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旭
權利主體意識是指為彰顯及實現主體性所應有的意識,表明主體所持有的,非依附性的且彰顯權利平等及權利自主內核的思維形態(tài)。就其涵義而言,權利放置于個體與社會關系中去衡量,人的主體性構成權利基點,權利的內在屬性就體現于個體的自覺、能動、自由。①程燎原、王人博:《權利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2頁。權利主體意識意味著個體對自身權利確知、確證、確信的思想狀態(tài),個體能動、自主地認知、表達、主張權利,并且依據理性和獨立思考創(chuàng)造性行使及運用權利。作為權利主體性特征的展現,權利主體意識是權利本體及權利意識的復合,集中表達了法治文化的人本內涵,成為法治意識及思維的基礎性構成。這一意識的確立,能夠從根源上打破依附性意識及格局對法治的阻礙,因而對法治文明具有深層破局的意義。
權利主體意識是建設現代政治文明的基礎性心理構成,作為法治意識的核心內涵,它也是建成現代法治國家的思想文化前提。權利主體意識涉及公民自我主體權利的確認,以及公民權利與國家權力的關系等關鍵命題。該權利意識體現為個人心理層面的政治參與認識、情感和態(tài)度,以及整體價值層面的思想、目標和評價。②馬雁:《公民參與意識與憲政價值目標的關系及衡量方式》,《經濟研究導刊》2012年第1期。權利主體意識起到為自身及外界劃界的作用,個體以權利的形式,確認自身與外界相獨立、相區(qū)分的結構化構成,從而進一步推動建立個體主體性及其與外部的恰當關系。近現代公民主體性的獲得,一個顯著的標志就是公民對自身應有權利的確證,公民認識到自身固有權利的非依附性和不受剝奪性,對自身權利樹立權利主張和權利保障信念,并且為捍衛(wèi)主體性的權利而切實行動。
現代法治國家建成的主要特征就是公民形成與主體性相適應的權利意識,權利作為個體主體性與外界溝通的媒介,很好地將公民自主、獨立與法治聯系起來,建立了一種融洽的法治心理及文化構造。權利是法治的根本構成和價值歸依,法治以權利保障為宗旨和靈魂,權利主體意識也因此準確地表達了法治的內涵與氣質,促成公民運用權利主體意識有效參與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進而為政治國家的法治實現提供了觀念基礎。權利主體意識要求突破財產、民族、種族、身份的限制,推動權利的平等享有和實現,這種意識與公民主體性法權結構要求相一致,與法治的基本內涵構成相契合。公民主體性內在要求的普遍、一體的保障,以權利的形式出現,并成為法治的關鍵詞和主線,進而推動了主體性納入法治的價值內核,奠定法治所具有的主體性的權利構成涵義。個體所維持的基本人權及自由,成為法治體系的價值立場和準則,也是法治運作的主線。①[英]賓漢姆:《法治》,毛國權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65頁。歸結起來,主體性權利是建設法治的根本要求,權利主體意識是推動法治化進程的有力思想武器。
權利主體意識致力于捍衛(wèi)自主權利領域,使之不受恣意權力的侵犯,主體確認權利的享有,并確認權利不為政治權力的肆意變動而更改,這就為權利維護樹立了意志屏障。權利是政府權力的界限,是國家權力的原始淵源,權利的功能之一就是政治權力按法律設定的既定途徑運行,防止政治權力的失控和異化。②辛世?。骸豆駲嗬庾R研究》,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86頁。權利主體意識使主體時刻保持警醒,警惕政治國家可能對權利施加的剝奪和占據,公民即便在權利所指向的看似微小的個體利益的問題上,也都要防范權力的侵蝕。主體性權利意味著權利為主、權力為仆的理念及制度化設計。權力來自于權利的授予,在來源上發(fā)端于權利,而且,權力的宗旨和落腳點在于權利,權力設置及運行旨在保障和維護權利。③汪習根、周剛志:《論法治社會權力與權利關系的理性定位》,《政治與法律》2003年第1期。在權利與權力的關系上,進而在權利與法律的關系上,權力為法律所嚴格的限定,明確其行使的界限、內容和程序,而權利則自始為公民所保留及持有,法律是加強和維護權利的外部屏障,為權利的實現布置外部制度平臺和條件。
