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榮
(陜西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62)
《浮生六記》為清代沈復所著,一記閨房之樂,二記閑情志趣,三記坎坷離愁,四記浪游之快,還有偽作兩卷,分別為中山記歷與養(yǎng)生記逍。盡管學界對于《浮生六記》的文體眾說紛紜,但不可否認的是《浮生六記》憑借其高超的藝術(shù)手法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流的敘事文學作品”。[1]3目前《浮生六記》共有四個英譯本,分別是:1935年出版于上海的林語堂先生譯本(本文采用的是林語堂先生1955年再版的譯本),1960年出版于牛津的雪莉·布萊克譯本,1983年出版于紐約的白倫、江素惠譯本以及2011年出版于印第安納波利斯的格雷厄姆·桑德斯譯本。
敘事是講述一個或幾個故事,無論這個故事是以散文還是以詩歌的形式講述,它包括故事中的事件和人物,以及人物的言語和行動。敘事學是一種理論,它關(guān)注所有文學形式的敘事實踐。[2]208經(jīng)典敘事學的理論代表人物熱拉爾·熱奈特認為,長久以來研究者對于視點的劃分混淆了“誰看”和“誰說”這個問題。[3]127因此,本文主要依據(jù)敘事學理論,對都有中國文化背景卻采用不同的敘事策略的林語堂和白倫、江素惠夫婦的兩個英譯本(以下簡稱林、白譯本)進行比較研究,分析他們在敘事聲音、敘事聚焦、話語敘事等方面的相同及相異之處,厘清“誰看”和“誰說”這兩個方面在《浮生六記》以及兩個英譯本中的具體體現(xiàn)?,F(xiàn)有對于《浮生六記》英譯本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總括性述評、譯者研究、翻譯策略研究、文學和語言學的視角,以及主要采用文化翻譯觀、語境理論、闡釋學、后殖民理論、目的論、描述翻譯學、接受美學、翻譯規(guī)范等理論的譯本對比研究”[4]56。無論是《浮生六記》原作還是英譯本,其本質(zhì)都是敘事文本,然而上述研究中無一例是從敘事學這一文學理論出發(fā)對《浮生六記》的英譯本進行研究?,F(xiàn)有研究雖增加了對《浮生六記》英譯本的對比研究,如吳遠寧、楊雪菲從順應(yīng)論的角度出發(fā),從語境、結(jié)構(gòu)和意識凸顯性三個方面,探討了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譯者在翻譯策略上作出的動態(tài)選擇,[5]183-187但是類似這樣的研究仍然拘囿于傳統(tǒng)翻譯理論,并且仍把研究重心放在譯者身上,而忽視了對譯本美學的欣賞。事實上,評判譯作的一個很重要的標準就是譯本是否再現(xiàn)了原作的敘事藝術(shù),表現(xiàn)了原作的敘事美學。
翻譯是一項交流活動,因此它最基本的原則應(yīng)是準確傳達原文信息。對于敘事聲音的施事者敘述者來說,則是展現(xiàn)敘述者的敘述職能及其思想職能。敘述者的敘述職能在翻譯中較好把握,只要準確傳遞敘述者的信息即可,敘述者的思想職能較敘述職能來說更難把握,它主要反映在譯本對于隱含作者的構(gòu)建上。要達到和原作相當?shù)臄⑹旅缹W,準確表現(xiàn)出原作敘述者的思想職能,《浮生六記》的英譯本應(yīng)當重構(gòu)與原作聲音一致的隱含作者。“誰說”,即敘事聲音直接關(guān)系到作品信息的傳遞以及主題思想的表達,而“誰看”,即不同的敘事聚焦會造成“感受謬見”,因而導致對譯文的理解出現(xiàn)偏差,錯失其中的敘事美學。敘事聚焦主要分為內(nèi)聚焦、外聚焦,以及視點游移的零聚焦。不同的聚焦將產(chǎn)生迥異的文學效果,林、白兩個英譯本對聚焦效果再現(xiàn)或重構(gòu)的程度也各有特點。此外,話語是呈現(xiàn)敘事聲音和敘事聚焦的媒介,話語敘事的翻譯也是理解作者思想和欣賞敘事美學的重要方面,因此也是翻譯實踐中的重要一環(huán)。
