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鵬鵬 韓 雋 王 樂
[內容提要]2018年土耳其舉行了“總統制”后的首次大選。此次選舉是土耳其近代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從根本上改變了土國內的政治權力架構。通過對影響土耳其大選的三個變量,即國內政治、經濟政策及對外關系等多視角的切入分析,可較好了解總統埃爾多安及其正發(fā)黨贏得此次大選的原因。未來土耳其國內政治生態(tài)將因中左翼勢力的上升、威權統治及其“圈子關系”等變得更加復雜,新自由主義經濟理念的失靈與政府對經濟的過分干預將加劇土經濟治理模式的脆弱性,而庫爾德問題的跨界與復雜性則會使得土國內政局持續(xù)動蕩,加之外交政策轉型乏力,這些都將是埃爾多安新政府面臨的重大挑戰(zhàn)。
土耳其大選之前,西方媒體一度并不看好埃爾多安能在第一輪便贏得大選。因為里拉貶值和通貨膨脹的不利因素,成為埃爾多安選舉中“阿喀琉斯之踵”[注]Erdogan Wins a Fresh Mandate in Turkey’s New Presidential SystemJune 25, 2018,https://www. csis.org/analysis/erdogan-wins-fresh-mandate-turkeys-new-presidential-system[2018-06-25].。大選結果與西方媒體的誤讀使其充滿戲劇性。埃爾多安及其正發(fā)黨能夠最終贏得這次大選,原因需從多視角分析、解讀。
第一,國內反對黨薄弱分散的力量難以與其抗衡。近年來,土耳其國內政治嚴重分化,反對黨內部分裂、力量削弱,已逐漸被邊緣化,國內政壇尚未出現能與埃爾多安相抗衡的政治人物,主要反對黨領導人的支持率遠遠落后埃爾多安。最大反對黨共和人民黨提不出有效的施政綱領,支持率沒有大的改觀;民族行動黨是土耳其民族主義傾向強烈的政黨,近年來與正發(fā)黨維持合作,其善于利用民眾情緒,展開選民動員,國內支持率一直穩(wěn)定在10%左右。此次埃爾多安與民族行動黨主席巴赫切利聯盟,有助于擴大選民基礎,營造民族主義氛圍,將自身形塑為民族利益的代表,為埃爾多安贏得大選吸納更多選票。2017年7月,前土耳其內政部長梅拉爾·阿克謝內爾組建了土耳其新的政黨——好黨,直言將與正發(fā)黨開展競爭,但并未對正發(fā)黨和埃爾多安構成嚴重挑戰(zhàn)。人民民主黨是一支具有庫爾德色彩的政黨,埃爾多安一直通過庫爾德問題壓縮該黨的政治發(fā)展空間,2016年11月4日,埃爾多安曾以涉嫌恐怖主義逮捕了人民民主黨多位領導人[注]參見《土耳其警方午夜逮捕11名親庫爾德政黨領導人》,環(huán)球網,http://world.huanqiu.com/hot/2016-11/9637414.html[2018-07-05]。,強化一黨獨大的局面。埃爾多安善于利用反對派內部的分裂和虛弱,在政壇上“合縱連橫”尋求更廣泛的支持。
第二,埃爾多安利用政治清洗強化政治掌控。埃爾多安通過打壓軍方勢力來掌控文官政府與軍方權力的一種相對平衡。長期以來,土耳其軍方作為凱末爾主義的捍衛(wèi)者,將自身定義為超政府、超政黨的力量存在,土耳其軍隊曾于1960、1971、1980和1997年四次干政,在土耳其政治舞臺上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所以,埃爾多安清醒地認識到,正發(fā)黨溫和伊斯蘭的意識形態(tài)具有的危險性和削弱軍方勢力的必要性。2003年8月7日正發(fā)黨施行的民主改革方案,很大程度上削弱了軍隊干涉文官政府的能力。2004年8月到2005年8月埃爾多安解除多名軍方高級將領職務。[注]2004年,土耳其陸軍司令奧依塔克·雅爾曼和憲兵司令賽尼爾·埃盧谷爾因蔑視總參謀長的溫和立場而被解除職務;2005年8月駐守伊斯坦布爾的第一軍團司令胡爾希特·拖輪被解除職務。參見唐志超:《中東庫爾德問題民族透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259頁。2007年總統選舉中,居爾成功當選總統確保了土耳其文官政治的有利局面。2016年未遂軍事政變后,埃爾多安更是加大對軍方的打壓力度,政變發(fā)生的兩天內有2800多名軍人因涉嫌參與政變遭逮捕,103名將領遭扣押,未遂政變基本結束了土耳其政治長期存在的雙重主權,埃爾多安的威權統治得到進一步強化,土耳其政治生態(tài)隨之發(fā)生深刻改變。
