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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對陶淵明的評價

2019-01-18 22:21姜彥章
天中學(xué)刊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鐘嶸陶詩王夫之

姜彥章

(1.江蘇警官學(xué)院 基礎(chǔ)課教研部,江蘇 南京 210031;2.復(fù)旦大學(xué) 古籍所,上海 200433)

作為中國文學(xué)史和中國文化史上一位具有獨特地位的詩人,陶淵明歷來受到人們的重視,對其詩歌和人品的評價更是歷代不絕。明清之際的王夫之對陶淵明詩品、人品的評價融入了他獨特的藝術(shù)判斷和詩學(xué)理想,體現(xiàn)著強烈的詩學(xué)個性和時代特色。研究王夫之對陶淵明的評價,既可將之作為一個陶淵明被接受的樣本豐富我們對陶淵明的認識,同時亦可由之體悟王夫之自己的詩學(xué)觀念和人生選擇。

一、王夫之對陶淵明歸隱之認同

關(guān)于陶淵明其人,王夫之在《讀通鑒論》卷十七中有如下評價:

風(fēng)教之興廢,天下有道,則上司之;天下無道,則下存之;下亟去之而不存,而后風(fēng)教永亡于天下。大臣者,風(fēng)教之去留所托也。晉、宋以降,為大臣者,怙其世族之榮,以瓦全為善術(shù),而視天位之去來,如浮云之過目。故晉之王謐,宋之褚淵,齊之王晏、徐孝嗣,皆世臣而托國者也,乃取人之天下以與人,恬不知恥,而希佐命之功。風(fēng)教所移,遞相師效,以為固然,而矜其通識。故以陶潛之高尚,而王弘不知自愧,強與納交,己不愧而天下孰與愧之?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令之風(fēng),不能以感當(dāng)時,而可以興后世,則又不可以世論者也。[1]459―460

由此可知,王夫之對晉宋以來“世臣而托國者”的“怙其世族之榮”、毫無君臣之義、“取人之天下以與人”的“恬不知恥”的行徑深惡痛絕,而對于陶淵明則以“高尚”一詞褒之。這其實是王夫之對陶淵明能于“八表同昏,平路伊阻”的情勢下依舊持守節(jié)義的尊崇,也有對因恥事二姓而隱于田園的這種“陶令之風(fēng)”的推崇。對于“隱”,王夫之有自己的區(qū)分:“被征不屈,名為征士,名均也,而實有辨。守君臣之義,遠篡逆之黨,非無當(dāng)世之心,而潔己以自靖者,管寧、陶潛是也。矯厲亢爽,恥為物下,道非可隱,而自旌其志,嚴光、周黨是也。閑適自安,蕭清自喜,知不足以經(jīng)世,而怡然委順,林逋、魏野之類是也。處有余之地,可以優(yōu)游,全身保名而得其所便,則韋夐、種放是也。考其行,論其世,察其志,辨其方,則其高下可得而睹矣。”[1]502顯然,在“隱”的這幾個層次中,王夫之最推崇的就是陶淵明這類“守君臣之義,遠篡逆之黨,非無當(dāng)世之心,而潔己以自靖”的隱士。與那些恃才傲物、閑適自喜或全身保名的隱士相比,陶淵明之類的隱士最大的特點就是在“潔己以自靖”的同時,能“守君臣之義”,懷“當(dāng)世之心”,而這也是王夫之最看重的。他在《詩廣傳》卷三評《菀柳》時曾有如下假設(shè):“俾陶潛、司空圖無悲憫之心,蕭然自適于栗里王官之下,則其去傅亮張文蔚之茍容者,能幾何哉?”[2]109言下之意,陶淵明、司空圖之所以高于傅亮、張文蔚那些茍容于新朝之人,并非只因為他們拒征而隱,而在于他們能于隱居之中依然心懷“悲憫之心”。

其實在對陶淵明的評價中,王夫之寄寓了自己作為明代遺民的特殊心態(tài)和復(fù)雜感情。陶淵明對晉朝的政治情感究竟有多深,這種情感與他的歸隱有多大關(guān)系,這兩個問題的真正答案我們可以商榷,但在王夫之眼里,陶淵明就是作為忠于晉的遺民被接受的,這與王氏本人的經(jīng)歷和操守是一致的。