敘事聲音的施事者是敘述者。此外,敘事作品中還存在一位隱含作者在傳達著文本的主要思想和價值觀念。首次提出“隱含作者”概念的是韋恩·布思。隱含作者是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用隱含的方式將自己的價值觀、世界觀等投射到文本,進而形成“作者的第二自我”,它是理想化的、文學化的、虛構(gòu)的真實作者。隱含作者和真實作者存在著深層的互動關(guān)系,但是隱含作者才是讀者對作品認知深化的關(guān)鍵要素,在某種程度上,它甚至遠遠超過真實作者要表達的思想,通過一種反撥力作用于真實作者。[6]37譯本的隱含作者應(yīng)在最大的程度上和原作者保持一致,如此才能更好地再現(xiàn)異質(zhì)文化,傳達甚至超越原作旨趣。林、白兩個英譯本在開篇便展現(xiàn)出在傳達敘事聲音方面的不同。
例1:所虧少年失學,稍識之無。[7]1
林譯:My only regret is that I was not properly educated in childhood.[8]968
白譯:Unfortunately I never completed my studies, so my writing is not very skillful.[9]23
結(jié)合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時間來看,沈復創(chuàng)作《浮生六記》的嘉慶年間并沒有像如今這樣完善、系統(tǒng)的學制。因此,白倫夫婦將“失學”翻譯為“completed my study”實則欠妥,而林語堂所譯“not properly educated”既符合當時的歷史文化語境,又能表現(xiàn)出沈復的實際情況,即沈復沒有接受過非常系統(tǒng)的、正規(guī)的教育,以及沈復作為文人的一種自謙,《浮生六記》在中國文學中的重要地位也足以表明沈復文采斐然。所以結(jié)合原作創(chuàng)作的歷史背景來看,此處林語堂的翻譯更能準確地傳達原作的敘事聲音以及敘述者謙遜的態(tài)度。
不論是作為何種形式的敘述者,作為構(gòu)成故事的最基本要素,敘述者承擔著多種職能。在《浮生六記》中,敘述者不僅承擔著敘述職能,還肩負著思想職能。因此,譯者不僅要把所述之事表達清楚,更重要的是要傳遞出敘述者的情感,揭示出隱含作者的態(tài)度。
例2:忽發(fā)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7]62
林譯:Suddenly she began to feel short of breath, her chin was set, her eyes stared wide open, and however I called her name, she could not utter a single word.[8]1017
白譯:Suddenly she fell silent and began to pant, her eyes staring into the distance. I called her name a thousand times, but she could not speak.[9]89
在對例2的翻譯中,筆者認為林譯本和白譯本各有所長。白譯本中將“千呼萬喚”翻譯為“I called her name a thousand time”更加突出了沈復痛失愛妻“寸心欲碎”之感。此外,白譯本中通過沿用原文中數(shù)字上的夸張表達使得譯本的敘事更加生動,因此也更為準確地傳達出敘述者的聲音,表達出沈復的悲切之情。而對于“已不能言”的翻譯,林譯本“she could not utter a single word”要略勝一籌。在翻譯時,要想準確地再現(xiàn)敘述者的思想職能,譯者必須要考慮原作者的措辭以及敘事采用的語體。白譯本“but she could not speak”顯然在用詞選擇上更為口語化,因而造成情感力量上的弱化,最終導致譯文文學性的缺失。接下來沈復對于愛妻去逝時的情境予以描述,林、白兩個譯本卻在此處都未傳達出隱含作者的心聲,沒有讀出原作的潛文本。
例3: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7]62
林譯:This was on the thirtieth of the third moon, 1803. A solitary lamp was shining then in the room, and a sense of utter forlornness overcame me.[8]1071