權利本位是近現代法治發(fā)展的基本特征和共同趨勢,是法治規(guī)范體系構造及法律實施的基本指導原則。④錢宇丹、尹奎杰:《當代中國權利發(fā)展語境論》,《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權利本位衡量法治實現的深度和精度,在國家權力運行中體現和落實權利本位,就表明權力體系在事實上受到權利的約束和制約,法治運用權利限制權力的任務也就得到了實現。權利主體意識就將權利本位的要求貫徹到公民主體性建設當中,主體性首先表現為享有全面的權利內容,權利主體意識也因此表現為堅持對自身權利的確證和追求,捍衛(wèi)權利的權能和地位。權利主體意識為權利本位的確立準備了思想基礎,主體將權利與主體屬性及結構相結合,更好地確認了主體性的價值存在,凸顯了主體性維系的權利支持。權利的價值和自由相關聯,享有和行使權利意味著實施創(chuàng)造、發(fā)展的可能與資格,預示著制度及現實的空間,如果本末倒置,將義務置首,則法治難以維系,社會就會凝固。⑤楊春福、郭立新:《法治模式論》,《法商研究》(中南政法學院學報)1997年第1期??梢哉f,在思想觀念上如何對待權利,以主體能動還是以承受被動的姿態(tài)對待權利,成為區(qū)分人治及法治等不同國家治理形態(tài)的鮮明標志。
長期以來,由等級制度來確認人的地位并規(guī)范社會生活的統(tǒng)治方式,使民眾完全處于對政權、強權、神權的依附之中,根本沒有獨立的人身自由和權利。①方向東:《法律權利體系與中國市場經濟》,《江海學刊》1997年第5期。對生命、人身、自由外在倫理式的確證和支配,對權利主張行動的打壓和禁絕,以及對權利動議的依附性闡釋,構成對權利主體意識萌生及培育的巨大阻礙。
封建專制禁止個體產生權利確知,個體權利最起碼的本體存在,諸如,人身權、自由權乃至生命權,都不為個體所確證,即這些本體權項的發(fā)生都以宗族及政治國家為來源,個體權能的行使都為國家及宗族組織所占據,并且當然隨時可以為宗族及政治國家所剝奪。傳統(tǒng)社會的個體權能具有鮮明的國家授予性,其邏輯在于權力認受。②魏建國:《中國傳統(tǒng)社會: 權利來源于國家授予性的成因及影響》,《法律科學》( 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0 年第6 期。對其根源,有研究者指出:古代政治和倫理成熟的水平遠遠超過其他制度的發(fā)展程度,如果說有一種啟蒙性質的倫理法規(guī)強調個人對其同伴的職責,那么它同時也禁止對于基本權利的各種要求;在封建專制的兩千多年里,這些狀況幾乎沒有發(fā)生變化。③[英]李約瑟:《李約瑟文集》,潘吉星等譯,沈陽:遼寧科學技術出版社,1986年,第63頁。古代政治及社會文化維持這種國家及宗族對個體權利內容的絕對支配,極大地壓抑了權利主體意識的萌生。
中國古代也不允許形成權利主張的事實與意識,即對外界提出固有利益要求的行動和思想都不為政治權力及社會結構所容,政治國家對個體利益訴求的維護均為一種天命觀之下的恩賜。這些特征著重表現在:古代民眾的訴訟權利受到嚴格限制,法律禁止下告上、卑告尊、仆告主,并在訴訟程序上設置諸多障礙,鉗制訴訟,同時亦有懲罰“健訟”、“頑訟”之人和“嚴拿訟棍”等事。④尹奎杰:《權利正當性觀念批判——實踐理性的權利觀解讀》,吉林大學博士論文,2006年10月20日。因此,中國古代其實是一種懲治權利主張的模式,最終導致權利意識的萌芽都不可能,權利在法體系中消失匿跡。
權利啟動的依附解釋仍然把權利視為以權力為條件的,或義務為條件的存在物,認為權利的內容及實現形式都要由權力來構造,權利以足夠強大的權力為存在要件,個體行使權利要以履行義務為先,義務決定權利的形態(tài)和構成內容等等?,F實環(huán)境中,封建等級思想和人身依附關系的禁錮,客觀上助長了權利的依附性解釋,加劇了有關政府部門對公民權利的漠視,使得權利得不到保障。⑤張繼良、王寶治、褚江麗:《公民權利與憲政歷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349-350頁。權利主體意識就是要破除各種形式的權利淡漠思想和權利客體論,彰顯權利的主體性意義,保障權利意識的主體性特征,不僅致力于消除各種抹殺人的權利、磨滅人的權利的意識觀念,更要促進權利本真主體性內涵的全面實現。
培育權利主體意識,要從加強權利主體意識的初始化、系統(tǒng)化教育著手,豐富主體性實現所要求的實體權利和程序權利,著力完善政治國家對主體權利的法律規(guī)范保障和實踐保障,為權利主體意識的成長和繁榮創(chuàng)造制度基礎和環(huán)境。尤其是對主體權利與政治國家及各種集體的邊界,要求以主體為最終權利承載者,樹立主體權利的結構性的意義,使這種權利不因公共性的名義而遭受侵犯。正如羅爾斯所言:“每個人都擁有一種基于正義的不可侵犯性,這種不可侵犯性即使以社會整體利益之名也不能逾越?!雹轠美]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2頁。
