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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與中美對抗

2019-01-23 09:08:00施道安
亞太安全與海洋研究 2019年1期
關鍵詞:南海

[美]施道安 秦 愷 譯

[編 者 按]本文是美國政治學家施道安發(fā)表于《政治學季刊》的文章。原文刊載于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ume 133, Number 2 2018(http://www.psqonline.org)。文章基于地緣政治視角的分析,解釋中美兩國在南海不斷發(fā)酵的緊張態(tài)勢。在研究大國對抗的地緣政治的基礎上,強調這些對抗基本都包含了重要的海上維度。文章還審視了中美兩國的地緣戰(zhàn)略,探討了有關中美對抗分析的啟示以及南海引爆點的未來走向。本文深度反映了美方觀點,可使我國學界更好地了解美國當前在南海問題上的看法和主張。本刊發(fā)表時略作刪節(jié),特別是刪除了部分注釋,請有興趣的讀者閱讀原文。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的觀點,不反映本刊立場。

南海是不是中美對抗的關鍵引爆點(flash point)?這種說法是否實際上只是危言聳聽?本文基于地緣政治視角的分析,認為南海的確是中美對抗中的重要引爆點。這里的“對抗”(rivalry),指的是兩個國家因陷入“長期的敵對”和競爭而形成的敵對關系,具體表現為“多元化爭議、持續(xù)的(政策)分歧,并存在使用武力的威脅”。[注]William R. Thompson, “Identifying Rivals and Rivalries in World Politics,”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45 (December 2001): 557-586, at 574.盡管美國和中國并不是敵對者,北京和華盛頓之間在許多重要層面都有合作表現,但是根據上述定義,中美對抗確實存在。“引爆點”是指“最接近于……敵對者狀態(tài)”的一種“長期存在的政治爭議”,并且“可能會令更多的外部大國介入(從而)提高了發(fā)生更廣泛戰(zhàn)爭的可能性”。[注]Timothy D. Hoyt, “Politics, Proximity, and Paranoia: The Evolution of Kashmir as a Nuclear Flashpoint,” India Review 2 (July 2003): 117-144, at 119.雖然有學者認為“南海不是引爆點”[注]Brendan Taylor, “The South China Sea Is Not a Flashpoint,” Washington Quarterly 37 (Spring 2014): 99-111.,但本文認為,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內,這片水域的確已經達到了成為引爆點的條件。盡管可能不同于朝鮮半島、臺灣海峽或是克什米爾這樣的引爆點,但南海無論如何都是已經成了一個關鍵的熱點區(qū)域。

到目前為止,東南亞的這一引爆點已經在低水平的燃動中悶燒了數十年,時不時會出現對抗的火花,有時甚至會升級為武裝對抗的烈火。2014年3月,中國和菲律賓在仁愛礁的對峙,可謂“近年來最危險的一次南海危機”[注]Michael Green, Kathleen Hicks, Zack Cooper, John Shaus, and Jake Douglas, “Counter-Coercion Series: Second Thomas Shoal Incident,” Asia Maritime Transparency Initiative, 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9 June 2017, accessed at https://amti.csis.org/counter-co-2nd-thomas-shoal/, 13 July 2017.。在巴拉望島以西約160公里的淺灘上,中國海警船多次阻止試圖將補給品投放到菲律賓哨站的菲方補給船。最嚴重的事件發(fā)生在3月下旬,當時一艘大型的中國海警快艇危險地逼近一艘菲律賓船只,而中國、菲律賓和美國的軍機都在附近低空飛行。由于中方的做法和美菲“愿意承擔風險的行為”,該事件很容易升級為中美之間的軍事沖突。[注]Green et al., “Counter-Coercion Series: Second Thomas Shoal Incident.”據一位美國的分析人士稱:“(美國)所面臨的首要挑戰(zhàn)……是應對海上事件升級成為重大沖突的風險?!盵注]Joel Wuthnow, “Beyond Imposing Costs: Recalibrating U.S. Strategy in the South China Sea,” Asia Policy 24 (July 2017): 123-138, at 126.

本文首先闡明了為什么地緣政治分析能夠更好地解釋中美兩國在南海不斷發(fā)酵的緊張態(tài)勢。其次,本文研究了大國對抗的地緣政治,并強調這些對抗基本都包含了重要的海上維度。再次,本文審視了中美兩國的地緣戰(zhàn)略。最后,本文探討了有關中美對抗分析的啟示以及南海引爆點的未來走向。

一、地緣政治與南海

為什么南海會成為中美關系中如此具有爭議性的問題?首先,中國在南海水域的利益關切逐漸加強,中國的經濟影響力和軍事實力也在不斷提升。隨著這些硬實力資源的增加,中國得以從同美國和其他國家的同等地位來推進它在這一地區(qū)的主張。因此,近些年來中國在南海以及其他地區(qū)都變得越來越強勢。[注]For the clearest outline of offensive realism, see John Mearsheimer, 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 2nd ed. (New York: W.W. Norton, 2014).不過,很少有學者預見到,南海會成為中美對抗的焦點所在。[注]In 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 Mearsheimer focuses instead on Northeast Asia as the most likely fulcrum of U.S.-China confrontation (see chap. 10).這是因為,從表面看來,南海之于中國的重要程度應不及臺灣海峽或朝鮮半島。

中國長期以來傾向于用低調、漸進的方式來處理南海問題,通過與東南亞國家一起“試水”來推進自己在這一水域的領土主張。這種方式讓南海其他聲索國和美國在過去的十幾年里消除了戒備。然而,中國也采取了一種追求“灰色地帶”活動的策略,尋求通過建造碼頭、飛機跑道以及人工島礁等來改變陸地現狀——或者更為準確地說是改變海上現狀。與此同時,中國也加緊了對于其他國家漁船和海事執(zhí)法船只的阻止和威懾。至少從2013年開始,中國在南海地區(qū)投入的時間、精力、資源和威望都在不斷增加。

其次,在美國看來,南海是其在亞太地區(qū)維護海上利益的重要水域,也是美國實踐其對于更廣泛國際法原則承諾的重要象征。因此,從實際角度來看,美國要設法阻止中國進行單邊占礁、建造人工島嶼、聲索主權、獲取控制權以及(或是)控制在美國看來屬于公海的大片海域。此外,從原則層面看來,美國致力于在世界范圍內維護海洋自由與航行自由,并堅持以和平方式解決海洋領土糾紛。[注]David J. Firestein, “The US-China Perception Gap in the South China Sea: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Perceive the Issue in Starkly Different Terms,” The Diplomat, 19 August 2016, accessed at http://thediplomat.com/2016/08/the-us-china-perception-gap-in-the-south-china-sea/, 13 July 2017.如此一來,盡管美國在改變中國行為方面似乎并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但美國在南海問題上一貫的立場和態(tài)度是較為堅定和強硬的。

如果從地緣政治的視角分析,把地理位置對于國際政治的影響考慮進去,那么對于問題的解讀也許會更為透徹。在均勢的計算和國家利益的評估當中,敵對者與同盟在地理位置上的接近,以及具有極其重要戰(zhàn)略意義的陸上要地和海洋地物的位置,包括無人居住的巖礁和灘沙,都不應該被忽略。在地緣政治的語境中,沿海地區(qū)在地緣戰(zhàn)略上的重要性格外突出——這也就是尼古拉斯·斯皮克曼(Nicholas Spykman)提出的“邊緣地帶”[注]Nicholas John Spykman, The Geography of the Peace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 1944).。國際海運貿易的重要性更加強調了這些沿海區(qū)域的中心地位:世界上90%的貿易要通過船運進行,而其中將近一半的貿易需要穿越或是到達南海沿岸地區(qū)。正因如此,有分析將這片水域稱為“世界貿易的支點與沖突的熔爐”[注]Bill Hayton, The South China Sea: The Struggle for Power in Asia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4), xvi.。這也進一步解釋了中美兩國為何要將南海置于海上地緣政治對抗的中心地位。

二、中美地緣政治競爭

1953年以后,中美兩國之間就未曾在戰(zhàn)爭中兵戎相見,并且自1972年以來,兩國間的經濟往來、外交接觸以及軍事和民間交流迅速擴大,兩國總體上保持著真誠、合作的雙邊關系。然而,兩國間也存在諸多爭議,外交上也存在重大分歧,特別是冷戰(zhàn)結束后,這種分歧尤為突出。蘇聯解體后,中美之間爆發(fā)了一系列政治和軍事上的危機,雙方都在不斷迫近使用武力的底線。但是,中美在很多問題上依然保持合作,雙方一直保持著誠懇的協作關系。然而,中美雙邊關系當中依然充斥著互疑和敵意,中美都把對方視為競爭者或對手。[注]Kenneth Lieberthal and Wang Jisi, Addressing U.S.-China Strategic Distrust (Washington, DC: Brookings Institution, March 2012).