白譯:This was on the 30th day of the third month in the 7th year of the reign of the Emperor Chia Ching. When it happened there was a solitary lamp burning in the room.[9]89
沈復對于愛妻去世的日期以及“孤燈一盞”記憶如此清晰,足以顯示他對亡妻刻骨銘心的思念以及他內(nèi)心的孤寂凄涼之感。因此,此處兩個譯本都應(yīng)加上譯者難以忘懷的情感表述才能直接表達出沈復對于亡妻的思念,進而發(fā)掘出原文中的潛文本。相比之下,林譯本更貼合原作的敘事聲音,而白譯本缺乏對沈復的內(nèi)心聚焦。原文中的“孤燈一盞”作為主要意象旨在彰顯沈復“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的情感。需要指出的是,此處白譯本的省譯以及對所發(fā)生事件的平鋪直敘造成譯作文學韻味盡失,因而讀罷也不會引起讀者與敘述者強烈的情感共鳴。此外,需要注意的是,此處兩個譯本對時間的翻譯處理有所不同。林譯本直接將中國的干支紀年法轉(zhuǎn)換為公元紀年法,這極有可能是因為林語堂考慮到英譯本的潛在讀者進而對敘事時間的翻譯進行了改變。對比之下,白譯本將原文中的年份按照原文中漢語發(fā)音進行翻譯,這樣的音譯顯然是希望在最大程度上保證譯本的真實性。就敘事時間的翻譯來看,前者的翻譯盡可能地將敘事時間簡化,推進敘事進程,盡可能降低讀者在理解上的難度,而后者的翻譯對現(xiàn)代普通讀者來說顯然延長了他們對于文本的感受時長,進而帶來一種陌生化的敘事美學,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外國讀者對于中國文化的獵奇心理。
作為一部自傳體敘事作品,《浮生六記》主要采用同故事敘述者(homodiegetic narrator)進行敘述,即“敘述者作為主要人物在他講的故事中出現(xiàn)”[3]172。采用同故事敘述者的敘事作品中有兩個重要的行動者,即德國文體學家斯皮爾澤提出的“敘述自我”和“被敘述的我”(也被稱作“經(jīng)驗自我”)。對于“敘述自我”和“經(jīng)驗自我”的翻譯,最有效的方式莫過于對文本中的時態(tài)進行巧妙處理。
例4:余有負閨中良友,又何可勝道哉![7]62
林譯:and who was to blame but myself? How could I ever express the debt I owe to a good chamber companion?[8]1071
白譯:And whose fault was it that she did? It was my fault, what else can I say?[9]89
例4中,敘述自我(作者沈復)轉(zhuǎn)變?yōu)榻?jīng)驗自我(人物沈復),隨回憶之流反思自己作為丈夫的失責,并表達著對陳蕓的深深思念和愧疚之情。此時敘述者不僅承擔著敘述過去之事的敘述職能,更為重要的是要表現(xiàn)敘述者的思想職能。敘述者在回望過去之時忽而轉(zhuǎn)眼當下,對過去自己的失責表示懺悔,因此,此處白譯本采用現(xiàn)在時“what else can I say?”更能表達出沈復的愧疚和萬般無奈。此外,譯者需要注意到沈復創(chuàng)作《浮生六記》之時陳蕓已經(jīng)仙逝,所以兩個譯本在翻譯沈復自責之時都采用了過去時態(tài)。但是在表達沈復的愧疚之情時,沈復作為敘述自我的內(nèi)心獨白,林譯本將后者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之我、敘述自我,也就是采用一般現(xiàn)在時的時態(tài),較白譯本來說更為妥當,表現(xiàn)出敘述者的內(nèi)心悲切。與此同時,白譯本在翻譯另一處敘事聲音時也稍欠缺神韻?!敖窦吹糜芯车?,預知己淪亡,可勝浩嘆!”[7]10白譯本為“The cottage is still there, but now I have lost my most intimate friend. It is enough to make one sigh deeply.”