權利凝結著維系主體的自在的、必然的構成,權利內容是主體屬性及其現實活動的集中表達。明確權利的主體性質的定位,首先要在價值準則上,將主體權利確立為政治國家及社會的基礎法則,牢固確立其目的屬性,即人作為目的而非手段,而國家及社會的屬性為工具,即各種政治國家及社會組織體為手段而非目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組織應當歸于手段的范圍,正因為“一個社會的存在不是為了滿足,或者至少不應該為了滿足一種外在的觀感,而是要把一種優(yōu)良的生活帶給組成它的那些個體”。⑦[英]伯特蘭羅素:《權威與個人》,儲智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93頁。而要保有主體權利的能動特征,就要從根源上剔除權利效力來源的依附性,配備權利行使的能動性,增強權利保障的系統(tǒng)性。權利來源個體生存、表達及其活動,而政治國家及其法律要恪守謙抑的立場,不對權利構成侵害,又防范各種權利受損風險,保障權利的正當實現。法律的進步就是要進一步完善其對權利所做的不充分的、不完全的展現及維護,并且致力于消除各種妨礙權利行使的前置性的審批、許可,諸如對言論表達、社會結群及其交往不正當、不合理的限制。
主權權利體系既包括維護主體存在之生命權、人身權,維護主體意志精神之表達權、思考權,也包括維護主體行動之民事的、社會的、政治的議商、交往權。用以表現主體存在的權利,其具有不因政治體及社會體變革而變更的屬性,而用于多主體間交往的這些權利,則主體的能動性表現在其對外部交往的啟動及進程的維護。即主體是發(fā)起社會交往及政治活動的初始單位,這種發(fā)起取決于平等對話及交流協商,而不依賴于一個中心化的權威和命令體系。政治民主無法依靠外在的團體替代個體自主決策來實現,個體以自發(fā)的權衡而利用機會并進而實現利益,成為秩序形成的基本邏輯。①[美]布萊斯:《現代民治政體》,張慰慈等譯,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6頁。這就要求允許主體有民事及經濟交易活動的意志自由,有社會關系、社會交往及組織結群的締結自主,能夠以自愿、自治的方式處理相互間事務,并且,意志及行動自主要貫徹到個體民事及社會交往的進程中,主體以議決、監(jiān)督為平臺塑造主體間交往及社會參與進程。
權利主體意識本質是內生而非外輸的,而家庭、社會及國家教育根本上不是為了灌輸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準則,而是要激發(fā)個體的獨立思考和自主性的思維,使之成就為擁有健全人格的主體。主體理性的生成在于個體思想內部的覺悟和啟蒙,主體意識觀念的筑造在于主體自發(fā)的思想活動和思想創(chuàng)造,而主體對外部關系的處理,最終歸結于主體內在對外在的思想認知狀況?!皬拈L遠來說,民主的安全與穩(wěn)定,歸根結蒂要依靠公民們自己有參與的內在愿望,而不能依靠任何外在的要求。”②[美]科恩:《論民主》,聶崇信、朱秀賢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19頁。內生型的權利教育體系,在宗旨上就要明確價值導向和立場,使之定位于解放而非控制、維護而非限制、激發(fā)而非堵塞,即誘導個體對權利的自主性意識和對權利的獨立認知,使得主體積極、能動地把握權利的涵義并樹立權利意識,使權利意識與促進個體理性思考、弘揚個性自由的進程相伴隨。
相對于主體及其意識而言,內生型教育在性質上必定是輔助性的、誘導性的、服務性的。即家庭教育、社會教育以及學校教育等多種途徑,皆在于為啟發(fā)主體思維、塑造獨立主體進行鋪墊和準備,為之創(chuàng)造寬松的環(huán)境和氛圍,提供予以支持的各種可選擇的信息資源。權利教育既不在于為主體提供模式化的權利定義及權利知識,就需要切實糾正灌輸性、識記性、依附性的教育方式,確立具有啟發(fā)、思考、自主特征的權利意識生成機理。教育應當被看做多元文化背景下,包容性思維方式及行為方式的基本培養(yǎng)路徑。③[英]奧斯勒、[英]斯塔基著:《變革中的公民身份:教育中的民主與包容》,王嘯、黃瑋珊譯,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2頁。這就意味著多元而非固化、發(fā)散而非單一、拓展而非局限的教育方法,權利教育著力于開拓主體的思維空間及多向發(fā)散,促成主體對權利的開放性及超越性思考,使個體擺脫對簡單復制和模板化思想生產的突破,努力邁向觀念體系對現實的超越和創(chuàng)新性,實現主體性的弘揚。