正發(fā)黨執(zhí)政初期,有伊斯蘭宗教領袖之稱的葛蘭曾經作為埃爾多安的盟友,幫助其壓制軍隊勢力,但葛蘭運動在土耳其政府、司法、媒體等部門的長期滲透,儼然建立起與正發(fā)黨的“平行政府”,其勢力嚴重威脅到埃爾多安的統治和威望。雙方決裂后,埃爾多安開啟了對葛蘭運動的大規(guī)模政治清洗。
埃爾多安執(zhí)政期間對于司法機構強勢干預與輿論媒體的管控也助其贏得大選。2018年4月14日,土耳其大國民議會投票通過了政府提出的將國家緊急狀態(tài)再延長三個月的議案,這已是土耳其第七次延長緊急狀態(tài),而總統和議會大選也將在此次緊急狀態(tài)期間舉行。[注]所謂緊急狀態(tài),是指當國家安全穩(wěn)定受到威脅時,為恢復和維護國家的安全穩(wěn)定,政府有權采取非常態(tài)行動。緊急狀態(tài)下總統及其領導的內閣可以繞過議會通過新法律,并在政府認為必要時暫停某些權利和自由,可以實施宵禁,禁止或者限制集會、游行等行為。無需通過法官授權,安全部隊可以直接搜查相關公民。政府有權禁止某些出版物的出版發(fā)行,包括平面媒體、廣播、電視電影等。埃爾多安此次延長緊急狀態(tài),也是繼續(xù)利用緊急狀態(tài)法,確保其與正發(fā)黨掌控選舉的主動權和選舉優(yōu)勢。在總統大選的背景下,土政府可以利用緊急狀態(tài)的規(guī)定,對國內政治異己力量的媒體、非政府組織進行清查或關閉,強化任意逮捕政策,消除不利于正發(fā)黨和埃爾多安的雜音。在盡量控制關于埃爾多安負面消息傳播渠道的同時,埃爾多安擁有正面宣傳自己的“利器”——多甘媒體集團(Dogan Holding)。該集團是土最大的媒體集團,在土擁有很強的輿論引導權。據外媒報道,埃爾多安控制著該集團多數股份,無疑有利于通過輿論引導爭取更多民眾對埃爾多安的支持。正發(fā)黨政府還肆意擴大反恐法適用范圍和壓制言論自由,違背民主制中法治、人權、自由等核心價值理念,為選舉服務。[注]參見《埃爾多安連任總統大有勝算》,中國網,http://opinion.china.com.cn/opinion_40_184540. html[2018-06-22]。
第三,埃爾多安擁有穩(wěn)定的民眾支持率。從2018年土耳其主要總統候選人得票地區(qū)分布圖中(見表2)可以看出,此次大選埃爾多安獲得了整個安納托利亞地區(qū)的63個省份支持。經濟相對欠發(fā)達、農業(yè)占很大比重的安納托利亞腹地是正發(fā)黨的傳統票倉,而伊斯坦布爾、伊茲密爾就成為難得的“紅區(qū)”。傳統意義上講,正發(fā)黨的選票多來自于工人、農民等中下階層,但此次大選正發(fā)黨同時贏得了不少家庭婦女的支持。早在20世紀90年代,埃爾多安競選伊斯坦布爾市長時就曾提出婦女工作的重要性。而共和人民黨的英杰得票率雖然達30.64%,其主要選票更多的來自于西部沿海發(fā)達省份的中上階層,人民民主黨的德米爾塔什的支持率依舊是來自于東南部地區(qū)的庫爾德群體。
表2 2018年土耳其主要總統候選人得票地區(qū)分布
總統候選人埃爾多安穆哈雷姆·英杰德米爾塔什地 區(qū)東、中部安納托利亞地區(qū)、黑海地區(qū)、愛琴海地區(qū)等(63個省)馬爾馬拉地區(qū)、愛琴海地區(qū)的西部沿海省份(8個省)安納托利亞的東南部地區(qū)(10個省)總得票率(%)52.5930.648.40所屬政黨正義與發(fā)展黨共和人民黨人民民主黨
資料來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Turkish_general_election,_2018[2018-07-22]。
