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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士紳家族藏書與地方文化權威的建立
——以瑞安孫氏玉海樓為中心的考察

2019-01-20 11:10凌一鳴
圖書館論壇 2019年2期
關鍵詞:士紳孫氏藏書

凌一鳴

家族藏書是中國傳統(tǒng)士紳最為常見的書籍活動之一,長期以來為學界所重視。傳統(tǒng)上對士紳家族藏書的研究主要在文獻學、目錄學、版本學等框架下進行,通過爬梳文獻,判斷其作為藏書集合的特點和地位。近年將社會史視角引入書籍史研究漸成趨勢,更多人開始注意書籍活動的社會意涵,但這種嘗試集中在書籍的出版流通領域。以周紹明、周啟榮、卜正民、羅友枝、賈晉珠、包筠雅、張仲民為代表的歷史學者多關注書籍作為特殊的印刷商品如何進入市場流通網(wǎng)絡,深度考察其對地方文化網(wǎng)絡的形塑作用。確如有學者所說,印刷出版與“知識的供給與需求”[1]的關系更為直接,其社會文化效用較為顯著且易于接受。作為帶有明顯封閉性與私人性的活動,藏書在社會文化史上的位置則被相對忽視。家族藏書由于突顯作為族產(chǎn)的縱向延續(xù)性與血緣承繼性,其對地方社會的輻射意義更容易被掩蓋。雖然有學者試圖在社會文化史視角下提及藏書樓,作為探討所謂“江南學術共同體”或“知識共同體”[2]的入口,但因其研究為一定結(jié)論服務,故而集中于藏書家之間的書籍互動,未及充分展開[3]。

通過個案切入并展開分析是考察家族藏書與地方文化權威之間關系的最直接途徑。瑞安孫氏玉海樓建于晚清瑞安,以其所有者的學術造詣著稱,其藏書量與類別特征素為學者所注意。在玉海樓藏書的構建乃至保藏過程中,孫氏家族發(fā)揮藏書作為特殊文化符號的社會意義,與其家族經(jīng)營的理念與策略相配合,從而達到血緣、學緣與地緣的扭合統(tǒng)一。

1 傳統(tǒng)社會的士紳家族藏書活動

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知識的普及程度較低,“讀書”這一行為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能夠擁有并使用豐富的書籍證明了士紳的知識權力,賦予了士紳作為知識所有者和某知識領域?qū)<业纳矸荻ㄎ唬屍溆袡嗔τ匈Y格參與以至領導地方上的學術文化活動。因此,書籍除了其本身具有的知識載體功能,還被作為士人累積知識資本、強化自我認同的文化資本和符號,讀書、著書這些看似個人化的行為催生了士人階層內(nèi)部更為豐富的書籍活動形式。出版刻印與書籍往還活動作為顯性的書籍活動,直接體現(xiàn)出士紳群體內(nèi)部及其與地方社會之間的互動,成為勾勒地方文化權力網(wǎng)絡的重要線索。

然而,對傳統(tǒng)士人來說,刻書與書籍往還活動的進行需要自身擁有一定規(guī)模與特色的藏書作為基礎和積淀。對冀圖以家族形式綿延和繼承文化權力的士紳來說,通過家族身份大規(guī)模聚集書籍,實際上暗含著對知識權力的占有和壟斷。對根底相對單薄的后起家族來說尤其如此,他們深知科舉成名這種暫時性的契機作為家族的文化資本,需要與歷時性的知識資本積累相結(jié)合。誠如有學者所說“知識重新分配,建筑在知識上的權力也重新分配”[4],搜求故家遺集、形成藏書體系不僅是士紳個人對獲取知識及其載體的個人喜好,也常常是士紳家族推動社會知識重新分配,進而鞏固和自證其知識權力的有效手段。他們在家族延續(xù)層面標榜“耕為衣食之本源,讀乃圣賢之根柢”[5]。讀書這一日常行為所負載的神圣性暗示,使其承載了傳遞與塑造家族文化的歷史使命,這也讓充分占有書籍成為傳統(tǒng)士紳家族最常規(guī)的家族文化工程之一。而隨著書籍流通與造紙印刷等技術的發(fā)展,書籍往還在士大夫間逐漸普及,私人性逐漸鮮明,形成了以知名藏書家為中心的書籍交往圈。有學者通過考察七位清代杭州藏書家的書籍交往來研究“互相交流的藏書家群體”是如何聯(lián)結(jié)而成的,為相關研究做了開創(chuàng)性努力[6]。然而,藏書家的身份建立并非只沿著“藏書同好會”這條線索進行,他們以家藏為文化資本,通過對來讀書借書的士人予以方便,在某種意義上形成了一定區(qū)域內(nèi)的文化中心。

