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少若,賀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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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江話“若/還+S小句”的功能性考察
代少若1,賀 虎2
(1.興義民族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貴州 興義 562400;2.廣州南洋理工職業(yè)學(xué)院 通識教育部,廣東 廣州 510925)
由便江話“若/還+S小句”的使用語境入手,對句首成分“若”與“還”及“S小句”從功能的角度進行分析、比較,得出“若/還”與“S小句”是“主位”與“述位”的關(guān)系,“若/還+S小句”是一個主位結(jié)構(gòu),并從“若/還”的主位后置、語音變化等方面進一步證明了這個關(guān)系。
句首成分; 主位; 述位; 主位結(jié)構(gòu); 易位
便江話指湖南省永興縣便江流域一帶的話,包括便江鎮(zhèn)、湘陰渡鎮(zhèn)、黃泥鎮(zhèn)、塘門口鎮(zhèn)等四個鎮(zhèn),在中國語言地圖集[1]里,便江話劃屬贛語耒資片。
在便江話里,有一種以“若/還”為句首的句子,從句法角度來看,較為殊異,如:
例1:若得得好死?。ㄕ嬖撍溃?/p>
例2:還你屋底嗷你家里……(詈語,系“你屋底(你家)”后的述語省略,省略的內(nèi)容隨語境而定,如“倒丑(丟臉)”、“死了人”等。)
“若[i?44]”在便江話里作程度指示詞,相當(dāng)于普通話的“這么、那么”,如“若高這么(那么高)”、“若不要臉這么(那么不要臉)”;“還[xa35]”在便江話里是語氣副詞。按呂叔湘先生[2]的總結(jié),“還”主要表示“平、揚、抑”三種語氣并有表示感情的用法,便江話的“還”完全符合呂先生的觀點。“若/還”后部分,從句法類型來看,有語句、嘆詞短語句等,這里統(tǒng)稱為“S小句”。我們把例1和例2分別稱為主謂句與非主謂句,非主謂句包括存現(xiàn)句、名詞短語這一類型的句子稱為“若/還+S小句”。
在便江話的“若/還+S小句”里,“若”、“還”與其后的句子成分在搭配上多數(shù)是不合句法的,由此搭配出來的句子按字面意義來理解也是怪異的。一般情況下,能與“若”搭配的“S小句”,也能與“還”搭配,反之亦然。我們試著從表達的角度考察這類句子的合理性,并主要分析“若”、“還”的功能地位。
便江話的“若/還+S小句”用于表達負面情緒的語境里,“若+S小句”與“還+S小句”在結(jié)構(gòu)上相同,但在具體用法上又有一定的區(qū)別。下面分別舉例介紹。
1.“若+S小句”的用法
(1)詛咒人
例3:若死唧你嗷你去死吧?。阍撍溃?/p>
例4:若鬼起你逅鬼挾了你去?。ㄖ淙吮还碜ト?,也即咒人死)
(2)貶低性評價、侮辱
例5:若渠屋底唧坨屎他家里吃了屎(不懂禮數(shù))!
例6:若土堰撮箕鬼小斷命鬼?。赫Z,按本地規(guī)矩,小孩夭折只能用撮箕埋,故稱“土堰鬼”)
例7:若你大大隻腳啦你爸的腳?。赫Z,侮辱他人長輩)
(3)表埋怨、咒罵
例8:若有隻鬼來唧碰到鬼了!(指事情邪門)
例9:若鬼尋得你唧鬼纏上你了?。ㄋ阅阕鞒鋈绱瞬缓玫男袨椋?/p>
2.“還+S小句”的用法
(1)咒罵人
例10:還死唧你哎/嗷你去死吧!(你該死)
例11:還鬼車起你逅嗷鬼抓了你去!
(2)貶低性評價
例12:還你屋底跺唧坨屎嗷你家吃了屎?。。]禮數(shù))
例13:還土堰鬼嗷小斷命鬼!
例14:還你大大隻腳嗷你爸爸的腳!(詈語)
(3)表惱怒、埋怨的情緒
例15:還有隻鬼來唧嗷碰到鬼了!
例16:還鬼尋得你唧嗷鬼纏上你了!