第一,民生福利改善深得人心。埃爾多安在大選前一直注重打“經濟建設和社會福利牌”。正發(fā)黨執(zhí)政多年來,在推行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同時,不斷擴大社會福利保障體系,保障國內底層群體生活,這使得社會底層成為埃爾多安政府穩(wěn)定的票倉。自2003年實施的“醫(yī)療轉型計劃”,加強醫(yī)療衛(wèi)生管理,將起初復雜和昂貴的保險系統簡化為統一的醫(yī)保體系。此一醫(yī)療改革贏得了中下層民眾的廣泛支持。大選前夕,正發(fā)黨推出一系列擴大社會福利的政策,其中包括提高老人退休金、老兵撫恤金、工商業(yè)者福利津貼等。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撰文認為,正發(fā)黨自2002年上臺以來,開啟了一個“福利援助新時代”。這種“收買人心”的做法為其奠定了囊括社會各階層(學生、老人、殘疾人和失業(yè)者等)在內的穩(wěn)定票倉。[注]參見《孫德剛研究員就埃爾多安贏得土耳其大選接受上觀網采訪》,上觀網,http://mideast. shisu.edu.cn/aa/b8/c3991a109240/page.htm[2018-06-22]。據土耳其國內媒體報道,埃爾多安政府在2018年5月份擬實施一項耗資近60億美元的“債務重組和社會改革”計劃,這項民生工程實質是為了選舉拉票。在這個過程中,埃爾多安和正義與發(fā)展黨充分利用了大量外資,這不僅促進了基礎設施的大規(guī)模投資,也促進了醫(yī)療、教育和住房等重要領域的大規(guī)模投資,同時也刺激了國內消費。[注]Erdogan Seeks New Mandate in Electoral Transition to a Presidential System. https://www.csis.org/analysis/erdogan-seeks-new-mandate-electoral-transition-presidential-system[2018-06-22].埃爾多安還就經濟危機提出解決方案,包括將建立5個巨型工業(yè)區(qū),提供10萬個工作崗位,吸引約300億美元投資,建設連接黑海和馬爾馬拉海的大運河,創(chuàng)造數十億美元的收入。
第二,經濟穩(wěn)步增長利于選舉。埃爾多安政府大力推動改革,吸引外資,促進經濟繁榮,土耳其經歷了高速發(fā)展的十幾年,成為經濟增速最快的新興經濟體之一。這也成為埃爾多安執(zhí)政十余年的基礎。2011年,埃爾多安提出了“2023年愿景”計劃。這一愿景包括到2023年即土耳其共和國成立100周年時的經濟、政治和社會目標清單。經濟政策著眼于改善企業(yè)的監(jiān)管環(huán)境,主要經濟目標就是將土耳其從中等收入國家提升到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為25000美元的高收入國家,使土耳其成為世界第十大經濟體。根據世行提供的數據,2018年土耳其GDP為9098億美元,位居世界17位。[注]World Economic Outlook Database, April 2018 http://www.imf.org/external/pubs/ft/weo/2018/01/weodata/weorept.aspx?sy=2018&ey=2022&scsm=1&ssd=1&sort=country&ds=.&br=1&pr1.x=44&pr1.y=16&c=186&s=NGDPD%2CNGDPDPC%2CPPPGDP%2CPPPPC%2CPPPSH%2CLUR%2CLP&grp=0&a=[2018-06-22].2011—2016年GDP增長率為6.7%,人均GDP達到一萬美元,跨入中上收入國家行列。埃爾多安的經濟政策著眼于改善企業(yè)的監(jiān)管環(huán)境,促進出口,降低通貨膨脹率,吸引外國投資。這些切實的政策結果,改善了國內各個階層人民的生活水平。