同時,由于藏書的私人性,士人對是否開放、向誰開放藏書存在分歧。唐人有“借書一癡”之說[7],以示對私藏的珍視,也說明在時人眼中保藏與交流尚有界限。及至宋代,隨著印刷技術的進步和社會風氣的變化,“借書一癡”逐漸演化為“借書一瓻”,意為以一瓻酒作為借還書的代價。這不但暗示了私人藏書封閉性和神秘色彩的削弱以及藏書作為私人所有物的價值化,更為書籍交往增添了禮儀化、程式化元素,凸顯了士人對藏書以及借書的重視程度與日俱增。

雖然私人藏書在某種程度上存在流通性和開放性,但永加保藏才是絕大多數(shù)家族藏書的終極理想。藏書本身不僅富有象征知識的意義,還是知識的實際載體,可以作為家族財產(chǎn)加以處理,因此,藏書天然就具有繼承性。這種繼承性使它如其他家族產(chǎn)業(yè)或財產(chǎn)一樣可以由家族領導人支配,他們可以選擇如何處理書籍。換言之,家族在承襲藏書的同時,也繼承了祖父輩的知識特權,并有權力對知識進行開放或封閉,乃至更進一步,家族繼承者有權力規(guī)定限定的受眾如何獲取、使用和加工這批打著家族烙印的知識財產(chǎn)。

在建立藏書之后,獲得藏書家身份認同的士紳們往往采取制定藏書約的形式,規(guī)定子孫乃至家族后輩獲取、儲藏、流通、鑒定、分類及閱讀藏書的方法。他們不僅希望把藏書以實體資本的形式傳諸后世,還希望通過書面規(guī)約的方式授子孫以漁,把“好書善讀”內(nèi)化為家族傳統(tǒng)。以最為著名的《澹生堂藏書約》為例,作者祁承最為學界推崇的不是其搜羅的珍本異書,而是其留與族中子弟的“購書三術”(眼界欲寬、精神欲注、心思欲巧)、“鑒書五法”(審輕重、辨真?zhèn)巍⒑嗣麑崱嗑徏?、別品類)[8]。除了表達與闡發(fā)這些從多年文獻工作中提煉出的技巧和方法,祁氏還寄望于子弟可以把自己的見解進行實踐與深化,使之成為家族文化的一部分。而類似家族藏書文化的內(nèi)核,實質(zhì)上就是通過對書籍的鑒別與選擇來證明在該領域內(nèi)的家族性專家身份。更重要的是,在大多數(shù)場合,這種具有象征意義的專家身份對非家族成員具有相當強的排外性,所謂“子孫讀之知圣教,鬻及借人為不孝”[9]。這從藏書樓這一名謂亦可見一斑,保存并留于子孫是大多數(shù)士紳建立藏書樓的初始動機。對以藏書家身份積累文化聲名的士人來說,“子孫不能守”[10]導致藏書散佚無疑是痛心疾首之事。從后輩藏書家的記述中也透露出,因家族后人不可保藏而使圖籍散出,作為家族文化象征的“一篋書”不復存在,暗示了家族文化權威的旁落和家族文化的難以為繼,進而與家族命運緊密相連[11]。故而,藏書家在世時總一再叮嚀并以藏書約、藏書印等文字形式訓示子孫永寶藏書,保證對書籍的世代占有。種占有不惟有排外性,還有一定的封閉性,書籍不能隨意取出閱讀。這也是為何在大多的中國古代私家藏書史敘述中,私家藏書常常被視作藏大于用,甚至有學者認為藏書樓與圖書館的本質(zhì)差異就是“藏”與“用”的分歧[12]。

私家藏書呈現(xiàn)出高度“占有性”和“私密性”[13],固然是不爭的事實,但同樣也有很多藏書家意識到“聚而必散,物理之?!盵14]。考慮到僅依靠藏書與傳授藏書方法不足以維系家族對文化權力的把控,士人又在某種范圍和程度內(nèi)對藏書抱有一定的開放態(tài)度。一些藏書家就在子孫無力保藏的情況下,將珍藏的圖書付與好友。例如,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序》:“(井度)與余厚,一日,貽書曰:‘度老且死,有平生所藏書,甚秘惜之。顧子孫稚弱,不自樹立。若其心愛名,則為貴者所有;若其心好利,則為富者所有;恐不能保也。今舉以付子,他日其間有好學者,歸焉。不然,則自取之。’”①有學者根據(jù)藏書家之間的互通有無,認為古代的知識階層內(nèi)部通過成文或者不成文的“共享協(xié)議”來形成知識交往的圈子,并將這種行為判斷為“古老的中國式家訓在一度神秘的藏書家世界中的擴展”[15]。這種解釋觸及了家族藏書與家族發(fā)展整體策略之間的關系,卻未充分解釋家族秩序的外化與家族地方權威的建立如何在藏書活動中實現(xiàn)融合。