王夫之少習(xí)經(jīng)義,曾中舉,青年時代即遭逢天崩地坼、宗廟隳頹之禍。明亡后,他“守君臣之義,遠篡逆之黨”,懷“當(dāng)世之心”,積極奔走。像很多仁人志士一樣,他亦有抗清起義之舉,但無果而終,后又希圖在永歷政權(quán)中有所作為,但在目睹南明君臣不思進取、貪污腐化的現(xiàn)狀后無限哀憤,失望而歸。在兼濟之望漸趨渺茫之后,他決定“潔己以自靖”,晚年隱居石船山,雖身在江湖,而心懷“悲憫之心”,眷戀舊朝,用甲子紀年以顯其志。正如其《雜詩四首》其一所言:“悲風(fēng)動中夜,邊馬嘶且驚。壯士匣中刀,猶作風(fēng)雨鳴……國憂今未釋,何用慰平生?!盵3]259同時,陶淵明閑適自然的生活態(tài)度也為隱居中的王夫之帶去些許安慰,其《和白沙懷古》詩云:“伏羲枕上皇,靖節(jié)不荒唐。澆酒中猶濕,當(dāng)籬菊已香。云飛從鳥倦,苗長記農(nóng)祥。天地悠悠里,春風(fēng)正未央?!盵3]451此詩首句暗含陶淵明“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fēng)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4]188之典,頷聯(lián)用陶葛巾漉酒、東籬采菊的事跡,頸聯(lián)中“鳥”“苗”亦是陶詩中很有特色的兩個常用意象。全詩寄托了王夫之對陶淵明閑適淡泊人生意趣的仰慕和向往。有學(xué)者曾這樣分析明遺民對陶淵明的接受:“在明清易代之際,陶淵明首先是被作為晉宋易代之際的‘遺民’接受的。陶淵明不與新朝合作的行為等,得到遺民幾乎不約而同的贊賞和效仿,他們效仿陶淵明甲子紀年,桃源避秦,隱逸力田,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和陶學(xué)陶,陶淵明成為支撐特殊時期民族情感、道德情操和超越情懷的歷史基石之一?!盵5]145這一結(jié)論于王夫之對陶淵明的接受而言,也是極恰切的。

二、王夫之對陶淵明詩歌之褒貶

王夫之對陶淵明人品操行充滿理解與認同,而對陶淵明的詩歌他大體上也是推崇的,但在針對具體詩篇時,向以品騭嚴苛著稱的王夫之對陶詩中的某類詩歌也提出了十分嚴厲的批評。從這些或褒或貶的品評中,我們可以探究王夫之的詩學(xué)理想和追求。

(一)王夫之對陶淵明平淡詩風(fēng)的推崇

王夫之《古詩評選》共選錄陶詩20 首,其中四言詩3 首(《停云》《時運》《歸鳥》),五言古詩17 首。其中列于《歸園田居》(野外罕人事)一詩后的評價實為王夫之評陶之綱領(lǐng)性文字:

鐘嶸目陶詩“出于應(yīng)璩”,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論者不以為然。自非沉酣六義,宜不知此語之確也。平淡之于詩,自為一體。平者取勢不雜,淡者遣意不煩之謂也。陶詩于此,故多得之。然亦豈獨陶詩為爾哉!若以近俚為平,無味為淡,唐之元、白,宋之歐、梅,據(jù)此以為勝場。而一行欲了,引之使長;精意欲來,去之若騖。乃以取適老嫗,見稱蠻夷,自相張大,則亦不知曝背之非暖,而欲獻之也。且如《關(guān)雎》一篇,實為風(fēng)始。自其不雜不煩者言之,題以平淡,夫豈不可?乃夫子稱其不淫不傷,為王化之基。今試思其不淫不傷者何在?正自古今人莫喻其際。彼所稱平淡者,淫而不返,傷而無節(jié)者也。陶詩恒有率意一往,或篇多數(shù)句,句多數(shù)字,正惟恐愚蒙者不知其意,故以樂以哀,如聞其哭笑。斯惟隱者弗獲己,而與田舍翁嫗相酬答。故習(xí)與性成,因之放不知歸爾。夫乃知鐘嶸之品陶,為得陶真也。今以詩存詩,不以陶存陶,故為世所艷稱者,皆刊落之。此意不可令蘇長公知,凡所存者,要無容渠和韻處也。[6]189

此段評論中有三點值得注意:

第一,王夫之選錄陶詩時堅持“以詩存詩,不以陶存陶”,即不因自己對陶淵明品行節(jié)操的尊崇而影響他對陶詩品格高下的判斷。陶詩本身亦有優(yōu)劣,并非篇篇佳制。王夫之對陶詩中某類作品頗多微詞,下文詳及。他這種針對具體詩篇具體分析的態(tài)度避免了那種將作者人品與詩品糾葛在一起進行籠統(tǒng)評價或者將二者等同起來的偏向,詩、人分論,很有啟發(fā)意義。

第二,王夫之認同鐘嶸對陶淵明的評價,他認為“鐘嶸之品陶,為得陶真也”。鐘嶸《詩品》中列陶淵明于中品,其評語為:

其源出于應(yīng)璩,又協(xié)左思風(fēng)力。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zhì)直。至如“歡言醉春酒”,“日暮天無云”,風(fēng)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7]

關(guān)于“出于應(yīng)璩”①,王夫之是認可的,如其評陶淵明《擬古》(迢迢百尺樓)曰:“此真《百一詩》中杰作!鐘嶸一品,千秋論定矣。”[6]192他評應(yīng)璩《百一詩》云:“《樂府廣題》謂應(yīng)璩以習(xí)俗之言,傅會其意?!对娖贰吩u陶潛詩自應(yīng)璩《百一詩》來。合此二評,可以知應(yīng),可以知陶矣。傳謂璩以《百一詩》諷曹爽,乃知此作何嘗規(guī)爽之色?故雖降雅諧俗,而居然沖遠?!盵6]155由此推知,王夫之認為陶淵明與應(yīng)璩的相同之處在于用習(xí)俗之言傅會詩意,但“雖降雅諧俗,而居然沖遠”,用習(xí)俗平常之言表達遙情雅志,簡言之,即以俗語抒雅懷。這與鐘嶸認為陶淵明有些作品“風(fēng)華清靡”,并非僅僅是世人所言“質(zhì)直”或“田家語”的觀點是一致的。

第三,王夫之關(guān)于“平淡”的見解可謂新穎深刻。他認為“平者取勢不雜,淡者遣意不煩”,而“陶詩于此,故多得之”。接著批評元稹、白居易、歐陽修、梅堯臣之“平淡”是“近俚為平,無味為淡”,并對他們“一行欲了,引之使長”這種稀釋詩歌“精義”、破壞詩歌韻味的做法提出批評,對他們“取適老嫗,見稱蠻夷,自相張大”的媚俗傾向尤為不屑②。王夫之認為他們所謂的平淡是“淫而不返,傷而無節(jié)”,他提倡的則是像《關(guān)雎》一樣具有“不煩不雜、不淫不傷”平淡風(fēng)格的作品。同時,他認為陶詩當(dāng)中亦有“率意一往,或篇多數(shù)句,句多數(shù)字,正惟恐愚蒙者不知其意,故以樂以哀,如聞其哭笑”的“放不知歸”的作品,并將之歸因于陶淵明作為隱者“弗獲于己”而常“與田舍翁嫗相酬答”的“習(xí)與性成”。顯然,王夫之對陶詩中的此類作品是不滿的。

其實,王夫之對平淡的要求大致為二:首先,他認為平淡要有所含蓄,即平淡背后要有深厚的內(nèi)容和情韻,不能失之于淺。其次,他認為平淡應(yīng)不失雅人風(fēng)度,即不能失之于俗。他對元、白、歐、蘇所謂平淡的批評即是因為他們的詩歌失于淺露俚俗,“淫而不返,傷而無節(jié)”。

對于陶淵明,王夫之認為多數(shù)陶詩符合他對平淡的要求,如他評價《時運》詩“疑于薄露,有不薄不露者存”[6]102,稱《擬古》(榮榮窗下蘭)“平而遠,淡而深,似此亦何嫌于平淡”[6]192,謂《和胡西曹示顧賊曹》“廣大深密”,日本學(xué)者吉川幸次郎亦用“高密度的平靜”[8]一詞來形容陶詩這一特點。同時,王夫之認為陶詩中亦有一些過于“平淡”的作品,其評《歸鳥》曰:

他如《責(zé)子》、《勸農(nóng)》,謀篇亟為淺人之所稱賞,蓋以庸躁之心求之,則彼諸篇者正如軟美之酒,令人易下咽耳。陶詩往往令人可喜;可喜一分,則減一分身分耳。抑此不但陶詩為然,凡才情用事者,皆以閹然媚世為大病,媚浪子、媚山人、媚措大,皆詩之賊也。夫浪子之狂,山人之褊,措大之酸,而尚可與言詩也哉?有才情者,亦尚知所恥焉。[6]103