第三,能源戰(zhàn)略奏效助推選情。正發(fā)黨著力發(fā)展土耳其能源安全戰(zhàn)略,積極推動全方位能源外交,打造其能源交通樞紐和能源走廊地位,試圖憑借自身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而成為歐亞天然氣、石油和電力等能源跨國輸送的樞紐。目前,土耳其周邊的中東、里海沿岸地區(qū)國家和俄羅斯的石油和天然氣儲量占到世界上已探明的3/4,歐洲和東亞國家越來越依靠這一地區(qū)的石油和天然氣資源,土耳其處于阿塞拜疆、伊朗、伊拉克、土庫曼斯坦和歐洲之間的地緣政治橋梁地位和世界能源貿易的十字路口,是東西方之間能源資源輸送的重要中轉站。[注]參見李艷枝:《試析土耳其正義與發(fā)展黨政府的能源安全戰(zhàn)略》,《國際研究參考》2017年第10期,第3 頁。最近幾年,其主要能源舉措有:積極參與能源運輸通道建設。如參與基爾庫克—杰伊漢(Kirkuk-Ceyhan)石油管道項目、巴庫—第比利斯—杰伊漢(BTC)石油管道項目和巴庫—第比利斯—埃爾祖魯姆(BTE)天然氣管道項目等。這些項目的完成,使土耳其贏得了負責任和可信賴伙伴的美譽,并促進了跨亞得里亞海天然氣管道(TAP)和跨安納托利亞天然氣管道項目的建設。
埃爾多安諳熟于內政治理和外交治理之間,以外交收益掩蓋內政困境;又通過軍事硬實力介入周邊事務,對西方政治精英進行強硬回擊,激發(fā)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將外交作為工具來擴大選民基礎。
第一,土耳其積極樹立中東地區(qū)的大國形象。在現實主義視角下,土耳其在國際社會中并非強大的政治實體,但其具有獨特的地緣政治位置,美國學者布熱津斯基將其稱為歐亞大陸棋局上的“地緣政治支軸國家”。[注]參見布熱津斯基:《大棋局——美國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緣戰(zhàn)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10頁。正發(fā)黨上臺特別是中東變局以來,土耳其憑借良好的經濟發(fā)展勢頭、獨特的地緣位置、世俗化民主的“土耳其模式”,一度成為中東的“民主樣板”國家。其在“戰(zhàn)略縱深理論”的指導下,改變長久以來親西方的外交重心,致力于東西方平衡外交,重回多元并軌的現實主義外交上。尤其是在中東事務上不斷加大參與力度,深度介入敘利亞危機,甚至不惜得罪美國與北約國家,與俄羅斯和伊朗積極改善關系。在巴以沖突問題上,土耳其致力于捍衛(wèi)“政治正確”,支持巴勒斯坦建國,其目的是將中東作為自己的戰(zhàn)略后方,增強在地區(qū)問題上的話語權,摒棄將自身定義為“側翼國家”概念,謀求軸心國家,成為地區(qū)秩序的維護者和伊斯蘭世界的領袖。
第二,“幼發(fā)拉底河之盾”“橄欖枝行動”等為大選贏得外交紅利。土耳其在大國關系和周邊地區(qū)變動中處于相對有利的地位。土耳其利用敘利亞戰(zhàn)場形勢和美俄博弈態(tài)勢的新變化,于2016年發(fā)動“幼發(fā)拉底河之盾”的軍事行動,建立了敘土邊界的 “安全區(qū)”,與伊德利卜省的敘利亞自由軍[注]敘利亞反政府武裝的一個派別,其背后主要支持國家是土耳其?;顒訁^(qū)域連接起來,獲得了更為有利的戰(zhàn)略地位。2018年1月土耳其又發(fā)動“橄欖枝行動”,并于3月下旬打下了敘利亞北部的阿夫林地區(qū),削弱了地區(qū)內庫爾德人的影響力。美俄作為中東的相互博弈者,在地區(qū)問題上都有求于土耳其,土耳其正是借此通過多方行動獲得了較為穩(wěn)固的立足點和話語權。這也成為土耳其政府在選舉中大肆渲染的重要成就,進一步抬高了埃爾多安和正發(fā)黨的國內威望。
盡管此次總統選舉埃爾多安獲勝,但受近年來土耳其經濟增速放緩、就業(yè)不佳、里拉貶值以及選舉政治的“鐘擺效應”影響,未來埃爾多安政府仍將面臨多重挑戰(zhàn)。[注]參見孫德剛:《土耳其又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環(huán)球時報》2018年6月25日,http://mideast.shisu.edu.cn/aa/bd/c3991a109245/page.htm[2018-06-30]。
從近代歷史看,土耳其傳統的政治文化,其實是權力“集中”和“分散”的相互博弈。權力“集中”與“分散”,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土耳其傳統伊斯蘭身份與西方世俗化改革的相互交匯。而此次埃爾多安贏得實權總統的大選,重塑土耳其克里斯瑪型統治的傳統政治身份,無疑改變了土耳其的政治生態(tài),決定著埃爾多安及其正發(fā)黨領導的土耳其將重回“集權”的改革方向。埃爾多安對政權掌控力的空前強化,進一步穩(wěn)固了正發(fā)黨的執(zhí)政黨地位。