2 瑞安孫氏的藏書建設

瑞安孫氏及其家族藏書樓玉海樓蜚聲于晚清,主要是因為孫詒讓(1848-1908)的學術成就與影響力。但其能崛起于溫瑞,所憑依的是孫詒讓之父衣言與叔鏘鳴的科舉成功。孫衣言(1815-1894),字劭聞,號琴西,因累官至太仆寺卿,故后學常尊稱為“琴西太仆”。孫鏘鳴(1817-1901),字紹甫,號蕖田,晚號止庵,終官侍讀學士。孫氏家族曾借由孫鏘鳴奉旨在鄉(xiāng)辦團之機,深入介入地方政治、經(jīng)濟事務。在咸豐年間的金錢會事件及其后的太平天國入浙過程中,孫氏鄉(xiāng)團覆敗、家宅被焚、孫詒讓之兄孫詒谷作為團勇死于戰(zhàn)亂,孫氏辛苦經(jīng)營建立的地方權威幾近崩潰殆盡。

為了在金錢會事件后重正聲名,孫氏家族將家族發(fā)展的重心從政治轉(zhuǎn)向文化領域,其中文獻和書籍活動占有重要比例。隨著家族策略的調(diào)整,孫氏書籍活動更趨豐富。孫衣言兄弟征集了大量鄉(xiāng)邦文獻,予以付梓出版,構造了以自己為中心、門生故交為分支的鄉(xiāng)邦文獻網(wǎng)絡[16]。這樣龐大的文獻網(wǎng)絡不能僅僅依賴同儕的借用和友朋的贊助,更多是以孫氏自家的藏書作為支撐。因此,瑞安孫氏不但在藏書數(shù)量上頗為可觀,在內(nèi)容乃至版本上也形成了獨到之處,使其不僅在鄉(xiāng)邦層面上成為權威,在文獻學視角下也成為受到廣泛關注的重鎮(zhèn)。但相對被忽略的是,瑞安孫氏的藏書組織與構建并非僅出自孫衣言父子的個人喜好,而是作為孫氏家族樹立與鞏固地方文化權威策略的重要步驟而進行的。

瑞安孫氏崛起之前,當?shù)匾圆貢勒邽樵谌鸢差H具聲望的項氏家族中的代表項霽、項傅霖兄弟,號稱“收藏積數(shù)萬卷”[17],兩人的藏書處水仙亭、株樹樓在士紳間有一定影響。孫衣言更是極稱“吾鄉(xiāng)之有藏書,自先生兄弟始也”[18]。然而,孫氏對二項藏書的推重并不完全出于藏書史的考量,實際上二項為孫衣言、孫鏘鳴之父孫希曾原配項氏之兄弟,于孫衣言兄弟分屬舅甥關系。與項氏的聯(lián)姻成為孫衣言兄弟科考得第前,孫氏家族可以倚恃的主要親緣關系。但由于二項及其子輩在仕途上屢遭挫折、無所進取,藏書為其提供的文化話語權終究有限,直至孫輩——曾受教于孫氏詒善祠塾的項崧考中進士,并積極與孫詒讓、黃紹箕等合作,推行時務、開展新教育,才使項氏水仙亭之名重彰。正是因為藏書名家的相對匱乏,給瑞安孫氏通過藏書建設成為地方知識存儲權威留下了空間。

雖然據(jù)孫衣言及其后人敘述,孫氏自先輩即開始注意收藏書籍[19],但瑞安孫氏真正躋身知名藏書家之列,則要待孫衣言成年并在仕途上有所積淀之時??疾鞂O氏藏書積累的過程可以發(fā)現(xiàn),與當時后起的藏書名家一樣,對當時文化秩序造成極大破壞的東南戰(zhàn)亂反倒成了他們重建文化權威乃至文化秩序的良機。有學者認為孫氏家族開始“大規(guī)模購書”始于同治七年(1868)[20],這與家族策略的調(diào)整基本同步。金錢會事后,孫衣言及孫氏家族逐漸淡出地方政治舞臺,把隱沒已久的鄉(xiāng)學——永嘉之學作為重建家族權威的基石,重心由政治轉(zhuǎn)向文化,而文獻正是其實現(xiàn)這一轉(zhuǎn)向的實物依據(jù)。