3.“若+S小句”與“還+S小句”用法區(qū)分
上述例句可以看出,能與“若”組合的“S小句”,基本上都能與“還”組合,二者的區(qū)別在于使用的語境不同。
一般來說,“若+S小句”用于“有理有據(jù)”的場合,即無論是詛咒、貶低性評價還是埋怨,都是在事情發(fā)生的結(jié)局已定、或事理的前因后果已明了的情況下;而“還+S小句”用于事件結(jié)果剛產(chǎn)生的那一刻,具有即時性。如與S小句“死唧你嗷”的組合,若是說話人對受話人的所言所行進行一番回顧列舉后,覺得“罪行”充分,這時用“若死唧你嗷!”數(shù)落;如若受話人剛做了一件錯事,被說話人逮到,則用“還死唧你嗷!”泄憤。所以,從動態(tài)的角度來看,“若+S小句”與“還+S小句”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是用于事情結(jié)果“已發(fā)生”的情境,后者則用于事情結(jié)果“剛發(fā)生”情境的。
“若/還+S小句”從句法結(jié)構(gòu)上來分析,可以簡單分為句首成分“若/還”與“S小句”兩部分。相較而言,“S小句”的意義比較容易把握。我們先分析“S小句”。
1.“S小句”的意義類型
S小句,基本上都是便江話的熟語性句子,這些熟語性句子的意義都為負面性的,大致可以歸為以下兩個類:
(1)詛咒類
如與鬼怪有關(guān)的“有隻鬼來唧碰到鬼了”“土堰鬼小斷命鬼”“鬼尋得你唧鬼纏上你了”、“貍抱箇被黃鼠狼叼走的(雞崽崽),用來咒罵小孩”等。
(2)貶低、侮辱類
如“吃唧孽欠(前世)造下了孽欠(所以做的事才這么不合體統(tǒng))、跺唧冤枉吃了冤枉(意為吃下都是白吃的,沒長進,喻指人無能)”等貶低他人的評價性語言,“你大大隻腳(詈語,污辱他人的父親)、你屋底(詈語,污辱他人的門庭)”等詈語,“(美金)缺婆怪(美金是女性人名,豁唇兒,攻擊他人的身體缺陷)、(九成)癲子怪(九成是人名,癲子,攻擊他人的生理缺陷)”等攻擊他人缺陷的語言。
這兩類熟語性小句在便江話里數(shù)量有限。我們知道,從語義上來說,熟語是信息的“半成品”,代表相對固定的意義。在話語場景中,使用熟語指稱相應(yīng)的具體事情,熟語與其所代表的具體事情是“一般”與“具體”的關(guān)系,可以說,熟語是意義類別。蘇丹潔、陸儉明[3]用到“語塊”的概念,認為“一個語句表面看,是由若干語素或若干個詞組合成的,在處理加工中實際的組成單位是語塊”。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上述便江話的兩類熟語,與“語塊”相類似,可用“熟語語塊”指稱。
S小句對上述兩類熟語語塊的選擇,需與說話人所要表達的情緒相對應(yīng),即“詛咒”“差的評價、侮辱”。也可以說,“S小句”通過熟語的形式主要承荷了說話人抽象的情緒語氣意義,而令這種情緒產(chǎn)生的相應(yīng)的事件在句子形式上是隱性的。
2.“若”“還”的意義分析
“若/還+S小句”的“S小句”承荷了情緒語氣意義,那“若/還”又分別承擔(dān)什么意義呢?以下分別論述。
(1)便江話的“若”
前面我們提到,“若”在便江話里主要用作程度指示詞,后接性狀詞,相當(dāng)于普通話指“這么、那么”,如“碗若大的切面,我夷三怎么喫得完這碗米粉這么大,我怎么吃得完?”。在便江話的實際話語中,與“若”搭配的成分不限于性狀詞,如:
例17:若倯這么丑?。ㄟ@么不知羞)
例18:若失唧教這么沒教養(yǎng)!
例19:若蠢起唔曉得打倒蠢得不知道往回走?。ㄗ驳綁Γ?/p>
例20:若像隻爺像得若真太似他父親!(一般指不好的言行)
例21:若你屋底造唧好多孽你家里做了多少虧心事!