不過,由于土耳其國內中左翼勢力呈現上升趨勢,國內政治生態(tài)變數依然存在。此次大選,最大反對黨中左翼的共和人民黨候選人英杰在總統選舉中得票率高達31%,該黨在議會選舉中也獲11.5%的成績,加之正發(fā)黨在議會選舉中沒有單獨獲得過半席位,埃爾多安今后在議會中受到鉗制的局面仍然會出現,土耳其國內政治演變的局面將趨向復雜,埃爾多安的強人政治雖得到空前的強化與穩(wěn)定,但其威權統治又將政治脆弱性無限放大。
埃爾多安新內閣重組后,其“圈子關系”更是加劇未來土耳其政治民主的脆弱性。埃爾多安女婿貝拉特·阿爾巴伊拉克(Berat Albayrak)掌握土耳其財政大權,阿卜杜勒·哈密特·居爾(Abdulhamit Gul)和蘇萊曼·索伊盧(Suleyman Soylu)擔任司法部長和內政部長,作為埃爾多安的親信,他們對于埃爾多安贏得此次大選功勛卓著。埃爾多安的首席助手卡西特·圖爾罕(Cahit Turhan)接管交通和基礎設施部,而每年土耳其的貪腐案件大多數都來自于城市和道路建設。[注][OPINION]Turkey’s new government spells more troubles for all | Turkish Minutehttps://www. turkishminute.com/2018/07/11/opinion-turkeys-new-government-spells-more-troubles-for-all/[2018-07-30].埃爾多安控制著土耳其國家?guī)缀跛械年P鍵職能部門,而副總統福阿德·奧克塔伊(Fuat Oktay)的政治影響力則遠遜于埃爾多安,政治角色僅限于政府的日常運作。美國“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在其《2018年世界自由》(Freedom in the World 2018)報告中將土耳其列為“不自由”國家。[注]THE WEST’S TURKEY CONUNDRUM AMANDA SLOAT (P-9)https://www.brookings.edu/research/the-wests-turkey-conundrum/[2018-07-30].
正發(fā)黨執(zhí)政以來,土耳其經濟增長迅速,土耳其的經濟狀況相對較好,主要得益于該國私營企業(yè)多元化、公共財政強勁、銀行業(yè)監(jiān)管完善。但是,隨著埃爾多安的威權政治對經濟領域的“插手”,市場經濟的獨立性嚴重削弱。土耳其耀眼的經濟增長率隱藏著經濟發(fā)展模式的脆弱性。經常賬戶赤字、通貨膨脹和巨大的資產泡沫都在增長,土耳其里拉兌美元和歐元的貶值似乎無法阻止土耳其疲軟的經濟局勢。土耳其經濟的持續(xù)疲弱,反映出國家經濟治理的危機。[注]參見鄒志強:《土耳其經濟治理的危機與轉型》,《阿拉伯世界研究》2018年第1期,第3頁。經濟發(fā)展模式失色,使之成為日益孤立的地區(qū)大國。正發(fā)黨已在土耳其執(zhí)政十多年,正是靠持續(xù)發(fā)展的經濟成就。如今土耳其經濟震蕩走低,無疑成為影響埃爾多安及其正發(fā)黨未來的最大負面因素。
2018年以來,土耳其里拉累計貶值已超過20%。土耳其經濟統計部門6月初公布的數據顯示,土耳其5月的通脹率為12.2%,是新興經濟體中高通脹率的主要國家之一。[注]參見施春、秦彥洋:《經濟議題攪動土耳其大選》,《人民日報海外版》2018年6月23日,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wb/html/2018-06/23/content_1863249.htm[2018-07-30]。6月的官方數據還顯示,土耳其最新失業(yè)率為10.1%,青年人的失業(yè)率達17.7%。[注]參見秦彥洋、施春:《國際觀察:土耳其大選看點掃描》,中工網,http://m.workercn.cn/gj/2018/0622/180622183237214.shtml[2018-07-30]。分析人士指出,里拉的持續(xù)貶值,也折射出近些年飛速發(fā)展的土耳其經濟面臨的諸多隱憂。作為一個外向型經濟體,大部分土耳其制造業(yè)缺乏競爭力,在能源、電器、日用消費品等方面都需要進口,這導致土耳其本國貨幣地位持續(xù)走弱。2018年3月,全球三大評級機構之一的穆迪將土耳其主權信用評級下調為垃圾級,不看好土經濟發(fā)展前景。[注]參見《埃爾多安連任總統大有勝算》,ZAKER新聞網,http://www.myzaker.com/article/5ade797c77ac643c1c641846/[2018-07-30]。此外,經常賬戶赤字不斷擴大,里拉匯率下跌不休,土經濟能否延續(xù)2017年的高增速存在較大不確定性。