地緣因素加劇了中美的亞太競爭。這已經是老生常談,但依舊需要進一步澄清。陸伯彬(Robert Ross)曾指出,中國主要是一個陸地大國,而美國總體上是一個海洋大國。因此,他認為中美之間的對抗相較于美蘇的地緣政治競爭會更加穩(wěn)定,因為后者包含了陸地和海洋兩個部分,他進而強調“和平地理學”將占據上風。[注]Robert S. Ross, “The Geography of the Peace: East Asi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International Security 23 (Spring 1999): 81-119.陸伯彬認為:“冷戰(zhàn)后的兩極區(qū)域格局中,中國影響東亞的大陸部分,美國則主導東亞的海洋部分?!?他指出,進入21世紀以后,“中國支配著東南亞大陸”,而“美國海軍則支配著東南亞海洋”。 實際上,21世紀前20年里,中美在西太平洋的競爭大大增強,南海成為重要的引爆點。中美間已逐漸顯現出了地緣矛盾,而這與中國正在成長為一個海洋大國的現實息息相關。的確,正如陸伯彬所說:“中國只有通過挑戰(zhàn)美國的海上霸權,才可能使穩(wěn)定的‘兩極格局’瓦解?!盵注]Ross, “The Geography of the Peace,” 84,86,99.中國在習近平主席的領導下,越來越重視其海上能力的發(fā)展。[注]Andrew S. Erickson, “China’s Maritime Ambitions,” in Sumit Ganguly, Andrew Scobell, Joseph Chinyong Liow, eds.,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Asian Security Studies (New York: Routledge, 2018), 100-114冷戰(zhàn)后美國的全球霸權地位受到了來自中國的挑戰(zhàn),這也因此加劇了中美對抗。特別是中國正在對美國提出的“控制全球公域”(command of the commons)表示質疑,這在南海問題上以一種極為高調的方式展現出來。[注]Barry R. Posen, “Command of the Commons: The Military Foundation of U.S. Hegemony,” International Security 28 (Summer 2003): 5-46.

那么,為什么南海這一引爆點會令包括地緣戰(zhàn)略學擁戴者在內的很多人感到意外呢?首先,人們對于哈爾福德·麥金德爵士(Sir Halford Mackinder)提出的陸權論存在著一種固有偏好。例如,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就強調歐亞大陸以及中亞和高加索地區(qū)的地緣戰(zhàn)略重要性——這是基于麥德金提出的“心臟地帶”理論。[注]Zbigniew Brzezinski, The Grand Chess Board: American Primacy and Geostrategic Imperatives (New York:Basic Books, 1997).當然,冷戰(zhàn)也有海洋的維度,但冷戰(zhàn)總體上是全球范圍的,而且在地理上較為分散,最明顯的敵對沖突主要發(fā)生在中歐平原上。此外,此前包括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在內的“熱戰(zhàn)”中,最為激烈的戰(zhàn)斗主要是歐洲的大陸戰(zhàn)役和地面戰(zhàn)役。事實證明,美國很難擺脫冷戰(zhàn)思維的桎梏。數十年來,五角大樓一直在努力理解新的世界版圖,在這張版圖中蘇聯已然缺席,且歐洲大陸也不再有爆發(fā)大規(guī)模陸戰(zhàn)可能性。[注]See, for example, Thomas M.P. Barnett, The Pentagon’s New Map: War and Peace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New York: Berkley Books, 2005).當然,美國在后冷戰(zhàn)時期依然忙于維持陸權的行動,但戰(zhàn)場并不在歐洲。回想起來,美國向諸如阿富汗和伊拉克等派軍的做法實際上并不盡如人意,不僅付出了沉重的鮮血和財富的代價,而且還缺乏有序的退出策略。

與此同時,中國正著眼于軍隊和準軍事部隊的現代化建設,尤其是海軍和海上力量的建設。當然,美國也并未忽視自身的海軍力量的發(fā)展,但是中國解放軍在各方面能力的提升突飛猛進,并且正在快速向美軍看齊。五角大樓引入的新詞匯——反介入/區(qū)域拒止(Anti-Access/Area Denial,A2/AD),便是美國意識到西太平洋新戰(zhàn)略現實的證明。A2/AD 尤指中國不斷強大的軍事實力有可能成為美國軍隊進入太平洋和在太平洋行動的阻力。此外,最近五角大樓開始提出,有必要尋求用“第三次抵消戰(zhàn)略”(third offset strategy),以應對來自美國越來越強大的潛在對手所帶來的令人卻步的挑戰(zhàn)。[注]For a discussion of the “Third Offset” and its predecessors, see the speech by Deputy Secretary of Defense Bob Work, “The Third U.S. Offset Strategy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Partners and Allies” (speech delivered at the Willard Hotel, Washington, DC, 28 January 2015), accessed at http://www.defense.gov/News/ Speeches/Speech-View/Article/606641/the-third-us-offset-strategy-and-its-implications-for-partnersand-allies, 13 July 2017.與早期的“抵消”類似,“第三次抵消戰(zhàn)略”的重點是,利用美國的技術優(yōu)勢,以抵消一些國家尤其是中國的日益強大的常規(guī)軍事能力。然而,與20世紀50年代和70年代“抵消”的不同之處在于,如今美國所面對的不再是單一的對手,而且問題的解決方式也不再倚重核武器。中國無疑是美國主要擔憂的對象,但并不是美國所面臨的唯一挑戰(zhàn)?!暗谌蔚窒麘?zhàn)略”所強調的是在海域和空域的技術進步,重點反制防區(qū)外精確制導武器。

戰(zhàn)略思想家羅伯特·卡普蘭(Robert Kaplan)以一系列有關地緣政治、印度洋以及最近的有關南海的書籍,引起了人們對海洋領域的持續(xù)關注。[注]Robert D. Kaplan, The Revenge of Geography: What the Map Tells Us about Coming Conflicts and the Battle against Fate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12); Kaplan, Monsoon: The Indian Ocean and the Future of American Power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11); and Kaplan, Asia’s Cauldron: The South China Sea and the End of a Stable Pacific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14).卡普蘭似乎是斯皮克曼的忠實信徒,斯皮克曼與麥金德不同,他強調地緣政治中“邊緣地帶”以及世界海洋系統(tǒng)的重要性。盡管全球化并不是新現象,但這一影響深遠的進程已經加快了其前進的速度,并加緊擴大了其發(fā)展的范圍。此外,盡管長期以來海洋在全球化進程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其中也包括如哥倫布和達伽馬等先鋒航海家的探索發(fā)現,但只有在如今橫貫世界各海上航線的船舶噸位數量擴大后,海洋的價值才不斷上升。這便凸顯了南海的重要性,因為南海是世界上最繁忙、航線交錯的十字路口。