時孫衣言任職兩江,金陵正是學者集中地,受到戰(zhàn)事影響而散落的故家秘藏,讓孫衣言與隨父在寧的孫詒讓找到了迅速擴充藏書量和提升藏書版本質(zhì)量的捷徑。孫衣言云:“清俸節(jié)余,輒命詒讓購求善本經(jīng)籍。力不能得者,或假校異同,未有刻本者,則傳寫副帙,累十余年,積數(shù)萬卷?!盵21]是故這一時期堪稱孫氏藏書建設的巔峰期。除了憑借多年積累的經(jīng)濟基礎多方求購,士紳交游網(wǎng)中流行的書籍交往同樣是孫氏建立藏書系統(tǒng)的輔助途徑。藏書成了孫氏通過書籍活動織就交游網(wǎng)絡、累積文化權威的又一取徑。據(jù)孫衣言在世時已編訂的《玉海樓曬書目錄》《經(jīng)微室書目》,孫氏特別為藏書開列“師友投贈”一門,羅列與曾國藩、錢泰吉、何紹基、方東樹、俞樾等諸多名人的書籍交往,從此可略窺孫氏藏書豐富的過程同時也是交往渠道擴張與交往層次提升的過程。比如,同治七年(1868),造訪孫希旦后人以求??溥z集[22];同治十一年(1872),于張小磐處得《岐海瑣談》四卷[23];光緒元年(1875),于《甌乘補》中抄出《吳越錢王責取薛待問侄孫文婕軍法文幢》等二十三篇文[24]。隨著刻書活動的推進和藏書規(guī)模的擴張,孫氏交往圈愈趨豐富,贏得了從鄉(xiāng)邦人士到文獻名家的認可。正如章太炎所說,瑞安孫氏“專著則有《永嘉叢書》之刻,佚篇則有《永嘉集》之纂,括囊大義,辨帙源流,則拾南雷、謝山之遺,以成《永嘉學案》二十卷。撮錄凡目,則《溫州經(jīng)籍志》為一郡藝文淵海,自是鄭、薛、陳、葉與先后作者之遺緒,斬而復續(xù)”[25]。章氏所列均是孫氏對鄉(xiāng)邦文獻的整理成果,也是對孫氏文獻搜輯活動的承認。孫氏文獻家的身份就在大規(guī)模文獻工作過程中逐漸形成并鞏固。

隨著刻書活動的展開和留心鄉(xiāng)邦文獻之名聲的傳播,孫氏在藏書家、書商和有志于書籍活動的士紳間形成了對鄉(xiāng)邦古籍的吸引力和輻射力。在各種固定或偶然性的購書、得書渠道的支撐下,孫氏藏書不僅在質(zhì)、量上均有可觀,也以鄉(xiāng)邦文獻為中心構成了鮮明特色。及至光緒五年(1879),孫衣言內(nèi)召太仆寺卿,命孫詒讓從金陵先行返鄉(xiāng),隨行所載已有書籍甚富。返鄉(xiāng)初期,孫氏于詒善祠塾東遜學齋置放藏書,作為家塾的附屬機構,此為孫氏早期的藏書空間。因藏書已足以從祠塾中獨立,也因為附屬性空間已不能滿足孫氏的家族文化策略轉(zhuǎn)向,孫氏于光緒十一年(1885)間起意別建藏書樓。據(jù)孫延釗記載,孫氏藏書樓的建立受天一閣藏書的影響,并不僅僅由于天一閣蜚聲海內(nèi)且其設計理念和建筑設施為文瀾閣等官方藏書場所借鑒,更是觸動于龔鼎孳、范欽把藏書作為紐系家族鎖扣的家族文化策略。這段打動孫衣言的姚文如下:

聞合肥龔芝麓尚書所藏書,亦至今未失,其家專以一樓庋之,命一子弟賢者專司其事,借讀出入,必有簿籍,故其存也獲久。聞范氏之家法,蓋亦略與同焉。夫一人之心,視其子孫皆一也。而子孫輒好分異,以書籍與田宅奴仆資生之具同析之。至有恐其不均,翦割書畫古跡者,聞之使人悲恨。然則藏書非必不可久,抑其子孫之賢不異也。[26]

孫衣言所重視者,正是藏書對于維系家族繼承性的紐帶意義。他期待藏書樓的構建能夠為家族藏書添上一份神圣性與共有性,讓家族子弟領會自己保藏圖書并且傳承文化家族認同的苦心。于是藏書樓這一象征性建筑的構筑也就成為必須,光緒十四年(1888),借為孫詒讓卜居新所之際,孫衣言建造玉海樓,清點藏書約八九萬卷,借王應麟《玉?!分?,并撰《玉海樓藏書記》以明建樓之旨。