以上例句中,例17“若”與“倯丑”搭配,是純粹的程度指示用法。例18如把“失唧教缺少教養(yǎng)”看作“無禮”轉(zhuǎn)義,也可以算是程度指示的用法。例19從結(jié)構(gòu)層次來劃分,形容詞“蠢”是與“起”先組成類似于“動+趨”性質(zhì)的結(jié)構(gòu),與“唔曉得打倒(撞到墻)不知道往回走”組起“動補”結(jié)構(gòu),最后再與“若”組合成句子。這說明“若”不是直接修飾形容詞“蠢”,與例17、例18比較,至少不能說是純粹的程度指示用法。例20有兩個“若”,暫標(biāo)為“若1”“若2”,“若2+真”是程度指示法無疑,“若1”在這個句子與“若2”共現(xiàn),說明“若1”“若2”意義是不完全相同的。例21的結(jié)構(gòu)是“若+S小句”,S小句是一個完整的主謂句,且“若”與S小句內(nèi)的任何一個組成成份都沒有直接程度指示關(guān)系。相對于例17、例18“若”的程度指示用法僅修飾性狀詞,例19、例20、例21的句首“若”處于統(tǒng)轄全句的結(jié)構(gòu)層次地位,例19、例20的“若”因與其后的句子成分“蠢”“像”有一定的意義聯(lián)系,可以看到部分程度指示意義的保留,但這時的“若”已經(jīng)帶有較明顯的情緒表達;例19在謾罵里透出貶低情緒是顯而易見的,例20表達的不滿情緒也是不難感受到的;例21的句法結(jié)構(gòu)就已經(jīng)是“若+S小句”了,其中“若”與“S小句”的任何成分都沒有意義與句法上的聯(lián)系,這里的“若”在意義上已經(jīng)是相對獨立的成分。
①“若+S小句”中句首成分“若”意義功能的分析
例21“若”只是“程度指示詞”,與“S小句”的任何成分都沒有意義、句法上的聯(lián)系,例17及例18的“若”與其后的句子成分多少有些關(guān)聯(lián),這是例21或說“若+S小句”在句法上最明顯的特征;同時,意義方面,例17至例20通過“若”與其后句子成分在句法上的聯(lián)系,表達的是一個簡單的觀點;而“若+S小句”里,S小句通過熟語呈現(xiàn)的卻是受話對象需要承受的“詛咒、貶低、侮辱”等處置,這些處置正是受話對象因其不好的言行所要付出的代價。這種代價,無論從語境來看,還是從“若”的字面意義來看,卻是因為受話對象人的所言所行,其惡劣言行達到了一種令說話人情緒上難以承受的程度。對這種程度的指示,則是“若”作為程度指示功能的自然作用;只不過在“若+S小句”里,“若”的指示對象,即聽話人或話語對象的言行所導(dǎo)致的壞結(jié)果之程度方面相關(guān)內(nèi)容,作為已知背景內(nèi)容已經(jīng)省略了。
據(jù)上所述,我們可以得知,例17至例20的語義結(jié)構(gòu)是一個表“若+性狀P”的簡單的命題;例21的句義結(jié)構(gòu)則是一個表“若+……(現(xiàn)場或上下文表明的壞結(jié)果程度之甚)”向“S小句(依壞結(jié)果之程度需要受到的懲罰)”發(fā)展的過程。
劉丹青[4]在介紹現(xiàn)代語法調(diào)查研究時,將“其他增元操作、其他減元操作”列為“重要而常見的句法操作”之列,文中的“增元、減元”指使用標(biāo)記、補語等以增、減論元;曾南逸、李小凡[5]在討論方所介詞結(jié)構(gòu)語法化為“體標(biāo)記”時,認為“結(jié)構(gòu)形式的簡化”,使得介詞結(jié)構(gòu)的原有成分簡縮,最終變成一個體標(biāo)記。上述二例,都與功能語法所倡導(dǎo)“用法先于語法”觀點一定程度上相適應(yīng)。反觀便江話,事實上每一句“若+S小句”,都可以根據(jù)語境進行背景內(nèi)容補充(句法操作上的“增”),例3至例9加上背景內(nèi)容,“若”的程度指示功能就合句法了:
例3(增):(你闖個“若”大的禍),若死唧你嗷你去死吧!
例4(增):(你做的這事“若”缺德),若鬼起你逅鬼挾了你去!