南海成為引爆點令人感到意外的第二個原因是,從地理位置上看,這片水域似乎距離各大國較遠。簡言之,南海相對于公認的地緣政治中心而言似乎處于次要位置。但經常被忽略的一個事實是,武器技術的進步已經極大地縮短了空間距離,如彈道導彈和巡航導彈在射程和精度方面都已大大提升。此外,南海似乎也并未卷入大國之間的領土主張爭議。如果我們看一下世界主要大國及其全副武裝的潛在對手的地理位置,那么就會發(fā)現,在亞太地區(qū),東北亞也許是一個重要的引爆點。朝鮮半島的局勢依然緊張,兩個全副武裝的敵手之間僅隔著一個“非軍事區(qū)”。而且,朝鮮的核武庫在擴大,其運載系統(tǒng)也已大為增強。讓局面更為復雜的是,一方面,美國作為韓國的盟友,在朝鮮半島擁有大規(guī)模軍事部署,并且可能會進一步擴大規(guī)模;另一方面,中國作為朝鮮的盟友,朝鮮半島局勢變化與之關系重大。這些因素都導致了半島局勢的不穩(wěn)定性。除此之外,中日關系也持續(xù)緊張,尤其是在釣魚島的問題上。另一個爆發(fā)點是臺灣海峽。正如朝鮮半島一樣,臺灣問題也屬于內戰(zhàn)未解決的問題,不過近些年來其緊張程度遠不及前者。

南海成為引爆點令人感到意外的第三個原因是,這片水域似乎并不是中美對抗中的高風險問題。事實上,南海緊張局勢的升級似乎是突然出現的。根據布熱津斯基的說法,這片水域只給中國和東南亞聲索國之間帶來了沖突的風險,他并不認為中美兩國會在南海問題上展開對決。[注]Brzezinski, The Grand Chessboard, 154.陸伯彬也在1999年的著作中指出,與朝鮮半島和臺灣海峽相比,這片水域是“最不重要”的引爆點。[注]Ross, “The Geography of the Peace,” 111. Moreover, Ross opines that the disputed Spratly Islands were “too small to possess strategic value.”

由于一系列事件的共同作用,21世紀頭十年末似乎成為這片水域地位的轉折點。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對美國打擊巨大,但對中國的影響相對較小。2009年1月,美國新上任的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政府起初似乎專注于處理經濟危機帶來的負面影響,對亞洲的承諾有所減弱,并且更愿意照顧中國的利益;[注]John W. Garver, China’s Quest: The History of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661-663.3月,當中國軍艦在南海跟蹤美國海軍監(jiān)測船“無瑕”號 (USNS Impeccable),以探測美國意圖時,華盛頓方面似乎并未做出強勢回應;5月,中國向聯合國提交了支持其在該水域擴大主張的文件;11月,在中美峰會期間,奧巴馬政府同意發(fā)表聯合聲明,聲明中指出,中美兩國都應尊重對方的“核心利益”;12月,在丹麥哥本哈根舉行的全球氣候變化高峰會上,中國似乎是有意破壞美國的倡議,令奧巴馬總統(tǒng)難堪。[注]Garver,China’s Quest, 663-664.

到了2010年中,華盛頓方面認為,北京在南海和其他地區(qū)的強勢態(tài)度,迫使美國不得不做出更加強硬的回應。中國將奧巴馬政府更加強勢的行為,視為中美關系急轉直下的拐點,并憤怒地予以回應。一場中美外交上的對峙發(fā)生在7月于越南河內舉行的東盟地區(qū)論壇部長級會議上,時任美國國務卿的希拉里·克林頓明確闡述了美國的南海政策,并含蓄地批評了中國的行為。中國外長楊潔篪對此予以激烈回應,并試圖威懾東南亞小國。[注]John Pomfret, “U.S. Takes a Tougher Tone with China,” Washington Post, 30 July 2010.

三、南海緣何重要?

中美是地緣政治對手。在中美雙邊關系當中,既有合作的成分,也有競爭的成分——這在國家間關系中已司空見慣——但中美之間的確面臨爆發(fā)意外戰(zhàn)爭的風險。[注]A mix of cooperation and competition can also characterize rivalries. See Thompson, “Identifying Rivals and Rivalrie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559.當學者們回溯不同歷史時期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時就會發(fā)現,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大多是爆發(fā)于敵對雙方之間的地面戰(zhàn)役。盡管陸戰(zhàn)看似最為重要,但其中的海洋因素卻往往會被忽略。拿破侖戰(zhàn)爭當中最為著名的無疑是滑鐵盧戰(zhàn)役(1815), 而還有一場同樣重要的特拉法爾加海戰(zhàn)(1805)就發(fā)生在臨近大西洋和地中海之間的直布羅陀海峽。再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最激烈的戰(zhàn)役可能要屬索姆河戰(zhàn)役(1916),而二戰(zhàn)中最為慘烈的陸戰(zhàn)也許要算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1942—1943),這些戰(zhàn)役中都包含了重要的海戰(zhàn):索姆河戰(zhàn)役中有日德蘭海戰(zhàn)(1916),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中則包括長期的大西洋之戰(zhàn)(1939—1945)和更為短促的太平洋中途島海戰(zhàn)(1942)。

的確,世界歷史中很多史詩級的對抗,都包含重要的海上維度。其中,最為著名的是由諸如保羅·肯尼迪等歷史學家所記載的英德對抗,這最終升級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注]Paul Kennedy, The 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 1860-1914 (Boston: Allen & Unwin, 1980).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每一次的對抗和戰(zhàn)爭中,某個特定水域總是成為沖突的焦點或根源。

(一)21世紀的海上對抗與南海

21世紀下半葉,南海便逐漸成為中美對抗的焦點。還有其他重疊的對抗使得該水域的重要性進一步提升:中國現在同印度、日本、中國臺灣以及一些東南亞聲索國之間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對抗(如表1所示)。盡管南海相較于印度洋處于次要地位,對于印度而言,南海依然非常重要,并且被視作能夠使中印緊張關系不斷升級的觸發(fā)點。[注]James R. Holmes and Toshi Yoshihara, “Redlines for Sino-Indian Rivalry,” in John Garofano and Andrea J. Dew, eds., Deep Currents and Rising Tides: The Indian Ocean and International Security (Washington, DC: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2013), 185-212.對日本而言,南海的重要性更加凸顯,但依然不及與中國在東海的對抗。[注]Sheila A. Smith, “Sino-Japanese Rivalry and Its Consequences for Asia,” in Ganguly, Scobell, Liow,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Asian Security Studies, 21-37.臺北和北京之間的對抗也不僅僅局限于臺灣海峽,還同時蔓延到了南海。[注]Shannon Tiezzi, “Taiwan Will Not Cooperate with China in the South China Sea,” The Diplomat, 15 May 2014, accessed at http://thediplomat.com/2014/05/taiwan-will-not-cooperate-with-china-in-southchina-sea/, 13 July 2017.這些對抗的累積效應表明,南??赡苁恰笆澜缟献罹郀幾h的海域”[注]Katherine Morton, “China’s Ambition in the South China Sea: Is a Legitimate Maritime Order Possible?,” International Affairs 92 (July 2016): 909-940, at 911.。

表1 當代亞太地區(qū)對抗情況以及與南海的聯系

競爭對手南 海地緣戰(zhàn)略聯系/意義美國—中國重 要第一島鏈以內中國—日本次 要東海首要焦點中國—印度次 要“印太”的子集(主要是印度洋)中國大陸—中國臺灣次 要臺海兩岸競爭的子集東南亞國家主 要亞洲的地中海

(二)中國的地緣戰(zhàn)略目標

那么,南海為何會成為中美矛盾的焦點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因為中國非常重視南海。但中國為什么如此重視南海呢?中國有諸多的陸上邊界糾紛,但都通過和平談判解決了,而海上爭議,尤其是在南海地區(qū),卻隨著時間的增長而不斷加劇。[注]For an excellent overview of Chinese territorial disputes, see M. Taylor Fravel, Strong Nation, Secure Borders: Cooperation and Conflict in China’s Territorial Dispute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8).此外,美國近年來對南海的重視程度也在不斷增加。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國已經成為了亞太地區(qū)主要的海洋大國(盡管中國的確還有成為世界海洋大國的愿望),而美國也不得不注意到這一點。

再則,南海問題已經上升為重大國家利益的問題,成了原則性問題,并且成了關系到中國共產黨在國內執(zhí)政合法性的核心問題。對北京而言,這片水域已經成為中國不容爭辯的歷史性海域,成為領土完整和國家統(tǒng)一原則相結合的體現,并且成了其最重要的競爭對手公然干涉中國內政的著地點。簡而言之,在中國領導人看來,南海已成為北京與華盛頓地緣戰(zhàn)略對抗的主要引爆點和根本爭議所在。因此,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人的意識里,南海問題不存在任何妥協的余地。據報道,2017年5月,習近平主席對到訪的菲律賓總統(tǒng)羅德里戈·杜特爾特也轉達了同樣的信息。[注]Xi also told Duterte, “If all the claimants go there [on South China Sea sovereignty]we have to declare war and will be fighting on all fronts.” Paul Dancel, “China’s Xi Threatened War over the South China Sea: Duterte,” Straits Times (Singapore), 20 May 2017.