予家自先大父資政府君隱居種學,好聚圖籍?!璩豕俸擦稚砸尜彆缘摫〔荒鼙M如所欲。同治戊辰復為監(jiān)司金陵,東南寇亂之余故家遺書往往散出而海東舶來,且有中土所未見者。次兒詒讓亦頗知好書,乃令恣意購求,十余年間致書約八九萬卷,雖視深寧所見未能十之四五,然頗自謂富矣。……我子孫中如有得天雋敏,而加之以好學,能讀終遺書,而知其可好,則可以盡讀他書,能盡讀他書,則豈惟我樓所藏,雖深寧所未見皆可以遍覽而悉通也。異時詞章之美、著述之富庶,幾亦如深寧,斯不謂之可寶也乎。復取古人讀書之法,及我今日藏書之意,具為條約,揭之堂壁,鄉(xiāng)里后生有讀書之才、讀書之志而能無謬我約,皆可以就我廬讀我書,天下之寶固不欲為一家之儲也。[27]

在孫衣言筆下,藏書不僅僅是兄弟二人科舉成名后的個人行為,而是內(nèi)嵌在家族傳承的主線之中。他自言:“予家自先大父資政府君隱居種學,好聚圖籍。兒時見先世舊藏,多前朝善本,丹黃殆遍,經(jīng)亂無復存者。”[28]事實上,孫衣言之父孫希曾不以讀書為業(yè),亦不以藏書見知。孫衣言試圖把藏書活動家族化,賦予好書、致書、藏書的一系列行為繼承祖訓家風的色彩。

從原有的附屬機構轉(zhuǎn)型而成獨立的專門性藏書場所,新建的藏書樓——玉海樓在建筑設施與儲藏條件下自然是需要優(yōu)于遜學齋的。換而言之,建筑條件上的先進性與周全性是保障玉海樓文化地標地位的物質(zhì)基礎。玉海樓在選址及建筑上明顯參考了天一閣“木構重檐,坐北朝南”[29]。玉海樓分兩進院落,各闊五間,錯落著天井回廊,制造空間感。與大多數(shù)藏書樓一樣,玉海樓也極為重視火災的預防,不僅選址上即特意選定金帶橋邊,使之三面環(huán)水。在樓內(nèi)還設有若干防火山墻,以隔斷火源,爭取救火時間。

玉海樓寄托了孫衣言構建家族文化的宏愿,也證明了東南戰(zhàn)亂不獨給孫氏家族帶來了重大打擊和傷害,也給孫衣言的家族轉(zhuǎn)型創(chuàng)造了時機。因為科考失意而不需在官場勾心斗角,讓孫衣言的繼承人孫詒讓得以投入更大精力于興趣所在的文獻典籍乃至金石之學,對故家遺書具有相當高的鑒賞能力,讓玉海樓有了“頗自謂富”的書藏充實內(nèi)涵,不致名不副實。建成的玉海樓除庋藏圖書、展示搜集與刊刻的鄉(xiāng)邦文獻成果以外,還被賦予了超乎個人乃至家族文教設施的功能:“鄉(xiāng)里后生有讀書之才、讀書之志而能無謬我約,皆可以就我廬讀我書,天下之寶固不欲為一家之儲也?!盵30]孫衣言的理想家族是由族而鄉(xiāng),通過構建家族文化而沾溉一方。玉海樓與詒善祠塾一樣,雖為孫氏所私有,卻并非僅服務于孫氏子弟,鄉(xiāng)里后學愿意從屬于孫氏制定的秩序軌范者也可以享受到孫氏家族設施提供的資源。然而,能夠入孫氏的私塾詒善祠塾就讀和借閱玉海樓藏書的前提,則是對孫衣言及孫氏文化權威的承認與服從,具體表現(xiàn)就是對《詒善祠塾課約》《玉海樓藏書規(guī)約》的絕對遵守。

3 《玉海樓藏書規(guī)約》與書籍秩序

書籍的獲取固然是家族藏書建設的基礎,但如何為具有較大規(guī)模的藏書制定合理的收藏與使用秩序才是提升與鞏固家族文化資本實體化成果的關鍵。??略f:“歷史對文獻進行組織、分割、分配、安排、劃分層次、建立序列、從不合理的因素中提煉出合理的因素、測定各種成分、確定各種單位、描述各種關系?!瓪v史力圖在文獻自身的構成中確定某些單位、某些整體、某些序列和某些關聯(lián)”[31]。身為家族史的書寫者,孫衣言及孫詒讓在構筑玉海樓這一家族文化的實體象征之后,還希望能樹立文化縱向承續(xù)和橫向傳播的規(guī)范,即建立帶有鮮明家族印記的文獻序列,以及筑基于此的閱讀秩序。

