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福
(淄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山東 淄博 255130)
凡是中國人(中學畢業(yè)后移民的、在特殊學校讀完中學的除外),盡管不一定說得出具體方位,卻一定知道中國有座名山叫“奐山”。因為這些人都讀過中學,而中學《語文》課本上有一篇文言文叫《山市》?!渡绞小芬黄痤^就說:“奐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數年恒不一見。”這里的“奐山”,就是我要說的那座中國名山。
《山市》選自《聊齋志異》,其作者是蒲松齡。奐山,位于淄博市淄川區(qū),在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以北千余米處,因蒲松齡而名揚天下。
奐山,為何叫奐山呢?《嘉靖淄川縣志·山川》云:“奐山,在縣治西四十(當為十四之誤)里。古有煙火臺,爛然有光,故名。今廢,址尚存,時或有山市發(fā)見?!彼f明,奐山的得名和古代的烽火臺有關。因為在淄西的迤邐山脈中,以奐山為最高峰,在其巔點燃烽火,確實能夠光耀數十里,對得起一個“爛然有光”。
《萬歷淄川縣志·山川》與前志相似,只多了“其埠甚廣”四字?!安骸弊钟写a頭、商埠、城鎮(zhèn)等意思,但這些意思都與奐山不合;因為奐山既不是碼頭,也不是商埠,更沒有城鎮(zhèn)。因此我猜這個“埠”字,有可能是“阜”字之誤寫,因為“阜”字先指山無石者,后即泛指一切山脈——這樣的意思,才能與奐山產生聯(lián)系?!肚∽痛h志·山川》云:“煥山,縣西十五里。南北亙城之西,南接禹王山,北去為明山,舊有煙火臺,今廢。有山市……后高封公鴻儒、孫貢士琰齡皆見之,所言相類云?!庇硗跎?,萬歷《志》云“在縣南十里”,也就是現(xiàn)在蘇王莊南的禹王山;明山,同《志》云“在縣西二十五里,山下有水,澄澈見底,倒浸山影”,也就是俗稱的萌山,坐落于文昌湖旅游度假區(qū)內——文昌湖原名就叫萌山水庫。這樣看來,其山脈南北就有三四十里,“其埠甚廣”言之不誣。
這是廣義的奐山,而我們現(xiàn)今所說的奐山,一般是狹義的,就指“爛然有光”的那個最高峰或主峰。
奐山,在舊《志》中都寫作“煥山”。煥,火光、光亮、鮮明也;奐,盛大、文彩鮮明也。兩個字意思差不多。但“奐”字和“煥”字,屬于古今字,“煥”是漢以后才有的后起之秀。因為“奐”字更古雅,蒲松齡在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時,追求的就是司馬遷《史記》那樣的古雅風格;再加上蒲松齡時的奐山,久已不見烽火臺,人們的印象中,只有滿山的蔥郁文彩,所以不用“煥”而用“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這也只是猜想,因為《聊齋志異》雖然幸存了半部手稿,能夠看出蒲松齡的原始筆跡,但偏偏離著七八篇就到《山市》了,卻不幸遺失了后半部,故而我們今天只能看“雖不中亦不遠”的康熙抄本,無緣再見此篇的蒲氏真跡了——而在康熙抄本中,寫得正是“奐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