另外,他在評《歸園田居》(種豆南山下)時亦云“能不為可喜之容,即頡頏《十九首》矣”[6]189。這里,所謂“可喜”即指詩歌由于過于淺露俚俗而使讀者易于理解接受。王夫之對這種“可喜”是反感的,他認為“可喜一分,則減一分身價耳”。

由以上分析可知,王夫之追求的是一種有節(jié)制的、恰到好處的、具有雋永含蓄之內(nèi)蘊的平淡。王夫之提出這種新的平淡觀是對以淺露俚俗為平淡的平淡觀的矯正,而陶淵明即是他樹立的一個差強人意的平淡詩風(fēng)典范。有學(xué)者認為平淡詩美主要有“源自儒家‘平和’思想的騷雅式平淡、源自道家‘沖和’思想的清虛式平淡以及二者參融而成的悲壯寓于平淡之中這三種形態(tài)”[9]173。而源于儒家“平和”思想的騷雅式平淡“具體地表現(xiàn)在反對險怪僻仄之流弊的調(diào)整運動中”,“這是一種相對意義上的平淡美理想,它因此而可能涵容所有無偏激之過的風(fēng)格情調(diào)”[9]178。王夫之這種平淡觀即體現(xiàn)了他求“中”的美學(xué)追求和矯正偏激平淡觀的意圖。

(二)王夫之對陶淵明詩歌的批評

除了推崇陶淵明的平淡詩風(fēng),王夫之還肯定了陶詩在寫景、言情、說理等方面的優(yōu)點。如其評《和郭主簿》“寫景凈,言情深,乃不負為幽人之作”[6]190;評《飲酒(恓恓失群鳥)》為“如此情至、理至、氣至之作,定為杰作”[6]191;評“日暮天無云,春風(fēng)扇微和”一句“摘出作景語,自是佳勝。然此又非景語,雅人胸中勝概,天地山川,無不自我而成其榮觀”[6]193;評《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通首好詩,氣和理勻”[6]191。但王夫之對陶淵明某類詩歌的批評或許更能反映他詩學(xué)思想的個性,這種批評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王夫之批評陶淵明的某些說理詩多直接議論,缺少形象,有失含蓄蘊藉之致。這從其對《飲酒》(幽蘭生前庭)的評價中可以看出。原詩為:

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fēng)。清風(fēng)脫然至,見別蕭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覺悟當(dāng)念還,鳥盡廢良弓。

王夫之評曰:

真理,真詩!淺人日讀陶集,至此種作,則全不知其所謂,況望其吟而賞之?說理詩必如此,方不愧作者。后來惟張曲江擅場。陶固有“人生歸有道”、“憂道不憂貧”一種語,為老措大稱賞者,一部十三經(jīng),元不聽腐漢挦剝作頭巾戴!侮圣人之言,必誅無赦,余固將建鐘鼓以伐之。[6]191―192

這首詩前四句以幽蘭為喻:幽蘭不生于靜僻山谷而植于前庭,含薰以待清風(fēng)將至而可自別于蕭艾之中,此可喻賢人不隱于山林而出仕,希求得圣明之賞識;但“清風(fēng)脫然至”只是一種假設(shè)之辭,圣明難遇,任道難通,詩人遂有失路之悲,此處“行行失故路”亦用比。最后一句用鳥盡弓藏之典暗寓詩人對前途的擔(dān)憂,實為詩人之覺悟。幽蘭終當(dāng)處幽谷,賢人終當(dāng)隱山林,詩人遂以還歸為念。這首詩通首用比興,簡單平淡的語言和形象后面蘊含著詩人對進退出處的思考和選擇,可謂言靜思深。此詩看似非說理之詩,實則蘊含著豐富的人生道理,可引發(fā)讀者對人生和自我的省察,風(fēng)格上也含蓄深沉。這種說理詩是王夫之所推崇的,他譽之謂“真理,真詩”,“說理詩必如此,方不愧作者”。

王夫之對陶詩中“人生歸有道”“憂道不憂貧”的說理方式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這兩句詩分別出自陶淵明《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和《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一。茲舉“人生歸有道”一首析之: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

開春理常業(yè),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禾還。

山中饒霜露,風(fēng)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

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

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guān)。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4]84