1978年改革開放后,隨著中國接受外國投資并擴大國際貿易,中國政府開始越來越重視海洋問題。80年代初,已故海軍上將劉華清(1916—2011)提出了一個宏大的海軍戰(zhàn)略愿景,即中國海上力量將呈階段性增長,中國海軍將逐步延伸至太平洋。[注]Bernard D. Cole, The Great Wall at Sea: China’s Navy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2nd ed. (Annapolis, MD: Naval Institute Press, 2010), 174-176.第一階段的目標是,到2000年,中國海軍在近海(南海、東海和黃海)作戰(zhàn)區(qū)域延伸至所謂的“第一島鏈”——千島群島、日本、琉球群島、中國臺灣、菲律賓、婆羅洲、大納土納島。中國海軍將其職責范圍從中國的沿海水域擴展到包括 “近岸” 和“近?!痹趦鹊膮^(qū)域。第二階段的目標是,到2020年,中國海軍能夠將其作戰(zhàn)范圍擴大到所謂的“第二島鏈”——小笠原群島、馬里亞納群島以及加羅林群島。第三階段的目標是,到2050年,中國成為全球性海洋大國,達到與美國海軍相當的實力。實際上,到目前為止,中國海軍的活動與其在力量投射方面所做的努力與這一時間表是頗為一致的。

此外,許多解放軍戰(zhàn)略家接受了美國海軍戰(zhàn)略家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Alfred Thayer Mahan)的論著。[注]James R. Holmes and Toshi Yoshihara, China’s Naval Strategy in the 21st Century: The Turn to Mahan (New York: Routledge, 2007).馬漢強調了海權對于國家的重要性,尤其是如中國海軍思想家們所觀察到的,一個國家海軍的擴張與該國的經濟發(fā)展和海上貿易增長之間存在重要聯系。[注]See the discussion in Andrew Erickson and Lyle Goldstein, “Gunboats for China’s New ‘Grand Canals’? Probing the Intersection of Beijing’s Naval and Oil Security Policies,”Naval War College Review 62 (Spring 2009): 43-76, at 49-50.海南島已經成為中國的海上戰(zhàn)略樞紐。解放軍在海南島南部的玉林建造了一個現代化的海軍基地,允許潛艇在不暴露于水面的情況下進入并避免被衛(wèi)星監(jiān)測到。這些水下平臺可能包括彈道導彈戰(zhàn)略核潛艇,這在中國陸基核導彈與?;藢椣嘟Y合的發(fā)展過程中正起到愈發(fā)重要的作用。解放軍可能會將南海視為“戰(zhàn)略導彈核潛艇堡壘”——在這片相對安全的水域,和平時期可以安全地部署彈道導彈,戰(zhàn)時則可由此進行發(fā)射。[注]Christopher Twomey, “The Military-Security Relationship,” in David Shambaugh, ed., Tangled Titans: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Lanham, MD: Rowman & Littlefield, 2013), 243.

然而,對于北京而言,為什么南海會成為海上關鍵引爆點?曾經作為引爆點的臺灣又發(fā)生了什么?有三種趨勢與此緊密相關:首先,中國已經從20世紀中期的一個純粹的陸上大國發(fā)展成為21世紀初的海上大國。其次,中國的經濟中心已經從東北向南轉移至東部沿海地區(qū),從天津至上海至福州,再向南直至香港、廣州、???、三亞。此外,隨著2008年被廣泛認為是支持統(tǒng)一的臺灣國民黨主席馬英九當選臺灣地區(qū)領導人后,臺灣海峽就變得相對平靜下來。2008年至2016年,在馬英九擔任臺灣領導人期間,北京與臺北的關系得到了顯著改善。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前40年里,其所面臨的引爆點完全是來自陸上的。20世紀50年代初,中國主要的引爆點是朝鮮半島(臺灣海峽是次熱點)。在60年代、70年代和80年代,中國最主要的引爆點是與蘇聯接壤的廣闊陸地邊界,其次是與越南接壤的南部陸地邊界。然而,到了90年代中期,中國最突出的引爆點轉向了海上:臺灣海峽是主要熱點,而東海則是次熱點。這一轉變是伴隨中國與鄰國解決了大部分陸地邊界爭端后產生的,但其中印度是個例外。冷戰(zhàn)后的緊張局勢在臺灣海峽達到頂峰,特別是1995—1996年的臺海危機。進入21世紀后的頭十年,朝鮮半島和臺灣依然是緊張局勢的焦點。

然而,到了2010年,南海便取代臺灣海峽成為中國最緊張的海上引爆點。這種變化似與中國經濟重心的南移不謀而合。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是中國與東南亞、歐洲乃至中東日益增長的海上貿易。但不容忽視的是,中國與東南亞的陸上經濟往來也日漸加強,云南省及其省會昆明已經成這一區(qū)域主要的公路、鐵路和飛機航線的終點站。此外,美國同中國在臺灣問題上的緊張關系有所緩和,轉而將目光投向了南海。于是,這片水域成了中美雙方互疑和對抗的焦點,因為它將兩個大國在地緣政治背景下的對抗進一步具體化,明確了雙方的區(qū)域爭議以及更為廣泛和抽象的原則之爭。

朝鮮半島的引爆點,既包括陸地層面也包括海洋層面。朝鮮半島持續(xù)的不穩(wěn)定令中國感到擔憂,不僅因為中國與朝鮮有著共同的陸地邊界,還因為這關系到中國與韓國以及日本大量的海上貿易。朝鮮的緊張局勢不斷升級,尤其是自2010年以來朝鮮的核導項目取得很大進展,中朝關系也因此而明顯惡化。所以,南海也并非中國在21世紀前十年唯一緊張的亞太引爆點。中國在朝鮮問題上已經極力克制著自己的言行,但在南海問題上中國的態(tài)度卻變得愈發(fā)自信和強硬。[注]This is reinforced by a careful reading of a white paper issued by Beijing in early 2017. See “China’s Policies on Asia-Pacific Security Cooperation,” State Council Information Office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January 2017, accessed at http://english.gov.cn/archive/white_paper/2017/01/11/content_281475539078636. htm, 13 July 2017.