[9]43此處是沈復作為經(jīng)驗自我,回憶他和陳蕓曾經(jīng)計劃在他們老去之時遷居到金母橋東邊,過男耕女織神仙眷侶般的生活。然而,經(jīng)驗自我的敘述隨著陳蕓的美好設(shè)想戛然而止,敘述突然轉(zhuǎn)向了敘述自我,表達著沈復物猶在人卻走,該與何人訴衷腸的遺憾。通過觀照原作中的標點感嘆號的使用,足以展現(xiàn)沈復的強烈情感,而白譯本顯然在情感表達上更加平淡。該句林譯本為“Now the place is still there, while the one who knows my heart is dead. Alas! Such is life!”[8]984借敘述者之口發(fā)出喟嘆,既表現(xiàn)了敘述者的情感,又傳達出隱含作者的悲慟與悵然,在傳意的同時又做到了傳神,與白譯本相比更能展現(xiàn)原作的敘事美學和文學性。
敘事聲音是實現(xiàn)敘事對等和譯作文學性的重要一環(huán),對于《浮生六記》的翻譯,兩位譯者都基本展現(xiàn)了敘述者的敘述職能,然而在對敘述者思想職能的處理上卻各有所長。通過對林、白兩個譯本的比較,譯者應(yīng)該意識到在翻譯時需要兼顧敘事聲音的兩個方面,即充分傳達原文信息,再現(xiàn)敘述者敘述職能,同時也要表達隱含作者的旨趣,體現(xiàn)敘述者的思想職能,如此才能在目標語中再現(xiàn)《浮生六記》的敘事美學。
熱奈特將傳統(tǒng)敘事作品所代表的無所不知的敘述者的敘事稱為零聚焦;將敘述者只限定于某個人視角及其內(nèi)心活動的敘事稱為內(nèi)聚焦;如若整個敘事以一個不知內(nèi)情的目擊者的視點來敘述則稱之為外聚焦。[3]129每種聚焦都各有其鮮明的敘述特點,因此譯者也要在翻譯時追求與原文敘事聚焦的一致性,以期忠實地再現(xiàn)原文的敘事藝術(shù)。避免使用零聚焦,而交互使用外聚焦和內(nèi)聚焦是《浮生六記》原文中鮮明的敘述方式,因此如何翻譯這兩類聚焦方式也關(guān)乎《浮生六記》英譯本的文學性。
例5:無暇他計,即星夜馳歸。觸首靈前,哀號流血。嗚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歡膝下,又未侍藥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7]64
林譯:Brushing aside all considerations, I dashed home under the starry sky. I knocked my head against the coffin until I bled and wailed bitterly. Alas! My father had a hard time all his life working away from home, and he begot such an unfilial son as I… Great, indeed, is my sin![8]1020
白譯:With no thought for anything else, I rushed home that night. I beat my head on the ground before father’s coffin until it bled, and wailed my grief. Alas! My father had a hard life, always working away from home, and giving birth to an unfilial son like me… How can I avoid punishment for my unfilial crimes?[9]92