西方書籍史學者非常關注圖書在流通和傳播過程扮演的角色,以及讀者在獲取知識時的閱讀行為。中國書籍史研究中,閱讀行為同樣應當占據(jù)重要位置,但因為中國書籍貯藏文化的淵源悠久與容量博大,研究者往往忽視了私人藏書在閱讀環(huán)節(jié)的運作方式。鑒于士紳藏書有限的流通性,它們的讀者群往往是經(jīng)過身份過濾和甄別之后形成的。對于如此有局限性的受眾群體,閱讀行為的主體——讀者反而會受到藏書所有者的約束。士紳藏書家常通過構建自己理想的閱讀秩序,使讀者從屬于自己設想的文化理念和知識體系,甚至借用藏書規(guī)約這一形式向非讀者傳播自己及家族所努力塑造的知識系統(tǒng)。士紳及士紳家族藏書所訂立的藏書約,往往或多或少效仿了祁承的《澹生堂藏書約》,從獲取、閱讀、鑒定等步驟樹立軌范,以備家族子弟遵循。

《玉海樓藏書規(guī)約》條目眾多,內(nèi)容基本可以概括為貯藏、流通、閱讀三個部分。玉海樓據(jù)《四庫全書》分類編纂書目,“每書一部共若干本若干卷,系何時刻本鈔本,曾經(jīng)何人收藏,何人批校,有何題跋印章,系何等紙張,一一開載明白”[32],務求詳盡,以便讀者即類求書。對此私人藏書目,孫衣言保持一定開放性,命每門各留空白數(shù)頁,以期有志于此的賢子孫能夠時時續(xù)補?,F(xiàn)存數(shù)種玉海樓書目,相較初建之時也確有所遞補。1911年夏秋之間,孫衣言之孫延畇、延烱等檢曝玉海樓遺藏,略作統(tǒng)計,古籍計經(jīng)部有三千七百二十五冊,史部有一萬零二百三十四冊,子部有二千七百十二冊,集部有四千五百十五冊,此外有新書二千六百四十三冊,雜志二十九種一千四百七十七冊,報紙十一種,有數(shù)種合訂為一冊者,亦有一種分訂若干冊者,計有三百零五冊[33]。以此可見,截至此時,玉海樓的整體和各大部類圖書貯藏量達到了怎樣水平。

美國學者蓋博堅指出,清代學者參與大型出版工作的動機之一,是為自己在儒學發(fā)展的脈絡上謀求一席之地[34],孫衣言投入?yún)矔幾胍膊煌馊缡?。他一生未有論永嘉學術的專著問世,但卻被后世學者目為“治永嘉之學”[35]的專家,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其大規(guī)模的古籍搜集與出版。這一形象又因為孫氏玉海樓地域色彩鮮明的藏書得到固化。孫衣言本人也試圖通過在樓下置《永嘉叢書》書版的方式凸顯家族藏書的地緣性與學緣性。如前所述,由于孫氏家族的文獻搜集、整理與出版工作,玉海樓藏書以富藏溫州鄉(xiāng)邦文獻為最大特色,在量與質(zhì)兩個標準上在地方上可稱獨一無二,這在玉海樓初建之時已得到公認[36]。除此以外,據(jù)張憲文考察,凡“鄉(xiāng)賢之抄稿本,則卷面均有孫衣言手書之書目、著者及鄉(xiāng)里之標志”[37],以此彰顯地緣關系在家族知識體系中的特殊意義。

對于如何保藏,孫氏可謂細致?!队窈遣貢?guī)約》借鑒了其他知名藏書家的先例,規(guī)范了藏書柜的形制、書柜的排序方式、防蟲除垢的方法乃至曝曬、修復各方面的內(nèi)容。購置及保存圖書所需的經(jīng)費由??畛袚!敖駬苋胧巿@二百畝,另每年租息約近二百千左右”[38],由孫詒讓收管,每年從中支取費用以承擔補買書籍、刊書、鈔書等各種開支。孫衣言留下安排,命從此以后玉海樓的管理均由二房即孫詒讓子孫中“擇其敦書好學者一人或數(shù)人謹慎掌理之”,明言“不許分藏”[39],可見其對家族共產(chǎn)完整性的重視。

相較于保藏,對借閱流通乃至閱讀方法,孫氏要求更為嚴格。關于借閱流程,他要求:

一、樓中書籍不許管書人私自攜出或借出。如有各房子弟或外人來閱,先具一字條,開明何書,陳報主人,經(jīng)許可后乃借之。然亦只許逐日在樓下坐閱,首函閱畢,再行換給次函,不得一次全部取出。其無函無套者,每次給予四五本,閱過換取。

一、管書人應備號簿一本,登明某人某日借閱樓上某書,歸還之日,注明銷號。所借書從何架何疊取出,歸還時仍放原處,不得隨手放置,致有錯亂散失。[40]