與權利主體性質及要求相對應,是政治國家及社會制度的環(huán)繞配合的立場,即政治及社會制度立足于配合及保障權利主體及其相互間交往,在功能上即以提供平臺、創(chuàng)制環(huán)境、供給服務以及施加救濟為主要內容,而政治及社會組織的職責要有先定性、明確性、義務性、監(jiān)督性及責任性等方面的設計與配置。法治以政治架構及其運行的法定性為基本內涵,規(guī)范及約束政治成為法治的首要任務。④孫笑俠:《法治國家及其政治構造》,《法學研究》 1998年第1期。因而,首先要確定相關機構設置及存在的性質及宗旨,機構職責要以公開規(guī)范的形式予以明確,并且按照責任預設、有職有責的原則,設計用以監(jiān)督履行職責的多渠道監(jiān)督體系。確保權利的主體屬性,還要明確權利限制的例外性,即以權利直接行使為一般原則,以權利的審查行使為例外,并且要保持限制權利舉措的審慎性、范圍的明確性及可救濟性,使得權利限制旨在維護主體間的公平。
政治國家權利主體性保障制度首先要通過一個社會化的決策機制來實現,這從根本上體現著社會對政治國家的塑造及制約功能。作為法治生成的結構性要件,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分離及其對政治國家的制約和控制,明確了法治運行的基礎;而多元社會成分以權利的途徑實現對國家權力的分享與制衡,社會多元利益的沖突、互動與整合衍生了理性規(guī)則秩序。①馬長山:《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法治的基礎和界限》,《法學研究 》2001年第3期。以具有主體精神的個體為構成的社會,要通過選舉、投票、基層自治及社會自治等社會治理行動,為政治國家確定運行規(guī)則、框架及內容構成,實現對政治國家的基礎控制和源頭控制。社會化的參與及監(jiān)督機制運用到政治國家權力運行各個環(huán)節(jié),包括廣泛參與的對話討論和決策協商,包括體現實質參與的政治決策機制,在這些領域,就要通過主體間的自主協商,形成社會化議事規(guī)則和程序,并為政治國家所信守。因而,社會化也就成為政治國家權利保障制度形成的基礎。候選人提名、競選等選舉制度,民主議事制度、表決制度,民主公開的內容、方法、形式等制度,以及檢舉、揭發(fā)、申訴、控告等公民監(jiān)督制度,都要依靠社會化的主體性表達及行動機制來保證。
權利與主體相融,便不僅表現于意識層面,更直接貫徹個體的行為、習慣及具體的行動。也就是說,權利意識不僅包括了權利認知意識,也內在地包括了權利行動意識,就是公民為了維護并捍衛(wèi)權利,采取主動、能動的行動予以實現的意識。權利行動意識是區(qū)分真權利意識與偽權利意識的標志,是權利主體性特征的根本體現,是權利意識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為此,個體要關心政治權力的邊界,冷漠、麻木的態(tài)度只能增加權力的肆意。歐內斯特·比埃里就認為:實現政治自由的最大危險不在于憲法不完備或者法律有缺陷,而在于公民的漠不關心。②[法]克洛德·德爾瑪:《歐洲文明》,洪天富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21頁。行為的冷漠最為現實地影響著權利意識的伸張,權利行動的事實局限,長此以往必然造成個體思想意識的萎縮。
為了保持公民權利意識的正常表達及實現,公民就要確立權利的行動意識,以切實的動議、組織化的行動,抵御權利受壓制的狀態(tài),這樣才不致于使權利不張的結構進一步固化,而陷入積重難返的惡性局面。因而,公民為權利斗爭的意識和實踐,是防止出現政治國家對權利領域蠶食鯨吞,進而帶來政治國家壓倒性局面的根本方法。“法的目標是和平,而實現和平的手段是斗爭?!雹哿夯坌牵骸稙闄嗬窢帲毫夯坌窍壬骶幹F代世界法學名著集》,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第1頁。每個公民發(fā)揮主體性意識,個體的力量匯聚成聯合的力量,組織起來為權利而斗爭,公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均衡格局才能得到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