從深層次上講,土耳其“經濟奇跡”的失色,代表著埃爾多安的新自由主義理念及其治理實踐開始在土耳其走向失靈。而經濟增長是埃爾多安得以維持權力的根源,土耳其中央銀行的獨立性問題是影響國家與市場關系的重要因素。埃爾多安一直致力于保持財政低利率,并堅持認為高利率導致了高通脹。因此與土耳其央行“意見不合”,多次向土耳其央行施壓,要求在大選前削減借貸成本,以刺激信貸增長和基建。選前,埃爾多安在接受彭博社采訪時表示,如果在大選中獲勝,他將加強對經濟的掌控,更大程度地插手貨幣政策,央行須聽命于他。為了加強對央行及經濟的掌控,2018年7月9日,埃爾多安頒布了一項新的行政法令,賦予總統任命土耳其央行行長、副行長以及貨幣政策委員的權力,即取消央行行長五年任期的限制,并宣布了新內閣,包括任命其女婿貝拉特·阿爾巴伊拉克(Berat Albayrak)擔任財政部長。[注]Turkish President Erdogan unveils 16-minister cabinethttps://www.aa.com.tr/en/todays-headlines/turkish-president-erdogan-unveils-16-minister-cabinet/1199348[2018-07-30].這意味著土耳其經濟發(fā)展模式已經趨向政治化發(fā)展,央行的獨立性未來將受到更大挑戰(zhàn)。
庫爾德問題牽涉到土耳其國內族群認同與安全形勢問題,國家認同危機系國內庫爾德問題的根源。自“庫爾德民主倡議”失敗后,埃爾多安奉行的激進庫爾德政策嚴重挫傷維系庫爾德少數族群成員與國家間的心理紐帶。埃爾多安政府長期否認庫爾德的民族屬性,不斷武力鎮(zhèn)壓庫爾德民族運動。土耳其經濟社會研究基金會(TESEV)2008年發(fā)布的一份研究報告——《從地區(qū)到政府的建議》強調,庫爾德問題本質是一個人權問題,而不是政府聲稱的安全問題,政府剝奪庫爾德人特性并進行同化是庫爾德問題產生的主要原因,雖然庫爾德工人黨從事大量的暴力活動,但國家的暴力活動更多。[注]參見唐志超:《中東庫爾德問題民族透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98—99頁。因此,庫爾德人始終認為,土耳其這個民族國家從未真正尊重和認同過庫爾德民族。而此次與埃爾多安組成“人民聯盟”的巴赫切利及其民族行動黨,更是具有濃厚的土耳其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其曾多次嚴厲批評埃爾多安政府是“族群基礎上的分離主義者”,容忍庫爾德分離主義存在。[注]參見朱傳忠:《土耳其民族行動黨的發(fā)展演變及其政治話語分析》,《西亞非洲》2013年第2期,第108 頁。
庫爾德問題的跨界性又成為土耳其與周邊國家關系的關鍵性因素。未來的埃爾多安政府將繼續(xù)在反恐問題上維持一種既保持一定介入又置身事外的立場。庫爾德問題是土耳其長期存在的第一大安全問題。從“幼發(fā)拉底河之盾”到“橄欖枝行動”,再到近期土耳其出兵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地區(qū),可以預見未來埃爾多安將繼續(xù)借助庫爾德問題干涉地區(qū)事務,保持一定程度的軍事介入,即在關鍵地區(qū)和關鍵時間節(jié)點上,通過打擊國內外尤其是敘利亞、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人控制區(qū)目標,來維持當地阿拉伯人、庫爾德人、伊斯蘭極端組織及世俗組織之間的微妙平衡關系,防止土耳其周邊出現安全威脅區(qū)。