中國領導人采用了一種以自身利益為出發(fā)點的地緣戰(zhàn)略觀。當他們從中南海的領導層向外張望時,他們往往會從四個同心圓的角度來審視其所面臨的外部環(huán)境。[注]Andrew J. Nathan and Andrew Scobell, China’s Search for Securit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2), 3-7.他們最先看到的一環(huán)始于辦公室窗外的街道,即中國的國內安全形勢,包括中國政府控制或主張的所有國家邊界內的領土。安全第二環(huán)指的是中國的周邊地區(qū),包括14個鄰國,其中5個在過去75年里曾與中國交戰(zhàn)。第三環(huán)涵蓋了整個亞太地區(qū)。第四環(huán)也是最外一環(huán),則延伸至其余的世界范圍。在這一地緣戰(zhàn)略構想中,南海的重要性尤為突出,因為它被認為是第一、第二、第三環(huán)的一部分,也是進入第四環(huán)的重要跳板。這不僅僅因為南海大部分水域都是中國所主張的領土、領?;驅俳洕鷧^(qū), 而且因為南海是中國周邊的關鍵組成部分,是中國近鄰的一個重要的次系統(tǒng),也是其通往世界其他地方的重要通道。因此,正如一位著名的中國學者所認為的那樣,南海爭議“涉及重大的政治、安全和經濟利益”[注]Zhang, “Disputes over Territories,” 138.。

中國是否將南海定義為“核心利益”,一直存在著不確定性。近年來,北京開始用這個詞來形容一系列高度優(yōu)先的國家安全問題,尤其是如臺灣、西藏和新疆等敏感的領土問題。一些人斷言,中國已經將南海列為自己的“核心利益”。盡管據稱一些中方官員在與美方官員的閉門會議中使用了這個詞,但該詞尚未在中國官方文件或公開聲明中出現。[注]Jeffrey A. Bader, Obama and China’s Rise: An Insider’s Account of America’s Asia Strategy (Washington, DC: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12), 104-106.為什么呢?雖然南海問題無疑是中國政府最為關切的問題之一,但中國領導人似乎認為正式宣布這一決定并不能帶來任何實際利益。這樣做可能會進一步加劇同其他南海聲索國以及美國之間的緊張關系,因為這樣做只會強化中國在南海主權聲索的立場,即不容商量、不可妥協。[注]Toshi Yoshihara and James R. Holmes, “Can China Defend a ‘Core Interest’ in the South China Sea?,” Washington Quarterly 43 (Spring 2011): 45-59.此外,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這么做必然會增加這片水域在中國老百姓心中的分量,從而給中國的領導層帶來更大的壓力。

(三)中國對外的“大躍進”

南海的重要性直到在最近的中國政策舉措中才被格外凸顯。2013年,習近平主席公開發(fā)出了聲勢浩大的“一帶一路”倡議。他在兩次高調的講話中宣布了這一倡議:一次是在中亞,另一次是在東南亞。這一倡議有兩個主要的組成部分:大陸部分和海洋部分。習近平主席提出,要建設陸上的“一帶”,將中國與東南亞、南亞、中亞的公路、鐵路和管道相連,并延伸至歐洲和中東。與此同時,還要建設一條“海上絲綢之路”,從中國出發(fā),經由南海到達至印度洋并繼續(xù)向外延伸。該倡議強調了兩個區(qū)域的重要性:東南亞沿海和中東。前者是重要的海上航道,后者則正在成為連結陸上“一帶”與海上“一路”的樞紐。這一大膽的倡議,似乎源于中國在21世紀初實施的西部大開發(fā)戰(zhàn)略,該戰(zhàn)略的目標是在中國西部內陸地區(qū)建設基礎設施,以促進中國欠發(fā)達內陸地區(qū)的經濟增長,因為這一區(qū)域的經濟遠遠落后于繁榮而充滿活力的沿海省份。

“一帶一路”倡議的前身,實際上是北京大學教授王緝思在2012年所提出的“西進”概念。[注]Wang Jisi, “‘Xijin’: Zhongguo diyuan zhanlue dezai pingheng” [Marching West: China’s geostrategic rebalance], Huaqiu Shibao [Global times], 17 October 2012.王緝思指出,中國需要實現地緣戰(zhàn)略的“再平衡”,這需要進一步深化和加強與西部鄰國的聯系。然而,這并非是要號召中國的發(fā)展從東部沿海省份轉向,而是呼吁中國采用一種更為平衡的國內外發(fā)展戰(zhàn)略。當北京向東看時,它會發(fā)現自己已被美國在第一島鏈和第二島鏈的軍事基地包圍,強大的美國海軍在近海地區(qū)同中國展開競爭,周圍還有盟友的強力支持,尤其是日本和韓國。相比之下,向西看則揭示了更加廣闊的地緣戰(zhàn)略格局。雖然21世紀的頭20年,美國在中亞地區(qū)有軍事存在,但這一地區(qū)的均勢并未向美國過多地傾斜。中國與中亞各國已經發(fā)展了良好的關系,該地區(qū)正日益進入中國的經濟軌道。[注]See, for example, Alexander Cooley, Great Games, Local Rules: The New Great Power Contest in Central Asi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并且,美國已經開始從阿富汗撤軍,而中國在阿富汗的影響力正在不斷上升。[注]Zhao Huasheng, China and Afghanistan: China’s Interests, Stances, and Perspectives (Washington, DC: 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March 2012), accessed at https://www.csis.org/analysis/china-and-afghanistan, 30 March 2018.

(四)中國的南海戰(zhàn)略

幾十年來,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的政策立場始終如一。中國長期以來依據其在該海域的歷史性存在和活動,主張對這片水域中的幾乎所有島嶼、暗礁和環(huán)礁等擁有主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張與臺灣當局的領土主張是一致的。事實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正是從以前民國政府那里繼承了著名的“九段線”。盡管中國政府試圖用法律手段來強化在該水域的領土主張,但其主張的主要理由依然是基于歷史的。正如一位中國的著名學者——來自南京大學中國南海研究協同創(chuàng)新中心的朱鋒主任所說,中國的做法是基于“歷史至上主義”的,而與之相對的美國的做法則基于“法律至上主義”。[注]Presentation by Professor Zhu Feng at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the South China Sea, Danang,Vietnam, October 2014.

幾十年來,中國的南海戰(zhàn)略一直被各種各樣的說法描述為“拖延的”、“緩慢而咄咄逼人的”或是“慢強度沖突”。[注]M. Taylor Fravel, “China’s Strategy in the South China Sea,”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 33 (December 2011): 292-319; on creeping assertiveness, see Ian Storey, “Creeping Assertiveness: China, the Philippines and the South China Sea Dispute,”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 21(April 1999): 95-118; Andrew Scobell, “Slow Intensity Conflict in the South China Sea,” Foreign Policy Research Institute, 13 August 2000, accessed at http://www.fpri.org/article/2000/08/slow-intensity-conflict-inthe-south-china-sea/, 13 July 2017.中國采用了一種漸進的、長期的方式,以盡可能低調的姿態(tài)逐步提升其對于南海海洋地物的主張。至少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中國已經適時地占據了部分島礁,有些是通過武力(例如1974年的西沙群島和1998年的南沙群島),有些是通過無異議占據(例如1995年的美濟礁),還有些則是通過悄然建設防御設施、碼頭和機場跑道來進一步鞏固業(yè)已占據的地形。在20世紀70—90年代的部分時間以及21世紀頭十年的大部分時間里,中國非常成功地實施了這種“慢強度沖突”策略,避開了許多的關注、爭議以及阻力。

然而,到了2010年,中國在南海的活動卻越來越少遵循該策略,轉而變得愈發(fā)高調和強勢,因此東南亞各聲索國也逐漸警惕起來,并隨時準備做出反應。但是,由于嚴重失衡的力量對比,菲律賓和越南等聲索國對于同中國直接對抗依然持謹慎態(tài)度,無論是單獨對抗還是集體對抗。相反,它們更傾向于施壓美國,令其在南海問題上公開挑戰(zhàn)中國。因此,南海便成了中美關系當中的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注]For insights into the emergence of the South China Sea as a central issue in U.S.-China relations, see Andrew Scobell and Scott Harold, “An ‘Assertive’ China? Insights from Interviews,” Asian Security 9 (2013): 111-131.在北京看來,華盛頓有關堅持航行自由原則的高談闊論,實際上只是其介入南海事務的借口。根據一位中國學者的說法:“海洋爭議已經成為影響東亞安全的一個日益嚴重的根源。”爭議的原因各不相同,而且“第三方的參與使得問題更加復雜”。從中國的角度來看,“美國的高調介入”尤其值得關注。[注]Zhang, “Disputes over Territories,” 139,127.