此詩用密集的議論自述對躬耕生活的感受和思考,多甘苦之辭,表達了陶淵明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的志向。其中“晨出肆微勤,日入負禾還”“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兩句讀來仿佛詩人的自畫像,富含情味。王夫之《古詩評選》之所以不選該詩并對之頗有微詞,原因在于他不滿這種直接議論的說理方式。王夫之并不反對借詩歌說理,他認為:“詩源情,理源性。斯二者豈分轅反駕者哉?不因自得,則花鳥禽魚累情尤甚,不徒理也。取之廣遠,會之清至,出之修潔,理顧不在花鳥禽魚上耶?”[6]89但“詩固不以奇理位高。唐、宋人于理求奇,有議論而無歌詠,則胡不廢詩而著論辨也?雅士感人,初不恃此,猶禪家之賤評唱”[6]245??梢娡醴蛑J為議論這種說理方式是不適宜詩歌這種體裁的。在評張載《招隱》時,他亦言:

議論入詩,自成背戾。蓋詩立風(fēng)旨,以生議論,故說詩者于興、觀、群、怨而皆可。若先為之論,則言未窮而意已先竭。在我已竭,而欲以生人之心,必不任矣……足知議論立而無詩,允矣。[6]178

蕭馳對王夫之“興觀群怨”概念的詮釋于此點頗有契合之處,他認為船山的“興觀群怨”說“強調(diào)詩歌的意義在‘情遇’中開顯,即強調(diào)詩歌的美學(xué)生命在于具體的生命體驗”[10]168,這一概念“同時涵攝了詩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兩個方面,即:船山是從讀者的接受需要而討論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如何‘能俾人隨處而皆可’的問題,從而建立了一個從作者之‘意’到作品‘在閱讀中呈現(xiàn)’之‘義’的圓融的,和相對開放的詩歌美學(xué)生命存在的結(jié)構(gòu)”[10]134。船山論詩強調(diào)閱讀對作品意義的創(chuàng)造,他認為“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貴于有詩”[11]5。因此,他從作者和讀者兩個方面反對“議論入詩”這種說理方式。他認為在詩中橫發(fā)議論既會造成“言未窮而意已先竭”的創(chuàng)作窘境,亦難生發(fā)讀者興觀群怨之審美體驗與聯(lián)想,詩歌美學(xué)生命由文本向外之生長延展亦因此而被割裂。這即是王夫之批評陶淵明詩歌中“人生歸有道”“憂道不憂貧”一類說理詩的深層原因。

第二,王夫之批評陶淵明將一己之私橫諸“兩間景物”而“限其涯量”的做法。他評陶淵明“平疇交遠風(fēng),良苗亦懷新”一句詩曰:“‘平疇交遠風(fēng)’,信佳句矣,‘良苗亦懷新’,乃生入語。杜陵得此,遂以無私之德,橫被花鳥;不競之心,武斷流水。不知兩間景物關(guān)至極者,如其涯量亦何限!而以己所偏得,非分相推,良苗有知,寧不笑人之曲諛哉!通人于詩,不言理而理自至,無所枉而已矣?!盵6]191此處王夫之評“良苗亦懷新”一句“乃生入語”實批評其將“己所偏得,非分相推”,即將個人橫諸“兩間景物”而“限其涯量”的做法。這反映了王夫之詩學(xué)思想中對心、物或情景關(guān)系的認識。王夫之曾言:

兩間之固有者,自然之華,因流動生變,而成其綺麗。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榮,如所存而顯之,即以華奕照耀,動人無際矣。[6]218

言情則于往來動止、縹緲有無之中,得靈蠁而執(zhí)之有象;取景則于擊目經(jīng)心、絲分縷合之際,貌固有而言之不欺……神理流于兩間,天地供其一目,大無外而細無垠。落筆之先,匠意之始,有不可知者存焉。[6]205

由此可見,王夫之要求詩歌在寫景時做到“貌其本榮”“貌固有而言之不欺”,這可用船山“現(xiàn)量”理論解釋。“現(xiàn)量”本佛教術(shù)語,船山借之評詩,其詩學(xué)內(nèi)涵為:“以現(xiàn)在義緊扣詩人必須即景親歷;以現(xiàn)成義描述詩人當(dāng)下即得的不假思量,類近鐘嶸直尋、一觸即覺的‘即目’與‘所見’;以顯現(xiàn)真實義透顯詩人必須如實呈現(xiàn)此幾微、引發(fā)情動的外在景物?!盵12]王夫之批評“良苗亦懷新”正因其與“不假思量”“如實呈現(xiàn)”的寫景要求背道而馳。