《嘉靖淄川縣志·雜志》“異聞”所載之“山市奇觀”云:“煥山,在城西,世傳此山常市。見有城臺、宮室、樹木、人物之狀,眾以為誕。嘉靖二十年(后來的《縣志》有說二十一年的),縣令張公(后來的《縣志》說是張其協(xié))等,因巡按調章丘考察,經過此山。黎明視,忽見其城樓、松柏、人物,壯麗分明可睹,移時漸消。嘆曰:‘天下奇觀,吾輩何幸遇之?!允鞘夹艦閷嵰印!本褪钦f,在嘉靖二十年(1541)年之前,雖然在傳說中有所謂“奐山山市”,實際并無有任何真實記錄流傳下來;此年經此縣令張公這千年一嘆,后人才信以為真,不再以虛幻視之。這一年,比蒲松齡出生早了九十九年。
九十九年之后,長大后的蒲松齡說奐山山市是“邑八景之一”。邑,這里指淄川縣?!都尉缸痛h志·雜志》附有淄川“八景”名目及嘉靖乙巳淄川教諭吳俸詠“八景”的詩作。這八景分別是:鄭公書院、季子石橋、萬山石橋、豐水牧唱、梵剎浮圖、文廟古檜、般陽曉鐘、昆侖山色——可惜沒有“奐山山市”。
《乾隆淄川縣志》有“般陽二十四景圖”,分別是:圣廟古檜、般水、昆侖山、孝水、夾谷臺、三臺山、萬山、蒼龍峽、黌山、瀑水灣、蘇相橋、煥山、長白山、青嶂泉、青云寺、晴雨泉、龍泉寺、放生磯、寶塔寺、明山倒影、豐水、趙斷溝、豹山、仙巖洞。這里雖有它的地位,卻是在乾隆年間,那時蒲松齡已經去世很久了;再者,此處說的是“奐山”,也非“奐山山市”,只是在跋語中說:“邑西山突起,寺觀最盛,山下諸泉岔流,邇日山市疊見”——山市只是陪襯而已。
關于此一問題,《聊齋志異》三會本有一個比較圓通的說法:“按:八景中無煥山山市。邑《志》云:禪林塔毀已久,后易以龍橋疏雨,今橋又壞矣。則山市或為后之所易與?”這種猜測很有道理。但是,“三會本”同時又說:“此據青本,抄本無‘八’字。”那么,蒲松齡本來只是泛泛而寫的“邑景之一”——奐山山市,是淄川縣的一大景觀——而刻書者弄巧成拙,多刻了一個具體的“八”字,也未可知。
當然還可能有另一種解釋:前引《嘉靖淄川縣志·雜志》“異聞”類記淄川之異聞:峽冰印月、山鳴驗雨、山市奇觀、古冢異聞、出泉兆兵、獲龜名城、黌山蠶谷、雷擊逆居。數一數,正好八個;而這“八異聞”正好在“八景”之前。由此,不管是著書者還是刻書者,偶然張冠李戴了,也不是毫無可能。
蒲松齡雖然寫下了聞名遐邇的《山市》,終其一生,卻似乎無緣見到真的山市,因為“數年恒不一見”。山市固然惝恍迷離,他的話卻交代得明白:“孫公子禹年與同人飲樓上,忽見山頭有孤塔聳起,高插青冥,相顧驚疑,念近中無此禪院……”“又聞有早行者,見山上人煙市肆,與世無別,故又名‘鬼市’云?!币簿褪钦f,蒲松齡關于奐山山市的描寫,都是聽人說的。首先是孫禹年,他是淄川人,名琰齡,就是前引《縣志》中提到的“孫貢士琰齡”,他是清代順治年間兵部尚書孫之獬之子。其次是所謂“早行者”,這其中可能就包括那位百十年前的張其協(xié)縣令。
蒲松齡四十歲以后,由于要到王村的西鋪畢家坐館,因此每年都要從奐山山下走幾個來回,并寫下了數首描寫奐山的詩作。比如他五十五歲那年寫了兩首有關奐山的詩,一首是《奐山道中》,一首是《奐山道上書所見》。后一首的最后兩句是:“游客登山真興寄,海棠插鬢醉吹簫?!彼麃硪泊掖胰ヒ泊掖?,沒工夫去登山攬勝,但他用詩人的眼光和文筆觀察并描寫了當時人們登山趕廟會的盛況,讓我們依稀還能得見彼時奐山廟會的流風余韻。
2006年,蒲松齡故去已近三百年,我隨著我校師生浩浩蕩蕩搬到了奐山南麓的淄博師專新校區(qū),也就有機會攀登這座名山——奐山。山雖不高,據說只有236米;山頭也不廣,所以我上文所引之“其埠甚廣”也不可能說的是山頭平坦廣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