在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領導下,中國對此的反應是進一步加強其在南海的活動。2013年12月以來,中國已經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陸域吹填工程——中國在南沙的八個島礁當中,有七個已經擴大了面積,新增面積共計約12平方公里。[注]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Asia-Pacific Maritime Security Strategy,” 2015, 16, accessed at https://www.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s/NDAA%20A-P_Maritime_SecuritY_Strategy-08142015-1300-FINALFORMAT.PDF, 13 July 2017.此外,中國海軍和海上執(zhí)法船也積極推進中國的主張,強勢進行了一系列活動,包括阻止、驅離和沖撞來自聲索國的漁船和其他類型的船只。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次在2014年5月,中國數十艘漁船、海警船和七艘海軍軍艦在距離越南海岸190公里的“海洋石油981”鉆井平臺周圍形成了同心保護圈。[注]Carl Thayer, “China’s Oil Rig Gambit: South China Sea Game-Changer?,” The Diplomat, 12 May 2014, accessed at http://thediplomat.com/2014/05/chinas-oil-rig-gambit-south-china-sea-game-changer/, 13 July 2017.此次勘探工作提前公布了具體的開始和結束日期。此次高度協調的行動執(zhí)行良好,盡管提前一個月結束,且此前越南還派了30艘船艦與中國船隊對峙。這一事件清楚地展現了中方壓倒性的實力。

(五)美國的地緣戰(zhàn)略目標

為什么南海對美國很重要呢?作為全球的霸權國,美國對自身國家利益的定義也是全球性的。[注]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2015,” February 2015, accessed at http://nssarchive.us/wpcontent/uploads/2015/02/2015.pdf, 30 March 2018.軍事方面,美國最重要的利益是保衛(wèi)其國土和盟友不受侵犯;政治方面,美國尋求在世界范圍內推行民主并促進人權保護;經濟方面,美國希望保護全球貿易和金融系統(tǒng)。冷戰(zhàn)結束以來,美國的海軍力量一直在世界上占主導地位。直到最近,美國的飛機和海軍艦艇還能夠在世界上幾乎任何地方的空中和水域行動,且不用擔心受到嚴重的挑戰(zhàn)。因此,華盛頓既關心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又習慣于在國際水域和空域享有相當程度的行動自由。

美國海軍的許多軍方人士都是馬漢的追隨者,這也不足為奇。他們堅信海權至高無上,對“制海權”的強調也反映出了馬漢對于美國海軍戰(zhàn)略家們持久的影響力。[注]Robert C. Rubel, “Command of the Sea: An Old Concept Resurfaces in a New Form,”Naval War College Review 65 (Autumn 2012): 21-34.在亞太地區(qū),海洋尤為重要。2015年美國國防部發(fā)布了《亞太海洋安全戰(zhàn)略報告》,其中主要內容就集中于南海。[注]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Asia-Pacific Maritime Security Strategy.”幾十年來,美國與亞洲的貿易往來已經超過了其與歐洲的貿易往來。如今,大量的貿易航線要經過太平洋,美國也已經建立了一個自由貿易協定網絡。隨著東歐共產主義的崩潰和新興民主國家的崛起,政治重心更多地轉向了亞洲。觀念之戰(zhàn)的戰(zhàn)場也轉移到了亞洲,因為包括朝鮮和緬甸在內的亞洲國家已成為普遍違反人權的焦點。此外,20世紀90年代,泰國和印度尼西亞都在民主化進程中取得了巨大進步。近年來,緬甸也在民主化方面取得了顯著進展,但泰國卻有所倒退。在防務領域,美國尋求加強與盟國的聯系,擴大與該地區(qū)其他民主國家(特別是印度)的安全關系,并將更多資源轉移到亞太地區(qū)。

奧巴馬政府時期提出并被大肆宣傳的“重返亞太”或“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表明,美國有意將更多注意力放在亞太地區(qū)。有關“再平衡”戰(zhàn)略最為清晰和詳盡的表述,可參見這一概念關鍵架構師和實施者的最新著作。[注]Kurt Campbell, The Pivot: The Future of American Statecraft in Asia (New York: Basic Books, 2016).然而,特朗普政府自2017年1月執(zhí)政以來,一直試圖重新思考美國對該地區(qū)的政策。不過,在特朗普政府執(zhí)政的第一年,其主要精力還是集中在朝鮮半島上。2016年12月,特朗普作為候任總統(tǒng)時就曾在推特上公開批評過中國在南海的行為。[注]“Donald Trump Slams China as Currency Trade Manipulator, Enters South China Sea Debate,” CNBC, 4 December 2016, accessed at http://www.cnbc.com/2016/12/04/donald-trump-slams-china-as-currencytrade-manipulator-enters-south-china-sea-debate.html, 13 July 2017.美國國務卿雷克斯·蒂勒森(Rex Tillerson)曾在2017年1月的聽證會上表示,他傾向于支持美國在南海問題上對中國做出嚴厲回應。[注]Michael Forsythe, “Rex Tillerson’s South China Sea Remarks Foreshadow Possible Foreign Policy Crisis,”New York Times, 12 January 2017.美國國防部高級官員也曾用強硬措辭表示,將對中國在南海的行動做出回應。美國國防部長詹姆斯·馬蒂斯(James Mattis)在2017年6月于新加坡舉辦的香格里拉對話會上發(fā)表講話,指責中國無視國際法和其他國家在南海的利益。[注]“Remarks by Secretary Mattis at Shangri-La Dialogue,” 3 June 2017, accessed at https://www.defense. gov/News/Transcripts/Transcript-View/Article/1201780/remarks-by-secretary-mattis-at-shangri-ladialogue/, 13 July 2017.美國太平洋司令部司令、海軍上將哈里·哈里斯(Harry Harris)曾在2016年美國國會公開聽證會上直言不諱地指出,中國在南海的行為是“帶有挑釁性和擴張主義性質的”,堅稱中國此舉的目的是為了“建立沙土長城”,以期掌握對爭議水域的控制權。[注]Jane Perlez, “A U.S. Admiral’s Bluntness Rattles China, and Washington,”New York Times, 12 May 2016.

(六)海洋,而非海上運輸通道

對“咽喉點”和“海上運輸通道”的高調關注,只會掩蓋這樣一個事實:這片水域的重要性絕不亞于狹窄的海峽和直線航道。邁克爾·韋斯利(Michael Wesley)強調了海灣的重要性,并且重點聚焦于印太地區(qū)的三個海灣:阿拉伯海、孟加拉灣以及南海。[注]Michael Wesley, “Restless Giants: Asia’s new Geopolitics,” in Uttam Kumar Sinha, ed.,Emerging Strategic Trends in Asia (New Delhi, India: Pentagon Press, 2014), 26-36.大部分的炒作都圍繞著所謂“馬六甲困境”和華盛頓所謂的對“保護海上交通航道”的癡迷。[注]For an excellent discussion of the hyperbole surrounding China’s Malacca dilemma, see Oystein Tunsjo, Security and Profit in China’s Energy Security: Hedging against Risk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 119-124.盡管這些主張有一定的道理,但從更廣泛的地緣戰(zhàn)略角度來看,制海權更為重要,尤其是擁有控制水域的能力,至少是有能夠拒絕或限制其他國家進入該水域的能力。有關中國戰(zhàn)略家們關注兩個島鏈的探討已有很多,但島鏈僅僅是界標而已——它們本身并不是要被包圍、占領或是加強防御的軍事目標。[注]Andrew S. Erikson and Joel Wuthnow, “Barriers, Springboards, and Benchmarks: China Conceptualizes the Pacific ‘Island Chains,’” The China Quarterly, no. 225 (March 2016): 1-22, at 14-16.北京的目標是拒絕域外大國的海空平臺進入島鏈內水域。因此,這些島嶼本身并非是需要防御的城墻,而是用來標記中國所期望擁有海洋領域邊界的地形地物。簡言之,中國試圖冒更高的風險以制衡美國的水面艦艇、潛艇以及航空器在所謂的“近?!焙S蛐袆?。