第三,王夫之對陶淵明詩中某些嘆老嗟貧之作也是頗有微詞的。他在《姜齋詩話》中有如下一段論述:

門庭之外,更有數(shù)種惡詩:有似婦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鄉(xiāng)塾師者,有似游食客者。婦人、衲子,非無小慧。塾師、游客,亦侈高談。但其識量不出針線、蔬筍、數(shù)米、量鹽、抽風(fēng)、告貸之中,古今上下,哀樂了不相關(guān)……然此數(shù)者,亦有所自來,以為依據(jù)……似衲子者,其源自東晉來。鐘嶸謂陶令為“隱逸詩人之宗”,亦以其量不弘而氣不勝,下此者可知……似塾師、游客者,《衛(wèi)風(fēng)·北門》實為作俑……陶公“饑來驅(qū)我去”,誤墮其中,杜陵不審,鼓起余波。嗣后啼饑號寒、望門求索之子,奉為羔雉……[11]148

王夫之所謂惡詩中的“似衲子者”與“似塾師、游客者”均與陶淵明有關(guān)。這種批評或可商榷,但它反映了王夫之詩學(xué)思想的一個方面。王夫之在《詩廣傳》中評《邶風(fēng)·北門》時稱:“詩言志,非言意也。詩達情,非達欲也。心之所期為者志也,念之所覬得者意也,發(fā)乎其不自已者情也,動焉而不自待者欲也。意有公,欲有大,大欲通乎志,公意準乎情。但言意、則私而已,但言欲,則小而已。人即無以自貞,意封于私,欲限于小,厭然不敢自暴,猶有愧怍存焉,則奈之何長言嗟嘆、以緣飾而文章之乎?”“由此言之,恤妻子之饑寒,悲居室之儉陋,憤交游之炎涼,呼天責(zé)鬼,如銜父母之恤,昌言而無忌,非殫失其本心者、孰忍為此哉!”[2]22通過對志、意、情、欲的辨析,王夫之反對抒發(fā)一己之私意小欲和哀嘆自身境遇困窘的“呼天責(zé)鬼”之作。這類作品與他“詩之教、導(dǎo)人于清貞而蠲其頑鄙”[2]22的詩教思想是相悖的,而與其對詩歌抒發(fā)情感須有“忍力”③的追求一致。方孝岳曾從性格方面解釋王夫之這一詩學(xué)思想:“王船山在明末的遺老中,尤為韜光匿采嫉惡最嚴的人,他自己那種艱貞之性,濟物之懷,覺得凡是稍稍急功近利近于為私的話,都萬分可恥?!盵13]由此即可理解他對陶淵明諸如《乞食》之類詩歌的批評。

總之,王夫之以其慧眼觀陶詩、陶人,得到他自己的一種理解和體悟。特別是他在《古詩評選》中對陶詩的評點更是篇篇生動,引人深思。這背后反映了他對詩歌本質(zhì)、情景理論、詩歌作用的深刻洞見。王夫之對陶淵明的評價永遠是陶淵明接受史上一個生動的和有獨特詩學(xué)個性的范本。

注釋:

① 關(guān)于歷來對鐘嶸此觀點的態(tài)度,可參看王運熙《鐘嶸〈詩品〉陶詩源出應(yīng)璩解》(載《文學(xué)評論》1980年第10 期,第135―138 頁)。

② 張戒《歲寒堂詩話》亦曾云:“元、白、張籍詩,皆自陶、阮中出,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本不應(yīng)格卑,但其詞傷于太煩,其意傷于太盡,遂成冗長卑陋爾?!笨膳c此處王夫之評陶淵明互參。參見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59 頁。

③ 關(guān)于王夫之詩學(xué)思想中“忍力”這一詩學(xué)范疇的內(nèi)涵,筆者曾辨析其有三方面的內(nèi)涵,分別是:情感節(jié)制,有擇有止;修意潔篇,含蓄深沉;藝術(shù)辯證,歸于中和?!叭塘Α边@一詩學(xué)范疇與王夫之對“平淡”的理解有可相互參照的地方,參看姜彥章《“忍力”與王夫之的詩學(xué)思想》(載《古籍研究》2016年第2 期第37―43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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