此處主要描述了沈復在收到其父逝世消息之后的悲戚之情。在此,沈復既采用了“刺骨痛心”的內(nèi)聚焦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悲慟,同時也采用了“星夜馳歸,觸首靈前,哀號流血”的外聚焦展現(xiàn)人物歸家之急以及表達至親逝世的痛苦舉動。因此,對于這段的翻譯要同時兼顧內(nèi)外聚焦在目標語的重現(xiàn)。林譯本和白譯本都沿用了原文所采用的內(nèi)聚焦的敘述方式描述了沈復在其家父去世之后“刺骨痛心”之感。接著,在敘述中又采用了外聚焦的方式對沈復的急切和悲慟進行展現(xiàn)。兩個譯本都采用“Alas”一詞將敘述從外聚焦轉(zhuǎn)向了內(nèi)聚焦,即同故事敘述者憐惜父親對家庭的辛苦付出。同時本段的最后,原文采用雙重聚焦,表達了沈復的悲慟和愧疚。雙重聚焦是指敘述者的感知與人物感知的同時性(simultaneity )[10]37。中國自古以來都看重“孝”道。沈復作為聚焦人物,在事發(fā)之時發(fā)出“生余不肖,既少承歡膝下,又未侍藥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的愧疚之語,然而作為敘述者的沈復在對這些事件進行回憶之時,對父親的思念和對父親的愧疚之情仍然存在。因此,敘事在此呈現(xiàn)出雙重聚焦,敘述者的自我意識性與人物的自我意識性實現(xiàn)了重合。林、白兩個譯本最后都以現(xiàn)在時結(jié)尾,表明愧疚之情一直存在于人物及敘述者的心里。
總的來說,《浮生六記》焦點人物是陳蕓和沈復,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兩人一直是故事的聚焦中心。在原文二記閑情志趣、四記浪游之快中敘事焦點明顯發(fā)生了改變。此時閑情趣事和游記之景才是聚焦的主要方面,它們同樣是表現(xiàn)《浮生六記》主題和敘事藝術(shù)的重要元素。因此,翻譯這兩記時就需要準確把握敘事聚焦的重心,如此才能品味到原作的美學價值并傳達出原作的主要思想。
例6:蕓曾笑曰:“位置雖精,終非富貴家氣象也?!笔钦\然歟?[7]38
林譯:Yün once said to me laughingly, “The arrangements are exquisite enough, but after all, they lack the luxurious atmosphere of a rich man’s house.” It was so indeed.[8]996
白譯:Yün had laughed about our handwork, saying, “The layout is fine, but it still does not quite have the feel of a rich home.” I had had to admit she was right![9]61
例6選自《浮生六記》的第二記,該記主要是敘述沈復夫婦的閑情逸趣,因此敘述焦點從刻畫陳蕓人物形象轉(zhuǎn)向了沈復夫婦二人的閑情。選文主要是陳蕓對于布置園亭樓閣、套室回廊發(fā)表的見解。事實上,《浮生六記》的第二記一直都是對沈復夫婦二人“閑情”的聚焦,即沈復夫婦如何布置這些景致。陳蕓發(fā)表的見解也是“閑情”中的一部分。因此,最后在翻譯“是誠然歟”時既要肯定陳蕓的見解,與此同時也應(yīng)將敘述焦點轉(zhuǎn)移到布置園亭樓閣上而不再是陳蕓身上。而白譯本將之翻譯為“I had had to admit she was right!”顯然還是將敘述的焦點放在陳蕓身上,因此弱化了敘述者對于樓閣布置的意見,而林譯本采用形式主語“It”,既可以表示敘述者同意陳蕓的見解,又可以表達敘述者對于樓閣布置方式的肯定。因此,此處林譯本和原作的敘述焦點保持了一致,更為準確,且神形兼?zhèn)涞貍鬟_出譯作的文學性。
熱奈特指出:“聚焦方法并不總運用于整部作品,而是運用于一個可能非常短的特定的敘述段?!盵3]131《浮生六記》中不僅采用內(nèi)聚焦和外聚焦的視角,還運用雙重聚焦對人物內(nèi)心進行展現(xiàn),并根據(jù)所敘之事,不斷變化敘事焦點。因此,譯者在翻譯《浮生六記》時需要兼顧聚焦的多個方面,才能再現(xiàn)原作所具有的文學性。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對于敘事聚焦的翻譯,林、白兩個英譯本的譯者都有準確的把握。然而在有關(guān)敘事焦點的翻譯上,林語堂的翻譯略勝一籌,這也要歸功于他深厚的中國文學積淀,因而在其譯作中也展現(xiàn)出了和原作相當?shù)奈膶W性。