例5(增):(他家里做的事“若”不合禮行),渠屋底跺唧坨屎你(家里)吃屎的(沒體統(tǒng))!
例6(增):(你“若”調(diào)皮,)土堰鬼小斷命鬼!
例7(增):(我剛剛拖箇地又得你搞污邋唧我剛剛拖的地又被你弄臟了,“若”氣人),你大大隻腳(啦)你爸爸的腳?。赫Z)
例8(增):(今日這件事“若”邪門,老做不成),有隻鬼來唧有個鬼來了,碰到鬼了!(指事兒邪門)
例9(增):(你今日講的話“若”沒名堂),鬼尋得你唧鬼纏上你了!
如上,“若+S小句”的“若”,實際上可以看作是對話語境下省略了具體語言形式的“意義實體entity”,即功能語法所謂的“信息單位”。這個信息單位的意義核心是“言行的負面影響達到不可容忍的程度,引起了說話人的氣憤、惱怒等負面情緒”;而這種“程度”由“若”指示,是“若”作為程度指示的正常用法,“言行具體內(nèi)容”則因?qū)υ掚p方由現(xiàn)場或上下文都已知而省略了,這符合語用性的“簡潔原則”。
②“若”的信息單位性質(zhì)的論證
由以上分析可以明確,便江話的“若+S小句”結(jié)構(gòu)里的句首“若”,如果作為“程度指示詞”的詞性來看,則違背了一般的句法結(jié)構(gòu);從“若”直接出現(xiàn)在S小句之前,S小句有句法上的主語等超句法特征來看,句首“若”具有一種超越了一般句法功能以外的其他功能。“若”的這種其他的功能,我們認為,是一種完成信息結(jié)構(gòu)的功能,即“若”作為信息的一部分(信息單位),而不是作為一個句法要素參與信息傳遞的。“若”的這種信息單位性質(zhì),與其語義有直接的關(guān)系,這種直接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其一,“若”的信息單位性質(zhì)與其詞匯語義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
“若”表達難以容忍的程度,繼而帶上情緒義,具有完成信息結(jié)構(gòu)功能,成為信息單位,是由其詞語語義內(nèi)在地演化而來的。
無論是普通話的程度指示詞“這么/那么”,還是便江話的“若”,在句子運用的動態(tài)層面上,其意義都可以包含所指示程度超出一定心理承受范圍而帶出的情緒義。不同的是,表達這種情緒義時,普通話需加上相應(yīng)的語氣詞“啊(呀、哇)”等,如“這么小?。俊?,表達嫌“小”的情緒,不加“啊”,這就是純程度指示;而便江話的“若”,不需要加其他的語氣詞,就可以表達相應(yīng)的情緒義,“若細這么小”,即可以是純“程度指示”,也可以表示嫌“小”的情緒義,具體是何種意義視語境而定(湘語的程度指示詞“個”一般也需要加上語氣詞表情緒,此處不展開)??梢?,便江話的“若”,本身就具有一定表達情緒意義的能力,因此,用“若”來承擔(dān)對“越界”不可容忍的情緒義繼而成為感嘆句式最顯著的標(biāo)記,是水到渠成的事,與普通話的“這么/那么”成為感嘆句標(biāo)記是同樣的道理;只不過,“若”更進了一步,成了“信息單位”。
其二,“若”不是句法上的純粹虛詞。
“若+S小句”里,句首成分“若”從句法上看,具有獨立于“S小句”之外的地位,我們認為是一個信息單位;但如果從句法結(jié)構(gòu)分析,獨立于小句之外的句子要素,也可能是純粹表語氣的虛詞。
“若+S小句”里的句首成分“若”是不是純粹表語氣的虛詞呢?我們在收集到的便江話相關(guān)例句里,從語音及組合上兩方面加以論證,認為“若”不是純粹表語氣的虛詞:
從語音上看,便江話里“若+S小句”的句首“若”,與一般程度指示詞的“若”,在語音上是有些微區(qū)別的。相對來說,前者的音高要高于后者;在時長上,“若”也會有所延長,
在表達尤其氣憤或極度蔑視等強烈情緒的時候,便江話“若+S小句”(“還+S小句”情況也一樣)的發(fā)音整體上語調(diào)會上升,且句子的某個部分的發(fā)音強度會增加?!癝小句”發(fā)音強度增加的部分有一定的規(guī)律,大致為:“詛咒類”是動詞,“貶低評價類”是動詞后的名詞賓語,“侮辱類”的是名詞類的臟字眼。而“若”(“還”也一樣)則無一例外地會在調(diào)值上有所改變,“若”會延長發(fā)音時間并尾音向上挑,即[i?44-4445](“還”則由高升變高平,即 [xa35-55])。這說明,“若”(包括“還”)表情緒程度的意義,是可以量度的,這個量度的強弱可以用語音的變化來表達。
從組合上看,便江話里有一個“若”與嘆詞組合的句子:
例22:若嘖打古子也!
