為過度文明的人們回歸自然、獲得自我更新的地方,希望國家公園成為彰顯美國民主的窗口,讓自然景觀成為所有公民可以接近、參觀、享用的地方(高科 2016:250)??姞柌焕槊绹匀伙L景的保護者、美國國家公園管理體制的首倡者。作家從自身對于美國西部自然美景的獨特體驗和深刻感悟出發(fā),對這種個人感悟進行藝術再現(xiàn),這時的自然風景成為繆爾激發(fā)美國人愛家鄉(xiāng)、愛祖國,樹立民族自豪感以及構建共同的民族身份這一愿望的文化載體和民族主義符號。
朗特把風景跟民族主義和國家認同聯(lián)系在一起,指出美國國家公園思想源于美國與歐洲文化相比而產生的文化焦慮,國家公園的設立是為了“尋求一種獨特的國家認同”(高科 2016:249)。19世紀的美國作家和“哈德遜河畫派”畫家熱情洋溢地歌頌了以美國西部幾大國家公園為代表的風景之美、之壯觀。他們對自然風景多樣化的宣傳,促成了國家公園的設立,成功地喚醒了美國獨特的自然風景資源所承載的集體記憶。西部國家公園的設立正是順應了19世紀下半葉美國社會日益高漲的民族主義熱情。
埃德溫·伯恩鮑姆(Edward Bernbaum)進一步指出,國家公園代表著“美國的靈魂”,可以激發(fā)民族自豪感,增強文化自信心。公園的歷史人文資源是美國公民熟悉國家歷史,培養(yǎng)愛國主義情懷,領略友善、正義、奉獻精神的重要場所(陳耀華、張麗娜2016:8)。美國國家公園從設立至今,不僅起到了保護自然風景的作用,其壯美的風景更成為塑造民族身份、強化地域文化特點和民族意識的重要手段,由此,美國國家公園成為風景民族主義的象征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