話語作為表現(xiàn)敘事聚焦和傳達敘事聲音的媒介,也是展現(xiàn)作者情感、構(gòu)建人物形象的重要一環(huán),如何再現(xiàn)原作中的話語敘事效果也是對譯者的極大挑戰(zhàn)?!陡∩洝纷饔诩螒c年間,當時還未出現(xiàn)像現(xiàn)今使用標點符號的規(guī)范。申丹指出:“由于當時沒有標點符號,為了將敘述話語和人物話語分開,作家必須使用‘某某道’、‘某某曰’的格式,即采用直接引語形式”。[11]314現(xiàn)代語言的發(fā)展極大地豐富了話語敘事的類型,熱奈特在其《敘事話語》中對話語敘事進行了區(qū)分。他把如實轉(zhuǎn)述人物話語的敘述稱為“模仿”話語,把敘述者當作一般事件進行處理過的語言稱為“敘述化”話語。他進一步將人物話語與敘述“距離”結(jié)合,進而對話語敘事進行區(qū)分:第一種是最凝練的話語敘事,敘述化話語或講述話語,其中也包括敘述化內(nèi)心話語,他們是最能拉開人物和讀者之間距離的話語敘事。第二種是間接敘述體的轉(zhuǎn)換話語,它具有較強的模仿力,讀者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敘述者對話語進行處理的痕跡。熱奈特認為最具模仿力的是戲劇式轉(zhuǎn)述話語,即敘述者將發(fā)言權(quán)全部交給人物,讓他們自己發(fā)聲。[3]114
《浮生六記》具有豐富的話語敘事形式,以上三種話語敘事形式在原作中皆有跡可循卻各有側(cè)重。例如,第一章“閨房記樂”采用了157例戲劇式轉(zhuǎn)述話語。戲劇式轉(zhuǎn)述話語可以“呈現(xiàn)”故事情境,因此突出了陳蕓的智慧和可愛,并表現(xiàn)出了沈復夫婦相敬如賓的婚姻生活。而第二章“閑情記趣”僅采用了31例的戲劇式話語,作者主要采用事件敘事的方式記錄夫妻二人的閑情雅致。而在第三章“坎坷記愁”中,作者又使用了117例戲劇式話語表現(xiàn)了人物的情感,而對于使陳蕓與婆婆產(chǎn)生間隙的事件作者則采用最能拉開距離的講述話語,使讀者與作者的關(guān)注焦點聚于一處,因此讀罷才能更加深切地體會到作者的悲戚之情。此外,間接敘述體的特殊形式——自由間接敘述體也在《浮生六記》中有所體現(xiàn),如沈復對其父逝世進行回憶由此引發(fā)“生余不肖,既少承歡膝下,又未侍藥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的懺悔。從聚焦層面來說,它呈現(xiàn)出雙重聚焦的敘事效果,從話語層面來說,它破除了口頭表述話語和內(nèi)心話語、人物話語和敘述者話語的界限,因而具有很大的模糊性,帶來雙重敘事聲音。由此可知,無論是敘事聚焦還是敘事聲音,都離不開話語敘事這一媒介?!陡∩洝妨?、白兩個英譯本對于話語敘事的處理各有章法,白譯本幾乎全部沿襲了原作的話語形式,而林譯本中卻對原作的話語敘事作了一定的改變。下面只對林譯本中的話語敘事處理方式進行舉例,進而提出在話語敘事翻譯的處理上應(yīng)把握的原則。
例7:嫗偶言及,蕓神往不置,謂余曰:“自自別滄浪,夢魂常繞,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嫗之居乎?”余曰:“連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卿若愿往,我先觀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盤桓何如。”[7]9
林譯:Yun secretly expressed her desire to come along, since on our way to Wukiang, we would pass the Taihu Lake, which she wished very much to see. I told her that I was just thinking it would be too lonely for me to go alone, and that it would be excellent, indeed, if she could come along, except that I could not think of a pretext for her going.[8]985