第一,土耳其外交趨向埃爾多安個人主義色彩。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土耳其奉行親西方的孤立主義外交,凱末爾關于外交的觀點認為,土耳其將致力于成為現代、自由和世俗國家。20世紀90年代,厄扎爾上臺以來,在與西方保持相互依賴的平等關系同時,開始強調對中東的政策。埃爾多安執(zhí)政以來,土耳其逐步形成中等強國型的外交戰(zhàn)略,而在外交定位上更趨向于多維度、多元化的平衡外交。埃爾多安贏得總統大選后,作為土耳其外交決策集團的核心,強勢領導風格和虔誠的信徒心態(tài)又影響著土耳其的外交風向朝向更為多元自主的強勢風格轉型,其總統任期將是土耳其外交轉型的關鍵時間段。
根據建構主義理論,土耳其身份定位的重新建構和詮釋確立了土耳其的對外政策,也決定性地影響了土耳其對敘利亞的教派主義傾向和軍事硬實力的介入方式。自敘利亞危機以來,土耳其依托強大的國力,其外交政策的干預性、擴張性在敘利亞危機中顯得有的放矢。2002年,正發(fā)黨執(zhí)政初期,土耳其致力于依靠軟實力積極參與中東事務,土敘關系的發(fā)展更是成為正發(fā)黨“零問題”睦鄰政策的典范。然而,敘利亞危機后,正發(fā)黨對敘的外交政策在新奧斯曼主義和教派主義的影響下以軍事硬實力介入危機,試圖以敘利亞危機為戰(zhàn)略機遇,重塑中東地區(qū)秩序,爭奪話語主導權。而以軟實力外交開啟與地區(qū)國家的戰(zhàn)略對話,支持地區(qū)國家的自由化和民主化,推廣具有伊斯蘭民主色彩的“土耳其模式”,其身份也由西方國家的“附從”定位為伊斯蘭世界的“旗手”。
作為北約成員國,土耳其原則上應該追隨美國在地區(qū)的政策。但近年來,在敘利亞、庫爾德、伊核和耶路撒冷等中東熱點問題上,土耳其堅持維護地緣利益的同時,不斷挑戰(zhàn)美國在中東問題事務上的主導權。西方觀察家開始慨嘆“西方正在失去土耳其”,正發(fā)黨正在轉變成為一個最具反美情緒的政黨。[注]參見昝濤:《從歷史角度看土耳其的多邊主義戰(zhàn)略》,《阿拉伯世界研究》2015年第1期,第53 頁。但是,美國、歐盟不會犧牲土耳其地緣戰(zhàn)略的重要性,而后者也不會危及自身經濟利益(歐盟是土耳其最大的投資者和最重要的貿易伙伴)以及與北約的安全關系,這就促使埃爾多安更加務實其左右逢源、多元平衡的外交手段。短期來看,土美雙方在地區(qū)問題和國家安全利益等問題上難以達成戰(zhàn)略共識,土美的利益沖突將是未來雙邊關系的常態(tài)。然而,就長期戰(zhàn)略來看,不排除土美關系依然存在合作的可能。
另外,未遂政變以來,土耳其與俄羅斯關系逐漸趨近,在一系列國際和地區(qū)問題上配合默契。但雙方在地緣政治利益的對沖和在敘利亞問題上的根本利益矛盾。也使土耳其投機色彩濃厚的外交給土俄合作增添了脆弱性和短期性。隨著巴沙爾政府的不斷勝利,土耳其在敘利亞的戰(zhàn)略空間被不斷擠壓,未來土俄在敘利亞問題上攤牌將成為可能。
第二,土耳其外交方向的矛盾性。美國學者亨廷頓曾經指出,土耳其將長期是一個“無所適從的國家”[注]參見塞繆爾·亨廷頓:《文明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北京:新華出版社,2010年,第124頁。。土耳其外交中最為深刻的一組矛盾,當屬歐洲取向與中東取向之間的對立。凱末爾時代,采取強力的手段在內政外交上推進西化道路,確立對于西方國家的身份認同。埃爾多安在某種程度上正式開啟了去西方化的歷程。其實質是,歐盟國家難以認同土耳其本身的社會文化和價值觀,而土耳其國內對于西方普世價值觀也存在懷疑。土歐矛盾的激化源于塑造雙邊關系的主要基礎——歐盟對土耳其的民主化期待與土耳其的入盟希望被侵蝕殆盡,并在難民危機、庫爾德問題以及中東地區(qū)秩序矛盾等因素的持續(xù)沖擊下日益走向對立。[注]參見鄒志強:《經濟失速背景下的“土耳其模式”危機與土歐關系》,《歐洲研究》2017年第2期,第48頁。2016年是歐土關系由好變壞的分水嶺,埃爾多安在全國范圍內的政治清洗,使土歐關系開始不斷惡化,歐盟不僅指責土耳其“民主倒退”,還暫停土耳其入歐談判。據英國調查機構輿觀公司(YouGov)數據顯示,這一時期,土耳其成為最不受歐洲人歡迎的歐盟候選成員國,其中反對呼聲最高的是德國人(占81%),其次分別是芬蘭人(占78%)和丹麥人(占76%),歐盟其他成員國家中反對土耳其加入歐盟的人數也超過50%。