“嘖打古子也”是小孩正在調(diào)皮或耍賴的時候,旁人威脅、警告的五字嘆詞,如“嘖打古子也!等下告訴你媽媽來打你”。例22用于小孩調(diào)皮惹下了禍,大人對小孩的訓(xùn)斥,這里的“若”是指向“小孩闖禍造成嚴(yán)重的后果”,“嘖打古子也”則有“等下再收拾你”的警、嚇意味?!叭簟迸c“嘖打古子也”從詞面上來看,都是虛詞,句法地位平等,所以可以說,在承載信息的功能上也是平等,各自承載相應(yīng)的信息。
通過以上語音和組合兩方面的例證,加上“若”(包括“還”)的具體語境要求,我們認為,“若”并非句法上純粹表語氣的虛詞,而宜看作“信息單位”的意義實體(entity)。
(2)便江話“還”的用法
在呂叔湘先生[2]列出的“還、2、c)”的義項中,不但(不僅、不光)……還……表示進一層。這個義項是便江話“還+S小句”的“還”的意義來源。來源于“進一層”義項的句首成分“還”,在實際話語運用中進一步獲得表負面情緒的用法。
①“還”表負面情緒
“還”除了表語氣,便江話還通過修辭手段用“還”的“遞進一層”義項表達“否定”“肯定”,并由此帶出強烈的情緒義。如:
例23:我攩起你噢?我還馱起你嗷我攙你?我馱你吧(你要不要啊?)!
表否定,意為“我不會攙你的”
例24:跟渠做事你想活輕松啊,你還逅(會)想死為他做事你想輕松?你還會想死!
表肯定,意為“你真會想死”
從例23和例24可以感覺出,無論是表“否定”還是表“肯定”,“還”都表達了不滿、忿忿的情緒義。同時還可分析出,在便江話里,通過“還”的遞進一層義項表“肯定”“否定”,依據(jù)了以下原理:如果把事情的發(fā)展按由壞到好定為“低-中-高”的三個階段,“壞的情況”代表“低”,“正常情況或認為理應(yīng)如此的情況”代表“中”,“好的情況”代表“高”,那么籍由“還”向“高”的方向遞進,則是對“中”的否定;籍由“還”向“低”的方向遞進,則是對“中”的肯定。
在便江話中,通過例24這類句子表肯定的用法,用得比較多。這種表肯定的用法流行,帶來最直接的結(jié)果,是促使“還”的意義逐漸發(fā)展為“真的、確實”的肯定含義了。如:
例25:還害我一跳嚇了我一跳!
例26:還氣得唧真(給)氣著了!
例27:還逅(會)吊頸會(被逼得)上吊!