同樣,美國更關心的是其在西太平洋自由行動的能力,而并非是占領某個特定的島嶼或控制某個特定的海峽。美國國防部在亞太地區(qū)的首要公開目標是“維護海洋自由”,包括“令軍艦和飛機能夠使用該片海域和空域”。[注]U. S. Department of Defense, “Asia-Pacific Maritime Security Strategy,” 1, 2.因此,五角大樓更關注的是如何應對中國解放軍在近海內A2/AD能力的提升,而不是關注某個具體的群島位置或沿海咽喉點。

(七)美國的南海戰(zhàn)略

美國對待南海問題的策略可以被描述為原則上立場堅定,同時在實踐中又相對靈活。當然,這一特征也適用于描述中國在許多問題上采用的策略。在這種情況下,美國堅持認為航行自由原則是不可侵犯的,保護全球公域更是重中之重。美國和其他自由民主國家所贊同的更高原則是“海洋自由”,這一原則載于《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等重要文件當中?!豆s》第87條規(guī)定:“公海對所有國家開放,不論其為沿海國或內陸國。”[注]See Article 87 of the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accessed at http://www.un.org/depts/los/convention_agreements/texts/unclos/unclos_e.pdf, 13 July 2017.但是,在日常生活中,美國傾向于強調“海洋自由”的子集,即“航行自由”與“飛越自由”。美國一貫尋求對南海各聲索國的主張持中立態(tài)度。但華盛頓也的確堅持遵守國際法。不過,美國時常被詬病也頗具諷刺意味的一點是,其尚未批準《公約》。從北京的角度來看,華盛頓似乎對中國抱有成見,且意圖干涉一片遠離美國地緣戰(zhàn)略核心利益的海域。此外,在中國看來,美國海軍在南海高調開展的航行自由行動,似乎也意在公開地侮辱中國。

據美國官方表示,其海軍在世界各地的國際水域進行航行自由行動是為了“表明美國不支持沿海國家的過度海洋主張”[注]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Freedom of Navigation Program Fact Sheet,” March 2015, accessed at http://policy.defense.gov/Portals/11/Documents/gsa/cwmd/DoD%20FON%20Program%20-%20Fact%20Sheet%20(March%202015).pdf, 13 July 2017.。此外,美國維護航行自由原則的長期計劃,不僅包括“美國軍隊的行動”,也包括“美國外交官的磋商和交涉”。[注]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Freedom of Navigation Program Fact Sheet.”美國對《公約》的解讀是,軍艦可以在國際水域不受阻礙地航行,這也就意味著在一國領海12海里界限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注]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Asia-Pacific Maritime Security Strategy,” 2.相比之下,中國堅持認為,一個國家在其專屬經濟區(qū)內擁有附加權利,除非得到許可,否則有權拒絕他國軍艦進入。[注]Sam J. Tangredi, “The Maritime Commons and Military Power,” in Scott Jasper, ed., Conflict and Cooperation in the Global Commons (Washington, DC: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2012), 79.

還有一些美國在南海的行動不太為人所知。例如,與其他國家協作——包括聲索國和非聲索國在內——共同推進2016年7月由海牙常設仲裁法院宣布的裁決。這一裁決否定了中國在南海的主張和行動。常設仲裁法院裁定,中國對南海的全面主張“有違《公約》,且不具有法律效力”[注]Permanent Court of Arbitration, “In the Matter of the South China Sea Arbitration…” (Case 2013-19, 12 July 2016), chap. X, sect. B, para. 2.。美國和其他相關國家支持這項裁決,并呼吁所有國家遵守裁決。而與此同時,中國卻譴責這項裁決,并堅稱中國不承認這一裁決。目前尚不清楚常設仲裁法院的裁決是否會成為南海爭議的一個里程碑和轉折點,也不確定它是否正在成為國際法的期刊文獻中一個極具吸引力但基本上無關緊要的注腳。

四、對上述問題的分析

中美雙方都希望至少能夠管控南海問題,最理想的情況是說服對方讓步,或者至少有所妥協。然而,一項地緣政治分析顯示,這片水域的未來可能會起伏不定,而且緊張局勢意外升級的可能性會比想象中大。

美國和中國在南海展開地緣政治競爭的前景如何?一方面,雙方都不太可能放棄自身在這片半閉海的立場;另一方面,雙方都不希望雙邊關系過于緊張,更不用說直接的軍事沖突。這種態(tài)勢幾乎肯定會導致南海局勢持續(xù)而緩慢地升溫。但除此之外,依然存在大國競爭不斷加劇,甚至升級為國家間戰(zhàn)爭的現實可能性。至少有三個因素值得警惕:多個和重疊的國家間區(qū)域競爭的存在、穩(wěn)定—不穩(wěn)定悖論的出現,以及日益嚴重的安全困境。

第一,中美地緣政治對抗由于區(qū)域對抗的存在而變得更加復雜,這其中南海起到了主要或次要的作用(如表1所示)。中日之間和中印之間的對抗也涉及在這片水域的競爭。此外,多個東南亞國家之間以及這些國家與中國之間亦存在競爭,其中也包括美國的盟友和伙伴。包括美國條約盟友菲律賓和美國安全合作伙伴中國臺灣在內的第三方,在南海問題上也許可以起到緩和矛盾的作用,但也可能會加劇緊張態(tài)勢,并外溢至中美之間,使雙邊關系更加緊張。

第二,21世紀初,穩(wěn)定—不穩(wěn)定悖論的一種無關核領域的變體似乎在南海起到了一定作用,每一方都傾向于大膽表現其堅定的決心,且明顯不受約束地展現強勢的姿態(tài),因為大家都認為沖突升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換句話說,由于北京和華盛頓似乎都意識到,中美之間全面爆發(fā)傳統(tǒng)沖突將給兩國經濟造成難以估量的毀滅性影響,因而雙方都認為對方訴諸戰(zhàn)爭是不合邏輯的,也因此是極不可能的。[注]Avery Goldstein, “First Things First: The Pressing Danger of Crisis Instability in U.S.-China Relation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37 (Spring 2013): 49-89, at 65-66.這一邏輯的結果是,雙方都有膽量積極地表示它們對原則問題的承諾。不過,一些分析人士認為,中美之間爆發(fā)軍事沖突的可能性并非微乎其微,而且其中包括所謂的“相互保證經濟摧毀”。[注]James Dobbins, et al., Conflict with China Revisited: Prospects, Consequences, and Strategies for Deterrence (Santa Monica, CA: RAND Corporation, 2017), 11-12.當然,穩(wěn)定—不穩(wěn)定悖論的典型案例是擁有核武器的兩個超級大國——美國和蘇聯在冷戰(zhàn)時期的對抗。[注]Robert Jervis, The Illogic of America’s Nuclear Strategy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4), 31.