前已提及,玉海樓建立之時是以向鄉(xiāng)里后學開放為標榜的,保持一定的開放性也是保持家族文化在地方上號召力的需求。相較于一些重視秘藏的藏書家,孫氏藏書具有一定程度的公開性。在家族內(nèi)部,孫詒讓的族弟孫詒澤、孫詒棫、孫詒燕、孫詒績等均曾浸淫玉海樓藏書,并在各自領域取得成績。對家族外部而言,當時鄉(xiāng)邦以讀書治學知名的年輕士紳多有曾借讀于玉海樓的經(jīng)歷。比如,被稱為東甌三先生之一的宋恕就曾受益于玉海樓的豐富藏書,也因為與孫氏的關系及其本人的成就,被認為是孫氏昆仲父子地方文化地位的繼承者。正因為玉海樓以及孫氏家塾詒善祠塾的輻射力與開放性,孫氏門生胡調(diào)元才感慨:“即論鄉(xiāng)邦后進,凡科名學問何人不自我?guī)焷??!盵41]

藏書家以珍藏為第一要務,孫氏亦不外于此。雖云開放,實際上只是相對于秘不示人者較為開通,一度以書不出樓為基本要求。據(jù)孫氏后人所述,直至孫衣言過世,孫詒讓對來閱諸人更為寬容,方允許登記取出。

有學者認為“家族建立藏書的目的是讓族中子弟尤其是貧困家庭的子弟有書可讀,能完成知識啟蒙和基礎學業(yè),所以家族藏書優(yōu)先考慮的是封建士人必讀的一些最基本的圖書”[42]。這種觀點在注意到家族藏書對家族教育意義的同時,淡化了士紳家族的領導者通過藏書規(guī)約等形式對家族子弟閱讀對象的選擇。

西方學者認為閱讀活動“受制并依附于主流模型和統(tǒng)治規(guī)范”[43],主要體現(xiàn)為政治、宗教乃至文化權威對大眾閱讀內(nèi)容與方式的限制。由于基層社會的知識特權很大程度上集中在作為家族領導者的士紳群體手上,地方精英可通過規(guī)范家族藏書的途徑干預地方閱讀秩序的建構。針對如何使用藏書,如何讀書,孫衣言借機傳遞其學術理念,以期通過建立以玉海樓為中心的書籍流通體系引領地方學風。除了出于保護書籍的考慮禁止讀者對藏書施以丹黃、擅加涂抹以外,孫氏通過對讀書儀式性的強調(diào),突出書籍與讀書活動的象征意涵。

一、讀書如對嚴師莊友,不可跛倚傾側(cè),或欹枕燈火之旁。閱時,先將樓下幾案拂凈,用蘭布一方擁在幾上,再將所借書取出,打開函帙,正身端坐,細心閱讀。不得以指甲掐裂中縫及以唾揭取紙函。閱畢一本,即將此本安放底下,書腦向左,以次照式逐本疊起??纯⒁缓?,將全函揭轉(zhuǎn),書腦向右,則次序不致倒亂,隨將函帙扣好,還歸管書人,再換取次函。其逐日閱看,或十頁,或廿頁,各于紙角略略摺入寸許,以便明日續(xù)讀。

一、讀書不宜躐等。我樓所藏多經(jīng)史百家精深博大之著作,本非淺學所能領略。凡初入庠序者方治舉業(yè),自有學塾通行諸書如諸經(jīng)、史漢、《通鑒》、《通志堂經(jīng)解》、唐宋八大家及坊俗所行古文、古詩、唐詩選本、一切類書,塾中粗備。如能逐部讀過不遺一字,而能得其行文取材之法,亦不失為佳士,取科第、致通顯有余裕矣。若真有天資穎異,有志通今知古者,方可借閱樓中所藏。然亦須自立定主意,抱有恒心,欲讀何家經(jīng)說,何代史志,何朝政書,何家詩文,指定一部,照前所約定開具清單,先取一函或一套或四五本,讀畢換取。務在循序漸進,不可喜新厭故。……如今日讀經(jīng)覺其難解,明日遂欲棄經(jīng)而讀史,今日讀此冊未畢,明日又欲換別書,則心先未靜,何能學、是徒亂人插架,于己全無所裨,非吾約也。

一、古人謂讀書百遍其義自見,此亦甘苦切要之言。然果潛心索解,亦何至必須百遍。予平生讀史傳及古人文章,每一篇即用丹筆點出句讀,第三遍乃審其精神脈絡,文采高麗之處,略加圈點。如此三次往復,古書古義十已得七八矣。[44]