但這種肯定的含義,依然隱含了一個與“低”階段相對應(yīng)的“預(yù)期”的“中”階段,這是沒有疑問的,一般情況下,多數(shù)人不會預(yù)期“壞”的結(jié)果。
②“還+S小句”里“還”的意義功能分析
由上述“‘還’表負面情緒”的敘述可以推知,便江話的“還+S小句”用于突發(fā)不好結(jié)果事情的語境,這個語境隱含著一個“預(yù)期”的中性階段,即:“突發(fā)的、具有不好結(jié)果”的這件事情,本來應(yīng)該向著好的方向即“高”階段,或至少應(yīng)該維持現(xiàn)狀即“中”階段發(fā)展。現(xiàn)在的“突發(fā)的、不好的結(jié)果”是比“中”階段更壞的“低”階段。所以,這里的“還”表達了說話人“強烈的負面情緒”,這種情緒,同樣是由于“中”階段(說話人預(yù)期的)向“低”階段(實際發(fā)生的)發(fā)展而引發(fā)。
“S小句”為表負面信息的熟語,這些負面信息從意義上來說,也是受話人或?qū)υ捳摷皩ο笠蚱溲孕小皦摹钡慕Y(jié)果所要承受的懲罰。
③“還”的信息單位性質(zhì)的論證
在上節(jié)從語音上分析“若”的非純粹句法虛詞詞性時,我們提到其分析過程與結(jié)論也適用于“還”。
但事實上,大部分的“還+S小句”例句里的“還”解釋成表確定意義的“真的、確實”似乎也說得通,在例10到例16中,除了例14以外,“還”都可以解釋為表強調(diào)肯定的“真正是、確實是”,其中例13也可以作“真(是)個土堰鬼小斷命鬼!”的理解。但從語境考慮,特別是就“若/還+S小句”的“還”與“若”適用不同語境具有意義差異這一點來考慮,“還+S小句”的句首成分“還”解釋為主要表達說話人“強烈的情緒”的意義實體entity更為妥當(dāng)。否則的話,就解釋不了句例14“還你大大隻腳你爸爸的腳,詈語,侮辱他人父輩!”這類“S小句”為詈語的“還+S小句”。這類句子的“S小句”所表達的意義就是辱罵,“還”如果僅是作為表強調(diào)肯定的“真正是、確實是”的意義,無論從句法結(jié)構(gòu)還是從語義來分析,都是說不通的。
由此看來,對“還+S小句”里的“還”,同樣可處理成一個信息實體,這個信息實體亦是基于語境中對話雙方都已知的背景信息而形成的“信息單位”,“還+S小句”表示了一個由“由現(xiàn)場或上下文表達的比“中性階段”更壞的階段”到“還”然后再到“S小句(事件發(fā)展的更壞階段,所引起的懲罰)”的遞進的過程。
本節(jié)從信息傳遞的角度出發(fā),應(yīng)用功能語法的相關(guān)理論與方法,對“若/還+S小句”進行信息結(jié)構(gòu)分析。
功能語法提出的信息結(jié)構(gòu)“主位+述位”,是說話人從信息傳遞功能著眼安排的語序?!爸魑弧笔恰罢Z言使用者組織信息的出點”,句子“就是按這個主位展開的”,“被展開的部分”叫做“述位”,“主位”和“述位”構(gòu)成“主位結(jié)構(gòu)”。[6]張伯江、方梅[7]進一步提出,主位是“句子討論的出發(fā)點、參考點”。相對來說,述位表達的是比主位更重要的信息。
便江話的“若/還+S小句”是在特定語境場合應(yīng)用的句子,即針對產(chǎn)生了不好結(jié)果的事情表達強烈情緒,反映了[6]提出的三個純理功能(meta-function)中的“人際功能”。要獲取這類句子所傳達的信息也要強烈依靠語境,或是要身處說話現(xiàn)場情況或是要聯(lián)系上下文。
“若/還”是依托一定語境而形的“信息單位”,是“S小句”表達“憤慨、貶低、侮辱”等情緒的前提與原因,依照上述理論,便江話的“若/還+S小句”應(yīng)切分成“主位(若/還)+述位(S小句)”。其中,“若/還”更確切地說是表達“語氣、態(tài)度成分”的“人際主位”,這是從信息的傳遞功能分析得出的結(jié)論。再從信息重要性來分析,“若/還+S小句”表達的情緒,事情不好的結(jié)果造成說話人生氣/憤怒自不用說,這是個前提,已在話語里簡縮成“若”與“還”兩個單音節(jié);而說話人對受話人的態(tài)度有多強烈,是“詛咒”還是“貶低”還是“辱罵”,這是“若/還+S小句”較為具體的部分。對信息接受者來說,抽象的“若/還”是次要信息,具體的“S小句”為重要信息。張伯江、方梅[7]提出,“主位-述位”的概念,其實質(zhì)是次要信息和重要信息的對比,這個提法與便江話的“若/還+S小句”也是相容的。
“若/還+S小句”是便江話該類句子的主要語序形式,除此之外,該類句子在便江話里還存在一些“變體”,體現(xiàn)了主位結(jié)構(gòu)形式的多樣性,亦即功能語法所謂的“易位”。
1.易位與主位后置