可以看出,例7中兼有講述話語和戲劇性話語。例7中的戲劇性話語在林譯文中全部被轉(zhuǎn)換成為講述話語,第一人稱敘述也轉(zhuǎn)化為第三人稱敘述,這樣的處理方式簡單明了地解釋了事件發(fā)生的來龍去脈,在語篇邏輯和語義上更加連貫,同時也省去了漢語中對標點符號的過多使用。唐偉勝在對話語敘事翻譯進行考察的基礎(chǔ)上提出:“考慮到原文的戲劇性話語只有連接語篇邏輯的功能意義,為了更好地突出譯者的主體性和實現(xiàn)譯作的敘事美學,更為重要的是實現(xiàn)語義的連貫,因此將其轉(zhuǎn)譯為講述話語也不失為一種好的處理策略”[12]68。因此,林譯本在顯示出譯者主體性的同時也保證了譯作的敘事美學,從而也為讀者帶來更深刻的審美體驗。但是林譯本在另一段翻譯中卻沒有顧及話語敘事的轉(zhuǎn)變。
例8:越數(shù)日,魯夫人誤有所聞,私告蕓曰:“前日聞若婿挾兩妓飲于萬年橋舟中,子知之否?”[7]12
林譯:A few days afterwards, Mrs. Lu heard of the story from someone, and secretly told Yun: “Do you know that your husband was drinking a few days ago at the Bridge of Ten Thousand Years with two sing-song girls?”[8]987
例8中采用了戲劇性話語,表現(xiàn)出老嫗小心翼翼同時又充滿好奇的心理活動。需要注意的是,老嫗這番話的最終目的仍然是為建構(gòu)陳蕓的人物形象作鋪墊,因此在翻譯時必須把握這句話的焦點人物仍然是陳蕓,老嫗的話語只是為進一步襯托陳蕓的可愛,彰顯沈復夫婦神仙般的生活以及二人的相互信任。羅綱指出,“在分析敘事時,我們的著眼點應(yīng)當放在人物的某一行動與故事行動的關(guān)系上,放在它對于故事行動所產(chǎn)生的意義和作用上”[13]27。因此,此處在翻譯時,譯者應(yīng)當將重心放在老嫗的“私告行為”所產(chǎn)生的意義以及其在豐富陳蕓人物形象的作用上。翻譯時將老嫗的戲劇性話語處理為講述話語也不影響原文敘事性的表達,且能加快敘述進程,減少讀者對文本的處理時間。正如唐偉勝指出的:“事實上,在翻譯主要人物的日常對話或次要人物無關(guān)緊要的直接話語時,都可將其轉(zhuǎn)化成由敘述者來控制,以加快敘述進程,減少讀者的文本處理時間?!盵12]68因此,對于《浮生六記》的翻譯,譯者必須在對話語敘事進行轉(zhuǎn)化和處理的同時兼顧讀者的閱讀感受和原作文學性再現(xiàn),從而全面展現(xiàn)譯作的敘事美學,為讀者帶來更好的審美體驗。
敘事聚焦、敘事聲音、話語敘事這三方面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它們相輔相成共同展現(xiàn)譯本的敘事美學,只有這三個方面達到敘事對等,才可以使譯文的文學性與原文相媲美。但是翻譯不是孤立的再創(chuàng)造行為,影響譯本的因素很多,因此要達到完全的翻譯對等是不可能的。尤金·奈達提出的功能對等概念是一種相對對等,而不是絕對對等。本研究也認同奈達功能對等理論的實質(zhì)內(nèi)涵,在敘事方面追求譯文與原文的相對對等,進而橫向比較《浮生六記》的兩個英譯本在敘事美學上的異同。研究發(fā)現(xiàn),在敘事聲音的翻譯方面,林譯本和白譯本都基本做到了再現(xiàn)敘述者的敘述職能,但在表現(xiàn)敘述者的思想職能和傳達隱含作者的意圖時卻呈現(xiàn)出一定的差異性。林譯本更為準確地傳達出隱含作者的思想,白譯本則在一定程度上傳達了原作的敘事美學。在敘事聚焦方面,白譯本和林譯本總體上保持和原作一致的敘事焦點。但是需要指出的是,白倫、江素惠夫婦雖同林語堂一樣具有中國文化背景,但在文化積淀上不如林語堂深厚,因此導致他們對中國語言藝術(shù)的了解不夠透徹,故而在敘事焦點的把握和翻譯上稍遜色于林語堂。在對《浮生六記》類似的古籍進行翻譯時,譯者也要注意其中多種話語敘事的紛繁交疊,并在忠于原作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目標語的特點對話語敘事進行有效的改變,盡可能展現(xiàn)譯作的文學性,實現(xiàn)譯文之“雅”。
綜上所述,敘事學理論指導下的翻譯實踐可以保證翻譯批評的客觀性,進而使讀者可以欣賞到不同譯本的敘事美學,并在一定程度上完善《浮生六記》的英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