如是藏書約種種,所訂立的不僅是針對藏書的書籍秩序,更是針對使用者所制定的一系列閱讀秩序。它的實際效用是與推廣永嘉之學,尤其是詒善祠塾的經(jīng)營相配合,起到重塑家族地方形象的效用。這種通過占有藏書以更易并塑造家族風氣的做法在士紳間并不罕見,祁承《澹生堂藏書約》言:“養(yǎng)子弟如養(yǎng)芝蘭,既積學以培植之,又積善以滋潤之?!盵45]6藏書隱含著的積學積善的文化內(nèi)涵也是士紳們不惜重金開辟專門空間存儲的原因之一,讀書即是發(fā)揮其內(nèi)涵的方法。在《玉海樓藏書規(guī)約》中,孫衣言申揚其所傾心的宋儒讀書為學之法,力斥其眼中的歧途末流。一方面從學問角度抨擊“今日讀此冊未畢,明日又欲換別書”的具體做法;一方面對由科舉主導的求學體系發(fā)起質(zhì)疑。相較于詒善祠塾對科舉體系的遵守,藏書的個人性、私有性給予孫衣言更大的自由度以闡揚自己的個人讀書見解,也給其更充足的底氣以引導者之姿嘗試奠定具有一定輻射力的獨樹一幟的學風。

知識活動的神圣性是孫衣言之類士紳一再強調(diào)的,掌控與繼承這種神圣性的特權對他們至為重要。為突出這一文化特權,孫衣言于私人藏書樓下設祭,每年二月倉頡生日、八月孔子生日均要舉行祭祀,“以漢時諸經(jīng)師及宋時五子暨吾鄉(xiāng)諸大儒配享,凡在詒善祠塾肄業(yè)及房族子弟之有志于讀書治學者,皆得與祭”[46]。通過私人設施營造公共空間,孫衣言試圖建構一個儒家學術主導下的具有強烈地緣、血緣色彩的“諸神堂”,在舊有文化記憶的基礎上把玉海樓包裝成新的文化記憶象征。

從社會文化史視角看,玉海樓是孫衣言編織地方文化權力網(wǎng)絡的紐帶,每個參與者都是這一網(wǎng)絡的組成部分。參與的具體形式除了使用玉海樓的藏書,還有對孫氏書籍專家身份的支持。比如,與孫氏交好且以書法著稱的李文田即以題寫“經(jīng)微室”與“玉海樓書藏”匾額的方式表示對孫氏文化權威的認可。時任要職的潘祖蔭也曾親題“玉海樓”三字隸額,并留跋“琴西世丈,以深寧叟名其書者顏其藏書樓,且以公諸鄉(xiāng)里后生之能讀書者,其用意深厚已”[47],表示官紳圈子對孫衣言在地方文教中領袖地位的認同。

4 結(jié)論

有學者認為,清代士紳會充分利用自己的各種優(yōu)勢如“教育、政治影響、社會地位還是財富”以在“別的方面產(chǎn)生類似的權力”[48],這暗示了不同領域之間的權威存在互相滲透的可能。以孫氏為例的后起士紳家族起于科舉成功,在政治上遭遇重創(chuàng)之后把學術文化活動作為重整旗鼓的契機。由此,孫氏從仕宦家族轉(zhuǎn)向文化家族,藏書正是其作為文化權威的實物證據(jù)與象征。在藏書累積過程中,士紳家族以家族為單位參與書籍購買、交往與整理活動,賦予書籍活動以家族性。通過與不同階層、不同身份的人群之間的互動,士紳家族藏書家的身份愈趨穩(wěn)固,文化輻射力也逐漸增強,最終通過玉海樓等在地方上具有規(guī)模的藏書樓達到實體化。其中,諸如孫詒讓那樣學養(yǎng)深厚的第二代主持者為藏書的質(zhì)量和特色提供了保障,也保證了藏書活動以及由之而來的文化權威地位能夠以家族形式延續(xù)。

另外,士紳家族藏書作為族產(chǎn)仍需通過血緣關系加以延續(xù),因此,藏書活動往往也是家族活動乃至宗族活動的組成部分。有學者指出:“在士紳的日常生活中,儒家精英通常是根據(jù)宗族關系界定的,文化資源主要集中用于宗族的形成與發(fā)展?!盵49]所以,對士紳家族藏書的研究也應突破文獻累積的局囿,經(jīng)由此路徑觀察士紳家族與地方社會的活動。正因為書籍兼具血緣、學緣、地緣的意義,地方家族的領導者得以利用具有較大規(guī)模、影響力以及藏書特色的藏書樓將家族嵌入地方共有的群體性文化記憶之中。

注釋

①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序[M]//昭德先生郡齋讀書志.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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