所謂易位,是著眼于信息傳遞功能來解釋“漢語語序”的說法。張伯江、方梅[7]認為,主位在前、述位在后,為一般口語句內(nèi)的語序,是語用學(xué)可處理原則(possibility principle)的體現(xiàn):先從熟悉的情況開始,再引出新的、重要的信息。這個語序符合聽話人心理認知過程,但要求有從容的談話環(huán)境。而在不“從容的談話環(huán)境”對話語體里,在“簡練原則economy principle”和“清楚原則 clarity principle”的驅(qū)使下,說話人會優(yōu)先表達重要信息,次要信息往后放,這樣就會造成語序變動。在漢語的對話語體里,因為信息傳遞的需要,主位有時會置于述位之后,這就是所謂的“主位后置”。
張伯江、方梅的“主位后置”觀點主要是從信息重要度來確立的。他們認為,在口語體的交際中,“句子的線性鋪排首先反映的是說話人對句子信息的分析”。我們認同這個觀點,將之應(yīng)用于便江話的“若/還+S小句”句式進行分析,所得到的結(jié)論支持這個觀點。
2.便江話的“若/還+S小句”的幾種主位形式
便江話“若/還+S小句”除了“主位在前、述位在后”的句子順序外,還有三種形式,這三種形式是由“若/還+S小句”這兩種最常用的形式演變而成。為了便于敘述,我們把這幾種形式標(biāo)上字母(其中,最常用的兩種形式我們用大寫字母A、B表示,由它們演變的三種主位形式用小寫字母a、b、c表示),幾種主位形式主要如下:
A:若+S小句!
B:還+S小句!
a:S小句,若!
例28:死唧你嗷,若!(你去死吧)
b:S小句,還!
例29:你屋底吃唧好多孽欠,還?。?家(前世)造下了多少孽欠,喻指做事不合體統(tǒng))
c:還+S小句,若!
例30:還癲子怪嗷,若?。ǎ衬常┌d子)
以上的A、B、a、b、c等5種主位形式在便江話里,A、B最常用,其他三種的應(yīng)用相較而言要少些。a、b是由A、B的主位后置演變成的,c則像是A、B兩類混合而成。值得一提的是,c只有“還+S小句,若!”形式,沒有“*若+S小句,還!”。這可以從事情發(fā)展的動態(tài)角度來解釋。我們前面說過“若+S小句”更有對“已發(fā)生”事情的總結(jié)意味,而“還+S小句”是針對“剛發(fā)生”的事情,按照時序“模擬原則”,應(yīng)該是先表達“還”,再用“若”總結(jié)。若從信息的新舊程度來說,“還”的信息意義是新的、急于表達的信息,也是說得通的。
3.“若/還+S小句”幾種主位形式的功能區(qū)別
A、B、a、b、c幾種主位形式的區(qū)別在于表達情緒意義上的強弱不同。
首先從語音來看,A、B、c句首的“若/還”與“S小句”間是沒有停頓的,而a、b、c句尾的“若/還”前,是有停頓的;句尾前“若/還”有停頓帶來的結(jié)果是,處于句尾的“若/還”在語音上較處于句首的“若/還”要低、弱。
再從表達情緒的強烈程度上來說,a、b要弱于A、B,而c情緒的強烈程度與B相當(dāng),但感覺這種強烈的情緒在“若”出現(xiàn)后已經(jīng)變?nèi)跸聛砹?,即是c的情緒強烈程度總體上要稍弱于B,但要強于b。
語音的強弱與表義的強弱具有一致性,這符合音強表義的模擬原則;同時,位置的前后與表義強弱相關(guān),這又符合信息重要度與線性位置相關(guān)的原則。這兩點再次證明,“若/還”確實承載著表達情緒的功能:當(dāng)“若/還”作為句首主位時,這種重要信息的位置凸現(xiàn)了情緒的強烈程度,當(dāng)“若/還”作為句末主位時,這種次要信息的位置就使得情緒的強烈程度有所降低。
從“若/還+小句”的易位、后置主位的語音強弱與情緒程度強弱相關(guān)以及句末“若/還”前有停頓等情況來看,我們提出“若”“還”是一個信息單位,而不宜看作純粹的虛詞是合理的。
我們運用功能語法的相關(guān)理論方法,把“若/還+S小句”的“若/還”處理成簡縮的“主位”,“S小句”處理成“述位”,把“若/還+S小句”當(dāng)作一個信息結(jié)構(gòu)來看待,比較合理地解決了“若/還”與“S小句”在句法、語義上不兼容的問題。這其中,關(guān)于“若/還”的“信息單位”性質(zhì)的處理可能易引起異議。但正如袁毓林、詹衛(wèi)東、施春宏[8]指出,“通過跟印歐系語言等多類型的語言比較,把漢語的語法特點提煉為主要采用‘意合法’,即詞語或小句直接組合,或者缺省某些結(jié)構(gòu)成分來表情達意的結(jié)構(gòu)方式”,說明漢語利用“增、刪”句法操作[4],正是其“意合法”語法特征的常規(guī)表現(xiàn):一個成分缺省了,這個成分所表達的意義一定被其他成分所蘊涵,并能被另一個成分所激活[8]。
漢語方言里存在豐富的語法現(xiàn)象,其中不乏具有鮮明特點的語法事實,等待調(diào)查者去研究發(fā)現(xiàn)。馬慶株[9]談到語言學(xué)理論對研究的指導(dǎo)時說到,理論要“幫助研究揭示語言現(xiàn)象背后的規(guī)律”“解決別的理論解決不了的問題”。邢福義、謝曉明[10]在談到語法研究理論傳承與推陳出新的關(guān)系時也說到,“任何理論都不可能包打天下”,隨著語言事實的不斷挖掘,理論更需要推陳出新,才能更貼近語言事實。我們對便江話“若/還+S小句”的考察分析,是運用新理論解決方言語法問題的一個嘗試,希望各種理論方法在更多的方言語法研究中得到檢驗。