穩(wěn)定—不穩(wěn)定悖論在中美之間或許更為尖銳,因為在這二者之間有一方或雙方均持有危險的假定。首先,兩國領導人對各自管控危機的能力都過于自信。許多美國人會以2001年通過和平談判解決的EP-3危機為例,證明在涉及生命損失的類似事件中,也能夠在危機不升級的情況下得到良好解決。但EP-3事件并不是一個可以用來得此結論的好案例,因為該事件在一些關鍵層面都有其特殊性:幾乎沒有時間方面的壓力,而且王牌握在中國手里。[注]Paul H.B. Godwin, “Decisionmaking under Stress: The Unintentional Bombing of China’s Belgrade Embassy and the EP-3 Collision,” in Andrew Scobell and Larry M. Wortzel, eds., Chinese National Security Decisionmaking under Stress (Carlisle Barracks, PA: U.S. Army War College Strategic Studies Institute, 2005), 186.當時北京和華盛頓并沒有很強的緊迫感,而中國也完全掌握了主動權:受損的美國飛機緊急迫降在海南島的解放軍空軍基地,因此被扣押的機組人員實際上成了人質。中國的一架戰(zhàn)斗機與美國的一架體型更大的偵察機在距離海南約110公里的南海國際空域相撞,造成中國一名飛行員喪生,北京對此非常憤怒。盡管華盛頓方面急于讓24名機組成員和偵察機返回美國,但他們并未身陷緊迫險境,所以華盛頓有能力保持耐心。由于時間充裕,且情勢意外升級的可能性較小,北京可以堅持要求華盛頓發(fā)表公開道歉,而美國也完全可以堅決抵制中國的全面要求。[注]Dennis C. Blair and David V. Bonfili, “The April 2001 EP-3 Incident: The U.S. Point of View,” in Michael D. Swaine, Zhang Tuosheng, and Danielle F.S. Cohen, eds., Managing Sino-American Crises: Case Studies and Analysis (Washington, DC: 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2006), 380.撞機事件發(fā)生十天后,美國大使館發(fā)布了一份措辭謹慎的道歉聲明,中國第二天便釋放了機組成員。三個月后,也就是2001年7月,經過進一步談判,美國偵察機被拆解后由一架俄羅斯運輸機送返美國。

中國的分析家們承認,北京對2001年的撞機事件的處理方式并不完美,但中國領導人相信他們如今的危機管控能力較彼時已有顯著提升,因為通過對相關領域廣泛的研究和分析,已經產生了許多新程序和新機制,其中便包括了仿照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而成立的國家安全委員會,并且已于2014年召開了第一次正式會議。[注]Zhang Tuosheng, “The Sino-American Aircraft Collison: Lessons in Crisis Management,” in Swaine, Tuosheng, and Cohen, Managing Sino-American Crises, 410.然而,這并不足以證明中國的危機管控能力已有顯著提升。

此外,北京相信自身在事態(tài)升級方面的管控能力較強,也就是中國所謂的“戰(zhàn)爭控制”。[注]See, for example, Forrest E. Morgan, et al., Dangerous Thresholds: Managing Escalation in the 21st Century (Santa Monica, CA: RAND Corporation, 2008), chap. 3.簡言之,中國的軍方領導人似乎認為,他們有能力在戰(zhàn)時以及和平時期管控事態(tài)升級,而這一觀點也被一系列的“成功”對抗所印證,例如在2014年中越“981”鉆井平臺的爭議中,北京就展現出了強大的軍力,這一事件可以被認為是成功的,因為該事件并沒有升級為武裝沖突。的確,據一位中國官員所說,在同諸如菲律賓和越南等國家打交道時,“我們(中國)可以在予以對方一定教訓的同時,避免雙方走向戰(zhàn)爭”[注]Jonathan Holslag, China’s Coming War with Asia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5), 143.。

與此同時,一些美國政策制定者和分析人士似乎堅定地認為,美國必須強硬地反擊中國在南海的行動。一位著名的分析人士稱:“我們(美國)不僅要有能力,而且要有意愿去承擔風險?!彼M一步指出,如果美國“不愿意去承擔風險”,那么“中國就不會把美國當回事?!盵注]Cited in Megan Eckstein, “Experts Advocate Harder Stance against Illegal Claims in the South China Sea,” United States Naval Institute News, 22 September 2016, accessed at https://news.usni.org/2016/09/22/experts-advocate-harder-stance-against-illegal-claims-in-south-china-sea, 13 July 2017.

第三,許多中國精英相信,中國善于以和平的方式處理海洋問題,并且充分理解當前的安全困境。的確,1979年以來,中國成功地避免了卷入重大的國際戰(zhàn)爭。許多中國人似乎認為,中國一直善于漸進式地推進自己的領土主張,而且基本上可以避免高風險的對抗或是武裝沖突,因而沒有理由不使這種狀態(tài)維持下去。[注]Holslag, China’s Coming War with Asia, 119.北京方面似乎并未意識到,過去的表現不一定預示著未來的成功。與前幾十年不同的是,中國現在相較于其他國家,尤其是東南亞國家,實力要強大許多。在其他國家看來,至少從2010年以后,中國開始變得更加強勢,并更具威脅性。因此,中國在南海的行動更多地被解讀為不祥的和令人擔憂的。但所有跡象都表明,中國政府并未認識到這一變化。正如近期《環(huán)球時報》的一篇報道援引解放軍大校周波所說:“沒有爆發(fā)海上大規(guī)模沖突的現實威脅……(因為)中國并未利用自己不斷增強的軍事實力挑起任何領土爭端或沖突?!盵注]Cited in Jonathan G. Odom, “Merely Avoiding Conflict in the South China Sea Is Not Good Enough,” The Diplomat, 24 June 2017, accessed at http://thediplomat.com/2017/06/merely-avoiding-conflict-in-thesouth-china-sea-is-not-good-enough/, 13 July 2017.

第四,不論是美國還是中國都不善于理解和處理安全困境,盡管兩國的決策者和學者都承認安全困境的存在且應該予以解決。2009年9月,時任美國副國務卿的詹姆斯·斯坦伯格(James B. Steinberg)在講話中明確指出,安全困境是美中關系當中的核心問題。這是到目前為止就該問題最為突出的官方表述。[注]See, for example, Andrew Scobell, “Learning to Rise Peacefully? China and the Security Dilemma,”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21 (July 2012): 713-721. For the speech, see James B. Steinberg, “China’s Arrival: The Long March to Global Power,” 24 September 2009, accessed at https://www.cnas.org/publications/transcript/deputy-secretary-of-state-james-b-steinbergs-keynote-address-at-chinas-arrivalthe-long-march-to-global-power-transcript, 13 July 2017.美國領導人常常難以理解中國是如何看待美國的政策和行動的,但對于中國領導人而言,如何評估他國領導人對中國政策和活動的解讀實際上更具挑戰(zhàn)性。北京會發(fā)現將安全困境運用于具體情況尤其困難。因為在中國人的意識里,中國還停留在仍是個時常受到他國欺凌的弱國。簡而言之,中國領導人不太容易接受這樣的事實,那就是中國如今已經是一個強大的國家,而且有可能會被視為一個恃強凌弱的大國。[注]Alastair Iain Johnston, “Beijing’s Security Behavior in the Asia-Pacific: Is China a Dissatisfied Power?,” in J.J. Suh, Peter Katzenstein, and Allen Carlson, eds., Rethinking Security in East Asia: Identity, Power, and Efficiency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76; see also Scobell, “Learning to Rise Peacefully?”

五、結 論

南海已經成為中美對抗的核心引爆點。南海對北京和華盛頓的重要性與日俱增,在21世紀初已成為“全球權力政治的主要節(jié)點”[注]Kaplan, Asia’s Cauldron, 49.。中國對于東南亞和南海采用的是一種出于地緣戰(zhàn)略的考量方式。地緣政治也強調了為什么亞太地區(qū)對于美國也極其重要。美國在其21世紀初的大戰(zhàn)略中,也采用了地緣戰(zhàn)略的考量方式,這也是奧巴馬政府提出“重返亞太”或“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的原因。盡管特朗普政府將采用何種政策尚不明確,但華盛頓很可能會對地緣政治現實做出回應,而且很可能會在南海問題上同北京硬碰硬。

美國和中國是地緣政治的競爭對手,如同它們之前的許多大國競爭對手一樣,北京和華盛頓正在海洋領域展開角逐。中國希望擁有一支“深海”海軍,并逐步擴大其海上力量,從沿海水域向所謂的第一島鏈、第二島鏈乃至更遠的地方延伸。華盛頓似乎決意要維護其在全球海洋領域的優(yōu)勢,以及在全球公域首席保護者的地位,而且似乎將南海視為這場斗爭的中心舞臺。北京渴望實現這些雄心的部分原因是,它將這片海域視為中國正當的勢力范圍,但其強度和決心是由與美國的地緣戰(zhàn)略對抗驅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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