[注]參見《民調:歐洲人最不想看到土耳其加入歐盟》,人民網,2016年8月10日,http://world. people. com.cn/n1/2016/0810/c1002-28625660.html[2018-08-30]。2017年,土耳其在歐洲各國的土耳其人社區(qū)為修憲公投拉票,更是遭到歐洲國家強烈抵制。歸根結底,土耳其與歐盟在地緣位置上的隔離、政治上的互信赤字、文化價值觀的沖突,歐盟國家對于埃爾多安政府的奧斯曼主義野心,以及其北約第二的強大軍事力量,使得主導歐盟事務的法德政客們更是難以接受這樣一個伊斯蘭勢力日益膨脹的大國。
土歐政治不信任和文明沖突也將常態(tài)化,苛刻的入歐條件挫傷著土耳其的積極性,土耳其的外交重心尚在“東移”轉型期,其積極尋求其他區(qū)域經濟合作組織的選項,如上海合作組織、金磚國家以及2016年土耳其倡議成立的黑海經濟合作組織等。不過,這些區(qū)域合作組織無論是規(guī)模、一體化和整合程度,以及作為國家組織的目的和性質來講,均無法與歐盟比擬。因此,可以肯定的是,埃爾多安政府在尋求平衡多元的外交框架下,并不會背離入盟意愿。
總之,現階段土耳其外交仍處于長期轉型期與不確定性,其與西方國家存在地區(qū)利益和威脅認知差異,在重返地區(qū)局勢時,其大國野心引起側翼大國的警惕和危機感,面臨著戰(zhàn)略空間擠壓的不利局面。因此,對土耳其外交的轉型應該持一種相對客觀和謹慎的認知。
中東劇變以來,敘利亞危機外溢至土耳其國內,土耳其在政治、經濟、安全、外交等方面均經歷了重大變化: 國內政治威權化改革促使政治生態(tài)充滿不確定性,經濟治理模式失色導致 “土耳其模式”難以為繼,難民問題和庫爾德問題又不斷加劇國內社會矛盾,在地區(qū)事務上的話語主導權建構過程緩慢,與側翼強國的外交困境沒有得到根本改觀,這些困難使得土耳其迫切需要政治上的穩(wěn)定和威權力量。
土耳其的威權政治,最早可追溯到奧斯曼帝國的集權制度。凱末爾時代,集權政治的強化構成了共和國政治生活的核心內容,政府、共和人民黨與凱末爾的三位一體構成了當時土耳其共和國的政治模式。后凱末爾時代,軍方作為“超政府力量”維護憲政秩序和政治體制。因此,威權政治一直作為潛在因素存在于土耳其的國家政治生活中,埃爾多安憑借其強人政治試圖構建克里斯瑪型統治模式,再度重塑土耳其的威權主義傾向。
第一,整合國內政治矛盾、力爭形成政治共識,將是埃爾多安和新政府的當務之急。據土媒體報道,埃爾多安已在勝選后向反對派喊話,“是時候放下爭拗、矛盾和憎恨,著眼于國家的未來”。再次上任后,埃爾多安和正發(fā)黨料將推行緩和政策,最大限度地調和各黨派矛盾,平衡各黨派關系。而國家司法、央行、媒體和公民社會將繼續(xù)受到嚴密控制,對“土耳其公敵”(包括居倫運動殘余、庫爾德工人黨等)的清洗可能會繼續(xù)下去。盡管埃爾多安宣布停止緊急狀態(tài),但并沒有證據證明未來其不會重啟緊急狀態(tài)以打擊社會中的不穩(wěn)定因素。不過,出于族群認同及政府在處理少數民族關系上的多重考量,未來不排除埃爾多安會設法緩和與庫爾德人的關系,推動建立庫爾德問題的和平解決機制。[注]Marc Pierini.Three Scenarios for Turkey’s Elections https://carnegieeurope.eu/2018/06/05/three-scenarios-for-turkey-s-elections-pub-76507[2018-06-05]。
第二,埃爾多安會繼續(xù)保持多元平衡的外交政策。在國際舞臺上,土耳其成為敘利亞內戰(zhàn)的重要玩家,以及美國不可忽視的盟友。在伊朗核協議問題上,土耳其堅持多邊主義外交立場,依然與美國唱反調,使其在中東具有較高的地位。平衡務實的外交政策,顯然會成為新總統制下埃爾多安對外政策的主線。東西并重,發(fā)展與中國、俄羅斯關系的同時,也將注重修復與歐美間的關系。獨立自主,爭當中東“地區(qū)大國”的雄心將更加堅定,將尋求在敘利亞、巴勒斯坦等問題上發(fā)揮更大影響力。盡管如此,未來土耳其的“大國夢”依然是路漫漫其修遠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