[1]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民族學(xué)與人類學(xué)研究所,香港城市大學(xué)語言資訊科學(xué)研究中心.中國語言地圖集[M].2版.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
[2] 呂叔湘.呂叔湘全集: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
[3] 蘇丹潔,陸儉明.“構(gòu)式—語塊”句法分析法和教學(xué)法[J].世界漢語教學(xué),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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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曾南逸,李小凡.從明清戲文看泉州方言體標(biāo)記“咧”的語法化[J].中國語文,2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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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張伯江,方梅.漢語功能語法研究[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
[8] 袁毓林,詹衛(wèi)東,施春宏.漢語“詞庫—構(gòu)式”互動的語法描寫體系及其教學(xué)應(yīng)用[J].語言教學(xué)與研究,2014(2).
[9] 馬慶株.漢語語言學(xué)走向世界的途徑[J].南開語言學(xué)刊,2004(2).
[10] 邢福義,謝曉明.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中理論與事實的互動[J].漢語學(xué)報,2013(3).
Functional Investigation of "若/還+S Clause" Pattern in Bianjiang Dialect
DAI Shaoruo1, HE Hu2
( 1.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Xingyi Norm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Xingyi 562400, Guizhou, China; 2. Department of Liberal Education, Guangzhou Nanyang Polytechnic College, Guangzhou 510925, Guangdong, China )
Starting from the usage context of "若/還+S clause" in Bianjiang dialect, the sentence-initial components “若”, “還” and "S clause" are analyzed and compar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unction to draw the conclusion that 若/還” and “S clause” in the relationship of "theme" and "rheme" and “若/還+S clause” is a thematic structure which is further proved by the thematic post-position and phonetic change of 若/還”.
Sentence-initial components, theme, rheme, thematic structure, translocation
2018-12-25
國家語保工程湖南漢語方言調(diào)查(YB1821A020);興義民族師范學(xué)院博士科研支持項目“贛語與西南官話接觸研究”(16XYBS01)。
代少若(1974-),男,湖南永興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漢語方言學(xué)。
賀 虎(1962-),男,陜西西安人,副教授,研究方向:語言學(xué)。
H175
A
1673-9639 (2019) 01-0114-08
(責(zé)任編輯 印有家)(責(zé)任校對 張鳳祥)(英文編輯 田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